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变天》 作者:亡沙漏 JJ书号:1796429 内容简介:   这是一部书写我大高家如何重新崛起、与八方穷屌大战,最终将他们踢出朝堂、肃清国府的血泪史,歌颂了高富帅的血统与尊严,抨击了列国游士的阴险与尿性。在这里,我要诚挚地感谢我国国君对我事业上的支持,为了报答他,我决定将他的名字刻在我家吃饭的鼎上。   ——容国上卿·王朝清河伯·高长卿   这是一部书写我大高家如何在一代之中涌现三位王后,并在将近半个世纪中主导了国君枕席的艳情史。集中体现了我家兄长欲娶妻而不得的悲惨命运,控诉了我国国君的残暴与无道。谢谢御史秉公执笔,谢谢谢谢!   ——容国费地司城·高栾   你不知道我对你的思念有多深……我的好兄弟!你是战场上最美丽的花,请在我身边无忧无虑地绽放吧……我的好兄弟!终于射出来了呢……我的好兄弟!你里面好紧啊……我的好兄弟!等等我……一起……我的好兄弟!   ——容国国君·姜扬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   ——容国执政正卿·丞相·卫阖   啊呸!给孤家活埋了那群死基佬!   ——容国公子·姜止      食用说明:角色们逼格甚高,性情真挚,时不时有杀人、放火、绝食、触柱、触槐、自刎、伏地大哭等过激行为,尿性严重,且经常有人成功。对话基本不逃离高中语文课本的蹩脚翻译范畴,中二之严重骇人听闻。总之,这就是相当逼逼的一篇文。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高长卿,姜扬 ┃ 配角:高栾,燕白鹿,高妍 ┃ 其它:阴鸷受,正气攻 ====================================================================== 1、第 1 章   天色暗了,看起来要下雨,同僚们纷纷放下了手头的鹅翎,准备回家去,高长卿也只能任命地把竹简垒到一边。时间总是不够,他哀叹。这几年在郡府里做抄书吏,让他只能挤出很少的时间来学习。      他本来打算今天将西府军的名册誊抄完毕,以便挤出更多的时间去研读政令书简。但现在看来,一时半会儿,他没有办法做完手这费时费力的工作。因为西府军的名册,很特别。      按照周天子的古制,中原诸国自古以来只有上、中、下三军,三军将士由国人轮流服役,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查阅三军名册,只要翻检户籍,看看今年是哪家哪户摊派上徭役,出了几个男丁,就可以了。      但是西府军不一样。因为西边战事越打越紧,国君采纳丞相的谏言,专门征招军队,驻扎在西面边境。所纳将士不论出身,从卿大夫家的庶子到犯了罪的奴曱隶,只要孔武有力,有心报国,都可以不问前事,加爵一等,成为国之干城。他们平时屯田,战时戍边,尽数归入军籍,全家可免徭役,与其他户籍分类归档,直接上交国府。      这样做,免去了他们所有的后顾之忧。这支军队经年累月专心武事,战斗力比三军之中的上军还要强,与彪悍的岐人打了十年,非但没有让出寸土,还学会了岐人的马上功夫,是卫相的一件大功劳,但却让高长卿这等郡府小吏很是头疼。原来西府军中多是强人,屡屡有开小差的,国府因此将军户名册送到临近几个郡,让书吏誊抄副本,这样一来,各郡在逮捕流民之后可以更快确认是不是西府军,然后遣回。接下来的事情谁都知道。军法严苛。      “可怜啊可怜!”他看着手边那叠竹简心生怜悯,“你们为国家出生入死,却像犯人一样被严加防范,国人一提起西府,总当你们是强人!以前可不是这样子的啊。仅仅是十年以前,出征还是如此荣耀的事。各地封君带领封臣组成军队,他们熟悉自己的军队就像熟悉自己的孩子,他们也绝不会怕死,更不会弄出这些繁琐的公务文书……他们靠强力,靠威严,靠礼仪来约束自己的军队,如手指臂,长胜无忌……” 高长卿望着自己浑曱圆的鹅翎,突然出手按在砚台中。啪嗒一声,鹅翎折断了。      这堆积如山的竹简,这严苛冷漠的法度!自从十年前变法以来,全国各处都是这样精细、僵硬的法令。那些法家,他唾弃已极。但是,偏偏他的工作就是坐在昏暗的房间里,誊抄他们高高在上的命令,他喘不来气。      同僚们面面相觑,看着他阴郁的脸色,突然扑哧笑出了声。他们互相递着眼色,嘻嘻哈哈推攘出门,将他一人剩在房间里,然后开始对他议论纷纷。高长卿听得一清二楚,脸上却没有半点动容,起身抖了抖自己的衣襟。他的衣袍十分华贵,是十年前国都流行的样式。他坚持不穿书吏的衣袍。因为这个,他的同僚们不喜欢他。当然,还有很多别的事情。      但是高长卿不在乎。他同样也不喜欢他们。      那些下等人……      他们天生是抄书的料,他不是。他跟他们,不一样。      高长卿的父亲是曾经的丞相。而这整个郡——平林郡——都不过是高家封地的一小部分。从周天子的时代曱开始,高家的家主就是这里无上的主曱宰。高长卿走出房间的时候依稀想起,小时候,父亲也许还带他来过这里。      只是当时他坐着轩车驷马,大概看都不会看一眼这个小地方。      但现在,他在这里做一个小小的书吏。      他看着昏暗的庭院,伸出手去探了探雨。长年在昏暗的灯光下抄书,让他的眼神不大好使。他还没有放下手,郡丞从面前经过,看到他哎呀了一声,拍了拍脑袋:“长卿啊!”      高长卿向他作了个礼。在郡府里,他是长官。      郡丞快步走上台阶,面有喜色:“长卿啊,刚到的消息,国君驾崩了……若是新王继位,郡中要向国都举荐人才,这是个好机会啊!”      高长卿苦笑:“我叔叔……”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咽回了肚子里。      郡丞了然,拍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的啊。年轻人就应该去外头走走,我是不愿你在这小小的平林郡被埋没啊!”说完似乎不忍再看他出现在这昏暗的庭院里,叹了口气走了。高长卿动容,不禁向他的背影俯身长拜。      那么,就最后再试一次吧。      这一天,高长卿回家比寻常早了三刻钟。幸好高妍已经准备好了晚膳。她赶到门口,在油腻的围裙上擦着手,将弟弟迎进来:“我还怕你淋在雨里呢!”说完进屋端出一鼎肉。屋子里立刻飘满鲜香的味道。高妍招呼弟弟快吃,脸上却不自禁飘上愁容:未婚夫带来的肉不多了,不知道吃完这几顿,几时还能再吃上呢?      高长卿却随手抓了一个面饼咬在嘴里,跳上土墩,在房梁上仔细地摸起来。屋子很大,却只在中央燃着一个小火盆,四面八方都透着一股寒气,房梁更是冻得像冰一样,高长卿感觉手都被冻粘在了上头。但是他很快就摸曱到了想要的东西。      高妍站在底下仰着头,脸色一变:“长卿,你拿家主印做什么?”      高长卿跳下椅子,故作轻松道:“给我们那个好叔叔送去。”      高妍伸手就去抢,高长卿把手擎高,一手顾自抓着面饼咬。高妍蹙着细细的柳眉:“别胡闹!”      “不是胡闹。”高长卿挡开她的手,“我要将家主印卖给高国仲。”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高妍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立刻就更用力地去掰他的手,“我们的叔叔是个什么东西,你还不知道么!他抢都来不及,你还送他去!父亲在天之灵,会原谅你么!”女人说到早逝的父亲,眼里浮起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她力气不如弟弟,便坐到土墩上哭起来。      高长卿何尝不心痛!这个家主印,是父亲留给他仅有的东西了。父亲死后,他年幼无知,见高国仲一副坦诚正气的模样,竟把家财尽数交付给他打点。谁知那个叔叔暗地里却将主家的田材私相授受。等高长卿回过神,家中的家臣、良田以及田客都大抵落在了他手上。这时高国仲便开始原形毕露,对他姊曱弟百般刁难。只是他城府颇深,做的事旁人挑不出错,只有长卿姊曱弟晓得那番有苦说不出的滋味。成年之后,若不是避无可避,高长卿从来不与高国仲走动,即使遇上,也从没给他一个好脸色看。      但是今天他不能。国君新丧,新君当立,又一轮举荐迫在眉睫。高氏在国中是累世公卿,即使现下境遇糟糕透顶,也是平林郡的大户,可以左右当地清议,决定郡守举荐的人选——只是真正在家中掌权的不是他这个宗子,而是他的叔叔高国仲。若是高国仲愿意帮他,他便不用成日抄书,可以直接去往国都为官,大展宏图。高长卿知道高国仲心胸狭小,不会凭白便宜了他。但是高国仲并不是无懈可击。      上次高国仲托辞他年幼,问他索要家主印代为保管,他气极,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掴了他一耳光。高国仲表面上宽宏大量,暗地里却与郡中通气,把他整得极惨,自他五年前进郡府做书吏以来,都升迁无望。这一次他想通了。是啊,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钱财、名头,那都是死的,人是活的。若是他在国中拼出一番作为,何愁宗族有一天不会重新落在他手里?      他像是抚摸绵羊一样抚摸着高妍的背脊:“阿姊啊,若是让出家主印,可以摆脱这个鬼地方,不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的。现在,只有高国仲可以让我回国中!只要回了国中,我一定能闯出一番作为的!”      高妍抹着眼泪,按住了肩膀上弟弟的手:“他不会让你去的……他就是个狼心狗肺的狗贼!你不能靠他!”      “只是桩买卖。”高长卿自己也不确定,却还是用笃定的口气劝诱着她。高妍抽噎了半晌,问,“你一走,这祖宅……这祠堂……必定全被高国仲占去,我与幺儿也只能跟你去国都。国都何其凶险,父亲……父亲当年在任上暴毙……阿姊不想你也……”      高长卿拍拍她的手:“不会的。不会的……”      高妍泪眼迷蒙地看着冒着热气的铜鼎,陷入了沉默。高长卿吁了一口气,转身欲出门,高妍突然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腰:“不要去!长卿!不要去!我们现在这样不好么?你,我,还有小弟,我们一家人,有家田,有祖宅,还有奴客,何必冒天大的风险去蹚浑水?!父亲不会想你对叔叔低头!”      “父亲也不会希望我们过着这样的日子!”高长卿闭眼。他不用看都知道这个屋子有多暗有多冷有多寒酸。他不用看都知道他的华袍里头有多少补丁。“我连给你制办嫁妆都不能,更不要说给弟弟看病!”      “我……我不用嫁妆。”高妍擦干眼泪,强颜欢笑,“你姐夫……你姐夫不要我的嫁妆……”      高长卿干笑了一声。      他回头,拉住高妍的手。高妍从弟弟的触碰上感觉到自己的粗糙。她觉得很羞耻。      “他不会娶你的。”高长卿一字一顿地说,看着姐姐的脸色在刹那之间变得煞白。      “他……他不是这种人。”高妍颤抖着指着案桌上的鼎,“前几天他才来过一趟。十年来,他一直给我们送米送肉不是么?再说,再说……父亲在时,就把我许配给他了……”      “可是你二十五岁了,阿姊。”高长卿突然淌下眼泪,“他不会娶你,因为你的弟弟是平林郡的一个书吏,每个月的月俸还喂不饱自己。他不会娶你,因为你做丞相的父亲十年前就死了。”      高妍突然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      “阿姊,你不该这样等下去。你还记得么?你十三岁那年,全国都的贵曱族子弟都像你递了婚书。你还记得么?”高长卿恸哭道,“那时候你的手是这样子的么?那时候全国都都知道容国的第一美人是高妍!你会穿成这样在庖厨里忙活么?你不会,你要帮父亲管理上百顷封地!那还只是我们家产的一部分……你每天起床不是忙着去后院看鸡鸭,而是对着一个箱子挑你今天要戴的发钗——阿姊,那样的日子,你真的不愿意回去么?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不愿意么?!”      见高妍面有松动,高长卿上前一步跪下:“阿姊,再这样下去,你就要下地种田了!叔叔说不定还会把我送去行贾!那种下曱贱曱人做的事情……我宁可去死,也不要做的!我们生来,不就是为了享受最好的么!”      高妍的泪水终于淌了下来。十年来的委屈让她不止是心酸。世态炎凉让这个过早当家的女人连希冀都不敢有。但是她知道弟弟说的都是真的。      “去吧。”高妍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去吧。阿姊在这里收拾东西,你回来,咱们就走。”      高长卿将家主印掩进了怀里,连伞都不及打,就匆匆走出门去。外头下起了小雨,连绵的大宅笼在青灰色的天色里,死气沉沉。多年无人修缮经营,檐角爬着无数湿得发黑的青苔,让这七进大宅更像一座活墓。高长卿走在狭窄的甬道中,觉得周遭有无数双眼睛在默默看着自己。那是列祖列宗的眼睛。他努力把脊背挺直些,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高国仲就住在隔壁,新翻修的大院还透着未干的胶漆味道,澄浆对缝的外墙拦到老宅墙根,还高出一尺有余,给老宅凭添了一层阴影。高长卿心凉不已,身上的衣着也不知为何,觉得愈发单薄,赶紧低头穿过了老墙根。一滴冷雨滴答打在他的后颈,让他瑟缩。      一穿过门,就是另外一番热闹的场景。前院车马辚辚,奴婢往来相闻。只是一见到他来,奴婢们都小心翼翼地让道避嫌,不敢抬头,偌大的宅邸,他走到哪里,就带来一片沉静,只有后院传来的丝竹弦歌,填补着难堪的寂静。      高长卿受惯了冷眼,并不以为意,一路穿行到院中,刚巧碰上他堂兄高盾。高国仲的长子出门,自然是前呼后拥。避无可避,高长卿便不情不愿地施了个礼。高盾斜睨他一眼:“哟,宗子今日转性了啊?”说着打了个酒嗝,歪歪斜斜地与他回礼,大概是喝高了,差点一脚踩空摔在地上。      高长卿最不待见的就是那副被酒色掏空了的嘴脸,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与他客套几句,便伸手指了指堂屋:“叔父可在?”      有个机灵的奴僮,就要去替他通报一声,醉醺醺的高盾却一脚把奴僮踢倒在地,“里头可是有贵客,吃得好着哩!你个狗奴才忙什么!——你说是不是啊,宗子?”      高长卿看屋外有两双鞋,点点头,踱到廊下抖了抖淋湿的衣衫。高盾又阴阳怪气地笑:“宗子啊,古礼上说,屋外有两双鞋,隔着门又听不到谈话声,那一定是密谈,君子这个时候就应该避嫌。宗子怎么好隔门偷听呢?”      高长卿看他一眼,最终垂下没有温度的眼睛,道了声“有理”,面色不动地挪到廊外。雨水渐渐大了,将华袍晕湿,他像是浸泡在冰水里一样冷,竟是连堂兄何时大笑着离去都不知道。      这几年,高长卿的脾气渐渐被生活磨光了。若是从前,大概几次三番都想掉头离去。曾经他不想为任何事情低下他高傲的头颅,可现在,他明白了,人有时候为了最重要的东西,要懂得忍。不仅是忍,有些时候还得舍。      于是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端立在平林郡的新雨里。天暗了,屋里头点上了连枝灯,高国仲的影子和着乐伎的翩跹舞影投在窗纸上,显得格外醒目。隐隐的,有笑声传来,混着容国绵曱软的乡间俚曲,觥筹交错,宴饮相酬。但是高长卿在雨里垂眼敛目,看不到,也听不到,似乎他只是刚刚才到来,等得耐心而从容。      来来往往的婢女捧着珍馐经过他身边,都好奇地偷偷打量这位宗子。几年不见,曾经孱弱却坚刚的少年,变成了眼前这个阴郁的贵公子。虽然俊美,身上却有什么东西,让人不敢亲近了。      高盾临门口,回头张望一眼:“抄书小吏今晚回不去,家里头岂不是只我堂姐一个人么?妙哉!”      ……      不知过了多久,堂屋中吱嘎一声,有暖光穿透了雨幕。一位乡绅走下台阶,穿上鞋履,一见站在堂地里的高长卿,都连连朝里高叫:“高公!高公!你家大侄子在外头淋雨呐!”      堂屋中立马传来惊慌奔走的声音,高国仲撩着前襟,连鞋都来不及穿,赤脚奔到庭院里,扶住高长卿:“作孽啊作孽!你这是何苦啊!你这孩子从来就寡言,都不知道差人叫一声么!父辈的仇怨,过去的也就过去了,你一个孩子,这、这……”乡绅不知旧情,以为高长卿的父亲当真与高国仲有什么仇怨,赶忙附和着劝了几句。      高长卿长卿却在心底冷笑一声:这老狐狸,死要面子,好,我要给你看!当即攀住他的双手往地上一跪,溅了他一襟泥水:“叔父,长卿在郡府已做了五年的抄书吏,这一次举荐,总该轮到侄儿了吧!”      高国仲连道好说好说,将他搀进了里屋。高长卿腿脚发麻,倚在他身上,眼看乡绅被家一帮奴簇拥着出了庭院,不由得蹙起了长眉。      按理说,高长卿这一屋才算是名正言顺的嫡系,现下他早已过了弱冠之年,宗祠理应让渡家主曱权力给他。他这般作践自己,在外是丢高家的脸,高国仲担不起。但是一旦人后,可就难说了。      一进屋,高国仲命婢子取了铜盆热水,难得有兴致地撩起了他的袖子,帮他擦拭手臂上的水。“贤侄,你可久不来叔叔这儿走动。”      高长卿从来不觉得狼喝了酒会变成兔子,又不喜欢他满身酒气,踉跄了几下起身整了整衣襟,端正地跪坐在对面的青浦团上:“郡中事务繁忙,侄儿心里是挂念叔叔的。这不是一想到举荐这事,立马就到叔叔这儿来了么?”说着,面带微嘲地把家主印放在案桌上,“这份大礼,长卿不准备便宜外人了,叔叔觉得意下如何?”      高国仲眯着眼睛,伸手夹住那枚小小的印章,凑近到火光中看。长卿冷喝一声“小心”,他竟然一松手,印章立刻落进火盆里。家主印是赤金做的,长卿扑过去拍灭了上头的火,愤恨回头:“高国仲!你!”可是想到了自己如今的处境,强忍住没有说下去。      高国仲呵呵笑了两声,往后一仰,神情迷醉。那种迷醉不是喝醉酒后才有的,他的眼睛发光发亮,看上去十分清醒。高长卿握着被烧热了的印章,对上那视线,莫名感觉到危险,不由得退了两步。      “……长卿啊。”高国仲意态从容地替自己满上一爵酒。“你这是与人谈生意的口气啊。”      高长卿寡淡:“叔父筹措繁忙,侄儿只好开门见山。若是陪叔父行起酒令来,怕到时候回祖宅,连衣服都干透了!”      高国仲笑,拂袖饮酒,透过酒爵偷偷张望自己冥顽不灵的侄儿。他从小身体就病怏怏的,此时浑身被雨淋得透湿,堂中虽然升着火,怕还是冷得厉害,指尖隐在大袖下微微发颤,倒也有几分可怜了。再加之几缕长发粘连在玉石般洁净的脸上,黑白分明,微微低着头的模样从昏灯下望去,自有一番平时见不到的寒华哀婉。      高长卿不明所以,挑着眼睛冷冷地望着他。      只是那双眼……高国仲可惜地摇了摇头。这让他想起了那个人。那双眼太冷,不论年纪,都是让人畏惧的啊。      但是高国仲还是听到自己说:“这家主印,你收着吧。不论你给不给,祖宅和宗祠迟早都会落在我手里。你用这个来与我做生意,我赔得太大。你若换成旁的,我倒还可以考虑考虑——谁叫你是我侄儿呢。”      高长卿胸中涌爆出一股怒意,偏偏发作不得,手抖得愈发厉害,按在自己腰间的剑上。他强忍着,克制着,才没有拔曱出剑来砍翻案桌。可笑啊可笑……都是他的!这贱种!父亲在时,这些旁系哪里敢说一个不字!可是十年之后,竟都成了他的!他背着手在堂中踱了几步,浑身散发着与年龄不相符的阴厉:“那你想怎样?嗯?旁的也都是你的!你想怎样?你想逼死我么!”      高国仲笑了。他站起来拉过高长卿的手,带他到铜盆边,又一次慢条斯理挽高了他的袖子。高长卿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脸上却是毫不掩饰的仇恨与戒备。      高国仲这次没有去绞那布巾。他看着那段手臂,突然轻笑了一声,俯身亲吻。      “年少洁白,风姿都美。”他说。      高长卿一愣,在那双已经不再年轻的眼里头一次望见了,欲曱望。      那天晚上,他把堂中能踢翻的东西都踢翻了,当然也包括高国仲。要不是冲进来的家奴们死死按住他,他恐怕会当场让高国仲身首异处。      高国仲却只是怜悯地看着在地上挣扎的侄子,抱着一只慵懒的猫,弯下腰来:“你现在翅膀硬了,想要远走高飞,难道你真以为凭着一枚家主印,我就会放你走?你也不想想,我这是放虎归山!”他见高长卿眼光暗淡,口风一转,摸了摸曱他的脸,“我提的条件又有什么不好呢?老天总不会平白无故把你们姊曱弟俩生得如此貌美。若不是这张脸,我也不会留你到如今了。贤侄,你好好想一想,若是从了我,高家还不是你的?”      高长卿被踩着脖颈,却还是凭一股怪力抬起头来,狠狠唾了他一脸。高国仲冷笑着用手指抹掉脸上的唾沫,放在嘴边一尝,然后揪起他的头发扇了他十多个耳光,把他扔出堂外。      “宗子?我呸!”高国仲看着他从污泥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浑身都快意了,比喝了酒还飘飘然。一想到过不了多久,他那个高傲的侄儿就会走投无路,再次跪在外头求他,高国仲热上了火头,随手抓了个家奴按倒在地上。      高长卿回到祖宅已经是二更天了。他的脸上火曱辣辣的一片,身上却冷。祖宅荒无人烟,家奴逃走的逃走,变卖的变卖,被高国仲带走的更是数不甚数,只有他和阿姊住的地方亮着灯,与高国仲府上相差云泥。不过这样也免去了他的负担,毕竟他手里的田地不多,没有多少入息。靠着他在郡中供职的那一点微薄薪水,根本养曱不曱起人,坐吃山空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高长卿倚着一片坍圮了的墙根整了整长袍,拍了拍脸,不想让阿姊看到这幅模样。但是疲惫不可遏制地冲上脑顶。他在房檐下抬着头淋雨,想要稍稍休息一番。      “那个混曱蛋,竟然打着这种龌龊的心思,真是个十足的畜生!哪天定要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把他碎尸万段!”他麻木地想着。      雨水的清寒驱走了那股盘亘在体内的郁火,高长卿下着死誓,倒获得了片刻的宁静。      总有一天,他知道,总有那么一天……      父亲在时,高家在国中,可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姓啊!他由记得家中轩敞的大院,川流不息的车马。如今他的儿子去国离乡,龟缩在小小的平林,沦落到这番境地……这也就到底了吧!      不会有更糟糕的了!高长卿微嘲。      这时,门边突然闪出一个黑影,高长卿眼疾手快按住他的肩膀。那人吓了一大跳,哎呀一声,高长卿也被他吓了一跳。待看清是从小服侍他们的黑伯,不由得长出一口气:“黑伯,大半夜的,你披着雨篷上哪儿去?”      话没说完就觉得不对劲。黑伯翻动着嘴唇,热泪盈眶,手直直指着祠堂方向。高长卿直觉不好,一撩袍摆往祠堂赶去。      平常黑灯瞎火的地方,今夜反常地亮着灯。按照惯例,只有宗子才能祭祀嫡系的祖曱宗,但父亲死后,长卿无力统领诸分家,祠堂也因此变得落败不堪,在落魄的寂静中像个将死的老鬼。雨水绵密,笼罩着茫茫四野,高长卿似乎从这一片寂静中听到了女子的哭声。身后黑伯一瘸一拐地追着,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快呀!”他老泪纵横地抬起头说,“快呀!”      高长卿一进祠堂,迎面就撞上正飞跑出来的姐姐,他顺势把人搂住,惊觉她竟然浑身赤曱裸。高妍见到家中的男人回来,大哭着揪住他的衣服,慢慢滑倒在地上,雪白的胴曱体上遍布着淤青和抓痕,不堪入目。长卿看着这一切目眦欲裂,浑身的血都冷了,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哟!”阴影里闪出一个人影,穿着绣工上好的锦衣,不是高盾又是谁?      他扑上来握住女人的脚踝,用力往阴影里拖:“怎么,哈?还想去找别的男人,嗯?……唔,是我没有喂饱你么,贱曱人!”他大着舌头胡乱笑起来,往嘴里不住倒着酒,结果一头撞在供奉牌位的供桌上。供桌上昏黄的烛曱光一抖,大片大片的阴影也跟着流动了起来。      男人摸着头嘻嘻一笑,扔掉了酒壶,踉跄着爬到高妍身上,“我知道!我知道你弟弟想去国都做官!但可就一个名额哦,姐!……堂姐!堂姐!你是我亲姐!咯,我们……我们都姓高,你从了我,嘿嘿,那是……亲上加亲!长卿的事包在我身上!”      “小姐啊!”终于赶回来的黑伯扒着门柱,老泪纵横地大喊,这一喊倒让呆愣的高长卿回了神。他方才简直灵魂出窍了,现下也好不到哪里去,全身都在抖,几乎站立不稳。他步伐凌曱乱地走到案桌前,抄起供奉用的铜鼎,往高盾背上用力砸了过去。      高盾身高体壮,正快活着受此一击,暴怒地想从高妍爬起来,却被高长卿猛抽了两个耳光,掐着脖子扭滚到了一边。高妍吓得哇哇大叫,拖着衣服爬到供桌底下瑟缩着,黑伯站在门口,老眼昏花只看到两人在阴影里滚来滚去,嘴里念叨着哎呦、哎呦。      高长卿淋了一夜的雨,又加之体弱多病,气急之下徒手就冲了上去,哪里是高盾的对手。不一会儿就被人高马大的高盾压在底下,狠狠掐住脖颈:“你……你就去死吧,哈!”高盾咧嘴笑,“最看不惯你这种明明什么都不会,却高高在上的屁样……你算什么东西?啊?家曱破曱人曱亡,你屁都不是!要不是看在你姐姐还有几分姿色的份上,你曱全曱家早就都饿死了!给你个活计你还不乐意做,嗯?你有什么可不满意的!你以为你还可以对我们发号施令?现在早他曱妈就变天了!……”      高长卿喘不来气,整张脸憋成紫色,用力抠曱挖着他的手指。高盾很享受他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指上更用力,把高长卿掐得直翻白眼:“他娘的,你生来是贵人,死的时候,却连个奴曱隶崽子都不如!我今天把你弄死咯,丢进茅坑里,有谁会知道,嗯?宗子你说说看,有谁会管么?”      背后当啷一声,沉重的金铁落在地上,高盾凶狠地扭头,见高妍缩在原地,睁着无神的双眼不敢动弹,黑伯也依旧在门口大声嚎啕。高盾用昏花的醉眼巡视了一番,狠狠唾了一口,回头对着高长卿一哂:“去死吧,你们这些贵命的!”      他如愿以偿地看到高长卿认命了。高长卿闭着眼睛放开了手,那双纤细的手无力地落入黑暗之中,用力地抠着地面,以求纾解窒息的痛苦……高盾得意极了。他多么厌恶这个病怏怏的小子高傲的眼神!      这时,他迟钝地听到一阵清吟,然后是冷冷的一片光。那光他从未见过,照得老旧的宗祠明月当空一般敞亮,在他回神之前,那片光早已透胸而过。高盾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胸前,古剑细密的花纹里喷出曱血来,染红了那一根细细的红绳。从小,这柄古剑就因为饮血太多用红绳扎着,供奉在宗祠中,是谁,是谁将它拔了出来?!……高盾摇晃了一下,思绪断了,人也歪倒在一边,麻木地感觉到血液流失带来的寒冷。      黑伯又是一声“公子啊”,高长卿终于掰开了那双铁钳一样的手,迫不及待地呼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他蜷缩在原地,剧烈地咳嗽着,黑伯上前搀扶却被他拒绝了。      他缓过气,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把歪倒在地的高盾踢翻到一边,从他胸口拔曱出剑来,又是一个对穿。男人还没死透,看到高长卿恶鬼一样发青的脸,张嘴想喊人,却涌曱出大片大片的血。高长卿面无表情道:“很好。”再一次慢条斯理地抽曱出剑刃,从上到下比了比,先一剑刺到他□,又凌厉地捅曱进他的嘴里。      高盾的血已经喷了一地。血流四溅,一道一道飚在高长卿冰冷的脸上,起先男人还嘶哑地叫得出声,这一下全然断了气。      高长卿杀完人,温柔地看了一眼姐姐,高妍赤曱裸地缩在供桌下,吓得几乎要晕过去了。高长卿却觉得,体内要烧死他的火终于被热血抚曱慰了。他冷静地让黑伯拿把柴刀来。      “马上就没事了。”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血,素来扎得端正的发髻散开,像是地府来的恶鬼。他就用那双手轻抚上高妍的脸,“……马上就没事了。”      高妍感觉到脸上湿漉漉的,鼻尖盈溢着血气,嚎啕大哭也因为恐惧,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哽咽。      长卿又安慰似地抚了抚她光滑的脊背,起身踱到堂中跪下,朝着列祖列宗的主祏磕了个头:“子孙长卿不肖!叔伯分家异爨,我身为主家嫡孙,外不能光宗耀祖,内不能齐家修和!今日有贼,淫曱乱族中,长卿行祖曱宗法杀之,恐身有不测……但高家子孙身可杀,不可辱!”说完不禁伏地大哭。      背后黑伯战战兢兢地走进祠堂。高长卿哭完,接过黑伯的柴刀,揪起地上那一头乱发,一刀劈向高盾的脖颈。第一刀没有砍断,他镇定地擦掉手心的汗,又握上刀柄,这一次终于比着刀口下的森森白骨,把人头斩了下来。他咣当把古剑扔在高妍面前:“阿姊啊,我这一去,大概是回不来了,你就自行了断吧,省得遭人□。”      说完站起来,拍拍黑伯的肩,“阿姊若狠不下心,你就送她上路。另外,修封家书给幺儿,让他从此以后隐姓埋名,切莫回平林郡。其他家臣,也就算了。不过黑伯,你是父亲身边的老人……”      黑伯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在地上磕了个头:“黑伯和高家……共生死!”      “从今以后高家就归高国仲那个狗贼了,哈哈,这家业还能撑个几年呢?十年?二曱十曱年?蠹虫一样的东西!”长卿哼笑,揪着那一把头发,将人头拎起来看了看,“你说,高国仲这么宝贝这儿子,临死了还捎带上一个我,真是占得好便宜。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畜生。”      说完,提着人头就走出了祠堂,留下了老弱与妇人的哭声。      这一趟路,高长卿今日是第二趟走,走得格外轻快。长久以来要烧死他的火尽数熄灭了,他走在寂天寞地的冷雨中,只觉得到头来还跌在泥水里,也有种空虚的畅快。      走到高国仲家中,门口竟没有仆人。高国仲似乎有客,在门廊下细谈。高长卿在屋后,原本想冲出去把人头丢他脸上,忽然听到他们在谈论国事,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选了个在宗谱上都寻不到名的人?这可真是太荒唐了……到了最后,诸位公子,当真一个都没有当上太子么?”高国仲难得有些失控,把怀里的白猫抓的喵呜作响,“姜扬……没听说这个名字。国君撒手西去,倒还留了一手疑招。”      “听说,这姜扬原先是个骑兵校尉,勉强算是王族中人,身份却低贱得很,军籍在身,之前还在西边打仗。过了那么些天,也该往回赶了。”另外一个声音高声道。“诶,高公不必担心!国君大宝,哪里会是一个土包子坐得起的!诸位公子都是虎狼,他到国都这段路,恐怕凶多吉少!听说,除了二公子接了国君遗诏,已启程前往封地,其余几位可都虎视眈眈地等在国都呢!就等着姜扬一进城门……咔嚓!”      “嗯……不错,不错。”高国仲的声音听起来轻快许多,显然是因为自己的钱没有打水漂。高国仲往国都送了不少钱,诸位公子一个都不曾少了,虽然也不多,但是总比不送得好。当年高家因为变法之事站错了队,在国都复杂的政局中一夜之间落败,家势一落千丈;这时候家主又突然暴死,只留下年幼的儿女,高国仲带着举族上下退回平林休养生息,却也不是高长卿所想的那样胸无大志。      “不过,这个姜扬从桃林关到国都,必要过平林吧?!”      “算起来就在这两日呢!高公是要接待他么?”另一人大惊小怪,“不太妥当啊!他真成了国君倒也罢了,若是……那不论最后成事的哪位公子,高家岂不都是叛党?”      这时屋后突然砰地响了一声,高国仲扭头:“谁?”      高长卿看着滚到花坛里的人头,扶着立柱不出声。      “大概是猫儿吧。”另一人笑,“高公真是个猫痴啊……”      “养得不好可是要反咬一口的。”高国仲笑,与他一道进了堂中。高长卿暗自舒了一口气,把那人头踢进屋后的茅坑中,转身就走。      孤立无援的新君要路过平林……高长卿一念之间有了个极其大胆的想法。他迅速盘算起来。雨水细密地冲刷尽他脸上的血,让那张白玉一般的脸重新恢复了人色。      高国仲不敢的事,他却敢!高国仲不愿做的事,他愿意!      他已走投无路,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可以重振家业,扬名立万,他都敢搏上一搏!他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是古老贵曱族的纯净血液,也是绝世赌徒的血液!那血液中有着这幅病体几乎无法承受的野心,日日夜夜要烧死他,指引着他从这偏安之地回到权力场上去!而他连瞻前顾后的顾忌却都没有!现下他就要把全部的身家压上台面,即使死,他也要赌个痛快!      “猫?”他想起高国仲的话,不禁莞尔。“猫咬开了笼子,可不会吃人的。”      他赶到宗祠的时候,高妍坐在门槛上,已经穿好了衣服。看到弟弟,高妍慌乱地站起来退到一边,“长卿……”      高长卿对高妍笑了下,对还在清扫血迹的黑伯道:“黑伯,你把家里的佃农奴客全召集起来,拣些值钱东西,快,快整起来!天亮了就来不及了!”      黑伯见他面带喜色,眼中也有了神气,不敢问太多,匆匆退下。高妍与他一般也是绝处逢生,抹干净泪水回到自己的房内,整理了个小包袱挎出来。弟弟杀了堂弟,以他高傲的秉性,决计不肯逃,不知什么事让他回心转意,再好不过。只是再留在家中,也免不了灾曱祸。高妍十五岁上没了爹娘,一个人把两个弟弟拉扯大,比寻常女人来得懂事许多。      长卿却跟着进到她房里,“姐,你把裙钗首饰都带上。”      高妍不解,“逃难去,哪有不轻装简从的?”      年轻男人爽利地笑起来,拨起了她的脸,迷醉地打量着她:“姐姐,老天爷总不会平白无故把你生得那么好看!”      “长卿?”高妍有些害怕。      高长卿笑了声,不再言语。    2、第 2 章   家中并无长物,且高长卿提防着高国仲,平日都将重要的契书藏在身上,不过两刻钟便已洗漱一番,收拾妥当。他想了想,回祠堂将家传古剑用青鲨皮包好,负在身上。刚好黑伯带着二十余个家臣从后门进来,高长卿简单交代了几句,就让他们去后院取老旧的篷车。待到东方发白,一行人已经驰出了大门,留后头的七进大院,融化在白茫茫的细雨之中。      家中有个仆从叫御子柴,此时骑着一头老秃驴跟在篷车旁,走得优哉游哉,似乎喝饱了老酒,一直胡言乱语。此人也算不得家仆,实是食客,长卿父亲与他有救命之恩,是故一直跟着高家。平日里,他在平林厮混,过十天半个月,自动上门来吃一顿肉,还总要调戏高妍,高妍对他屡有恶言。长卿却一直不赶他走,御子柴一来,命阿姊备好酒肉,让他在那里大吃大喝,偏偏又不与他说话,高妍彻底不懂弟弟的意思了。此时高长卿坐在车里,挑起帘帐,与那御子柴说:“你的消息倒快。怎么,黑伯一瘸一拐的,还挨着酒肆找你么?”      御子柴醉醺醺地,浑身上下抓虱子,闻言瞟了他一眼:“你一跑,我上哪儿找肉吃去?”      高长卿把脸一沉,御子柴只好诶啦诶啦:“原本在路上碰见你回家,想去你那儿搓一顿的,谁知道你往高国仲府上去了,我便跟着去咯。”说完又是那一句话,你一死,我上哪儿找肉吃去。      “那你是什么都看见了?”      御子柴继续装疯卖傻。      高长卿本也不怕他看,乍听之下,只以为消息传得如此之快,那还如何逃得掉?惊出一身冷汗。现下一细想,大黑天的,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高国仲家中也安安静静,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败露!倒是这御子柴还有点良心。      高长卿嘴角显露出一丝难得的弧度:“听说你平日与城外的响马多有结交,这次可有派得上你用场的地方。你骑一匹快马去找那匪头,让他带人埋伏在城外大道上,帮我劫一个人。”      御子柴咕哝:“谁说的!谁说的!我什么时候跟响马有交情了?不要冤枉了清白好人!”      高长卿笑骂:“要不是我三番四次帮你按下卷宗,你早就下大狱了!”说完问他,酒到底醒了没有。      御子柴摸了摸脑袋:“抢人,谁啊?美不美?”      这事倒也难为住了高长卿。他十三岁离开都城,之前是高家前呼后拥的嫡长子,不是在家中就是在泮宫,出行也是轩车驷马,哪里见过名不见经传的姜扬。问了问比他年长两岁的高妍,她也没有印象。      高长卿思忖半刻,跳下了篷车,让御子柴找个办法哄开城门,径自往国都方向去,他自会追上。御子柴抓着虱子问他怎么个哄法?高长卿抬手丢给他一贯钱:“对了,记住别走大路。”      天色尚早,平林城中一丝动静也无,高长卿披着雨篷走在丈宽的路上,整条街上就他一人踩着青石板的声音。茕茕的脚步,急促的呼吸,使得他在冷冷清清无边无际的春雨里迷惘了时间,依稀好像是走在国都夜不封禁的朱雀大道。他耳边充盈着香艳诗曲,喧闹人声,辚辚车马,车马上挑着红灯笼,印着各式各样的家徽,在黑夜里汇成一条灯流。那声色犬马、斑斓万象的富贵乡,曾无数次在他的梦里出现,那里有一掷千金的豪奢,那里有波诡云谲的权诈。泼天的富贵与人极的荣耀交织在那灯流后,诱惑着天南地北雄心万丈的男人,高长卿也是其中一人。他还尝过它的好。是故只要一想到那座城,就饥渴难耐。      郡府阴森的轮廓不多时便出现在街尽头。这座府衙,平日里他厌恶得紧,而现在看着却无限亲近——因为,他正向着他梦里的那座城池奔去。      高长卿登上阙楼。门卒见是他,嘟囔着说了几句梦话,猝不及防被抢了风灯也不管,径自靠着自己的长戟睡觉。高长卿举着风灯匆匆走过第一进大院,拿钥匙打开右侧中间的房门。他在这里誊写了五年的卷宗,对房里的摆设极其熟悉,此时走近自己的案桌,那里堆着一整叠西府军的名册。      太子姜扬有军籍在身,又在西边打仗,照理来说,该是西府军将领。好巧不巧,他这几天一直在誊抄西府军的军册。      高长卿将风灯摆在木架上,按着军阶往下找,在校尉中却没查到姜扬的名字。      “……莫非是入军籍的时候还没升迁到校尉?”高长卿摇摇头,“这也太丢脸了。”      他就着微弱的灯光,任命地所有西府军的名册都翻出来,坐在地上耐心翻看了一遍。      半个时辰立马就出去了。高长卿坐在地上,觉得有些冷。这一晚上已然让他感上了风寒,颇有点头疼脑热。现下,长时间的挑灯夜读又让他犯了眼疾,竹简上的小字从深色的汗青上浮出,让他眼花缭乱。几乎就快要放弃的时候,“姜扬”两个字蓦然闯进了他的视线。他大喜过望,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手指按住那字,一个一个往下念:“姜扬,士,年二十三,高八尺,面白无髯。元尉,俸粮三斛。”      大概他誊抄的时候心情不太好,字迹潦草不清。高长卿笑着摇了摇头,将卷宗放了回去,吹熄了风灯。      记录非常短,有用的信息不多,但是聊胜于无。      卷宗是两年前的,那么姜扬现下该是二十五岁;两年之间从元尉升为校尉,如果抛开他的后台来讲,速度已经很快了,而且骑兵校尉不比其他,含金量更高,此人不是曾经立下大功,就是在国中军塾念过书,是专门作为军官来培养的。另外,他应当没有犯过大错。西府军以纪律严明著称,姜扬可以在西府如鱼得水,大概也是个严谨自持的人。      但是作为一国储君,不得不说简直是胡闹。      “也不好说,也许他有什么独特之处,因此被老国君相中。”高长卿头脑中想着姜扬的事,匆匆离开郡府。东天已然发白,鸡啼声自远处传来,街上有早起的商人开张门面,城门早已大开。他寻了个由头打发了睡眼惺忪的卫兵,渐渐将平林留在身后。城外的路泥泞难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里,内心深处好奇地盘算着:这位新君,到底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扶的起来么?      容易取悦么?      容易把持么?      随后他一哂:容不容易,他都没有退路了。      走到两里路外,长卿望见路边上有一座四四方方的草庐,草庐上挂着酒旗,便坐进去讨一碗水喝。不多时,御子柴也跑了进来,腰间夹着一把刀,脸色张皇。长卿徒然一惊:“我阿姊人呢?”      御子柴抹了把脸:“高国仲带着人追了上来,已经扣下了篷车,就在两里路外!现在,他们正往城外别庄行去,放下话要你过去赎人。其余的人,连同郡守,到处都在搜你!你先躲一躲!”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高长卿戒备。      御子柴抢过他的碗咕噜噜灌了个饱,一拍大腿:“逃出来的呀!”又一把夺下长卿刚端起的水碗,拉着他躲到草庐后头。      草庐正对着的大道上尘土飞扬,来往俱是高家的仆役。高长卿伏在还没有膝盖高的野草从中,手心里沁出了汗水,心跳得格外激烈。但奇异的,他在新雨过后的土腥味中觉得前所未有的刺激与畅快,浑身都发热。只要一想到高国仲扭曲的脸,他就浑身舒爽。      御子柴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喂喂,现在怎么办?大美人被高国仲的捉去了,你打算怎么着?”      “我现下一无所有,手里没人,身上没钱,没有什么打算。还是照着方才说得来——你去寻响马。”高长卿扒着草丛看来来往往的人,不假思索道。      “寻响马?”      “寻响马。在这平林郡中能跟我家私兵、还有郡兵相抗衡的,只有城外那一支响马。”      “可你总得给人家点好处。”御子柴伸手,“他们不会平白无故帮你做事。”      高长卿看他一眼,突然拽住他的袖子猛力一扯,扯下他一截袖管。他从怀中掏出鹅翎,在那块脏布上飞速地描画着,不久交予他:“告诉他们,大票生意。”      御子柴接过一看:“城外别庄?”      “高国仲把阿姊带到别庄,等着我去自投罗网,是想绕开郡府,直接动用私刑。但是别庄的防御工事不够,有这幅地图应该很容易闯进去,何况现下,高国仲手里的私兵应该都在寻我。”他轻描淡写道,“高国仲在别庄里私藏了不少家财。不知这个好处大是不大?”      “大,大!相当大!”御子柴一边将袖口掩进怀里,一边嘟囔,“不过没见过拿自家的钱去喂响马的。”      高长卿不置可否:“动作一定要快,我只给你们一个时辰。我要截的人随时都会来,天黑之前带响马来铜川,我在那里等你们。”      御子柴吓了一大跳:“你还要截人?!那大美人若是一时半刻救不出来呢?你总要选一个要紧的吧!”      这时,草庐中前突然驰过一辆兵车,高长卿赶紧按住他的嘴,但为时已晚。车上的三个高家私兵听到草庐后边的叫声,纷纷跳下车来。高长卿一看情势不对,附在御子柴耳边道:“我阿姊和我要拦的人,哪一个都要紧,哪一个我都要。你也去,到时候自己看着办,否则提头来见。”说着,用力一推,御子柴猝不及防摔了出去。      草丛里突然窜出来个人来,将三个私兵吓了一跳,纷纷抬起手中的长戟。御子柴踉跄了几步,嘻嘻哈哈打着马虎眼:“鸟!正在后头大解,吓我一跳!……”      三个私兵对望一眼:“这位乡党,你可见过我家公子么?”      御子柴瞄了一眼自己的秃驴:“鸟!你高家大户人家,公子那么多,我哪知道哪个是哪个?鸟!”      “就是在郡府中做书吏的那个,脸白白的,眉眼细长,看起来总是不大高兴!”      御子柴忍不住扑哧笑出声:“鸟!没见过,没见过……这荒郊野岭的破草庐子,哪来的白脸小俊爷!”      “也是呢。公子再不济,也不至于徒步赶路,更不要说骑驴了,咱们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慢!看他尖嘴猴腮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去后面看看!”当中的一个络腮大汉撞开御子柴,提着长戟往草庐背后走去。御子柴杀心顿起,正要从怀里顶出短匕,却见大路上又接连驰过几辆兵车。他对上另外两个私兵的眼,重又弯着眼睛赔笑,但是对方都架起了角弓。他只好把匕首推了回去,拿手在衣服上一擦,走到秃驴边上抚着它的脑袋。      “鸟!还真什么都没有啊!”草庐背后传来粗鲁的骂声。      两个私兵松了一口气:“走走走!”      但等了半晌,那络腮大汉还不出来,两人面面相觑,“鸟!你也在后头拉屎么!”      没有动静。一阵凌冽的劲风吹过,茅草低伏。      御子柴站在下风口,首先闻到了血腥,摸着秃驴的头,斜眼去看那两人。那两人重又跳下车,其中一个大着胆子朝前走:“你端着弓,射准点!”      “哦,这是要射谁啊?”草庐后头突然闪出一人。他穿着高家私兵的甲胄,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就一剑取了他性命。另外一个私兵正要叫喊,被从后头欺上的御子柴抹了脖子。      两人将三具尸体搬到草庐后,高长卿扒下一身铠甲丢给他,“换上衣装,上车驭马!”      御子柴嘿嘿笑着坐上兵车,将缰绳丢给他:“你先驭马,待我换个衣裳。”      高长卿叹道:“为射耶?为御耶?”无奈地坐到中间。“一会儿你穿着这身衣服,能混进高国仲的别庄中。你与响马里应外合,没有拿不下的道理。抓紧时间,还要大事要做。”      正说话间,迎面碰上几辆印着高家兵车。高长卿镇定自若地与车里的人打了招呼。错过几步之后,那车右突然命令勒马:“诶,你们怎么只有两个人?”      高长卿也停下车来,却并不回头:“车右今日没有点卯。吾二人思忖,万万不可误了高公的大事,就先行一步。”      对面抱拳,道了句义士小心:“高公有令,今日不寻到长公子,不回宅中。”便辚辚远去。御子柴与高长卿相视一看,朗声大笑。      两人一路通行无阻,飞驰到城北连绵山岗下。高长卿解开套轭中的一匹驮马,飞身而上,将腰中家传古剑丢给御子柴:“此去若是与高国仲对阵,大可拿我传家剑斩杀之!速回!”      御子柴接过,道了声好说,拉着缰绳倒转兵车:“不过……鸟!为何只剩给我一匹马!”      “你叫说是我伏击的你,高国仲自会放你进门。”      御子柴了然,亦取出怀中匕首抛给了高长卿:“士不可以不佩剑!”高长卿笑着接下,看他驾着只剩下一匹驭马的兵车南下,更南边是晨色中初醒的平林郡城。      他收回目光,俯视山脚下的大道,这条大道直通国都,大体是东西向的,只是城外多丘陵,在过铜川的时候不得已打了个弯,折向北方,与东面的山坡夹出一道峡谷,名为天线峡。此时大道上并无行人。      “到时候在峡口一堵……”高长卿握紧了拳头。似乎顺着大道,已然望见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国都。      他一人等到近晚,没有等到赶去登基的国君,倒是先等到了高妍的车队。暮色中,二十余个垂头丧气的家臣徒步拱卫着三架篷车,从南边天尽头赶来。高长卿匆匆打马迎上,突然发觉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御子柴身边垂下两条腿。一条旧裤子早已不合身,露出肉呼呼的腿肚子。高长卿喜出望外:“栾儿!”      小少年不等马车停稳,便轻灵地跳了下来,扑进他怀里:“哥!”      高长卿把他揉进怀里,狠狠揉了揉他的脑袋,然后捧起他的脸仔细瞧了瞧:“又长大了啊……”说完竟是湿了眼眶。高妍撩开车帘笑着迎出来,“栾儿说是要第一个见你,都不肯去车里坐呢。”      高长卿扶她下车:“连累阿姊受了惊吓。高国仲没有拿你怎么样吧?”      高妍摇摇头:“你这次是真的惹恼了他。”      高栾哼了一声,举起细瘦的拳头:“怕什么啊。哥还算是手下留情的呢,若换做我,连他一同杀,让他还有性命气去!”      高长卿摸摸他的头,“我家栾儿也长成了个好儿郎呢!不过,为何栾儿会在姐姐那里?”      他姊弟三个,高栾年纪最小,父亲过世时才只有五岁大,对小时候家中的变故没有丝毫印象。来到平林郡后,早早懂事了的长兄与长姊都拿他当儿子疼。只是高栾从小就得了恶疾,身体很是不好,从来断不了汤药,后来家道中落,长卿和高妍身无长物,在小地方四处求医无果,只能看着三弟一天比一天体弱。高栾七岁那年,高烧不退,眼看就要不行了,高长卿在高国仲宅外跪了三天三夜,高国仲都没有施与援手,就是那桩事让他姊弟三个彻底明白了他的为人。      后来的事,说起来也是神异——高栾是被过路的一位楚巫所救。相对于中原各国来说,楚地巫蛊盛行,高长卿本来不愿信任她,但是自打那楚巫进门,高栾的烧就退了。楚巫坦言,高栾命薄,又被人下了毒咒,若是长卿二人能把这个孩子送去与她同住到十五岁,她可保高栾此生无疾。高长卿和高妍哭了一天一夜,才下了狠心将弟弟送走。此后,高栾每年回家一两趟,确实强壮起来,也的确再没有生过病。高妍总觉得对不起这个小弟弟,又怕他出门在外吃不好,穿不好,每每想起来就要伤心落泪,少不了长卿一番安慰。平日里高栾回家来,两人也格外宠溺他。确是不知,这不是什么节日祭日,他怎么突然跑了回来?      高栾只道婆婆让他回家去,他大半个月前就往平林赶了,今天看到城外别庄起了大火,过去一瞧,正巧遇上响马劫财,再后来就遇见了阿姊,还以为他们抢压寨哩,还跟那总瓢把子过了两手,差点帮倒忙。高栾抓抓头道,“婆婆说,日后再也不用回去见她了,她在这个地方呆了太久,又要四处云游。她说日后我即使命再薄,也有命硬的撑着呢!就不需要她了!”      高妍打了记他的嘴:“不准胡说八道!”      高长卿拦下他的手,看高栾嘴巴翘得老高的,宠溺笑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今日我一家可以团聚,不正是个好兆头么?”说着大笑起来,让高妍带高栾下去用晚膳。御子柴在一边玩了半晌马鞭,叹了口气,“其乐融融啊,主公。”      高长卿看看他身后歪瓜裂枣的二十余个家奴,“那响马呢?”      御子柴耸了耸肩,“抢了东西,回山寨分赃去了。”      “杀才!事还没给我办完呢!”      御子柴哼笑:“别急别急,现下他们都当你是义士,分完了自来助你。你要截谁?”      高长卿道,截个大的。      御子柴有了兴致:“有多大?”      高长卿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其实很明朗。那些阴郁一扫而光。      “大当一国!”他笃定道。      两人交换了佩剑,高国仲捡了石头,在地上画起来。“埋在这个地方。人一来就往下冲,杀光侍从,但是那个长官,千万别弄伤了,更别弄死。只要堵他的后路……听说过围而阙之么?”      御子柴乘空去高妍那儿讨了一张饼子,此时正往嘴里塞:“留条缝?”      高长卿道对,就是留条缝,让他沿着大道往东北逃!      “好说!”      与御子柴合计完,高妍看他疲累难当,为他烹了一鼎肉。高栾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长卿就全给了他。高妍嗔怪:“栾儿用过了。”长卿揉了揉太阳穴,“头疼,真得用不下了。”又被高妍劝着,才勉强用了一些。      黑伯问他晚上还走么,长卿摇了摇头:“不走了。就在这天线峡宿夜吧。”      “公子,出门在外,还没有谁是在峡谷中宿营的呀。何况,我们背后还有追兵呐。”黑伯苦劝。      高长卿干脆道:“事逼从权。”      布置完晚上关防的轮次,高长卿向黑伯要了一匹马,攀上了大车倚靠着的低缓山坡。这就是铜川了。铜川的土质是红色的,其上不长树木,只生绒草,现在还是初春,远远望去像是锈迹斑斑的铜片,故得名铜川。雨还在下,光秃秃的山坡上充满了细冗的土腥味。他攀上坡顶,底下大道尽收眼底。往南边看,是条东西向的大道,拐了道弯,就拐成南北向,此时高妍的车队就在山谷里宿夜。高长卿等着御子柴,又等着姜扬,心里忐忑着这姜扬可别早已经绝尘而去了,又希望他等御子柴准备好以后再动手。      这一等就是一夜。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发亮。高长卿摸着身上的一领大氅有些晃神,半晌才记起现下是什么状况,忙站起来揉揉眼睛:“睡过了啊。”      御子柴靠着一块大石,依旧是懒懒散散的模样:“睡过了就睡过了。好戏反正还没有开场。公子继续睡也无妨。”      高长卿从随身的水壶中倒了些水洗脸,问他其他人呢。这山岗上就他俩人,其余连个鬼影子都望不见。天色尚早,山上有雾,雾气中的御子柴笑起来:“等人来了,再冲下去哪来得及!”原来那响马的人都在道旁伺候着了。      “他手上的人马,真有通缉令上说的那么多么?”      “那倒没有,两三百吧,现在就是不知道你到底要围哪个。他说了,等会你最好看着,人一来你就射他一箭,他们看到了好有个明辨,否则刀剑无眼。”说着把一枝拗掉箭头的箭枝递给他。原本是箭头的地方涂着一层白色的粉末,一沾上就是一个圆点。高长卿接过他的牛角弓试了试,因为体乏,用得有些吃力。      这个时候,御子柴突然面色一沉,“来了!”      高长卿侧耳倾听,良久才听到薄薄的雾气中有达达的马蹄。长途行路后,马蹄声依旧沉雄,而且除了马蹄声之外没有一丝喧哗,显然是国中最强的劲旅正在高速迁延!高长卿握紧了弓,手心出汗。      待骑兵队到达山角,一直安静的行伍中响起了惊马声,混杂着被绊马索绊翻的跌撞,几个声音同时大喊“有埋伏”。底下草丛中跃起一些深色的影子,山脚下立刻陷入了一片乱战。御子柴转头道:“他们马快,这全围恐怕是围不住了,哪个人你快指!”      高长卿也没有见过姜扬。此时天色放亮,雾气渐消,雨却更大了,他盱着眼睛,只觉得铜川底下的大道一片黑沉沉的——劫道的穿着夜行衣,那队军士也清一色的黑甲,这黑对黑的乱搅在一起,若是不细看,连谁是自己人都分不出来!      “快啊!”御子柴催促,“响马挡不住了!”      高长卿纹丝不动,眯着眼睛继续看。西府军大约有五十人左右,一片玄甲铿然,围着一领挡雨的黑披风,个个握着适用于马战用的马刀,一点辨明身份的装饰都没有,光凭衣着实在认不出来。而且他们个个曾经上阵见仗,与岐人血战多年,出手极是狠辣。半个百人队对阵百多山贼,除了最初的慌乱之后,便退到山脚组队冲锋,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连动作都一模一样……      一滴冷汗混着雨水滑落他的颔边。      哪一个,他想,到底哪一个才是姜扬!      “快呀!”御子柴又是一声。      高长卿突然丢开那支没有箭头的箭,从御子柴箭壶中抽出一支翎羽箭,娴熟地拉弓上弦。御子柴从旁一愣:“真要射他?”      高长卿将弓弦引到半开,点着底下一人就射了出去。那人应声一颤,削掉射在脚踵上的箭杆奋刀大吼,“山上有埋伏!”      御子柴按着高长卿赶紧趴到,爬到大石后头,底下那支骑兵队已经乱作一团。高长卿把弓递给他:“射他的马!快射他的马!”御子柴探出身去,一箭射中马腿,又一箭射中马身。战马吃痛,长嘶一声,撞开几个拦路的山贼朝前狂奔。      山上高长卿突发怪力挣开御子柴,拼命跑下东面山坡,正好那匹惊马绕过弯来,背上驮了个人。      高长卿大喜,冲进车队,把几个正睡得迷糊的家臣拎起来,“睡睡睡!就知道睡!官兵正在剿匪,你们快去帮忙!”又让黑伯将马上的人解下来。      那匹伤马飞奔之后已经力竭身死,此时伏在大路上,黑伯把骑手背进来的时候,骑手也已经昏了过去。高长卿的胸口像是要炸开一样跳动起来,整个人都充盈着沸腾的热气,一时间竟难以相信面前的景象。他伸出手,游移地探到那人鼻下,感受到了微弱的呼吸,登时出了口大气。      高妍裹着披风走出来:“长卿,外头怎么了?”      “没事。撞上受伤的官兵。”高长卿将高大的骑手抱进车里,“你以后就坐后头那辆车吧。”      高妍扶着车壁:“长卿啊,我们……我们现在这个情况……”      长卿回身按住她的肩膀:“阿姊,这个你就别管了。这三天你呆在车里不要出来,即使出来,也千万记得打扮,嗯?吃的我给你送去。”      高妍不明所以,点头应下。高妍走后,御子柴骑着驴优哉游哉下山来,看到那匹跪在路中央的伤马,意味深长地看了高长卿一眼。      “哟。”他说。“鸟!”      高长卿指着路中央那些颤颤巍巍的家奴:“你把他们带过去。这群没用的东西。”      御子柴问做什么。      高长卿一脸讶然:“官兵剿匪,我们既有私兵,为何不同仇敌忾?”      御子柴一瘪嘴,让人抄上短刀。走了两步他退回来:“你也不知道你要堵谁吧?缘何就是他了?”      他暧昧地看看篷车。篷车的车帘撩了起来,黑伯进进出出,正在为他处理伤口。      “猜的。”高长卿冷冰冰道。“现在也不知道对错。”      “鸟!”御子柴撞了一下他的手肘,“说嘛!”      高长卿回想了一下:“他刚才掉了马刀,随手从地上的尸体背后拔了一柄,那个时候他下意识是反手去握的。那不是握刀的姿势,我猜他惯用的是矛戈、枪这一类可远投的长兵器。短兵之所以出现就是因为适用于马战,长兵器是原先车战里头才用得到的,有资格参加车战的必不是普通国人,一定是贵族子弟。但是西府军是国君为明示变法之决心而设立的,其中最不待见的就是世家之后。”      “所以呢?”御子柴瞠目结舌。      “所以呢,你最好把匪首的头给我摘来。”高长卿疲惫地甩甩手,“漏了口风可就全完了。”    3、第 3 章   御子柴领着家奴在铜川底下剿灭响马,不过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先前响马占着人数上的优势,略领上风,一旦长战,双方的实力差距就凸现出来。御子柴识得那总瓢把子,此时乘着混乱将人拎到一边,那人也知道轻重,带上响马自退。那半个百人队也不追赶,原地列阵后,一位年轻军官勒马而出,清点人数。他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朝御子柴一拱手:“多谢义士出手相救。我等有要务在身,先行一步。”说罢,就将麾下将士编队列阵,由斥候打头,往四面八方前去搜寻。      御子柴背着抢来的阔剑,抹了把雨水嘿然一笑,倒像个响马:“军爷可是丢了人?”      那年轻军官吃了一惊,戒备地按上腰间长刀:“正是。”      御子柴毫不惊慌:“我家公子的车队在前方峡口休整,方才救下一位受伤的军爷,这才让我等前来接应。和你们穿得一样嘞!”      “他长什么模样?”年轻军官问。      御子柴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年轻军官斟酌半刻,朝御子柴拱手一礼:“还请先生领路!”      御子柴骑着他的破驴,领着骑手们回到宿营地。高栾听到外头的喊杀声,早早起了夜,正兴致勃勃地站在篷车底下,此时难掩兴奋,将年轻军官引上车:“我哥哥正在替军爷疗伤哩!”说着替他撩起车帘。年轻军官脱下头盔捧在手里,一眼就望见车厢里坐着一个瘦削的年轻人,手中握着一柄三尺长剑,灯光下的脸色阴白又冷漠,而在车座上躺着的,正是他的扬哥!      年轻军官快步登车,拔剑出鞘:“住手!你要做什么?!”      高长卿似乎这才意识到车里多了个人,起身一礼:“这位军爷胫上中箭,箭尖直没,深达三寸,在下不敢随意拔箭。”      年轻军官唉了一声,收剑入鞘:“我等……没有随军巫医啊。”      “如不嫌弃,就让我来断箭吧。现下正是春发时候,别的不怕,就怕伤口感染。我家家老识得一些草方,也许能救这位军爷的性命——栾儿,将黑伯请来。”      年轻军官犹豫:“这箭杆上刷过桐油,光滑得很,断箭……不要紧么?”      他的犹豫是有道理的。箭杆太过光滑,一刀下去就容易震动箭簇,反而会将伤口扩大。      高长卿并不言语,眼神却笃定。      年轻军官看他穿着富贵,气度非凡,咬了咬牙:“那就请公子快快断箭吧!”说着,上前按住床上那人的双腿。其实他本来就在昏迷之中,绿色的军裤上已经晕出了一圈深深的血印子。      高长卿拔出剑来,车里传出一声清越的龙吟。年轻军官只看到那薄如蝉翼的剑身上雪亮的剑光,再一眨眼,光滑的箭杆已经不声不响地折断了,干脆地落在地板上,只剩下短短的一截木杆。年轻军官又眨了眨眼:“好快的剑!”      这时候,黑伯背着个小药箱匆匆赶来,取出一把不盈手掌的小匕首,手脚麻利地割开那人的军裤。高长卿为他掌炷,黑伯眯着眼睛,在断箭两边各自割开一道口子,将箭簇小心翼翼地抠出来,随即将一种绿色草药糊在流血的伤口上。年轻军官看的满头都是冷汗。高长卿不禁笑道:“对军爷来说,这只是个小伤吧。”      年轻军官抹了把汗:“公子有所不知。扬哥是我等的上司,此次军务相当要紧,全系于他一身,若是他出了什么差池,我等恐怕不能交代。何况扬哥与我亲如兄弟……”      高长卿点点头,突然俯下身去,按住姜扬的腿,吮吸他伤口的污血。年轻军官吃了一惊。高长卿吐掉之后淡淡道:“事逼从权,荒山野岭没有洁净的草药。”那年轻军官竟然咣当一声跪在地上,朝他二人一拜,“公子高义!救扬哥一命!”      高长卿急忙将他扶起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何况那响马在这一带为害多年,军爷剿灭了山中响马,于我们也是大恩人。只是希望你不要告诉他。”黑伯也笑,“年轻人,你兄弟并未伤筋动骨,休养几天,也就好了。”      年轻军官经历大起大落,也跟着嘿嘿傻笑起来,后知后觉还没有问对方名姓,赶忙朝他一躬身:“在下西府军百夫长彭蠡,烦请公子名居。”      高长卿收剑入鞘:“贱名不足挂齿——军爷往何处去?”      这一问倒把彭蠡难住了。此次任务非常机要,他们一路都隐瞒身份,但是,他看高长卿不像是朝野之人,就老实与他说了,“我等去往国中。”      “真是巧了,”高长卿道,“我也正往国中去。军爷不如同行?”      “这个……”彭蠡为难,“实不相瞒,我等自两天前启程,就不曾有歇过。军务机要,不敢怠慢。唯恐劳累了公子。”      高长卿暗暗心想,这不就是了么,面上也透出一股喜色来,反剪着手一阵大笑:“军爷说的胡话。赶了两天两夜的路,马不乏,人都乏了!何况纵是军爷不乏,这位……”他转身看着床榻上晕厥的姜扬。      “……校尉。”彭蠡接口。      高长卿喜不自禁:“……他也赶不动了。这样的天气,军爷还让他骑马颠簸不成?淋了雨,这条腿可就废了。”      “……也是。”彭蠡点头,“不过在下位卑,不能拿主意,待扬哥醒来之后,还要看他的意思。现下暂且叨扰公子一阵,让弟兄们休息休息也好……啊,公子还请白日赶路,不必顾及我等。我等缓辔即可。”      “请。”      高长卿随他下车,下令生灶做饭,吃完便上路。他知道他们心里急——突然拿到国本诏书,突然从一介骑兵校尉,做到堂堂诸侯,这还不是赶着去登基么?      那边厢,彭蠡与手下精锐骑手吩咐一番,骑手们纷纷下马,倚在篷车下避雨,顺道啃几口风干的牛肉充作口粮。累了两天两夜,还杀了一场,这些性情坚刚的战士都显出疲态,也收敛了不怒自威的杀意,不多时便与高家家臣以乡党相称。西府军中本来就都是贫家子弟,并没有寻常军队骄矜的派头。      高长卿在营地里转了一圈,在一棵老树根底下看到躺着的御子柴,喊了他两声。御子柴也不起,睁开一只眼斜着瞄他:“鸟!累死老子了!”说完抱着匕首转身又睡。高长卿看看左右无人,索性将他踢了起来。御子柴满脸胡渣,睡眼惺忪:“鸟!又什么事?”      高长卿回头看那营地。天色蒙蒙亮,营地里却热火朝天,炊烟袅袅,姜扬的人连同自己人围在灶边用膳,足足有七八十口。这么多人,吃饭是个大问题。西府军自备干粮,自家的家奴也没有什么要紧,但是姜扬是未来的国君,又要养伤,他有意亲近,总不至于每天让姜扬用点稀饭。但他还真是一文钱都拿不出来,一旦断炊,可就好看了。他世家豪门出身,不愿在外人面前丢脸,既然留西府军同行,拿不出好酒好肉招待,也是说不出去的。      他想了一夜,现在已有了对策。他对御子柴吩咐:“昨夜大道上一场好战,响马死了不少。郡府通缉这伙响马已经有许多年了,你砍下死人的首级,回一趟城,去问郡守要赏金。然后在市集上赶些猪羊回来。你不是我家家奴,高国仲不识得你。”      御子柴叫苦连天。他这一叫,倒把众人的眼光引了过来,高长卿也不避讳,索性拎着他走到彭蠡前头:“军爷可否借在下一匹马?”      彭蠡警觉:“不知足下……要马做什么?”      高长卿又试探他一回:“那响马为郡府所通缉,昨日凭诸位之功,将其剿灭,在下想遣一快马,去郡中报信。”      彭蠡连连摆手。高长卿故作不解。彭蠡放下陶碗,走到一边,示意高长卿跟上。两人看着山口草地上,百余匹好马正摇着尾巴吃草。      “我等一行共五十人,马却有一百匹。一人带着两匹马,足下可知为何?”      高长卿洗耳恭听。      “军务机要,长官叮嘱必须秘密进行,沿途的驿站,我等一个都不曾歇息,更不要说进城了。现下公子借我等的快马前去报信,可是故意泄露了行踪!公子不要怪我等不近情意,这马,实在是借不得!”      “连郡府都不能知道么?”高长卿故作惊诧,心里却一块石头落地,愈发确信车里躺着的人的确是太子姜扬,否则在国中执行军务,何必遮遮掩掩。一定是担心路途遥远,为人所害。他摆摆手:“是在下逾矩了。”这才让御子柴骑上他的破驴去往郡中。彭蠡也过意不去,但看高长卿宽宏体谅,对他越发敬重。      天色刚亮,众人埋锅上路,高长卿替下黑伯,让他去伺候高妍。高长卿千叮咛万嘱咐,车队里有外人,女眷不得随意露面,高妍笑道:“你阿姊是不讲礼的村妇么?”而高栾跟着他坐在车外,非要帮忙赶车:“哥哥,这车里睡的人是谁?”      高长卿只道,一员伤兵。      高栾一脸坏笑:“我才不信嘞!”      高长卿语焉不详:“有什么不可信的呢?”      “你骗的了别人,却骗不了我——诶等等!”少年突然站起来,无意识地拗着马鞭,警觉得像一只小狼。已经出了天线峡,周围是起伏低矮的茫茫山岗。他皱着眉头,“附近有叔叔的人!他们追上来了!”      高长卿拉他坐下,神态自若:“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西府军的骑兵拱卫在他们的车队两旁,缓辔慢行,军容严整。      高栾会意,晃荡着腿脚,用胳膊肘撞他一下:“我就说,不会是个伤员那么简单啦!”      高长卿严厉地瞪他一眼:“没规没距!”      高栾当头被浇一盆冷水。他得意忘形,竟然忘了他哥哥为人讲究,规矩多,平日里最讨厌这般轻浮的举止。他不禁吐着舌头,跳下车逃到姐姐那里去了。而高长卿看着弟弟一蹦一跳的背影,下定决心:如果有命到国都,一定要给这个顽劣的弟弟抽抽筋骨,不能姑息了他。不过这几天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还是先放养一阵。      正思忖着,黑伯捧着一只木碗过来:“公子啊,里头那位军爷该换药了。”      “我来。”高长卿接过,“涂药包扎就可以了么?”      黑伯不放心:“公子没有做过这等伺候人的事……”      高长卿笑:“正好痛醒他。”说着喊来下人赶车,自己掀帘而入。姜扬还在昏睡,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疲累。高长卿捧着药汁打量他一番,只觉得此人睡梦里也皱着眉头,一脸肃然,倒的确像个军人。    4、第 4 章   那绿色的药汁散发着一股草木清香,闻起来清凉,一敷上伤口,姜扬果然就迷迷糊糊痛醒了过来。高长卿按住他的腿脚,拿一旁白绫替他包扎,此时淡然道:“军爷可醒了,渴么?饿么?”      姜扬一睁眼就是木质的车顶,耳中又听见陌生人的声音,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极其戒备,因此动静迅疾,一把打翻了座上的木碗,药汁溅起在高长卿的脸上。高长卿一愣,手里的白绫也脱了手,坐在榻边,很是懵懂的模样。      车里为了防雨没有开窗,只点了一支牛油蜡,此时昏黄的火烛印亮了那半张脸,年少洁白,五官妍丽,飞凤眼中印着那盏流火,要不是脸上溅了那绿色的药汁,姜扬都要怀疑那是一幅画了。他看了许久才找回神智,自觉失礼,将眼光从他脸上挪开,上下打量:“这……这是哪里?”说着就去扶额头。高长卿从阴影中走出来,拉住他的手腕,“别,头上有伤。”将他温柔地按进锦被底下。姜扬这才发觉,他竟然是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成年男子,身材也很高挑,不像乍一眼看去那么柔弱。      高长卿取了白绫替他裹腿。姜扬后知后觉地痛出了一头冷汗,昨夜的记忆也浮出了脑海,又是一跃而起,掀开锦被就要下榻。高长卿赶忙将他扶住:“军爷想吃什么,吩咐一声便好。刚止住血,千万不要崩裂伤口。”      姜扬挣扎着站起来,将锦被推到一边,在榻上胡乱翻找。他体魄魁梧,身材高大,车厢却狭小,高长卿还要顾忌他摔着,两个人挤在里头,兜转不灵。      “军爷在找什么东西么?”      “是一截铜管,约摸……那么长。”姜扬比了比,有小臂长短。“很细,是用来盛放羊皮纸的。”      高长卿指指榻边小案上的盔甲,“昨日忙着替军爷疗伤,将盔甲都褪去了,尽数放在这里。军爷不要慌张,仔细检点检点。”搀着他走到小案前。姜扬扑上去,在甲胄底下翻出铜管,舒出一口长气。长途跋涉以及重伤之后的疲沓一涌而来,让他腿一软,跌坐在榻上:“真是多谢公子了……可否讨一碗水喝?”      高长卿拍了拍手,车帘外递进一张食案。食案上一碗清水,一盅鲜汤,一盘白面饼,一鼎黄羊肉。      “旅途困苦,待客简慢,还请军爷不要见怪。”      姜扬忙道哪里,“行伍之人,常年戍边,哪里用过此等好食!”那扑鼻的香味早已勾起了他的食欲,话音刚落,肚子里便咕噜一声,姜扬瞬间红了脸,哈哈大笑,“你看,把我肚子里的馋虫都勾了出来,公子养的好庖厨!”      高长卿也笑:“现在东西也找到了,军爷还是先回榻上用食吧,当心着凉。”搀着他坐下之后,布好食案,一边伺候他用食,一边拣要紧的事情,与他一一关说。姜扬听到彭蠡下决定先跟着他们同行,放下手中的面饼:“敢问公子,不知现下走到何处了呢?”      “没有走出多远。军爷只是小睡了一阵。”      姜扬思忖了片刻,垂下腿,定定望着自己的伤,“我这伤虽不能走路,骑马应当无事吧……”      “军爷难道还要赶路么?”      “啊,是啊。军务在身,不敢怠慢。”姜扬的神色也黯淡下来,“萍水相逢,公子救我性命,又如此厚待我,我……只能他日再报。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高长卿暗自懊悔,当时应当再狠狠心,射他胸腹,让他不能上马:“既是有缘,又何必执著于名居,总会再见的。”      “公子世外高人,心性超脱,不过我只是个粗人,有恩必报,不敢忘记恩人。”姜扬将脖子上挂着的匕首一扯,递予高长卿,“在下西府军骑兵校尉容扬。既然公子不愿告与名居,我二人就以此为信物。他日公子到了国中,如果遇上难事,只要执此匕首前来寻我,容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以国为姓,扬兄好气量。”高长卿故作惊讶。那匕首握在手里温润如玉,是一件礼器。      姜扬一愣,也不张皇,“公子有所不知,我等从军,若没个正经名姓,都从国姓。”      高长卿笑而不语,只默默劝食,心中最后一丝疑虑消散:此人定是姜扬没错。西府军中没有这个规矩。以国为姓,是宗室子弟的特权。姜扬不知道他不但晓得西府军的建制,也看过送达各地郡府的国本诏书。偶然相逢,纵是他小心谨慎想隐姓埋名,也算不到这一切都在他的谋划之中。      可是,高长卿本想借机护送他到国都。那样一来,一旦姜扬登基,他便是天大的功臣。谁知姜扬如此审慎,滴水不漏。不过也好,先君膝下有五个儿子,死了太子,走了一位公子,国中还留有三个。凡事但求一个快字。若是国中那三个打完了,哪里还会有姜扬的份。不能陪在他身边,却求得国君千金一诺,也不错。      只是于他来说,算不得上上之策。      而且,高长卿不放心。      姜扬只带了五十余人,怎么敢去国都?他是太天真,还是胸中已有成算?      高长卿端详着他坚毅冷峻的面容,不由得头疼起来。      这时高栾掀帘而入,打断了他的沉思:“哥哥!这几日连着下雨,前头山体坍圮,道路不通!”      要不是高长卿素来冷静自持,差点就要一拍大腿,大叹一声“天助我也”!姜扬却是眉头紧皱。高长卿见他面色忧虑,将高栾招进车中,仔细盘问,“你可知道有什么小道可以绕行?这位军爷急着赶路,今日就要走呢。”      高栾奇怪:“哥哥,我哪里会知道嘛?”高长卿给了个眼刀,他一缩脖子,规规矩矩朝姜扬一执礼,“见过军爷。”一旦背对哥哥,他便滴溜溜转着大眼睛,上下打量起姜扬来。      姜扬见这两兄弟性情迥异,十分有趣:“烦劳小哥将我手下的百夫长请来。”      高栾活泼可爱地蹦跳出去,又活泼可爱地蹦跳回来,将彭蠡引上车,简直要被他哥的眼神戳死了。高长卿顾自拽过高栾下车,留他二人在车里密谈。      高栾被他拽得疼:“我错啦我错啦!”      “哪里错了?”      高栾诶了一声,蔫了脑袋,抵在高长卿怀里磨蹭:“哥哥哥哥……”      对他的秉性,高长卿最清楚不已,嘴上认错认得快,其实从来不过心。但是,看他可怜兮兮叫着哥哥哥哥,像只嗷嗷待哺的小鸟雏,高长卿也凶不起来,只提溜着他领子,拎去高妍车上,“没我准许,不准下车!平日里也就算了,现下有外人在,做事还这么浮浪,败坏我家门风!”      小少年委屈得不行:“哥哥不要嘛!哥哥宁愿把我禁足,也不愿意与那位军爷分开走,为什么啊!这里早出了平林郡,叔叔追不上来了!”      高长卿赶紧捂住他的嘴,四下看看:“什么话都敢说!”      小少年赶紧三两下扒拉着他的衣服,将整个身体吊在他的勃颈上摇摇晃晃:“说嘛说嘛!”      高长卿差点背过气去,眼看四面无人,狠狠打了记他的屁股:“你都多大了!你是想勒死哥哥么!”      小少年吐了吐舌头,抓抓脑袋,嘟嘟囔囔道,这一招也行不通了啊,唉……      高长卿将高栾推上车,“他是位大贵人,能不能振兴家业,全看他了。你在他面前要谨言慎行,千万不要令他不快。”      高栾抽抽鼻子:“我这么可爱,哪里会惹他不快!”故意扭过头来,睁着大眼睛楚楚可怜地仰望着他。高长卿果然心下一动,然后抬手一拍他的脑袋,“小小年纪,学什么邀宠。”刚巧被车里的高妍望见,隔开他的手将高栾搂到怀里,指着高长卿一顿好骂,“幺儿年幼,你下手都没个轻重!”      高长卿也不与他们计较,在高妍身边坐下,揽着她的肩膀:“我记得阿姊吹得一管好箫,好多年没有听了,很是怀念。好不容易我们姊弟三人团聚,阿姊好不好吹上一曲,也让小弟听着学一学?”      “姐姐还会吹箫!”高栾兴奋,“我都没有听过呢!”      “吹……吹箫?”高妍讪讪地拢了拢头发,“阿姊好多年没吹了,箫管有没有带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吹得好不好……”      “阿姊一定没问题!” 高栾早已拱着屁股在箱子里翻起来。一边说,一边往箱子外丢高妍的胸衣,“其实吹箫就是个由头!这天底下,哪里这么多行家,哥哥倒还好说,我是没有听过什么雅乐,恐怕外头那些军爷,更是连好不好也听不出来吧!姐姐贤惠又漂亮,到时候一露面,那些军爷哪里顶得住!”      “阿姊身份高贵,没有诗乐,不成雅言。随便见客,那是乡姑。”      “唉,”高栾叹了口气,“哥哥,你并非常人,寻常男人娶老婆,都是很实在的,就看漂不漂亮,勤不勤快,腰粗不粗,能不能生儿子。我看那军爷,就跟哥哥你不是一种人,你搞这些花花肠子吊他做什么?直接把阿姊叫去车中,两人见上一面,不就完了么!还弄什么箫呢!”      高栾原本说得眉飞色舞,此时看到哥哥脸色一变,姐姐面若冰霜,赶紧悄下了声,缩到一边观战。高妍被二弟一番话点醒,想起临出门前弟弟那句“老天总不会白白将你生得如此好看”,再联想起最近弟弟反常的好客,立刻就猜得□不离十。她愤恨地望着高长卿:“怀念阿姊的箫声是假,说媒才是真的吧。真不知道他是什么大人物,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打出这样的混主意!”      高长卿本来也没打算刻意瞒她,只是知道她对未婚夫婿用情至深,恐怕一时半刻不会答应,所以希望她能无所挂碍地献曲。弄箫一事,必得发自真性情,装是装不出来的,高长卿自己是风雅之人,难免有些苛求。此时他不禁低声恳求:“阿姊,我总不会害了你。前面车中的人,他日必贵,阿姊嫁与他,一世荣华享用不尽。”      高妍抬手就扇了他一耳光。      高长卿也不躲闪,硬生生接了她一掌,高栾张大了嘴巴,手中的箫管啪一声落在地上。高长卿叹了口气,从地上拣起来,递给高妍,“此事干系能不能重兴家业,阿姊千万不要忘记。”      高妍目不斜视,像是眼前没有他这个人,抬手却又是一耳光。她直直看着前方,出手却又狠又准,直打得高长卿别过头去。高栾吓得连呼吸都恨不能憋住,高长卿却轻轻将箫管搁在榻上,随后便面无表情地从容离去。他一走,高妍立刻伏在榻上大哭起来。事到临头,弟弟迫不及待地替她做媒,恐怕今晚就要许给人家……高妍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恋人,简直连死的心都有了。高栾从来没有见过姐姐这般凶悍,不禁吓得贴车壁站着,良久才敢扶住姐姐颤抖的肩膀:“阿姊,怎么说得好好的,就哭了起来?”      高妍按住小弟的手:“栾儿可还记得燕家公子?”      高栾哎呀一声,拍拍脑袋:“阿姊不说,我倒还忘了!我可是有姐夫的人了!”他转念一想,“诶?那哥哥怎么还要将你许给那位军爷?他到底是什么人物?”      高妍道她也不知。“我与你姐夫幼时定下婚约,是为结发夫妻,现在你哥哥要将我贰嫁于他人。阿姊不从他,是背了妇德;从了他,你姐夫又……”高妍一想到半个月前,燕达还匆匆忙忙替家中送来一车米,一瓮肉,不由得大哭起来。“你姐夫现下在南方用兵,若是回来知道我贰嫁,我今生都没有颜面去见他了……”      高栾又一抓头:姐姐与燕达订婚的事,他从小就知道了,但是他们结婚……果然是他在楚巫婆婆那里呆了太久,连阿姊的婚事都错过了么!他从小到大只见过燕达两面,那个便宜姐夫出身高贵,不免有点迂腐,不过人是很良善的,高栾闷闷地想着他是不是还给自己买过糖葫芦吃?高栾看姐姐哭得伤心,将她扶起来,“其实那位军爷仪表堂堂,哥哥又如此看重他,一定有过人之处……”眼见高妍也要将他扇走,赶忙一转口风,“不过阿姊心里喜欢哪一个呢?”      高妍嗤了一声:“我又不曾见过那位军爷!我与你姐夫整整十年了,你说我喜欢哪一个!”      高栾摸摸脸颊,眼珠子一转:“那既然如此……阿姊,此事就包在我身上吧!”他拍拍没有四两肉的胸脯,“家中可不止有一个男人。虽说长兄如父,但我也不是一点用场也派不上,这等大事,你就放心交给我!”      高妍挂着眼泪,眼睛突然亮了:“小弟愿意……帮我?”      “小事一桩!”      高妍又担心起来:“不知你哥哥他……”      “阿姊尽管按照他的意思弄箫!其他的事交给我好啦!”高栾翻着白眼,“有什么事情非得结亲不可啊!大男人办事,不要祸及女人嘛!他非要嫁,他自己去嫁好啦!”      高妍还是满面愁容,但显然是打开了心结,看着高栾短了一截的裤脚,改了一条高长卿的裤子给他换上。又看看他穿着粗布短褐,实在不像样,简直像是山里的野孩子,索性改了一整套让他穿。高栾一佩剑,显然也是个年轻士子模样,只是他还没有成年,不能加冠,出门的时候依旧蹦蹦跳跳披头散发,可惜了那宽袍广袖。    5、第 5 章   彭蠡在车里与姜扬密谈许久,才下车来,见高长卿背着手等在外头,连道失礼。      “来外头走走也好。”高长卿不以为意,登车而去。彭蠡看着他整洁长袍上的泥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这位公子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亲近。虽然他礼貌周全,开口含笑,但彭蠡就是觉得,他有些太冷清了。      “军爷打算怎么办?”正思忖间,有个清脆的声音在身畔响起。要不是那弯弯含笑的眉眼,彭蠡乍一眼都快认不出这二公子了。他心想着,这兄弟俩可真是不太像,等高栾又催了一次才回神,哦哦两声,“这个……我等将派斥候寻路,其余人等,都去清扫路障。只是不知道山路过多久才能通行,恐怕还要再叨扰主人家一段日子了。”      “诶,不要客气嘛!”高栾装着哥哥的样子一拱手,“还请军爷带上我家家臣吧!虽然人丁稀少,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啊!”      彭蠡受宠若惊:“山雨路滑,山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崩塌,现在去恐怕会有危险呢。让主人家损失了人丁,我等过意不去啊。”      高栾突然正色:“那难道西府军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么!如果没有军爷为我们戍边,做我们的屏障,西疆七郡早就沦落在岐人的马蹄底之下了!我们说不定还要左衽衣衫,做那岐人去了呢!”      彭蠡听闻此言,不禁心下动容。西府军不像三军,先君建军时,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是奴隶、徙人,身份低贱,入到军籍之中已经是得了大赦,平日里保家卫国却被人轻视,国中的卿大夫若是被派来西府军做将军,都要捶胸蹈足!此时他对着少年热切的眼神,这才觉得这些年兄弟们上阵冲杀,都不是白白流血牺牲,不觉跟他愈发亲厚,答应与他同去。高栾不敢让兄长知道,点了十几个家臣,借西府军的马赶路。      “彭哥,这车里的人可是什么来头?”高栾嘴甜,没走几步路就跟人家称兄道弟,“我家哥哥,眼见颇高,从来没见他与人那样投缘,可算是让我开了眼界呢!”      彭蠡裹着雨披,抖掉了额上的雨水,“哦,你说扬哥啊,他与我们不一样。他不是徙人,也不是奴隶,他的来头,可大着嘞!”说完,一帮骑兵都心知肚明地笑起来。      “这是为何?”      彭蠡笑道:“若都是一帮强人,怎么与岐人交战?西府军的长官,那也是国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高栾心里更加好奇了。他哥哥,生来就比狐狸还精,他心心念念要回国都,成就一番大事业,这样的人,会随便结交一个中级军官么?还要将姐姐也嫁出去,恨不能结成一家人。旁人不清楚他,自己是他亲弟弟,还能不知道?高栾心里隐约有了答案,决定回来之后,好好磨一磨他,看看猜没猜对!      当时,高长卿也在车中与姜扬谈妥了。姜扬准备山路畅通之后快马加鞭,赶去国中,高长卿也不阻拦,每餐只是好酒好肉招待,又亲自照料他的伤势,殷勤有礼,周到有加,让姜扬如沐春风。姜扬不禁奇怪:他是怎么在荒郊野岭,遇上此等贵人呢?      高长卿自贱,姜扬却知道他身份尊贵——他说一口流利的雅言。俗话说: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意思就是说,越人说越地方言,楚人说楚地方言,而中原贵族则都说雅言。雅言是周天子时,宗周附近的官话,贵族有雅言,君子来往四方,就不会有言语滞碍的情况。这雅言也是泮宫里的一门课程。若不是土生土长的宗周人,学习起来实在是非常困难,姜扬自己就说不好。而高长卿不单没有口音,而且轻重缓急都拿捏到位,字正腔圆,从容不迫,显然是接受过良好而正规的教育,再配上他清冽的嗓音,让人心体舒畅。姜扬与他呆在一起,听得时候多,讲的时候少,却不觉得烦闷。只是几次三番问他的来路,他都不答,姜扬也不好强迫他,心中却是更好奇了。      临到傍晚,车外又下起了雨,彭蠡高栾一行人从两里地外赶回来,赶着车队倒退三里地,寻了个地势高的地方宿营。前方坍圮严重,清理出道路恐怕要等两三天,彭蠡最担心的是雨下不停,导致更严重的滑坡,只能停一停了。姜扬心下叹了口气:人算不如天算,他位卑人贱,恐怕没那个福分。      三天前,西府军中爵秩最高的中行司马将他叫去行辕,两人一同打开了国都发来的诏书,上头的内容骇人听闻,他两人都是大吃一惊。姜扬一度还以为这诏书是写错了,但是因为底下批着红字,只准许他二人查看,一时也找不到其他人商量,中行元帅便将前锋营精锐的百人队交给他,让他按照诏书上说的,星夜兼程赶回国都继位。姜扬一路上都在回忆呆在国君身边的日子,回忆有没有一丝蛛丝马迹,显露出国君要传位给自己的迹象,答案是没有。为了以防万一,姜扬沿途路过几个郡城,都让斥候乔装之后去郡府看榜,结果,立他为君的消息,确确实实已经昭告天下。他心里有一大堆的疑问:国君驾崩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国都的形式,又是怎么样的呢?一头雾水的姜扬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原本骑马赶路,还用不着多想,如今一天到晚闲在榻上愁坐,要不是有个贵公子陪伴在身边逗趣解闷,下棋长谈,姜扬简直都要被逼疯了。有好几次,他对着高长卿冷静自持的俊容,都忍不住想脱口而出,向他请教一二。      但他毕竟是个内明之人,知道此时此刻,他已经处在风口浪尖之上,倒不是说害怕高长卿害他,只怕到时候累及无辜。高长卿如此厚待他,他不忍让他陷入飞来横祸。只盼早日尘埃落定,可以向他和盘托出,也好报答这份恩情。      “军法严苛,足下若是误了军务,不知要受什么惩罚?”      高长卿清冽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之中。天色暗得早,高长卿站在榻边拨风灯里的火烛,长身玉立,气度闲雅,姜扬看着他的侧脸“啊”了一声,“其实,也不会怎么要紧……”      “哦?不会有惩罚么?”高长卿调笑,“不是赶着去么?”      姜扬也笑,“公子又要套我的话了!”      “足下误会了。我只是在担心。”高长卿在榻边坐下,黑白分明的眼睛牢牢锁着他,“自卫相掌权以来,国中法制繁琐,西府军为卫相草创,大概有很多规矩吧。我听说,徙人从军报到,迟到三天当斩,足下若在限期之内不能完成机要军务,可会有性命危险?”      “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等我这腿好了,与公子罚酒三杯。至于军法……公子不必担心我,我不会受惩的。”说罢朝他眨了下眼睛。      高长卿一愣,随即淡笑。姜扬看他笑里带上了点苦意,不知为何心下一动,突然撑起来凑近他耳旁,“其实本来不是什么非瞒不可的事,只是现下容某身不由己,他日一定与公子据实道来。”      高长卿笑着点了点头:“我也并不想强人所难。”      姜扬见他一瞬间眉目舒展,不觉看痴了,只是高长卿立马又恢复到冷冷清清的神色,让他觉得很是可惜。      高长卿又问:“足下年少从军,可吃过违法乱纪的苦头?”      姜扬笑:“当然有。谁都不是生来就是兵。实不相瞒,我原本在国中做虎士。”      “八百虎士?国君的近臣?”高长卿故作惊讶,心中却想,果然与自己猜得相差不远,“那么说,足下原来是贵族子弟咯?”      “什么近臣,不过是守卫宫门罢了。贵族……传了那么多年,又是小宗,有什么可贵的?”姜扬哈哈大笑,拿自己取乐,却没有一丝窘迫。高长卿不动声色地顺水推舟:“从虎卫调离到西府军,相差云泥吧。”      姜扬点点头,“西疆军事频繁,条件艰苦,自然没有办法与国中相比。虎卫都是贵族子弟充任,虽然也有军法,但刑不上大夫,即使犯了过错,惩罚也相对较轻。刚从虎卫调到西府军的时候,我这个老兵都乱了方寸啊——我还因为在军营中跑马被鞭笞过。”      高长卿蹙眉:“竟有此事!”      姜扬哈哈大笑:“这在军中都是家常便饭。不过,说到底,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卫相这么做,一定也有他的道理。西府军如今军容整饬,战力非常,严法功不可没啊。”      高长卿摸了个底:姜扬虽然出身贵族,但是多年从戎,对政事大略比较生疏,倒是更熟悉实行上的细节问题。他见过民间疾苦,与国人、奴隶、徙人为伍,对法家改制还是抱着肯定的态度。姜扬言谈间还没有提到过卿大夫,不清楚他对贵族的看法,还要再探。      高长卿口风一转,改问他从军的经历。姜扬显然对此更感兴趣,他从戎多年,见多识广,肚子里有不少奇闻异事。高长卿深谙说话的门道,多听少言,不露声色地奉承两句,两人相谈甚欢。      期间高长卿让黑伯端来晚膳,依旧是一碗清水,一盅鲜汤,一盘白面饼,一人一鼎肉。不过这一次却是猪肉。高长卿不动声色将鼎双手奉到他面前,指着一方鲜亮的红肉问,“这肉割得可方正?”      姜扬坦率,“割不正不食,这年头还有人守这个规矩么?只有儒生们才跟着孔丘这么做吧?吃肉就是吃肉……”说到这里突然一顿,“公子莫非是儒家游学的士子么?容某人这可真是太失礼了!”      高长卿笑着摇摇头:“足下说的是。吃肉就是吃肉,哪里用管什么仪节。来,尝尝我家老的手艺。”说着用小刀替他割下一块,乘在食盘里。姜扬夸赞不已。不过,虽然他话说得粗糙,用起饭来还是比车外那群徙人奴隶要有教养得多。高长卿看在眼里。方才一试,他已经明白,儒家那一套,姜扬决计是看不上的,甚至还很轻蔑,很能说明问题了。他与姜扬,恐怕是道不同。      不过,道不同,也不妨。姜扬只是个军人,他就算是心中有道术,恐怕也浅白,一切但凭直感。甚至,他并不在乎走哪一条道,只要让他看到实效,只要能细致地与他辨明利弊,他都能兼容并蓄,这样最好。因为这样的人,是很好欺骗的。只要让他信你,他会信你的全部……      姜扬放下餐刀,有些难为情地指着自己的脸:“我是……哪里溅到肉汁了么?”      “嗯?”高长卿一愣。在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打量姜扬的眉目,不免自失地一笑,伸手,温柔地抹掉了他脸上并不存在的肉汁。姜扬看着那纤长洁白的手指接近,在自己高热的脸颊上留下一抹清冷的温度,那一瞬间,他竟然打了个颤。      待两人用完晚膳,外头忽然起了箫声。那箫声空明澄澈,飘入车窗,让姜扬面露喜色:“我离开国中两年,两年都不曾听到过丝竹之声,想不到今日在这荒郊野岭,还有人有如此雅意!”      高长卿却神色大变,起身告辞:“天色已晚,军爷好好休息。”说罢便匆匆走了。姜扬不由得好奇,是谁的箫声,让高长卿如此在意?后来黑伯进来取走食案的时候,姜扬忍不住开口询问,黑伯因为高长卿的嘱咐,也讳莫如深,让姜扬更想一探究竟。      高长卿下车,高栾跟着彭蠡在学马术。高长卿一看他小胳膊小腿地坐在马上直颠簸,上前将他抱了下来。一旁彭蠡看着他一家人其乐融融,好生羡慕,忍不住夸赞高栾道:“小公子聪明,学得好快!若是从军,恐怕也是一员猛将!年纪轻轻,这样大的膂力!白日里给我等添了不少助力啊!”      高长卿当下脸色有点不好看。他家累世公卿,不出山便罢,一旦出山,便是卿相之才,总领国事,统将三军。他至今尚未成婚,膝下无后,有心将弟弟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怎么有可能送他去做个鬼头兵!因此并不将彭蠡的讨好当一回事,倒觉得受了莫大的屈辱,与他随意客套几句,就拽着弟弟走到一边:“你离他们远一些。”不等高栾辩解,便口风一转,皱起了长眉:“你也跟着去清理路障了?”      “是啊!”高栾知道他要发火,赶紧接口,“我觉得车里的人来历蹊跷,想套那人的话嘛!”      “你不用知道那么多。”高长卿揉了揉他的头发,“还有,山路被雨水冲垮,很危险,你今后不要跟去,乖乖跟阿姊呆在一起,听到没有?”      高栾撅嘴:“为什么我就不用知道那么多?我也是男人嘛!”      高长卿毫不客气地捏住他撅起的嘴,又好笑又好气:“嘴翘得能挂油瓶,你也敢自称是个男人么?”      高栾赶忙攀着他的袖子要吊到他脖子上:“哥哥告诉我嘛告诉我嘛,我就不跟着他们去!”      高长卿“哦”了一声,温柔笑道:“那哥哥只好把栾儿绑起来了,好不好?”      “吓!”      高长卿还真一不做二不休,把小弟绑起来丢给阿姊。高栾叫得跟杀猪一般,高妍又要挠高长卿,但是一听说高栾做的好事,登时朝着小弟哭将起来。高栾被哥哥姐姐数落了自己一晚上,耳朵都起了茧,总算没有再去。高长卿嘱咐阿姊以后每天晚上都在同一时间吹箫,高妍虽然不乐意,却也没有办法。      两天过去,天空时晴时雨,彭蠡带着众人日日清理道路,而姜扬等人闷在车里,每天能做的事,也就是等那准时响起的箫声。每次箫声一响,高长卿就离开,让姜扬百思不得其解,白日问起,他也语焉不详。      这日近晚,彭蠡差人回来报信,告诉姜扬与高长卿,今夜他们连夜赶工,明日就能疏通道路。姜扬执意要走,高长卿依旧不留,箫声响起时却没有离去。姜扬调笑:“今日怎么不走了?”      高长卿答:“足下明日就要上路,从此青山绿水,不知何年才能相见。”说完竟潸然泪下。姜扬也十分动容,“我与公子十分投缘,也不想在此匆匆辞别公子。不过公子既是来国中,想必他日再会,不是是什么难事啊。”      高长卿面带戚色,摇头感叹:“人海茫茫,谈何容易!”说着解下腰间佩剑,双手捧上,“这是家传古剑,削铁如泥,吹发可断,在此赠予足下。若是今生都没有办法再会,足下见到这柄剑,便能想起你我之间的情意。”      姜扬是军人,自然爱剑,见这柄剑形制古怪,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但也只是多看几眼罢了。他伸手,反推了回去:“既是家传古剑,我又怎能夺人所爱?”      高长卿原本跪坐在塌尾,此时膝行上前,“此言差矣,宝剑当配英雄。在下前途渺茫,今日不知明日事,随时都有可能被仇人斩于马下,身怀宝剑,也是令宝剑蒙尘。但是足下不一样。足下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国之干臣,他年登坛拜将,为国戍边,西击岐人于函谷,保卫我的家乡……让它免于落在异族的手里,这才是这柄宝剑真正应该效死的主人!列祖列宗知道,也不会怪罪我无能!”说罢长拜,“请足下务必收下!”      “不敢受此大礼,快快请起!有公子这番话,我等出生入死,也在所不辞啊!”      “足下不收,我便不起!”      姜扬哪里忍心他长跪不起,赶忙将他扶坐起来,“……公子高义!我收下便是了。”      高长卿心下一轻,起身的时候得意忘形,不小心跪到了袍脚,居然直直摔进姜扬怀里。姜扬赶忙将他接住,只觉得鼻尖涌进一股清冷的香味,像是他的人一样,让人浑身舒畅……姜扬一时失神,说话也情不自禁地悄下声,怕是要吓到他一般,“你……摔痛了没有?”      高长卿自知失态,整整衣冠,“那……就这样罢。”说话间忙着下榻。      “等等!”姜扬也不知道怎么,劈手握住他的手腕。昏灯下,那穿着整齐的交领长袍里透出一点雪白的颈子,让他莫名的口干舌燥。高长卿转过头来,迷惑不解地看着他拉住自己的手。      姜扬回神,连忙放手,从旁握住剑鞘:“……我看这、这剑……制式古怪,可有什么来路?”他心跳得飞快,说话也因为紧张而结结巴巴,姜扬很是不解。他从军多年,即使是面对岐人的骑兵阵,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一时心乱如麻。      高长卿正等着他这番话,回身一一指点。那柄剑的剑鞘裹着的鲨皮,解下来之后,并没有平日看到的那种光彩,高长卿也吃了一惊。他前两次拔剑明明都是光如满月,但现在看来,只是深黑色的一块顽铁,其貌不扬。他只好按着记忆背诵,“剑长三尺三寸,厚寸半,剑脊两侧有血槽,放血容易,长战要当心手滑。剑身与剑柄之间没有剑覃,这段乌黑的……对,这就是剑柄。刚开始用可能不习惯,久了便称手了。”      姜扬只盯着他不做声。      “足下可是身体不适么?”高长卿觉得他今夜很是古怪,“还是伤口又发作了么?”      姜扬回神,自失的一笑,低头看剑:“既是家传古剑,总有传世的名字吧。”      高长卿就着他的手将剑翻到另一面,指着剑脊上面的字道,“沉檀。”      说完,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轻轻一哂。      大功已成。      果然,姜扬陷入了沉思:“好熟的名字……”      高长卿起身拜别,“明日起就要赶路了,足下今日好好休息吧。我先告辞。”      “等等!”姜扬突然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怪不得耳熟,我从前还见过这柄剑呢!敢问公子,上任丞相高文公……是阁下何人?”      高长卿吃惊:“正是家父!”      姜扬大喜过望:“我道是何人,有此等气度!原来竟是高文公的子嗣!”      高长卿倒有些局促不安:“足下原来还识得家父……”      “非也。高文公的大名,连天下诸侯听来,都是如雷贯耳,何况我一个行伍之人,实在不敢不知!十年前,我在国中做虎卫,经常望见高相出入朝廷,腰间配的,就是这把青鲨皮裹着的佩剑。方才一时没有想到。你说‘沉檀’,我倒想起来了!公子既然身世如此显赫,又为何不早说呢!”      高长卿淡然:“男儿纵横天地间,不敢蒙先人祖荫。况且我有意与足下相交,如此投缘,又何必以家世论处。我不说,正是怕足下因为我的家世,而对我生分。”      姜扬长叹。他在国中见过不少世家子弟,凭借着祖上的威名欺男霸女,横行于世。不想,曾是国中第一豪门的高氏,其嫡子竟有如此抱负,如此胸襟,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两人既已说开,高长卿一执礼:“在下高子玉,字长卿。刻意隐瞒,还望足下恕罪。”      “子玉,长卿……”姜扬轻轻在舌尖上念过一遍,只觉得字字珠玑,唇齿留香,让他永世也不会忘记。“我素知高相有识人之明,原来连几十年后的事,都算得到呢。长卿你……的确是玉山一般的贵公子。”姜扬自失地一笑,低下头去,不知为何失了勇气,去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眼神像是两口井,一对上就要吸走他的神智,几乎连呼吸都要夺去了。直到此时,姜扬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终于落了地:既然知道他是谁,两人都害怕的茫茫人海,永不相见,也就不会成为阻隔了。紧握着的剑柄也因为再遇的可能,而变得滚烫起来。      “那公子近年可是在……在平林郡中料理采邑?又为何要赶去国都呢?现下阴雨连绵,并不是上路的好时机啊。”姜扬突然回想起他的话,脸色一变,“公子遭人追杀?”      高长卿心事重重地坐回他身边:“说来话长,是些家丑,我不欲给足下多舔烦忧。其实……”他欲言又止,斟酌再三,才轻声道,“我在平林,杀了人。”      姜扬看着他没落的神情,不自觉就想安抚他,靠近他:“长卿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吧。”      “从兄□族中,我以家法办他罢了。”      姜扬震怒,“那么,长卿既然是高文公的子息,那就是高氏的宗子。宗子在采邑之中惩办家人,难道也算是罪么!”      高长卿摇摇头,“现在早已经变天了。我家中的采邑,被国中削了又削;郡中凡事又有郡守做主,我在他手里做一个小书吏,又哪有胆量据理力争……无奈出逃,也没有地方可去,所以才想带着家人,去国中碰碰运道。”高长卿想起过去十年在家中受的委屈,脸色更是难堪,“让足下见笑了。”      他低落难过的神情让姜扬好不心痛!更不要说想到过去十年,他这样清贵的公子竟然在郡府做一个低贱的抄书吏……姜扬恨不能不顾那王位,一直陪伴在他身边,让他再也不要露出这种神情。但是他是个内明之人,权衡轻重之下就明白,短暂的分离是必须的:在路上陪着他慢慢耗,毫无用处,只有自己顺利当上国君,才能为他铺平仕途。      思及此,似乎那诏书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了。姜扬一直不明白这天大的好处为何落在自己头上,现在一想,岂不就是为了扶助命运多舛的长卿?否则,他身无长处,名字也写在宗谱的边角上,怎么会有如此好运?当下不免激动地揽住他的肩膀:“明日你我分别,我留半数人马给你,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好儿郎,可让你免于杀身之祸。你去国中,也不必担心太多,高氏凤凰材,一定会有个好前程的。”      高长卿动容:“多谢义士相助!不过长卿不敢耽误国事,那半数人马,足下还请带去。至于这求宦之事……普天之下,人才良多……无论如何,长卿都谢过足下吉言了。”      姜扬摇了摇头,神秘道,“这不是吉言,我说的,都是真的。其实我会看面向,长卿信不信我?长卿是廊庙之才,他日必与尊父一般,拜为上卿,执政国事。”      高长卿笑。姜扬也跟着笑起来。      “那该说谢过足下谶言了。”      姜扬听着那声清冷的“足下”,不明白为何,听出满满的疏离,十分沮丧。他从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想要与一个人有更深的牵绊。他看着高长卿颈间挂着的玉质匕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沉檀剑,突然道,“你我既投缘,若不嫌弃,不如……结拜为兄弟,如何?”      高长卿吓了一大跳,但看他不像是在说笑,心下大喜,点了点头,“好。”    6、第 6 章   “我年纪虚长你几岁,恐怕要赚你一声兄长了。”      高长卿淡笑:“那我也与他们一道叫扬哥好了。”      姜扬这才满意,伸手把玩着他颈间的玉质匕首:“你来国中,就拿着它来寻我吧。”      高长卿明知故问:“我去哪儿寻扬哥呢?”      姜扬笑:“哪儿都可以。谁都会知道我的名字。”      高长卿笑:“扬哥好气魄!”此时那箫声徒然一抖,扶摇而上。高长卿指着窗外,“此曲,当配得上扬哥的志向。”      姜扬坦然:“我不懂乐,既然长卿说好,那一定就是好了。”      “听曲好比交友,好坏随心,称意即相宜。”      姜扬闻言,倒也不再拘泥,随口道来:“箫声清刚,但总觉得里头有些悲意,你我正要别离,倒也确实很应景呢。”      “实不相瞒,弄箫者,确有国中大手的传承。扬哥能听出弄箫者这番心意,已可以做她的入幕之宾。”      姜扬并不懂乐,连连谦虚道歪打正着,歪打正着,不过他本来便喜欢结识各路豪侠,这几日又因高长卿对弄箫人的礼敬,而对那人的身份十分好奇,此时便不推辞:“试问,可是长卿要好的士子呢?”      “非也。”高长卿拍手,招来黑伯,在他耳边耳语一番,然后笑语焉焉地挪到姜扬近前,神秘道,“此人亦是倾慕扬哥许久。扬哥一会儿见了便知道了。”      姜扬莫名其妙。这时候,门帘撩起,高长卿手回头望去,手心捏出了一把汗。高栾错开他的眼神,傻乎乎地朝姜扬笑着,看上去像是不谙世事的小幼兽。姜扬还道是谁,“原来便是你家的小公子么?好好好,年纪轻轻,倒是很懂风雅,日后必定是如你兄长这般风流倜傥!”      高长卿则是狠狠瞪着弟弟,简直连眼珠子都快掉在地上了。高栾从小没有父亲,家中长兄如父,虽然备受宠爱,还是很怕哥哥的,此时赶紧摆摆手闪到一边,将高妍搀扶上车,“国手在这里!”      高长卿松了一口气,将她扶坐上榻。高妍是女眷,见外人带了面纱,但即使如此,也把姜扬吓了一跳。他本来斜坐在榻上,此时赶紧拖着伤腿正经危坐,脊背紧靠着车壁,恨不得将自己嵌进去。他也不敢仔细打量高妍,在松弛的家宴氛围中紧张得浑身僵硬,语无伦次,“初次见面,这位、这位少姑,在下,在下……”      他怎么都没想到,高长卿居然带他见女眷!他父母早亡,很小的年纪就当了兵,身份地位低不成高不就的,调戏调戏乡野村姑,他拉不下脸;对于贵族女子,他则不太敢肖想,一不小心,年纪就大了,到现在也没个相好的。此时见到高长卿家中内眷,心中十分错愕。      一是因为,高氏是国中的高门甲族,家中女眷本应是外命妇之首。对于这种身份尊贵的女子,姜扬从前只能远远看一眼,现下美人就坐在他面前,隔着面纱似乎连呼吸都幽微可闻,让他不敢造次。      二是因为,他十分喜爱高长卿。高长卿愿意引荐家眷与他见面,他受宠若惊。但是,看着一双璧人站在他面前,长卿一举一动,都对那女子多有回护,姜扬心里又隐隐失落。大概是因为长卿明明年纪比他小,却已经成家立业,娶了美娇娘的缘故吧……      “这是家姊,尚未取字。”      姜扬心里瞬间敞亮,神色由忧转喜:“原来是阿姊。我倒以为是内眷。”高妍起身作礼。高长卿默默将姜扬的神色收在眼里,心下暗喜。女子十五岁及笄,之后若是嫁去夫家,夫婿就要为她取一个字。他方才故意说高妍尚未取字,就是在暗示姜扬,高妍尚未嫁人,待字闺中。姜扬那从沮丧到雀跃的神情,显然是说明对她有意。      “原先扬哥是外人,内外有别,所以,虽然扬哥数度问起,长卿都不敢直言。今时不同往日,扬哥既与我兄弟相称,大家理应都是一家人了,没有避嫌的道理。我想,既然扬哥与家姊是高山流水的知音,明日就要一别,不如独坐小叙。”说完,温柔地将高妍地面纱取了下来,“这东西遮遮掩掩,倒显得小气了。”      高妍无奈,朝姜扬矜持一笑,笑不露齿:“见过军爷。”      姜扬依旧受宠若惊,眼神望着高长卿的方向,嘴上支支吾吾。他只在高长卿揭开面纱的瞬间惊鸿一瞥,心想,小高他姐姐,倒的确是个明眸皓齿的美人,不过就是与小高长得不太像罢了,真是奇怪。他本还想夸奖她几句,可是对女子评头论足,好像又不太妥当,他一介武夫,在肠子里好一通搜刮,也没搜刮出什么像模像样的词句来,一时间如坐针毡,只能木头似的杵着。就凭他,哪里能与贵妇谈乐,望向高长卿的眼神简直是讨饶了。      高妍本来是仪态大方的大家闺秀,但是因为知道了弟弟的龌龊心思,心下十分不爽,此时也淡然敛目,闷声不吭。偏生她闷声不吭也怡然自得,神态庄严,倒显得身旁几个男人都猥琐起来。高栾自不必说,从来都不正经;姜扬人高马大,但羞于见女人,平日里的直爽豪气一扫而光,倒像是被逼嫁的是他;而高长卿侍立在车中,也被那怪异的气氛压得满头大汗,没有了那份从容自持:他姐姐不与他合作,也就罢了,可是姜扬那乞怜的眼神是怎么回事,他不是这几天都相当好奇谁是弄箫人么?方才也表现出对高妍十分有意,难道现在是在害羞?      这时,高栾突然大笑三声:“这是……百闻不如一见,都吓傻了么?”      姜扬赶紧自寻台阶:“正是正是!”      高栾与高妍道:“这位军爷可不得了,能听出阿姊箫声中的愁意,大概是军爷也从戎在外的缘故!”随即一副“你不知道吧来来来我讲给你听”的神色,兴高采烈地凑上去对姜扬道,“阿姊思念的人也在南方对楚国用兵呢!”      高妍连忙作出一脸愁容。高长卿则气得面色铁青,简直要晕过去了。姜扬倒毫无所谓,连连劝她宽心:“在南方用兵?阿姊的意中人既然投在大将军麾下,不必太过担心,大将军凡成名以来还不曾败过!”见高妍面露诧异之色,姜扬讪讪,“……我与尊兄弟性情相投,结为义兄弟,我便跟着他叫一声阿姊,还望二位不要见怪。他日阿姊的意中人归来,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必奉厚礼!”      高妍大喜,态度由冷转热,与他热络起来,问些生年家乡的事。姜扬敬她在高家排行最大,斟词酌句地与她谈话,凡事不敢不据实相告,倒像是见了丈母娘的赘婿。高长卿见他们之间气氛古怪,恨高栾口无遮拦坏了好事,中途就要带他下车,放放火气。高栾光看他比寻常更冷漠的神情,就知道哥哥现下雷火万丈,赶紧一吐舌头,先他一步围住姜扬套近乎。他三人其乐融融,高长卿一个都拉不动,下车几乎是跌下来的。      “这两个杀材……”高长卿忍不住破口大骂,又后悔没有告诉家人实情,导致现下这个不清不楚的状况,实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放着国后的位置不做!”      他实在不甘心,将黑伯叫来,如此这般吩咐一二,黑伯惴惴不安:“公子这样……不大好吧?若是事情败露……”      “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哪里来的什么败露。”高长卿凛然。      黑伯还是不忍:“若是这药用了,到时候没有成事,可是要出人命的。况且……此处荒山野岭,调配起来难免粗糙,药力一大,小姐恐怕要吃不少苦头。”      “女人生来不就是为了吃这种苦头么?”高长卿盯着车里的灯光,嘴角挂起一丝微嘲,“他日高居殿中,享尽荣华,只要今日吃点小苦就能换来,这种包赚不赔的买卖……她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若是我只要与他睡上一遭,从此以后愣事没有,稳如磐石,我也早与他睡了!”      黑伯听闻此言,明白自家公子大概真是气上了头,又劝告几句,高长卿不听,他只好退下去准备。高长卿突然想起来:“过了这么些天,御子柴回来了没有?”      黑伯道还没有:“也不知在哪里耽搁了。”      “一个个都是混账东西……”高长卿看什么都不顺眼,正巧一个家奴匆匆经过,冲撞了他,他恨起来就拔剑杀人,结果摸了个空——佩剑都送给姜扬了,真是诸事不顺!      高长卿一脚踢翻跪地求饶的家奴,跟上黑伯,不亲眼看着他将药下到酒里,他不放心。他现下是一个人都不信了。为什么连至亲之人都不能明了他的意?!也不要怪他出此下策!      姜扬在车上与高家姊弟闲聊片刻,却不见了他义弟,心思游走。刚想出口询问,高长卿就捧着酒案上车来,朝着弟弟一通冷喝:“叽叽呱呱都不知道停嘴!”    7、第 7 章   高栾看他心情好些了,还是不敢凑上去,瑟缩在姜扬身边,十分安全。姜扬揉了揉他的脑袋:“小弟天真可爱,你不要责怪他。”   高栾得意洋洋,朝他作天真可爱状,高长卿才懒得理睬,将酒案放置在姜扬和高妍中间:“为阿兄阿姊备了些酒水。明日就要上路,既是一家人,就在此喝一杯别酒吧。”   高妍责怪:“你义兄有伤在身,怎么能沾酒……”还没说完,就被姜扬打断,“这杯酒,我是应当喝的,大恩大德,我敬你们三人!”   高长卿将酒爵递给他,肃然起身,为他祝酒。高妍和高栾每人分得一杯果酒,从旁助兴。“那我先干为敬。”姜扬不疑有他,举起酒爵,一饮而尽。高长卿掩着大袖,一边喝酒,一边眼看他喉头一滚,遂诡笑了一声。高妍坐在他身侧,没有察觉,但高栾就站在他对面,看到那电光石火的一笑,不由侧目,偷偷看了眼姜扬放下的酒爵。这时候高妍已经饮毕,扶着额头面露不愉:“这酒劲,有些太大了……”   高长卿温柔道:“阿姊胡说些什么,明明是果酒。”说着拉上高栾,“扬哥,我去为你准备明日的行李。”   姜扬道了句有劳,回头看到高妍想起身,却起不来,笑道:“阿姊玉贵身娇,酒量不好啊。”   高妍觉得有点不太对劲,想说话却太过困顿,往酒案上一趴便睡了过去。姜扬一愣,推推她:“阿姊?阿姊?”见她已经睡熟了,苦兮兮地贴着车壁端坐着,想叫人又没有人搭理,只盼望那两人可以早点回来。   高栾被哥哥一拉出车外就发难:“哥哥在酒里放了什么东西?”   高长卿现下怒火渐消,挑着眉毛“哦”了一声:“你又知道了?”   高栾挠头,一脸悲苦:“没办法,聪明过头……说多了都是泪啊。”被高长卿吃了个后扑。小少年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哥哥身边,“哥,我还是不明白,他都认你做了义兄弟,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非得将姐姐嫁予他么?”   高长卿冷笑:“情义千斤,不如胸脯四两,能写进宗谱的才是一家人,明白么?萍水相逢,投缘结义,那都是江湖草莽的把戏,算不得数。今日他觉得你好,明日若是他觉得你不好了呢?亲兄弟尚且明算账,何况是义兄弟!”   “若真是觉得你不好,纵是我们姐夫,也没有用场。古往今来,嫁女儿能派上用场的,没见多少啊。”小少年摊着手,很是老成地摇摇头,一副好没办法的模样,把高长卿逗乐了。“姐夫当然也是不作数的。但是,若是外甥,那就有用场了。”高长卿握手成拳。   高栾何等聪明,眼珠子一打转,便猜了个□不离十。“能让哥哥说出父死子继这种话的,恐怕身份贵不可言,但是哥哥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么?阿姊为燕公子守身十年,这份情意即使你我不能感同身受,恐怕也不是如哥哥所想,是可以被贰嫁轻易阻断的。哥哥可以解一时燃眉之急,却会为以后埋下祸根,我觉得应该慎重地考虑这件事情。何况阿姊与我们一母同胞,对我来说又如同母亲一样,我实在不忍心看她为情所苦,要永远面对一个并不心仪的男人。”   高长卿道:“情爱是件十分奢侈的事情,若是你我庸庸碌碌永世不得出头,阿姊即使嫁去燕家也是受人排挤的妾媵,到时候恐怕会更加埋怨你我。女人常常会被陪伴在身边的男人吸引,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她现在痛一时,以后便可以清贵一世。这件事就说到这里吧。”   高栾沉默,叹了口气,刚想与他挑明姜扬的身份,东面山路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起初是平地起惊雷,后来轰轰隆隆连绵不绝。高栾跳将起来:“哎呀,不好不好,又坍了!”   高长卿“哦”了一声,尾音上扬:“好啊!”   “不好!”高栾攀住他的手,“哥哥!今夜彭蠡没有回营,他带着军士还有家奴在山路上清理路障!他们若是都埋在了底下,我们……我们还有什么人可以倚靠呢!”   高长卿一看,营地里果然空空荡荡,人比锅少,这才想起这码事。但回头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今天一整天都没有下雨,怎么会突然坍圮?”说完瞳仁一缩,拉过高栾推上一匹好马,“你走小路,去山谷里看看,千万不要害怕。此非天灾,恐是人祸,若是遇人盘查,万事只道不知。”   “哥哥!”高栾不肯放手,“哥哥姐姐怎么办!”   “有我在,不必担心。”   “若是人祸,是冲着他来的吧!”高栾大哭,“哥哥不如弃他而走,我们全家可以保全!”   高长卿狠了狠心,挣脱了他,拿起马鞭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只保全,是没有用的……你快走!若是还有旁的出路,说不定能搬来救兵!”   高栾哇哇大哭着,不多时连同那匹马一道消失在夜色中。高长卿转身,将营地里仅有的几个人汇集起来:“今夜都穿起甲胄,不要睡了!”   营地里还留了五个骑兵,此时也觉察到山道上的动静,问高长卿借人:“我们的兄弟都在山脚下,不知道有没有性命之忧,请公子借我们人手,前去救人。”   高长卿冷哼:“你们走了,就放着你们的长官一个人在这里?谁来保护他?”   几名将士不料他竟会拒绝:“公子不是有私兵……”   “若是你的兄弟遭遇不测,我的人也大多埋在底下。”高长卿凛然道,“山体坍圮,能救出来的少之又少,诸位是要放着活人不顾,去救那死人呢?彭蠡将军说,军务全系于你们长官一身,你们现在舍本逐末,不怕耽误了大事么?”   将士听到他毫无怜悯的话,群情激奋,其中一个嚎啕大哭着站出来道:“既然如此,我等就在这里与公子辞别!校尉大人虽然受伤,也不至于骑不了马,他与公子不一样,将我等视作兄弟,万万不会见死不救!”说话间,其他几人纷纷应和,扭头就要去篷车里找姜扬。   高长卿一摆手,“诸位且慢。诸位现下无凭无据,就说高某草菅人命,我且问一声:你们怎就知道外出扫清路障的人一定被埋在山石底下?为何不派一探马先去察探一番呢?况且今日天气尚好,一整天都没有下过雨,这山体坍圮来得蹊跷,诸位就不觉得是有人故意为之么?”   那几位军士回过头来,不由得面面相觑:“你什么意思?”   高长卿淡笑:“恐怕就是诸位所担心的那个意思吧……”话音刚落,高长卿只觉背后一道箭气破空,旋身闪避,利箭擦着他的袖边堪堪滚过,噗一声,扎进对面将士的胸口。那人双目圆睁,低头看着那一截长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后整个人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头蒙进了潮湿的草地里。剩余死人一瞬间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随后咣当拔剑,“夜袭!夜袭!隐蔽!”   高长卿鬼门关前走了一道,飞身一滚,三支长箭已经跟到。他急忙闪到车后,那箭枝噗噗噗钉进车轮中。箭雨如蝗,几名将士一看势头不对,也紧跟其后。十几人以篷车为屏障,大汗淋漓地蹲在车边,高长卿闭上眼睛,回想了一遍附近地势,吩咐道:“可有善射者?”   有五六人端出腰间角弓。   “快射!”高长卿道。   几个人面面相觑,但因为他方才的镇定周全已然立威,这时不敢多问,正要回身探出车去射,被高长卿一声冷喝吓了回来:“现下箭岚从西面来,已经断了我们的来路,唯有从前路突出,还有生还的希望。你们还管身后做什么!”   几个军人恍然。他们虽然不是将官,但也懂一些战阵之术,一时之间被突袭扰乱阵脚,冷静下来之后,便知道他说得很有道理。   营地在一处缓坡上,东面通向山谷,西面是一片地势高的密林。此时西面箭岚如雨,对方人多势众,不能硬冲,最重要的是扫平前路。晚间起了雾,视线迷糊。高长卿喊断几人:“不要吊射!平射!平射!”   “多少远?”   高长卿咬牙:“一百步!一百步试一试!”   三轮弦响,没有动静。   “快带上辎重跑吧!”将士大喜。   “五十步!”高长卿岿然不动。   “公子……”   “五十步!再射!”他的气势太过凛冽,神情也寒若冰霜,镇住了雀跃的将士们。他们沉默着又放出一轮箭,这一次,他们居然听到了箭击在盾牌上的声音!之后不过几呼吸间,一整排人影就从雾中显现出来,拿着刀斧盾牌向坡上冲来。   “果然!”高长卿点了个看起来最为健壮的将校,“你同我来!其他人暂且挡一挡!”   说着,与他一同冒着箭羽闪到最后一辆篷车中。地板上散落了些箭枝,不过透过竹围的大抵是强弩之末,稀稀拉拉没有伤到人。但是不知为何,里头却只有高妍一人,被塞在车座下。   高长卿心下一惊,让那人把高妍抱起来:“你带她走!”   “扬哥呢?!”   “你慌什么!”高长卿斥道,“我去寻!”那人听令,连说几个好字,用肩膀顶起高妍,就跟着他跳下车来。姜扬所在的篷车离营地中央的篝火最远,后头就是一条溪涧。高长卿下车之后便发现地上的脚印,一深一浅,顺着溪涧绕道东面山林中去了,显然是姜扬喊人不至,又没有办法突破箭雨与他们回合,索性兵行险招。高长卿让那人快走,自己在后头一路跟一路擦,身后的喊杀声渐渐远了,但是脚印也很快不见了。   就在这时,极近的地方突然传来了人声,操的是国都方向的口音,高长卿大惊,连忙让那人带着高妍快走,自己故意弄出声音来,往另外一个方向逃去。   身后很快传来了迅疾齐整的脚步声,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军人,高长卿左突右闪,却甩不掉他们,快要进入刺客的射程时,脚下突然一崴,整个人失去了平衡,摔下陡坡。这一摔崴折了他的左腿,陷在堆积数层的腐败落叶中,丝毫不能动弹。上头的人匆匆经过,竟也没有发现他。   高长卿试了试,没有办法爬起来,头疼欲裂,眼前的景物也越来越模糊,没过一会儿,竟然泡在冰冷的溪水里,晕厥了过去。   但是他很快便醒了过来。湿冷的衣物被扒开,原本冰冷的身体被火热的东西熨帖着,回暖过来,让他觉得很舒服。而且干燥的唇齿也被什么湿润了……   作者有话要说:糖沫夏花猫的薛定谔秦麓瑾瑜 十色笙 铁扇捏捏红 寄天光 十色笙 corolis 谢谢上述各位对此文的支持! 8、第 8 章   高长卿睁眼,是一张熟悉的脸。姜扬忘情地压在他身上,英挺的眉眼此时呈现出迷醉的状态,平日里锐利清明的眼睛变得温柔,还透露出一丝坏笑。他大概是在笑吧。高长卿不清楚。因为他看不到他的唇……   却可以感受到……   不止是唇……他在咬,他在舔,他还将灵活的舌探入了他的口中,用一种急切到暴躁的动作吮曱吸着他的舌,攫取着他的津曱液。干燥的口腔迅速湿曱润了,在交缠中渗出更多的津水,顺着唇角滑落在颔下……姜扬不满意没有得到回应,双手扒曱开他早已浸得透湿的亵衣,用粗糙的手抚摸着精致的腰曱肢与臀线。   找回感官的高长卿直到这时才彻底明白过来,姜扬在做什么……他、他竟然把自己当做姐姐了,下意识抬脚便蹬!   姜扬不设防,居然趔趄一下,高长卿乘机翻身就跑。但是他一动,腿脚处便传来钻心的疼痛,还没跪起身,就虚弱地趴在了溪边落叶上。姜扬短促地笑了一声,伸手将他揽回怀里,急切地在他身上又吻又啃。高长卿恨不能长八只手格开他的嘴,姜扬屡屡被打断,皱起了眉头,将他的双手并在一起,锁起手腕扣进怀里。高长卿嗤了一声:他力气……实在大得惊人!   这下他躲无可躲,被姜扬压在怀里又是一通猛亲,差点没背过气去。姜扬身上发烫,浑身都起了红,也因为那药性,热得早已敞开了亵衣,高长卿被他抚曱弄得满脸通红,不一会儿也大汗淋漓。   姜扬很满意他这般气喘吁吁的模样,动手将他扒了个精光,面对面放在自己腿上。高长卿一坐下去就瞪圆了眼睛——他居然将亵裤都脱了!此时那直撅撅的下曱身毫不害臊地裸曱露在外,顶头怒曱涨发紫,不停渗出浊液,滴在他腹上。高长卿脸都白了,终于顾不上穿帮不穿帮,狠狠掴了他一巴掌:“你个杀材!雌雄都不分了么!”   姜扬脸一歪,嘴角被扇出血痕,但是转过脸,依旧是那副要笑不笑的模样。在高长卿以为他要发怒的时候,姜扬一手按住他的后脑,又凑上来急躁地吮曱吻,直将那两片薄削的唇亲得又红又肿。他手上也不闲着,掐住他紧曱窄的腰曱肢前后磨蹭,又觉得远远不够,抓过高长卿的手就按在自己火热的情曱欲上。   高长卿这下出离愤怒!他天生高傲,极少有看在眼里的人,因为姜扬的身份与他修好,希望能成大业,重新找回尊严,却怎也想不到居然会被当做女人使用!当下抓曱住姜扬那火热的孽根,狠狠掐了一把,又凭空生出一股蛮力抱着姜扬滚倒在地,攥紧拳头揍了他几拳,将他揍得鼻血横流。   这一次姜扬也不客气地还了手,将他揍得簪发繁乱,十分狼狈。高长卿打他不过,跌跌撞撞地往前爬,没走几步就被姜扬扯住脚踝,拉到身下。高长卿看着溪水中自己披头散发的倒影,又看到肩头覆上来的强健身体,一直隐忍的酸楚再也无法克制,不禁伏地大哭。他低哑的哭声却让姜扬来了兴致,抓起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扭过来,狠狠欺上那哭泣颤抖着的唇齿。高长卿因为扭曲的姿势,根本没有办法咬他,只能张着嘴任他予求予取。姜扬肆意妄为了良久,终于餍足,舌头开始下曱流地模仿着交曱合的动作,在他口中戳曱刺。高长卿感觉到后腰上越来越烫的温度,从愤怒转为害怕。他心想这样下去,还不知遭受怎样的屈辱,心急如焚间不远处佩剑的倒影印入眼帘。他的佩剑大概是被姜扬取下来的,随手插在溪边。高长卿绝处逢生,敷衍地咬了他一口,偏过头去,姜扬果真顺势顺着洁白的肩线往下亲吻咬噬。高长卿勉力抽曱出手来,拼尽力气去够那把佩剑,心想如若真要受此大辱,不如杀了他!   但是不论如何,都离那剑相差一掌之远!   就在高长卿奋力够那剑的时候,姜扬竟痛咬了他一口。他肩膀一阵刺痛,勉力憋着的气尽数泄尽,哀叫一声。姜扬瞧见愤怒又痛苦的神色,颇有兴味地眯起眼睛舔了舔牙尖的血迹。高长卿唾他一口:“下曱流的畜生!”   姜扬此时心智尽失,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从他身上爬起来,一手按住他的腰,一手往他下面摸去。高长卿虽然对男男之事有所耳闻,也遇上过高国仲这样的货色,但是他自矜身份,听到这龙阳之好都要回家洗耳朵,觉得不雅,哪里会知道里头什么玄机!回头对着姜扬冷笑一声:“怎么样,现在明白了吧?!快收手,饶你不死!”   姜扬垂着眼睛恍若未闻,裸曱露着匀称的身体,专心而又下曱流地抚弄着他的下曱体。他手上散发的高热很快就感染了高长卿,即使再是不堪其辱,下曱身还是很快有了反应,顶着潮曱湿的泥土,让他愈发羞耻:这畜生竟是要把自己变成跟他一样的人么!但无奈他的手指粗糙有力,富有技巧,捋动着他很久没有抒发的欲曱望,即使心中再是不愿,不久之后还是腰间一颤,欲曱望顶端吐出一连串白露,黏着在湿曱润的草尖。   高长卿随即瘫软地趴在地上,羞耻得满面通红。他家中十二岁就为他准备了许多发泄曱欲曱望的仆妇,可以说是女人裙子底下滚大的,后来家道中落,在这上头少不了将就,但也因为巨大的落差,从此对性曱事充满了厌恶——平林郡中的女人没有一个可看,粗鄙极了,摸上去还不知为何总觉得十分油腻,他因此每次连衣服都不愿意脱,完事就走,连看一眼都觉得多余,因此累积很多。   姜扬方才不顾他意愿的粗曱鲁手势,还有那双粗糙却干燥的手,却带给他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不止与平林郡中的那些噩梦不一样,也与他梦中国都的声色犬马不一样。那是强横,是支配,是不容他说不,让他心下觉得卑屈!即使再舒服,也让他生出恨意!   姜扬双手撑在他肩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里只有烧红了的欲曱望。月亮上来了,夜晚风凉,但是他赤曱裸又矫健的身体上挂满了细汗,喘息着的热气扑面而来,让高长卿也感觉不到凉意。   高长卿一手拦住他欲低头亲吻的嘴,阴冷道:“你是不记得我是谁了么?”   姜扬不答,低头吻住他纤细洁白的指尖,然后伸出鲜红的舌尖,顺着指缝往下舔曱去,将他的整只手舔得湿漉漉的。他顺着手臂、胸口、腹下一路啃咬。高长卿刚射过一次,腹下的毛从都沾着精曱水,姜扬却兴奋地凑了上去,一口衔曱住他无精打采的欲曱望,吞进喉间。高长卿战栗了一下,粗暴地抓曱住他的长发,姜扬吞吐着重新抬头的欲曱望,挑着眼睛滑过敏感的环沟,高长卿闭上眼睛,呼吸蓦然一滞,从鼻尖漏出一丝绵曱软的呻曱吟。   姜扬一愣,突然双手扣住他的腰曱肢,向下按去。高长卿措手不及,勉强撑住地面,很是恼怒,“又做什么?”   姜扬将身体挤进他两腿之间,大手抱住他□那一团血肉,混着津水和精曱液下曱流地揉曱弄着。高长卿被快曱感闪软了腰曱肢,不自觉放松下戒备的身体,撑着地面张开双曱腿。姜扬见他做出了迎合的姿态,低头从黏曱腻的顶端开始舔,将欲曱望舔得笔直,然后又将双丸吸进口中,用舌头拨曱弄、用齿列撕扯单薄的皮肤,高长卿喉结一滚,竟是无意识地地享受起这种悖论的欢曱爱。   姜扬在那他私曱处来回舔曱弄了几次,突然抓起他的双曱腿抬高,高长卿手弯一软摔在地上。姜扬更是变本加厉,将他的腿折在胸前。高长卿对这个姿势很不满意,这样他整个下曱体都暴露在那个男人的眼前,无法动弹,让他感到卑下。他大力地挣扎,姜扬却抓着他的腿曱根不放,细嫩的肌肤立刻被掐成了红红白白一片,姜扬看在眼里,越发兴奋,高长卿在自己的两腿之间看到他高高翘曱起的硕大性曱器,就突然升起一股恐惧,被快曱感冲昏了的头脑像是被当头一蓬冷水浇醒:不好!我怎么会想跟他胡闹!左右一望又要去捉剑。可是这一番胡搞,早已把他拖得离剑更远,高长卿又气又慌,挣脱不开,两条腿在半空中胡乱踢他,正中脸心。   姜扬平日里脾气温和,此时脸色却变得十分可怕,一个大力抓着他的腿往下压。高长卿腰曱臀离地,身上又覆上了他的重量,直冒冷汗。他这一动,两人的性曱器就死死贴在了一起,高长卿被那热物激得腰间一颤,方才被吓软了的东西也颤颤巍巍重新精神起来。姜扬就着两人贴身的姿势磨蹭了两下,脸上露出迷醉的表情。高长卿感觉到那滚烫的龟曱头碾压着自己的阳曱物,先是顶着他的环沟,然后顺着柱体往下,碾磨他柔软光滑的卵袋,最后划过会曱阴,停留在他的后曱庭上。他头脑中电光石火地一闪,大力挣扎:“杀才!你……”姜扬哪里听他,手上抠曱弄几下,扶着自己的欲曱望就往他身体中冲撞进去。   高长卿怎么都想不到竟然是用那处寻欢作乐,当场就疼得要晕厥过去,双手在姜扬脖子上抓曱住几条血痕:“拿出来!拿出来!”姜扬恍若未闻,低下曱身要吻他,底下也不管不顾地往里硬挤,高长卿活活要被他痛死了,狠狠咬了他一口。姜扬痛叫了一声,从他两腿曱间伸手,掐着他的下颔按住他的嘴,使得他所有的呼痛都无法溢出。高长卿满满的痛楚无处发泄,只觉得这具身体就要被撑开、被毁灭了!   血迹滋润了后曱庭,顺着洁白的腿曱根往下曱流,滴在他的胸前,姜扬不一会儿就将可以顺利地将整个硬曱物埋进柔软鲜嫩的身体里。他呼出一口长气,不顾身下人惊恐的眼神,仰起头肆意抽曱插碾磨,忍耐良久的欲曱望被紧致温暖的小曱穴抚曱慰着,摩擦着,升腾起身体几近无法承受的快曱感。姜扬几乎即刻就泄曱了出来。高长卿只觉得肠内爆开一股滚烫的浓曱精,尽数浇在身体深处,黏曱腻难耐,他又冷又热,又慌张又恶心,一辈子都没有尝过这种滋味,眼里淌下两股清泪。   姜扬仰头长长地呻曱吟,尾音发飘,快活得几乎要死去,就着相连的姿势将他抱起来。高长卿此时面无人色,身体也冷得像一块冰,僵硬得连动一下都困难,要不是他满脸都是眼泪,简直就像个死人。姜扬却对他的顺从很满意,凑过去与他亲吻了一会儿,高长卿闭着眼睛,除了整个人在他怀里害怕得颤抖发抖,一点别的反应都没有。姜扬不一会儿便腻了。他将大手按在平坦细腻的胸前亵玩了一会儿,又拉又扯。高长卿忍受着这样的亵玩,眼皮直跳:他体内含曱着的欲曱望,竟又渐渐涨大……   姜扬将他放在腿上,由上到下狠狠折磨了一次,因为进得太深,高长卿差点吐出来,肚子里的脏器都像是被胡乱搅了一遍。但偏生姜扬泄过一次,不肯轻易再泄,握着他柔软纤细的腰曱肢不断猛干,高长卿不等他泄曱精便晕厥了过去。后来几次醒转,都是两人在用不同的姿势交曱媾,高长卿心底一片透凉,麻木地想着:这样……还不如去死,也就在迷糊中失却了任何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这俩不要脸的魂淡。。。居然就野合了。。。像个什么样子。。。太恶心了!!!而且都春药了还那么多前戏坑爹呢这是!!明显凑字数!负分滚粗。。。 9、第 9 章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人突然剧烈地一震,高长卿被惊醒,睁眼就看到姜扬往他扑来,吓得尖曱叫。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动。高长卿睁眼,迎着月色竟然看到了他阿姊。高妍披头散发,举着一根粗如儿臂的木棍,面无人色地看着他。早先她为那名壮汉所救,后来壮汉为她而死,她一人在林中藏躲,听到人声摸曱到谷底,竟然眼见到这种事情!在她回神以前,就恨得一棒曱子打晕了姜扬。   高长卿迷迷瞪瞪的头脑开始清曱醒。他感到痛,感到冷,感到黏曱腻的不适,身边就是溪流,他无力地伸手,掬了一捧冰冷的溪水洒在脸上。高妍丢下木棒,转身就跑。高长卿推开覆在身上的姜扬,身曱体相连的地方噗地一声分开。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站也站不了,坐也坐不了,只能以屈辱的姿曱势,默默撑着地,感觉男人的体曱液顺着双腿往下流。高长卿一时之间什么都想不到,头脑里白茫茫的一片。   “你还要在这里呆多久?”高妍哭着跑回来,想把他搀起,但是高长卿疼得根本站不住。他浑身发软,好像失了魂魄一样。高妍擦了擦眼泪,回身将他的佩剑捡回来,塞到他手里,可是高长卿没有力气握住了。   高妍在他身边大哭:“你看,我们居然引狼入室了!”   高长卿道:“你不要哭了。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他的声音很虚弱却平静无波。   高妍摇摇头,望着他手上的剑。   “会死一个的。”高长卿平静地看着她,“我们俩会死一个的。”   高妍伏地大哭:“想想我们吧!我只是一个寻常的妇曱人,你弟曱弟还没有成年!你若是走了,我们怎么办呢?你是家中唯一的男人了!”   “不用担心,不会是我。”高长卿将剑搁在腿上。明月高悬,这柄装饰用的佩剑在那一点月光下耀耀生光。   高妍依旧恸哭:“你如果没有力气,就由我来帮你做吧!我虽然只是个女人,但也并非没有这样的勇气啊!你可以不顾后果杀死淫辱我的人,我又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高长卿看着那剑。剑身上印出他的脸。苍白,无力,无精打采,眼睛哭得通红,里头布满血丝,满脸都是妇曱人的哀戚。“不,那不是我,”他想,“这个软弱的人不是我。”他抬手将饰剑丢进了溪水里。饰剑沉在了圆曱滑的卵石之间。清凉的流水刷刷地冲刷着。   “不是现在。”高长卿够过木棒,倚着它踉跄地站起来。高妍默默不语,捡起一旁的亵衣将他裹上。两姊曱弟都像被打断了腿,一瘸一拐地朝远处走去。“我还有许多心愿未了。我不能杀他。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新册立的太子。再赶七天的行程,回到国都,他就是我们的君侯,容国至高无上的主人。”   高妍眼里滚下一串止不住的泪水:“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在我眼里就是禽曱兽!禽曱兽就该杀!”   “不是现在……不是现在。等我们坐稳了再杀他不迟。”高长卿喃喃,突然扶着树干转过头,“阿姊,你现在躺到他身边去。”   高妍一愣:“什么?”   “我让你剥光衣服,躺倒他身边去。”高长卿平静道,“他不知道是我。他只是发了兽曱性。”   高妍何等聪慧,一下便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那双被泪水洗亮了的眼睛里流露曱出惊惧的神情:“是你做的!原来都是你做的!你是为我准备的!”   高长卿闭上了眼睛,因为高妍高高举起了手。他冷笑,“打吧。打死我,你们就开心了。你依然做你的贞洁烈妇,他依旧做他的好国君,只有我,只有我是个恶曱人!但我偏偏不死!”   高妍终究打不下去,“醒醒吧!老天爷都不想帮你,所以才让你自作自受!我听说聪明的人遇见这种事情,就会知难而退,难道你还要执迷不悟,自取其辱么?靠欺曱骗得来的权位,这难道不是违背天意的么?不义而富且贵,于我们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又哭又笑,脸因为那样的恶意而扭曲:“有什么不好么!你只不过是去他身边躺一躺,你就是未来的国后!有什么不好么!你要这么怨我!”   “我在你眼里,只是个可用的娼曱妓?!我是你姐姐!”   高长卿哈哈大笑,伸手揪住了她的长发,凑到她耳边低声蛊惑:“你错了……你是什么,全看你站在什么男人身边!只有他败了,你才是娼曱妓!他一旦功成,你就是母仪天下!”   高妍嗤之以鼻。她不明白她从小一起长大、相依为命的亲弟曱弟。她看着他,像是看着一条毒蛇。他也那样看着她,好像她是个一无是处的蠢材。   他们对视了很久。   高长卿的眼圈越来越红,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他扶着树干狼狈地蹲下,裹紧身上的长袍。“老天爷的确不站在我这一边。我身为公卿之后,却连自己的节操,都保不住……(删除)古人说,节操,是一旦掉在地上就很难捡起来的东西啊!从此以后,我高长卿!就是一个没有节操了的男人了啊!我要为此赋诗一首。(删除)”   高妍的心紧跟着抽痛起来。“不是他的错……”她想,“都是那个畜曱生,是那个畜曱生不好!非得杀了不可……非得杀了不可!”   高长卿拉着她的裙裾,泪眼茫茫地仰望着她:“阿姊……切肤之痛,弟曱弟已经帮你承下了,你只是去他身边躺一躺……都不肯么?我们杀了他,一点意思都没有啊……”高长卿把头埋进膝中,低弱地啜泣,“我这样男遭女淫,就真的一点、一点活着的意思都没有了……”   高妍看着天上的白月,觉得今天特别的冷。   她从小养大的孩子,在她脚下越哭越难过,越哭越无声,最后彻底像是死去了一样。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怪笑几声,拿头往一旁的槐树上撞去。高妍回过神来,他已经重重撞了三下!高妍赶紧抱住他的腰把他拖回来,他气息奄奄。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她吓疯了,弟曱弟头上都是血,她不停地去抹,但是总也抹不干净,她嘶哑地抱着弟曱弟尖曱叫起来。这个女人在十年之后又重新回到儿时的那场梦魇里。上一次她怀里的人是她的父亲。“我答应你……”高妍嘶哑道,她知道这不是他的玩笑,他真的会去死。   就像父亲一样。如果他们打定主意死是最好的选择,就不再回头。   乌云遮挡了明月,天色更暗,风也似乎更紧。高妍的身曱体变得像冰一样冷,因为她弟曱弟扯开了她的裙裾。她从小养大的孩子在亲曱吻她的身曱体,虽然无力,却留下了粗曱暴的印记。   “去吧。”高长卿将她的脸抬起来,仔细端详着,“去吧。”他说。“阿姊这样的好女人,没有男人会不喜欢的。”   等高妍赤身裸曱体回到溪边的时候,回头看,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了,槐树托我捎句话,说他很想念你们这群粉丝。继续滚动播报炸雷子表示感谢:本大小姐liquid裔舞绿色机密寄天光Hühnchen顿顿的静河love&peace上官下官饼哥yoooo十色笙cidre猫的薛定谔寄天光Hühnchen、顿顿的静河这二位扔了深水炸弹的……你们是想要小高出场陪夜么? 10、第 10 章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因为锁文的缘故不停地在调整这三篇的结构,有些部分因为会放到老九那里去,我给忘了前后衔接的问题,直接给删掉了= =给大家带来阅读上的麻烦,对不起,反正现在就是希望老九能早点从牢里放出来ORZ以下丢雷的同志我只能日行一谢了……小葵惨绿少年糖沫troubleconnie爷文综忘我之心不死liquid秦麓瑾瑜十色笙也不止雷啊,这么多刷评论的同志也很谢谢你们,能让我知道你们看了什么反应……嗯请点进来的都收藏下吧谢谢……还有,这真的是篇搞笑文啊!   话说当时高栾被哥哥一屁股抽在马上,就往东面驰去,驰到山路上,只见一滩滑落的巨石,里头夹杂着滚木,果然是人力所为。他急忙弃马步行,眼看附近无人,便凑近那块巨石敲敲打打,没有回应。他吓得扯高了嗓子喊着彭蠡的名字,过了一会儿竟迷迷糊糊听到了对面的应声。   “你们还好么!”高栾抓着石头,把耳朵凑上去,“伤到人了没有!”   彭蠡的声音因为距离而显得十分模糊:“大幸大幸!躲得及时,只有三五人受了轻伤!这石头是有人从上头推下来的,怕是有歹心,小公子务必要保护扬哥啊!”   高栾急得抓抓头发,自言自语道:“这下完了,这下完了,人都挡在巨石对面,营地里就那么区区十余人,保不保得住哪里是我一个人说的算的!”他又对彭蠡喊,“你们过得来么!”   彭蠡道已经在清路了,但这么大块石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疏通。高栾急得团团转,心想,等你们过来,我哥哥的尸体都凉了,“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么……”小少年愁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从怀间摸出几根耄草,随便往地上一丢,他仔细端详一番,嗯了一声,“看起来也没有这么糟糕嘛……”吩咐大石对面的彭蠡继续挖,自己跳上马,又去别的地方寻找出路。这山谷两侧都是峭壁悬崖,山高路远,只有谷底一条大道,彭蠡找了这几日都没有寻到捷径,更不要说他。高栾驰骋片刻想想还是不对,往营地驰去。   走到近前,却看到一群陌生的黑衣人呆在篝火旁,显然不是自己人。他心下大叫一声不好,翻身下马伏在草地里。   可是他动静太大,已经惊动了其中一人,那人拿着环首刀往他藏身处走来。高栾浑身都是冷汗,朝那马使了个眼色,马却弯下腰来嚼他的头发。高栾心下大骂“他奶奶的”,捡了颗石子随手一弹,打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撒蹄狂奔。那黑衣人吃了一惊,按着刀退回去:“还有人!”   他们大约有二十余人,全都是黑布蒙面,身着劲装,惊动之下围成半圆的阵型,手中端着角弓,箭尖朝外头警戒着,显然都是练家子。高栾只当自己死了,趴在草地上一动不动,。   那批人戒备了半晌不见了动静,继续在营地里四处乱搜,将篷车里的东西统统拆了出来:“没有人啊!”   “刚才不该全都杀了的!好歹留活口嘛!”   “说这个鸟用!还不快去找!公子的意思是不许留一个活口,统统原地处死!……等等!什么声音!”   “有人逃了!快追!”   说完,他们都转身朝西面密林追去。   高栾汗如雨下:他哥哥素来身体单薄,每日坐在案前也不走动,不知道现在跑不跑得及?还有那个瘸了脚的神秘军爷……怎么想怎么不好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高亢的马嘶。那显然不是他放走的那匹马。马蹄沉雄,几乎惊醒了沉睡的土地。高栾赶紧抱头,耳边的马蹄声、车轮声已经如鼓点一般炸开,先后经过他的身旁。等车队过去,高栾蒙了一鼻子灰。   车队飞快地逼近了营地,车兵同时举起长戟弯弓,蒙面的黑衣人立刻依靠着篷车结阵。两边一阵好斗,难舍难分。高栾为这奇异扭转的阵势惊讶: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是救兵?   战斗简短却异常激烈。营地处有一条小溪,正流经高栾身边,他居然在水中看到了血色。   不久,对面尘埃落尽,新到的车队装备精良,人多势众,黑衣人抵挡不住,纷纷退入林中。后一伙人也弃马追逐,看样子是要赶尽杀绝,一时间营地里只剩下趴着的几个死人,还有那团熊熊跳动的篝火。高栾大着胆子摸了进去,在尸体中央蹦蹦跳跳,偶尔用脚尖拨一拨,发现不是他家的家臣,就是西府军的将士,大约有六七人,其余的则都是那伙黑衣人了,没有他哥哥姐姐以及那个神秘的校尉。他这才吐了吐舌头,松了口气。   “谁?!举起手来!”背后突然响起一声暴喝。高栾在这种情形下忍不住哈哈大笑,因为那个人声音嘶哑难听,一用力居然喊破了音。   “不许笑!”那人又喊。高栾赶紧举起手转过身,正迎上一个约莫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人。他个子比高栾只高了那么一丁点儿,带着一个明显对他来说太大了的头盔,气势汹汹地蹬着一双大眼睛,倒还真有点虎虎生威的架势,高栾素来吃软怕硬,讷讷地收敛了嬉皮笑脸。那少年武士上前一步:“蹲下!”结果他这一动,那头盔就滑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高栾这下再忍不住,抱着肚子笑得发癫,在地上滚来滚去。少年武士涨红了脸,看他也是个顽劣的孩子,没有什么好怕的,索性气鼓鼓地坐在篷车的车轮上:“你是谁啊!”   “你别笑了好不好!”   “有那么可笑么!”   “你长大的时候没有变过声么!”   “喂!”   高栾摆摆手站起来:“你又是谁啊!带着手下冲撞了我家的车队,还有理了!”   少年武士吃了一惊,把头盔摘下来捧在手里:“竟然是你家的车队么!你……你跟那些黑衣人可是一伙的么!”   “你傻啊你!没看到他们杀得这满地死人么?”高栾翻着白眼,少年武士讷讷地“哦”了一声,想起大事,连忙问他,“你可见过一队骑兵,约莫五六十人,一径往国都方向去了!”   高栾老神在在往篷车上一坐:“你找他们做什么呀?”   少年挺了挺胸:“此事甚大!你快快据实讲来!”   高栾哼了一声,“我又怎么知道你是好人是歹人!你莫不是像黑衣人一般,要杀他们不成?”   少年赶紧耸起一边肩膀,骄傲地亮了亮自己肩头的金豹豸。高栾厚颜无耻:“啊,什么!我是个山里人,不懂不懂!”   少年被他气得脸红脖子粗。他年纪虽小,在虎卫中军衔可不低,现在被委以重托,迎立太子,谁想在高栾这受了侮辱,当下摔了头盔站起来道:“我叫燕白鹿!是将血燕氏之后!现在受燕家家主的委托,前来迎立太子殿下!你快说,见过太子一行没有?”说着从怀里掏出诏书来,高栾抢过,匆匆扫了一遍,“太子?”   少年不满:“你怎么这样啊,我都还没念呐,你好歹让我念一下嘛,我第一次拿国君的诏书诶……”   高栾嗤他一声:“你字认全了没?”   少年无奈地拨弄了下头盔,缩到了一边。   高栾又仔仔细细念了一遍,心下猛跳,这几日兄长的怪异行为都有了解释。他原本就隐约猜测着,现下被证实,却还是有点措手不及。未来的国君就在他眼皮底子下……兄长是怎么计算到的?他卷着国本诏书一拍自己的脑袋:糟糕!原本差点做了国君的小舅子呐!他赶紧吐吐舌头,怪不得哥哥气得脸都发青了!   燕白鹿跟在他身边,喂喂喊他回神,高栾唬道:“吵什么!慢吞吞拖到现在才到,还敢诈唬我!不怕太子治你个办事不利啊!”   燕白鹿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竟是说不出话来。他从来就离群索居,一心沉浸武学,要不是几位公子都在国府里打了起来,他还愣事不知道呐。等他还没消化完国君驾崩的消息,族叔就将他招去,将家中私兵尽数交予他,让他秘密外出迎立太子,燕白鹿实在不明白这事怎么就落在了他头上!他出门的时候,他老母还以为他说谎,把他绑起来揍了一顿!然后路上遭遇各种阻拦,迁延缓慢,好不容易赶到这里,山谷大道又被大雨冲垮了,他不得不带着底下的人翻山绕行,一段短短的路在山里摸了三天,说出去都笑死人了。   “喂喂!”高栾猛敲他的脑袋,“看你笨手笨脚的,别是个傻子吧!”   燕白鹿歪着脖子白他一眼:“你才傻!”   高栾哈哈大笑,然后突然换上一副狞利的神色:“好!那我告诉你!太子殿下的确就在我家车队中!但是方才,随行的西府军被人用计挡在山谷那一面,黑衣人乘夜袭营,太子下落不明,你好自为之!”   燕白鹿一惊,捉着剑跳起来就要跑进林子里,被高栾眼疾手快勒住了皮带:“哟!现在知道急了!”   “黑衣人大概是哪位公子的手下——国都的公子们都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呢!”   高栾冷喝一声:“你慌个什么!”   小少年立马收束住腿脚,愤愤地鼓起腮帮子:“没慌!你说谁慌了!”   高栾抬手把他的腮帮子戳扁:“现在你们长途跋涉又大战一场,身体劳累,最重要的是将所有人分作三队,一队去山谷帮西府军清道,一队去林中找人,另一队在原地休息,三队轮流,这样我们才有生力军!他们找不到,你找得到么!就你那身量,放哨都要垫块砖!何况你身为主帅,按照周礼,一旦开战都应该呆在行辕里安坐,你跑来跑去搞个屁啊!太子身边有我哥在,既然没有寻见他们的尸身,就不会有大事。我哥哥,那是很厉害的人物呐,你们加起来还不如他一个顶事!”   燕白鹿威严地嗯了一声:“你说的,我也早就想到了!我就是考考你而已!”高栾随手一顶他的下巴,立刻让他咬到了舌头,痛得呜呜直叫。随后他自召回人马,按照高峦说的布置不提。他年纪又太小,这时候困得直打瞌睡,反正高栾也给了他个台阶,就自顾自道:“我相信扬哥。他很厉害的,总是逢凶化吉。”说完,将头盔一扣,疲倦地倚着篷车睡去了。头盔的边缘给他清秀的眉骨镀上了一层阴影。高栾打量着他尚显幼嫩青稚、却已有些成年男子轮廓的脸,心下盘算着,好啊,长得倒是蛮端正的嘛,哈,哈,哈。   燕白鹿觉得没睡一会儿就被高栾踢醒了。他愤怒地扯住他的脚踝,把他拉倒在地,结果被提溜着耳朵拖起来:“天都亮啦!”燕白鹿掏掏耳朵,睡眼惺忪摇摇晃晃地掬了捧溪水洗脸。高栾“咦”了一声,蹲□用胳膊肘捅捅他,“你眼睛这么大,就没发觉对面有个死人么?”   燕白鹿顺着高栾的眼光望去,一个黑衣人歪倒在溪水旁,喉间好大一条刀口,粘滞的血淌在溪水里,飘起红絮。燕白鹿很淡定地收回眼,然后哇一口,吐了高栾一身,吐完神清气爽拔腿就跑,高栾哇哇大叫地跟在背后追着他打。   燕白鹿跳上马哼了一声:“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我才不是怯战!要不是你脏成这样,我一定奉陪!”高栾气得跳马便追,燕白鹿眼看逃不过,把马鞭一举:“嘘!他们回来了!”   高栾扯过鞍边的鞭子劈头盖脸一顿好抽:“嘘你娘!”   “真动手啊!”燕白鹿任他打了几下出气,看他上瘾了,懒洋洋地把鞭子一卷,将他整个人从马背上提起来,“够了没有!疯婆子!”   高栾吐他一脸唾沫:“我是爷们!”   “疯爷们!”燕白鹿将他放在身前,两人打马一圈,从林中回来的人个个垂头丧气,几个军士都一脸无奈地摇头。燕白鹿眉头紧皱,“不行,我们还是亲自去找找。”进入林中之后,两人一路拌嘴,走到日头偏西,人倒是没寻到,竟迷失在密林中。高栾埋怨:“你怎么能那么无用!”一屁股往地上一坐,看着渐黑的天色,“完了完了,今晚要在林子里宿夜了。你有带吃的么?”   “干粮和水都吃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不都是你吃的么!”燕白鹿把发脾气的高栾踢起来,“想早点出去就忍忍!”   高栾伸手把他的头盔一拍,滑下来盖住了整张脸。燕白鹿拨上去叹了口气:“你怎么娇贵又泼辣,跟个小姑娘似的。”   “那是啊,”高栾突然朝他暧昧地笑起来,“要不怎么勾引你同我欢好呢。”   “啊?”燕白鹿拖着长长的声调,眨了眨眼睛,听不太懂的样子,最后很无奈地好心提醒他道,“那你真应该学学我。我们燕氏,全都是铁铮铮的好汉子呐!”有气无力地说完,拍拍胸膛倒头就睡。 11、第 11 章   再说那高长卿离开姜扬二人,独自走了一段路,就昏倒在树边,这样过了一整天,直到太阳下山,才被过路的御子柴拣到。御子柴悠悠闲闲骑着一头毛驴,赶着猪啊羊啊,一路哼着乡间俚曲,慢吞吞抄着悬崖底下的近路,看到个细皮嫩肉的,心下大喜。结果救回来一看,吓了一跳,把高长卿抱到驴上胡乱拍了两巴掌:“鸟!醒醒!醒醒!肉来了!肉来了!”   高长卿发着高烧,胡乱嘟囔了几句,不省人事。御子柴走上大道,刚好遇上彭蠡等人,后者正急着找他们呢。原来彭蠡一行终于将道路清通,赶来营地与燕家私兵回合。现下见到御子柴带着高长卿回来,都欢欣鼓舞——既然有人活下来,他们找太子也多了份希望!   “你家公子这是遭了歹人了!”彭蠡一捶树干,“都怪我!我太不小心!竟然让他们有机可乘!待寻到扬哥,我们立刻就走!”   这彭蠡人事不懂,御子柴却知道,他一看高长卿那个狼狈摸样,就知道他遭了什么事情,此时将他的长袍亵衣裹紧,抱上了车,随即与大难不死的黑伯一道又是杀猪又是宰羊,好好将将士们喂饱。原本五六十个人还好说,现下又挤进来两三百人的燕家私兵,足足二十多辆兵车散漫在山坡上,倒的确像支有模有样的军队,只是不知道御子柴跑一趟,够不够把他们喂饱。   当天晚上,不等他们换岗,姜扬与高妍自己便回来了,男人一瘸一拐,女人一路擦着眼泪,两人的神情都十分尴尬。黑伯叹了口气,被彭蠡叫去给姜扬看腿伤,御子柴却看了眼高长卿的篷车,闷声坏笑起来。   高妍素来不喜欢他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模样,此时冷声问他长卿回来了没有。御子柴笑得更厉害了,意有所指道:“他可是好着哩!”   高妍瞪他一眼,刚要上车,突然又想起来:“那幺儿呢?”   御子柴耸耸肩。   高妍立时惊出一身冷汗,在营地里一通告问,从彭蠡处得知他逃走之后又回营来,吓得面无人色。后来还是燕家人告慰她道,高栾与燕白鹿一道进林子里找人去了,大约是迷了路,那燕白鹿是燕家后人,必然会保高栾周全,高妍这才勉强安心:“那可否再派些将士前去寻那两人?”   燕家人也不敢怠慢,当下派出探马斥候搜了一夜,没有结果。第二天,彭蠡坚决启程:“这位少姑,你也知道事干重大……”说着看了眼燕家的军队。燕家将门之血,素来守卫国都,不到特殊时刻极少外派。彭蠡递给她一个为难的眼神,“我等已耽搁太久,不得不走啊!”   高栾大哭:“我一个弟弟至今昏迷未醒,另外一个愈加年幼,如今不知身在何处,我这个做姐姐的,怎么能安心离开呢?如若军爷执意要走,还请留下清水和食粮吧,我们一家人不愿分开,就在这里等幺儿的消息!”   彭蠡十分为难。这时候,车里突然传来男人沙哑的声音:“留下一半人马,在这里寻找高家二公子和小鹿。”   “扬哥!”   姜扬撩开车帘,低声道:“长卿高烧不醒,这荒郊野岭没有大夫,得不到好的救治,我是一定要将他带走的。你……你也最好随我们一道延医去,看看身上有什么伤。”姜扬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说到此处十分羞耻,涨红了脸,但还是坚持劝慰她,“长卿醒来一定希望你在他身旁,是不是?你不是一个人的长姊,长卿需要你的照顾,有这么多人守在这里,幺儿没有事的。”   高妍含泪,终于退到一边,撩着裙摆走进长卿车里。姜扬的视线跟着她,直到那道车帘放下,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挥挥手,“走吧!”底下将士按照西府军、燕家私兵编队成列,护卫在车队两旁,黑马玄甲,白马银盔,在新雨后的天空下往国中进发。   姜扬的篷车此时被护卫在最中央。他往前方望去,只看得到高长卿所在的篷车,却见不到他想见的那个人,心乱如麻。从昨晚到今早的事情,对他来说简直像一场大梦。他只记得肉体上的极致欢愉,却完全没有记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不明白,一向内明的自己怎么会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何况在这种时候,他、他怎么可能会如此糊涂?!实在是十分蹊跷。   但虽然满腹疑问,姜扬却不敢有任何怨言,也不敢做任何辩解——不论他怀着怎样的初心,事情做了就是做了。高妍的神色已经告诉了他一切。她显然对自己十分厌恶,畏之如虎,高妍是长卿的姐姐……如果长卿知道他对高妍所做的事,会如何看待他?!姜扬不敢去想了。   急行军一日,姜扬托彭蠡去前头询问高长卿的伤势,彭蠡回来只是摇头。姜扬沉默了一会儿:“附近有什么城池?”   彭蠡一愣,遂明白了他要做什么:“扬哥,万万不可!现在这个时候暴露行踪,前功尽弃!”   “已经暴露了!” 姜扬心里烦躁,口气也变得不善,毫无耐性地截断他的话头,“你以为黑衣人自哪里来?恐怕早就有细作潜伏在我们身边!我看长卿脸色苍白,恐怕本来身体就不大好,如果这个时候得不到妥善的医治,我如何过意得去?”   “扬哥!大事要紧!”彭蠡苦劝,“我……我也十分敬重高公子的为人!不枉杀无辜,不恃强凌弱,慷慨肯为人死,毁家纾难,而唯恐人知!当日……他怕扬哥你的伤口感染,还帮你吮出了坏血,还特意嘱托我不要告诉你!这样的人疾病缠身,也是我不愿意见到的!”   “竟有这样的事!”姜扬震惊。   “只是扬哥现在身负重托,前途未卜,实在不能为了高公子耽误行程……”   “够了!”姜扬突然抽剑断案,彭蠡赶忙跪下,“扬哥!”姜扬自知失态,粗喘了几口气,“这样的义士为我而受伤,我怎么能以大业为借口,弃他不顾!他今夜再不醒,我们就找一处城池,为他延医!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彭蠡走出篷车的时候,盔甲里头的军衣都湿透了。跟从姜扬多年,他从来都温和待人,心胸大度,还从不曾看到他发这样大的火!他拔剑的刹那,彭蠡分明感觉到了杀气!扬哥竟是那样地信任高公子么?竟是要为他对兄弟拔刀相向!彭蠡不禁有些心寒。但是那高公子又的确是个讲义气的真君子,彭蠡虽然嫉妒他,却也钦佩他!只希望他日后能辅佐扬哥,不要辜负了姜扬对他的情谊!   当夜子时,姜扬被营地里的喧闹声惊醒,一瘸一拐地下了车,发现前头的篷车里亮起了灯。他隐隐约约似乎听到高长卿的声音,心下大喜,快步上前想看看他是否安好,却又停下了脚步,面有愧色:自己做下这种猪狗不如的事,当有何面目见他?他想到灯下,高长卿低头时婉顺真挚的眼神,心中一痛——自己难道要亲口告诉他: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侮辱了你的姐姐?   他看到车窗里印出高妍哭泣的身影,更是痛不欲生:她现下肯定是在与家中唯一的男人哭诉吧?长卿他……已经知道了他犯下的过错吧?   姜扬闭上了眼睛,招来彭蠡,“你……你代我去问候一下。”   彭蠡奇怪,“既然扬哥如此担心高公子,为什么不亲自去呢?”他脸色一变,伸手搀住他,“莫非是腿伤又复发了么?”   姜扬摇摇头,面色凄楚,用眼神示意他快去。彭蠡不知隐情,愈发糊涂,便找黑伯问候了一声。姜扬远远地看到黑伯入到篷车内,不一会儿,高妍便下车来,毫不掩饰眼里的戒备与厌恶:“长卿刚醒,烧得糊里糊涂,身体还虚弱得很!他为了你吃这样的苦头,又要遭受家人被辱的屈辱,你还想去气他么!你未免太自私了!”   彭蠡站在一边,听罢大怒,把斩马刀推出一寸:“不得无礼!你可知他是谁?”姜扬见他口无遮拦,赶紧按下他的刀。高妍讽笑,“他便是周天子,犯下这样的过错,也不可饶恕!”   “好了,都不要斗嘴,有话好好说!都是我的不是,你们二位不必再为我争执了。”姜扬低喝一声,将彭蠡遣退。他扶着车厢上前几步,高妍畏惧他,不自觉往后一退,随即流露出屈辱的神情,偏过头去。她无法忘记这个人是怎样折磨弟弟的!让他高傲的弟弟甚至有了去死的念头!方才她为他擦拭身体,只要一想起全身上下那不堪入目的欢爱痕迹,就忍不住泪如雨下。   姜扬单独面对她,也需要很大的勇气,更何况高妍哭得梨花带雨,让他十分烦躁。姜扬本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此时在半空中一顿,低声道,“少姑,在下昨夜孟浪,冒犯了少姑,但我并非少姑所想的无耻之徒……唉,我现在说这些,你也不会信我了。现在所幸长卿没有因为我的缘故……唉,人醒了就好,人醒了就好。再等几日,我会亲自向他负荆请罪,给你们一个交代,少姑现下且委屈几天,少姑以为如何?”   高妍以袖拭泪:“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切听凭足下的意思吧。只是我弟弟心性高洁,恪守祖宗立下的门风,如今你对他的族人犯下这样的罪孽,他恐怕不会轻易饶恕你的!”   姜扬最怕的就是这个,一想起高长卿日后将以如何鄙薄的眼神看待自己,就心痛得几乎站立不稳。但是他难以压抑心中的渴慕,眼见高妍转身离去,不由得伸手唤道:“少姑!”高妍冷淡地问他还有什么事么。   “我担心高公子的伤势,能不能等他睡着后,让我……让我看他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我去!这位攻君真是不知内敛!负分滚粗!有胆量求大姐,没有胆量抢了老婆回老家结婚去么魂淡!这样劳资就可以完结HE了!yeah! 12、第 12 章   高妍浑身一颤,戒备地端详着他,见他眼中竟是热烈的的痛苦与歉疚,一时之间竟然僵在原地,难以开口。按理来说,因为那药药性极大,会让人神智失常,昨夜的事情姜扬当是一点都不记得,否则也不会以为他逼曱迫自己做过鱼曱水之欢。但是从他醒来到现在,他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件事,无不以弟弟为最优先的考量……高妍身为女子,心思要比男人细腻许多。她联想起平林郡中那些冲着弟弟来的疯言疯语,一时间汗毛倒数。这人不会本来就对弟弟……有那龌龊的意思吧?!   “你还是别来了!”高妍近乎失控的尖叫,“你还想惹他生气么!他听说、只是听说……就吐血不止!他从小体弱多病,你、你现在还不避嫌,是想气死他么?!”   她自知引起身旁的人纷纷侧目,说完便拂袖离去。姜扬跟了几步,无力地垂下手,长叹一声。此后几日,他都特意让彭蠡放慢行军的速度,尽量拣宽阔平坦的大路行走,就希望能让篷车里的长卿能够睡得舒服一点。彭蠡一天要被他差去问候十多次,实在不堪其烦,也一改素来的恭敬,与他谈到此事就很不耐烦:“扬哥,你腿都差不多好啦,既然这么担心,你就自己去嘛!他既然如你所言,是个胸襟宽阔、很有抱负的人,你又何必畏首畏尾!男人之间,一旦打开心胸,倾诉衷肠,有什么不可以一笑而过呢!”   姜扬摇头:“你有所不知,我……我对他的家人做了十分过分的事情,他恐怕很难原谅我了。”   “你总不至于一辈子不见他吧!”燕白鹿不在,彭蠡一人要整束两家的队伍,又要被姜扬逼着去热脸贴冷屁曱股,十分辛苦,咕噜咕噜仰头喝了一口水,“扬哥,你这般每日在车中愁坐,也不是个办法啊!拖得了一时,你拖不了一世!你这般惦念高公子,根本没有心情顾虑大事,末将担心你这个样子,如何回国中继承大宝!”   姜扬沉吟良久。每日只是这样远远看着,不能陪伴在他身边、亲眼看到他好,姜扬寝食难安。他其实心下早已有解决事情的主意,就是不敢轻易去拿两人的关系作赌注。他明知道现在最好躲得远远的,等高长卿气消了,再与他平心静气地赔礼道歉,一起商量解决。但是偏生,自己遏制不住地想见他,每日踟蹰不定,还为此拖累了他人,实在婆婆妈妈得不像自己。   于是他点点头,“你说得对,不能再这样下去,此事必须有一个了结。既然做了错事,没有这样畏首畏尾的道理。”彭蠡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抹了把额汗匆匆跑开了。姜扬一旦打定主意,也不再迟疑,一瘸一拐地往他车里行去。   黑伯受高妍嘱托,此时想将他拦下,但他一个老人家,哪里拼得过姜扬人高马大,被他一手格开。御子柴靠着车厢,脸上笑得暧昧,扣住黑伯的肩膀:“老人家,年轻人的事情,由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黑伯担心:“我看这位军爷面色不善,他是要来问罪,可怎么办?!”   御子柴笑骂了句鸟:“问罪?赔罪还来不及!”遂抓抓虱子,丢到嘴里嘎嘣一下。   姜扬一撩曱开车帘,里头的高妍和高长卿都吓得一缩。高长卿自从那天带家人出走以来,没睡过一个好觉,身体的不适完全凭着一股倔强撑下来。但是那一晚之后,他心智全垮,积劳与忧思完全被释放了出来,一病曱不曱起,直到现在还虚弱得很,素来坚刚的心性也因为疾病变得软弱起来。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像从前那样,完全以正常的眼光看待姜扬,但是现在他才发觉自己错得离谱!他根本没有办法面对这个男人!姜扬只是背着光站在他面前,就让他对那轮廓心生畏惧,连药碗都端不稳,脑海里走马观花地闪过那天晚上的场景:高热的温度,淫曱靡的喘息,游走在自己赤曱裸曱身体上的粗糙手指,那刺穿下曱体、不断抽曱插的火热男曱根……高长卿几乎要窒息了!他故意低下头,把自己的脸藏起来,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却发现视线渐渐模糊,大滴大滴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被面上,晕开了深深的痕迹。   他竟是,那样恐惧!   高妍看出他的失态,赶忙夺过他手上的药碗,直起身挡在他面前。她心里也很怕,姜扬有权有势,现在车外都是他的人,还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她却只是个弱女子……但是她从小就知道,她是姐姐,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自己的弟弟们。这个时候她若不站出来,又有谁会站出来呢!   她护住长卿:“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高长卿低着头,姜扬看不清他的神色,心下一凉,苦笑道:果然,他竟是连一句话都不肯与自己说了!但还是腆着老脸对高妍一躬身:“少姑可否移步,留我与高兄弟说一句话。”   高妍脸色雪白,胸口起伏。背后高长卿狠狠抓曱住了她的手臂,整个人都在发抖,显然怕到了极点。高妍心痛得简直要流下泪来,“有、有什么事情,不能当着我的面说么?”   “那……那也好。”姜扬无奈,俊脸一红,在他姊曱弟二人面前跪地长拜,“男人犯下错事,理应有所担当。如若高公子不嫌弃,请与我结为婚姻!我愿与你用以为好,请、请将高氏女嫁予我。我曱日后必定以妻子待她,万万不敢亏待半分!”   高妍低头,默不作声,高长卿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居然那么顺利么……顾自又哭又笑。姜扬不知他心里事,只以为他难过,羞愧得无地自容。   高长卿疲惫地挥挥手,“还有什么别的好办法么?”他道,“阿姊从小就是父亲的掌上明珠,这么多年,即使媒人踏破了门槛,我也不敢轻易将她交予任何人,只因为有善相者道,我阿姊命中必贵。如今……”高长卿羞愤地偏过头去,“足下也算是一表人才,事已至此,我又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   姜扬大喜,大步上前:“那你、你是原谅我了?”   高长卿吓得滚倒在榻上。高妍赶紧拦住姜扬,顺势将他往车外带。姜扬红了红脸:“你……你……”   高妍此时对他倒有了改观。她既然已经知道姜扬的身份,自然不敢肖想太多,却不知道他竟然这样爽快,言辞间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国君,而有任何骄矜,甚至担心被怀疑仗势欺人,强取豪夺,的确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但是这点好感却没有办法冲淡她心里的恨意。自那一晚起,这个人将弟弟压在身下、肆意曱淫辱的画面,便挥之不去。   高妍下了车,便放开了他,“你既有要务,耽搁不得,先行一步也无妨。我带着他在后头徐徐赶路,到了国都再去寻你,你觉得怎么样?我这个弟弟很是倔强,你将他闲置不理,过一阵他自然也就想通了。”既然结下婚约,高妍说话也随便许多。而且她知道,这便是弟弟所想要的最好的结果,大功已成,这个人现下还是早些消失为妙。她感觉到,她弟弟经过那一晚,已经有些地方……坏掉了。(删除)阿姊真是女中豪杰,练得一笔好眼力!(删除)   “你……”姜扬愣了一会儿,“你们是在赶我走么?”他皱起英挺的眉,飞快地眨着眼睛,似乎难以置信,“我……即使我这样做,他……你们还是没有办法原谅我么?我们不都是一家人了么?”   高妍避走几步:“你……你总得给我们一点时间。长卿是很骄傲的人……”   “他觉得我配不上你是么?”姜扬觉得荒诞,干笑了几声,“他心里一直看不起我是么!”   “你不要这么大声!”高妍着急,连连拽住他,姜扬用力将她甩开。高妍苦劝,“他从小与我一起长大,现在只是一时半会儿没法接受,他性情固执牛顽,你也跟我牛顽么!现下事情没有别的出路,他也答应下来了,你让他一个人呆几天,他自然而然就想通了。你难道还怕他不认你这个姐夫么?”   姜扬踹了一脚篷车,回身便走,高妍长吁了一口气。可是他不一会儿便折了回来,神色肃然,手上抓着高长卿送予他的佩剑,高妍吓得面无人色,上前抱住他的手臂,语带哭腔:“你带着剑是要做什么!他是因为敬你爱你,把你当兄弟,心中才难受,你不要误会了他呀!”   姜扬面色冷峻对彭蠡吩咐,“将夫人带去前面那辆车中!万万不可怠慢!”彭蠡“啊”了一声,狐疑地看了眼高妍,不知夫人是指什么,被姜扬喝了一声后,赶忙“哦哦”点头,“夫人请!夫人请!”将哭泣的高妍请走了。姜扬入到车中,见高长卿惊恐地蹬着双眼,黑白分明的眼中分明写满了戒备与疏离,心下抽痛,“你既然不肯原谅我,又为何要答应将你阿姊嫁予我呢?你心里,其实是不愿意的吧?我现在在你眼里,只是个卑劣的人吧,哪里值得你叫一声兄长呢?恐怕更不值得你叫姐夫了。”   姜扬抽曱出沉檀,递到他手中,高长卿根本没有力气握住,姜扬包着他的手将剑拿稳。高长卿因为碰触到他,吓得面无人色,眼里涌曱出大滴大滴的泪珠。姜扬也哭。他跪在榻前,拿剑尖指着自己的心窝,“你若是恨我,就杀了我,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更不会躲。长卿,我即使去死,也不会背叛你对我的情意;我也宁可死,也不要你将我看做一个不堪结交的人。你对我的情意,重逾千金,不要说一个女人,即使拿全天下的女人来换,我也不会舍此取彼。那天晚上,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姜扬握着他纤细的双肩恸哭,“我愿意付起责任,只要你还相信我是个可以托付的人。但你若是不愿意,觉得我配不上你阿姊,也玷污了你我之间的信义……你就杀了我吧!我不敢有半分怨言。”    作者有话要说: (删除)长卿捉剑而起:这可是你说的!你这□犯!一片血光中,此文BE。(删除) 扬哥的状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小高的状态:我靠!这□犯!屁股还疼着呢!吓尿! 看到了吧,此文绝逼搞笑文啊,见过感情如此丰富、讲哥们义气的攻么!见过如此嘤嘤嘤的受么! 13、第 13 章   高长卿知道他是个重义气的人,也知道这一切都出于自己的阴谋,但是终究没有办法当那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而对他也没有丝毫愧疚。他真的恨不能将他毙于当下!可是,他可以么!他可以拿自己的前程去赌么!他可以拿自己的家族去赌么?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姜扬就是自己毕生将要侍奉的君主,君是君,臣是臣,在他还没有壮大力量之前,必定要尽心侍奉他,保护他,并获取他的信任,因此他没有报仇的资格,更不能谈所谓的怨言!这样两难的痛苦让他单薄的身体几乎无法承受,他握着剑的手在颤抖,他想,但他不能!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   他无力地丢下了剑,低着头闪避着他真挚的目光:“我、我又何尝想与你有此隔阂……”   双肩上钳制的力道瞬间加重,是姜扬大喜过望地钳制着他的身体。高长卿周曱身一颤,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晚上……那些没有止境的、疯狂的、悖伦的交曱媾,男人喷在耳边的粗重喘息,射在体内黏曱腻热烫的精曱水……高长卿泪流不止,害怕地抓紧了被面,整个人都失去了清醒的意识,只是不自觉地想逃!想逃!姜扬看他面无人色,长长的睫羽柔弱地颤动着,显然陷入了什么梦魇,心下后怕,旋身坐上榻,就将他搂进怀里:“长卿!长卿!”高长卿听到近在咫尺的熟悉声音,恐惧得立刻就昏厥了过去。   姜扬赶忙叫来黑伯,黑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清楚地知道,公子身上的伤在正常情况下,恐怕不会在一个男人身上出现,再加之他的后曱庭……姜扬看他畏首畏尾,不禁冷喝:“怎么还不动手!”   “这个……军爷还是去外头等着吧。”   姜扬大怒:“这种时候,你还计较这些做什么!还不快治!”黑伯劝不动他,只好当着他的面,与他一道扒掉了高长卿的贴身衣物。   修长洁净的身体逐渐暴露在姜扬眼前,他却渐渐怒红了眼眶:虽然已经过了几天,但是欢曱爱的痕迹依然历历在目!黑伯大气不敢出一声,姜扬却一拳砸在车壁上:“真是混账!畜生!”他下车对彭蠡吩咐,“回到国中你就查,查到底!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们!长卿这样的人……他们竟然、竟然下重手殴打他!既然是冲着我来,为什么要伤害不相干的人呢!”   彭蠡觉得奇怪:那天晚上的情况下……被殴打?但看姜扬伤心的样子,只好连连应下。最近,他家主公脾气很古怪,凡是与高家公子相干的事情,他都很容易激动——很可惜,现在似乎他的眼里也只有那高家公子了,彭蠡吃过亏,心知不宜再劝。   此后几天,姜扬都陪在高长卿车里,悉心照顾,高长卿每次一睁眼都是他,几乎就快要得上心悸的毛病了,可是劝又劝不走。想找阿姊来替,姜扬又一脸懊恼:“我现在遇到你阿姊……会很尴尬啊。而且虽然我们有过婚约,但是还是不要太逾矩的好啊。”高长卿心想,又不是想让你见她,是我想见她!奈何姜扬一旦打定主意装疯卖傻,假装听不懂他话里的逐客之意,他也不好意思明说,只能竟日与他相对。高长卿见他凡事都很守礼节,为人又十足的义气,而且显然是真的不记得那晚上的人究竟是谁,也慢慢放松了戒备,有时候对上他的眼光,也会努力让自己不要逃避。虽说如此,但姜扬依旧感觉到他的异样。   姜扬觉得长卿待他不如往日。往日他们谈笑无忌,现下他似乎……似乎还是不能袒露心迹,看他的眼神很是闪躲,让他懊恼不已。姜扬知道现在的情况已经算是最好的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无法满足。他渴慕着眼前人,因此无法忍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一丁点的含污纳垢。   但是设身处地一想,如若自己有姐妹,长卿又对自己的姐妹做了这等事……他心里果然隐隐得有些不大舒服。这样想来也就释然了:有些心结,要等时间来解。他相信只要他待长卿好,也不辜负他敬爱的阿姊,长卿总有一天能以从前那样坦率又充满崇敬的眼光看他,而不是现在这样……一旦撞上,就连忙躲开。长卿不会知道,每当这种时候,他会有多痛苦!他是多么期许着,他仍然待他如好兄弟!   这种期盼太过热烈,以至于姜扬有一天终于决定,不惜卑鄙地动用他的权力,来重新换得长卿的正视。“其实……都是我连累了你。”姜扬紧握住他的手,一直憋在心里的话,此刻再也忍不住,尽数说与他听,“容扬的确不是我的本名,我叫姜扬。我现在,也不是什么骑兵校尉了。”   他从腰间皮带上取出一直不肯离身的铜管。铜管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铜管里头是一卷诏书,羊皮卷写就,卷作一卷裹着一支箭。那箭十分小曱巧曱玲曱珑,做工却精细,更加昭示着它的不同凡响的是:它是用黄金铸就的。高长卿是见过世面的人,一眼便被它吸引了:“……国君的金令箭?”   姜扬将诏书放到他面前。待他假装一目十行地看完之后,姜扬温柔地对上他的眼光,平静地说:“实不相瞒,我便是太子姜扬,现下正在赶往国都继任王位。”   高长卿以为自己要很努力才能摆出惊讶的神情,但是事实上,听到他亲口说出来,他几乎有一种落泪的冲动。他扶坐起来,避开他的手,退到退无可退,然后长拜:“殿下……长卿,长卿不知殿下曱身份,多有得罪……”还未说完就被姜扬扶了起来。高长卿努力打消那些让人齿冷的感觉,以及那一旦对上他的眼神,便不由自主从心底涌曱出的羞涩与羞耻。他发现,看着这样正直又坦率的姜扬,他那颗恐惧到颤抖的心,竟然平静了下来。   都过去了,他安慰自己,都过去了。事情没有偏离正轨。   对,他们本来就应该这样!这才是他计划好的康庄大道!不过是出了点小小的意外,他绝不能因小失大!   “我……我并不是特意隐瞒。”姜扬见他眼中重新有了光彩,心下雀跃,说话越发小心,“我当然也不是不相信长卿!只是此去凶险,实在不敢拖累你!本来想等到尘埃落定,再与你坦诚一切,想不到,我万分小心,还是让你因为我的缘故受委屈,我……”   他凑得太近,高长卿咬着嘴唇低下头去,掩盖自己几近失控的神色,沉默地摇摇头。   姜扬继续说:“其实现在想来,不说倒还有些好处。如果长卿早知道我的身份,恐怕不会……不会对我打开心扉,只会以臣子的礼节侍奉我吧?我现在却知道,长卿对我,有如我对长卿!我们的心意,都有一样的!”(删除)你哪里来的自信啊!(/删除)他站起来,紧紧握着沉檀剑,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否则,长卿恐怕当时就会手刃我吧!现在,请君之玉女,与寡人共有鄙夷,事宗庙社稷!”   高长卿淡笑。姜扬居高临下,只看到他笔挺的鼻梁,还有那长而密集的睫羽,一下子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自他醒来,姜扬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温柔的神情,心里涌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他从未觉察过的柔软部分,此时跟着他那一笑变得又轻又软,还有点发酸。姜扬突然莫名有些羞涩了,低头轻声附在耳边问他:“你笑什么?”   高长卿手臂上爬满了鸡皮疙瘩,心下让自己镇定,镇定,快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带过。可是一偏头,湿曱润的嘴唇便擦过了他的脸侧。   姜扬几乎瞬间惊跳了起来,捂着侧脸,惊诧地望着他。他那个无辜又羞涩的神情让高长卿蓦然觉得好笑:说不准,若是让姜扬知道那天晚上竟然发生了那种事情,他恐怕比自己更难以接受,更害怕吧!   他心里蓦然一轻,似乎被郁结的根源已经松松垮垮地解开,落落大方地捡起沉檀剑,随手抛给了他:“殿下的东西,可别忘了!即使再是凶险,我的心意,也与当初一样……即使哪天为殿下而死,长卿也死而无憾。”   姜扬伸手接过剑,心下大喜,他认识的那个豪迈大气的长卿又回来了!他的长卿,就是应当那样笑着,举手投足都是令人羞愧的尊贵大气,光芒万丈!他郑重地抱剑行礼:“那么从此以后,请陪伴在我的身边,相信以长卿的才具,一定能辅佐我治理这个国家吧!”   高长卿长拜:“不敢不从!”   姜扬正色:“我必以国士待你!我也会以国后的仪仗,接你阿姊回宫!当然,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高长卿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他已经走完了第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个读者留言问:到底扬哥为啥就肯自杀了呢!他对小高的感情发展未免太快了吧!自杀什么的实在太过了!还是他确信小高不会杀他呢?对不起这位可爱的孩纸我没有要挂你!我只是觉得你问了好问题,值得公开回答一下,顺便叨叨逼。 其实都不是!扬哥说这话,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他是很真诚的!正如其中的所有人包括小高,他们都是很真诚的。 会有很多人觉得扬哥傻,就像觉得此文并不好笑,天雷,三观不正,神逻辑,等等等等。我今天来告诉你们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给你们举三个例子吧: 荆轲刺秦王前,他对樊於期说,我要去刺秦,苦于没有门路,借你脑袋用一下,好不?樊於期说,壮士高义!然后拔剑自杀把脑袋借给他了。 你理解不能吧?熊孩子借什么也不能借脑袋吧! 晋灵公派鉯麑杀赵盾,鉯麑大清早的看见赵盾穿好衣服在床上假寐,热泪盈眶:好人呐!我杀好人,不行;我抛弃君王的命令,也不行。我死循环了!然后这家伙就触槐而死了。 别问我,我也不理解为什么穿好衣服假寐就是好人了……也不理解一死机就触槐到底是为哪般…… 最后一个。楚庄公的使者被宋国人杀掉,楚庄王听说了之后怒发冲冠,一个人就哗跑出去要跟宋国人PK!他就这么跑啊跑,跑出了寝宫还没有穿鞋,跑出了宫门还没有佩剑,跑到了郢都的集市上赶车的人才追上他:大王!要不要考虑一下坐车?!坐车快! 哎,一国之君二成这样,成天在集市上裸奔,怎么想都不太对啊…… 现在你们看三个故事,会不会觉得很不真实呢?的确是的,我们现在没人会这么做。我们学会了不把喜怒写在脸上,我们来去匆匆疲于生计,别说生命,我们连钱财都不会托付;我们也不会看到我们的领导人大大因为米国人又怎样怎样了,气得一口气疯跑到中关村,还忘了穿鞋…… 但是我们的古人,他们是做的出来这种事的,在那个遥远而淳朴的时代,我们的文明刚刚出生的时候。他们轻生死,重然诺,并不是因为他们蠢,是因为他们相信有东西会比生命更重要,就像子路去捡的那顶帽子。他们开心就仰天大笑,痛苦就伏地大哭,生气就怒发冲冠,觉得陷入了爱河就坐在高高的城墙上,对着夕阳,对着你,轻轻唱一首情歌。 然后腆着脸问:今晚我能来你房里么? 一点节操都他妈没有啊。 他们并不是蠢,他们只是太淳朴了。他们也许没有魏晋那样机巧的风流,因为他们刚刚从文明的起源中醒过来,世界对懵懂的他们来说还太狞利。但他们用刀耕火种打造出来的粗粝质朴的基石,牢牢奠基在中华文明的最深处,撑起了整个中华文明的脊梁,使得它不单单只是风流,还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苍苍然的大气。是那种气度,也只有那种气度,才孕育出了孔孟老庄,纵横墨法,兵家绝世。从此以后,我们再没有看到任何一个时代,能及得上百家争鸣。是这种苍苍然的大气感染着其中的每一个人,以及身后的每一个人,让我们之所以为中华。 两千多年了。 有时候想想,那个时代在心里依旧像一个儿时的梦一样,黑暗,但是在黑暗中有着让人神为之夺的曙光。 扯远了。 总之,他们之所以看起来中二脑残,逼格甚高,感情丰富得像琼瑶剧,说话做事总是有一点用力过猛的微妙欠揍感,以至于天雷滚滚,那全都是因为…… 他们是我们生活在诗经中的,可爱的先人呐。 (删除)但也依旧如读者们所说的,不妨碍他们中二脑残,逼格甚高,感情丰富得像琼瑶剧,微妙欠揍,天雷滚滚……谁让我们是现代人呢!感觉根本不是一个世界好么!(/删除) 14、第 14 章   这个时候,高栾正跟在燕白鹿屁股后面,在林子里兜来兜去,“喂!这里真的没有走过么!绕圈子吧!我们在绕圈子吧!”   “没有!”少年很是坚决,“凭我将门之后的战阵眼光,一眼就看穿了这山势的走向,你放心吧!”   “放心你才有鬼!”高栾叫着累死了累死了,甩掉鞋子往石头上一坐,“也不知道拜谁所赐,我们沦落到这个份上!”   燕白鹿宠辱不惊:“那只是失策!人总有犯错误的时候!现下我吃得很饱,就认得路了!你信我,今晚太阳落山之前,我能带你找到人烟。记得么?我可是领着战车翻山过来的。能翻过来,那翻过去也是小菜一碟啊!”   高栾不依,把腿一盘:“走不动了……除非你背我!”   燕白鹿愤恨地瞪了他一会儿,高栾挑衅地迎着他的目光。不一会儿,燕白鹿就因为头盔下滑输掉了这场斗眼,随意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一屁股蹲下。高栾连声诶诶诶,“真的假的?该不会是想把我来个背摔吧?”   燕白鹿起身就走:“不要拉倒。”   高栾赶紧扑上:“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高栾虽然清瘦,那也是高妍高长卿两姊弟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的,连骨头带肉也不轻,燕白鹿穿着满身甲胄,背着他,居然健步如飞。高栾搂着他的脖子,一时间惊为天人,“好大的怪力!”此后便安步当车,无论燕白鹿用什么法子,都再也不能把他从背上甩下来了。   “你好好地背!”高栾将尖尖的下巴搁在他消瘦的肩膀上,“以后哥哥赏你!”说着狠狠亲了他一口。燕白鹿蹬着圆滚滚的眼睛怒斥:“你在我脸上涂唾沫干什么?!”乐得高栾嘿嘿直笑。   等到傍晚时分,燕白鹿站在山岭上,大呼了一口气。高栾从他背上跳下来,装模作样拍拍身上的灰,很失望地说:“这就是你说的人烟啊?”   燕白鹿不理睬他,拽过他的手往前走去,高栾诶诶诶,燕白鹿白眼:“干嘛?这么几步路,还要我背么?你以为你是哪家的闺女么!”   高栾劣质一笑,扑上去就胡乱扒起他的衣服。燕白鹿被吓得哇哇大叫:“荒山野岭,你做什么!先奸后杀啊!”   “乖!前面那一部分会特别特别长!”高栾摘了他的头盔铠甲护手,随手一丢,坏笑着按住他的手腕,撮着嘴“咪咪咪”地低头欲亲他,燕白鹿眼看他撅着嘴唇越凑越近,急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了,顶头就撞。高栾哎呦一声,捧着额头在一旁滚来滚去。燕白鹿看他痛哭流涕,起先还很出气:“要你奸我!要你奸我!”之后看他疼得厉害,担心起来,拍拍他哄了一会儿,高栾果然就泪眼迷蒙地大骂:“好心好意让你解甲!深山老林的,有人烟也一定是避难的人家,看到穿军装的还不吓傻,进去就给你一闷棍子!你还撞我!你以为你谁哦,我才不愿意亲你呢!脏兮兮的!”   燕白鹿被吓得一愣一愣的,又气上心头,“是啊!我就是脏兮兮!你离我远一点啊!”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规规矩矩敲敲人家篱笆间的木门:“请问有人在家么?”话音刚落,一条大狗扑出来汪汪直叫。   “黑子!住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闻声而至,见到他俩人,长眉舒展:“……今日是什么日子!山中竟来了小客人!客好客好!”不等燕白鹿答话,高栾便笑嘻嘻地迎上去,“这位老伯,我两人在这山中迷了路,不知可否借宿一晚呢?不然,舍我们一口水喝也好啊!”   “好说!”老人家拉开篱笆门,将两人迎进去。直到这个时候,燕白鹿和高栾才发觉,这个老伯只剩下一条腿了,裤管里露出一截鲜红色的肉团,借助拐杖才能行走。   深山老林的人家,土胚石基,上头盖着基层茅草,看上去很是寒酸。走过小小的院子,老人家撩开竹围,里头是一间昏暗的小厅堂,地上铺着草席。高栾看着不禁咂舌,慢吞吞地跟着他在木墩上坐下。有一个老婆婆在隔壁灶间中升火。老伯叫唤:“婆子!出来见客!点笼火!”老妇人擦擦手走出来,端来两只陶碗,一只大瓦盆,往里头哗哗倒了两杯茶,“远客哩!凉茶!吃!吃!”然后点燃了昏暗的油灯。两个小的拱拱手,礼数是不缺的,之后就因为太渴而原形毕露。高栾觉得那茶有股土腥味,还喝到了干树叶,忍了忍还是咕咚咕咚饮尽了,旁边燕白鹿早已端着瓦盆:“老伯!再来一碗!”   老伯端来食案:“别吃茶!吃饭!吃饭!”招待他们一盘苦菜,一盘看不出什么品种的菜汤,还有几张面饼,呵呵笑道,“招待简慢,还请二位小哥不要见怪啊。”   高家虽然倒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高栾还从来没尝过这等粗茶淡饭,掰着面饼一小口一小口往里塞。燕白鹿倒吃得很高兴,狼吞虎咽,高栾见他吃相十分粗野,看样子都不准备给人家剩点口粮,连忙用胳膊肘捅捅他。燕白鹿好歹把菜汤咽下:“你又作甚?”高栾狂翻白眼。对面老伯倒不以为意:“吃!多吃点!多吃一点!年轻人,长身体的时候!”高栾抱歉一笑,“老伯,让阿婆也过来吃吧!”那老伯咧开缺牙的嘴,“婆子!婆子!”那阿婆端着几碗比清水浓稠不了多少的粥出来,“吃!吃!”   高栾环顾四周,当真是家徒四壁,不由得奇怪:“老伯,阿婆,我看这房舍不似旧有,你们先前不住在这里吧?缘何搬到这山上来住呢?家中又怎么只有二老呢?”   老伯道:“不瞒小哥,我与婆子,原先住在山脚下,家中也实有三个小子!但是十年前,国中有令,一户一丁,有两个男丁以上的,须得分家,否则就要收两倍的赋税。我当时年五十七,也还算是男丁,没有办法,便与几个小子分了家!但我们年纪大了,又不能耕种,养活自己都难,哪里交得起赋税哟!开始的时候,还有几个小子照应着,但是等他们一个一个都当兵去了,家中就败落了。没有办法,这才上得山来!这房子的石基,就是我那三小子走之前一担一担挑上来的……”   老太婆敲桌,“好端端的,又提它做什么哟!”撩着围裙一边哭,一边拍自己的腿。老伯给她加了一勺稀粥,“甭哭!这是迎客么!甭哭了!”老婆婆依旧哭天抢地。   “我就不懂了,为啥一户只能有一个男丁,多了就要分家?”老伯拿着勺,起了劲头,“我家本来三个小子,三个媳妇,耕着籍田,好端端的呀!这些大人们的心思可真难猜!”   “那你家的儿子没有回来么?”燕白鹿换了个碗,一边往嘴里倒一边支吾。   老伯怆然:“老容国的男丁去服军役,有多少可以回来的哟!回来的……也都缺胳膊少腿咯!”说着拿着拐杖敲敲自己的腿,“碎男子的腿,就是当年被岐人斩下来的!岐人下手真狠呐!死了,也罢!不死的,都砍去一条胳膊,砍去一条腿!若不是我装死,恐怕也回不来了!”   “老伯为国恤力,难道没有封爵,没有免税么?”   老伯沉吟:“远客不知嘞!天下的爵禄,哪有让给黔首的!那都是给贵族老爷们的!要说赋税,原先我们住的地方呐,相连的七个城邑都是高家的封邑。记得还是高简子的时候,碎男子领过一笔抚恤,高简子还来军营看过我们哩!要不是他及时送来粗药,碎男子断了腿,怎么活得下来哩!后来,是高文子继位,那也是位好大人,春荒的时候经常开仓赈济,还免去了我们这些伤员的赋税。但是十年前,高家不是出了大事嘛,高家封邑被瓜分了个干净,我们这七个邑都归入了南郡,那个时候,郡府老爷就不曾管过我们的死活咯!”老伯摇摇头,“我们上山来的时候,山下收的可是泰半之税啊!这可要不要人活了呀!”   燕白鹿还要再问,但看高栾拿着面饼失神,听话地不出声了。高栾摸了摸腰带,摸出一把刀来,放在桌子上,“二位老人家就用这些魏刀,去买些肉吃吧。”   两位老人执意不肯收,“碎男子碎女子年纪大了,没有力气下山,有钱也没有地方花。粗茶淡饭,留你们一宿,哪里还敢收钱哟!只有一事想求两位小哥:千万不要将我们的事说出去,到时候被郡上知道,恐怕难逃一死!”   高栾燕白鹿应下,被那老伯引到炕上。高栾看那炕十分狭小,只睡得下两位老人,执意不肯,拉着燕白鹿走到屋外墙根,铺上竹席将就一晚。山风寒冷,但是燕白鹿有一领披风随身带着,两人躲在里头,紧紧挨着,再加上身后是堵墙根,倒也温暖起来。   “我说,你怎么这么安静啊。”燕白鹿问。   高栾看上去很难过的样子。   燕白鹿裹着披风挨过去撞了撞他,“喂,喂……”   高栾道:“我年纪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所以哥哥姐姐怀念父亲母亲的时候,我从来不觉得悲伤。但是今天,从别人口中听到父亲与爷爷的故事,只觉得他们还活在我的身边,这就像是做梦一样啊!他们其实已经死去很久了,却还能被普通的人们念念不忘,这是因为他们是人民好的卿大夫。我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哥哥对家族与血统这么看中,一定要回到国都去重建家业。哥哥一定是觉得,祖上的志向如果后继无人,会很可惜吧!”高栾说完,便呜呜哭了起来。   “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燕白鹿懵懂地望着他,说完倒头便睡着了。高栾觉得他十分无趣,转身抱着他的披风想心事。但是他思虑悠远,从家族的宏业想到哥哥新近勾搭的太子,再到晚上吃的糙窝头,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背后那个倒像是没事人一样,呼噜噜睡得香甜,有时候无意识地嗯嗯两声,吧唧吧唧嘴继续睡。高栾气不打一处来,翻来覆去想把他弄醒,无意间发现这家伙其实长得很不错,浓眉大眼的,面廓虽然稚气,但已经可以看出成年男子英挺的气概,特别是那管鼻梁,长得相当周正。高栾盯了足有半刻钟,忘了自己为什么生气,倒是心猿意马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前方高能,俩熊孩子丧心病狂,特此提醒。 15、第 15 章   高栾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喜欢男人。   最早是因为梦里出精的时候,总想着哥哥。后来,在附近的村子里跟那些男人玩得多了,也就将那件事情当做习以为常。幼年时候对哥哥的肖想变得淡泊,毕竟他哥哥一脸正气,虽然甩村里爷们一条大街,但终归有些太精致了,他的做派恐怕比姐姐还繁缛,要勾他上床……高栾想都不敢想。所以那事对于他来说,玩乐的意味倒更多一些。哥哥是不能亵玩的嘛。   他正是最懵懂的年纪,心性又贪玩,此时就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燕白鹿的侧脸。那人没洗脸,一股子咸味,高栾呸呸两声,端详了一下他丰润的嘴唇,乘他张嘴呼气时,将舌头溜了进去。   一碰触到软滑的口腔,高栾多日来的憋闷不禁一扫而空,在里边勾勾缠缠好舒服啊!一边吻他,一边伸手,摸进他裤头里去。高栾早已成为此道高手,不一会儿,燕白鹿下头就被拨曱弄得硬曱挺起来,人也在睡梦中发出几声舒服的呻曱吟。   高栾笑道:“还睡?还睡啊!”低头咬住他的鼻子。数到十,底下的人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放大的脸,睡眼惺忪的。高栾这下子看他十分可爱了,又毫不客气地与他唇曱舌交缠一番,亲着亲着燕白鹿吓傻了,一骨碌爬起来。高栾那手还插曱他裤裆里,此时挂着坏坏的笑,用力掐了他一把,燕白鹿“啊”了一声,脊背发着抖靠在泥墙上。高栾赶紧按住他的嘴,凑上去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不要命了啊!他们还睡在里头!”   燕白鹿挣脱开来,朝着他的手咬了一口:“你又要做什么!你总爱欺负我!”   高栾伸手虚扇他两耳光:“欺负个鬼啊!”眼珠子一转,换上副眉眼弯弯的纯真笑颜,凑上去,离他的嘴唇只有一丁点远,一边说话,一边若有若无的用湿曱润的唇皮触碰他:“你不记得了么?白日里我允诺会报答你的!我可是很讲信义的人哦!你现在不舒服么?”   燕白鹿咽着嗓子“嗯哼”一声。高栾早就摸清男人的喜好,灵活的手指按在他□,飞快地捋动弹弄,拼尽自己的本事挑逗着他,少年不一会儿便腰身一弓,泄在了他手里。高栾嘿嘿坏笑着伸出手来,在他面前比了比,“好快好快,童子鸡嘛!”   燕白鹿爬起来脱掉裤子,往院子里的破水缸走去:“深更半夜,又要洗裤子!明天都不知道会不会干!”尽量安静地洗完,坐回墙根气呼呼地晾着鸟,“都是你不好!大晚上不睡觉,就知道玩!”   高栾得意洋洋:“还有更好玩的,你要不要试试?”说着便不客气地坐上了他的腰。燕白鹿十分不满:“你晚膳吃了什么!胖死了!快下去!”高栾翻了个白眼,揪住他的耳朵,“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连欲求不满都做不到,是不是男人啊!真是太没用啦!”   最忌讳被人说无用的燕家少年不服输地瞪着他。高栾搂住他的脖子,不耐烦地诱拐道:“好啦好啦,我来教你,你好好学!你要虚心一点嘛!”   燕白鹿梗着脖子,“我还不够虚心么!你快点快点!”   高栾虚刮他两耳瓜子,微微翘曱起屁曱股脱掉了自己的裤子,重又坐回他身上。少年那根东西正软软地蛰伏在湿漉漉的毛从中。高栾拿自己的下曱身与他贴紧,前后磨蹭磨蹭,没花大工夫少年就脸一红,下面直撅撅地站了起来。高栾很是得意,“学得很快嘛!”   燕白鹿哼哼,“这哪里用学啊!我天生就会好么!”   高栾伸手抓曱住他的那根,往自己后头送去。这几日在哥哥眼皮底子下,高栾连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都不敢,这荒郊野岭又没有什么润曱滑,那里很是紧张干涩。他并不着急,修长的双手夹着少年最敏感的环沟,用他的顶端在后曱穴处磨来磨去,不一会儿,两人的淫曱水就沾得底下泥泞一片。高栾看到他捂住嘴,蹬着大眼睛傻乎乎的模样,不由得很是得意。   不一会儿,穴曱口慢慢放松了,高栾尝试着将顶端往里浅浅地戳刺,每次只进一点点,用后曱穴轻微地含曱住,随后便慢慢摇着腰曱肢碾磨他。少年哪里尝试过这种折磨人的调情,快曱感早就烧死他了,一个没忍住便射在了他穴曱口。高栾切了一声:“没用死了!”   少年眼圈红红的,一直憋着不敢呼吸,现下赶紧呼和呼和大口喘气:“明明是你不好!你干什么!”   高栾拿脑袋狠狠顶他一下:“笨死了!”他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现下下腹空虚得很,刚想与他玩耍,他竟然就射了!高栾啐了一口:真是没用的男人!要是现在还有旁的人,他才不与他耍呢!   燕白鹿看他嘴翘得能挂油瓶:“又怎么了?你还委屈了!”   高栾扒了衣服甩他脸上:“闭嘴!这次再敢这么快射,我剁了你那玩意儿,听到没有啊!”气恨恨地趴下来,衔曱住了他刚射过的玩意儿,努力咽进嘴里。燕白鹿爽得浑身发抖,伸手扣着窗台,一用力竟然掰下一块砖来。两人都是一愣,傻乎乎看着簌噜噜往下掉灰的墙。里头立刻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我去外面看一看……”   燕白鹿抓着窗台,“是风吹了篱笆!老伯不用起夜,睡吧!”   老伯应了一声:“远客!你们还是进来睡吧!”   高栾原本只是想让他硬曱起来,此时觉得很好玩,伸出猩红的舌尖,往他顶端正流着淫曱液的洞曱眼舔进去,“不……不用了!”燕白鹿克制不住地声音发飘,努力克制住想射的冲动,狠狠推了记他的脑袋。高栾在他□咧嘴一笑,坐起来整了整头发。燕白鹿又不开心了,比着口型:“你停下来干嘛呀!”又看看自己蓄势待发的小兄弟,“你这样!真是太不讲义气了!”   高栾冷眼地瞟他一眼,将里衣解了。亵衣落下,挂在他的手肘上,露出一片被月光照亮了的胸膛。他比着口型吼吼吼大笑三声,魅惑道:“想不想抱我啊!”   燕白鹿翻着白眼:“干嘛?”   高栾气得咬牙,蛮横地拍拍自己的胸膛:“你他曱妈不想抱么!”   燕白鹿继续翻着白眼:“干嘛?!”然后指指自己的小兄弟,表示这个才是正题。   高栾气极反笑,转身背对着他趴下,用肩膀顶地翘高了屁曱股,分开修长雪白的两腿。他用唾液湿曱润了两指,摸曱到下面,□已经软和的小曱穴中,轻缓地抽曱插起来。燕白鹿从他两腿中央对上他头顶黄土地的眼神,嘴角抽曱搐,不知为何觉得他这样子很蠢,突然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高栾受了奇耻大辱:想他随便走到哪里,都是当地一霸好么!哪个男人受了他这么挑拨,还不是乖乖缴上粮来!当即四脚着地倒退着爬到他身边,踢他一脚,“起来!”   燕白鹿坐在墙根上,不论如何还是觉得他很蠢,笑得软掉了。高栾出离愤怒,扒曱开屁曱股露出肉曱缝:“进来!”   燕白鹿被他一声冷喝,不敢笑了,“哦”了一声呆呆地爬起来,看着自己的小兄弟:“真的可以么?好像有点小啊。”   高栾心道,不小怎么夹断你!从两腿中央抓着他的小弟弟就往前拎。燕白鹿膝行了几步,被他拖到身近,“别别别好痛我进来就是了!”话虽埋怨,但是当燕白鹿把汗湿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搭在雪白的臀曱丘上时,还是觉得有点高兴的,高兴得下面都硬的发胀了——真是好软好滑啊……他都不敢碰呢。   高栾仰着脖子舒了一口气,感受到少年双手的热度,几天来的空虚终于有望到尽头的可能。他哄道:“你吃了饭就用点力气嘛!”   燕白鹿探头探脑地问:“啊?”   高栾啧一声:“你就弄嘛!你想怎么用力就怎么用力啊啊啊个屁啊!你凶狠一点会死么!”说完又俯下上身,示范着用双手抚曱弄着臀曱丘,隐隐约约露出里头饥渴蠕动的肉曱缝。燕白鹿“哦”了一声,看着那月光下白花花的淫曱荡身体,浑身冒汗。下了半天决心,还是畏畏缩缩地好心地探出脑袋问他,“那你会不会痛啊?”   “你进来的时候就随便欺负我好了,越用力越好,我会很高兴的啦!”   “哦……哦。”   燕白鹿花了点功夫把硬得发胀的玩意儿□他的后曱穴中,只觉得里头又湿又热,紧紧地箍着他的东西,让他喘不过气来。高栾与男人玩儿惯了,也不觉得难受,此时拿出浑身解数让自己与少年快活。他跪在地上,让燕白鹿从后面弄了一回,燕白鹿开始紧张得手足无措,但是到动情处,就从后面抓着他的肩膀,用力地一下一下往里捣,高栾被他撞得发髻都弄散了,不时发出几声欢愉的呜咽。高栾想不到他力气这样大,又高高兴兴地跨曱坐在他身上,让他从下往上弄了一回,这一次被他掐着细细的腰,弄得遍身骨头酥。高栾被顶到了欢喜的地方,就不管不顾胡乱要叫,燕白鹿抓起衣服就塞他嘴里,高栾咬着布头,闭着眼睛在他怀里痉曱挛着高曱潮。他高曱潮的时候,后面又湿又软地绞着少年的性曱器,燕白鹿登时发了狠,将他按倒在地狠命地抽曱插十来下,这才射在了里头。两个人浑身赤曱裸地抱在一起,面对面气喘吁吁,都傻乎乎地笑起来。高栾高兴得浑身发软,在他怀里滚来滚去假装害羞,燕白鹿拍拍他的屁曱股,捡起衣服让他穿上,与他脑袋顶着脑袋脸挨着脸睡熟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方依旧高能 16、第 16 章   第二天,两人清晨便告别了老人家。老人家过意不去:“屋子太小,让你们睡外头,一定没有睡好吧!昨天晚上,大概是来了山猫,悉悉索索的!”   高栾暧昧地搀住燕白鹿,燕白鹿红着脸扭过头去看风景。两位老人家向他们指明了下山的去路,送到门口,他们刚转身要走,那老伯就喊住他们,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两位老人踯躅了半响,唉了一声,上前将一个布袋递给他两人:“二位小哥下到山去……不知道能不能帮我们把这几双鞋,带给我家那三个小子。他们当兵去,几年都没有回来了,他娘记挂得紧,做了好多双鞋……你们若是能帮我们送一送,我两个,感激不尽呐!”说着就要领着老妇人跪下。燕白鹿赶忙扶起他们两个:“快起来快起来!我们送就是了,二位不要行此大礼!”说着也不隐瞒,说自己就是当兵的,问他们的儿子都被征招到哪里去了。那二老也说不清,只告诉他们家中姓赵。高栾拽了拽他的袖子,“下了山去问问人。”两人提着一口袋的鞋,走了一天一夜,终于摸曱到大道上。   “这下可怎么办呢?”高栾抓抓头,“这附近是什么地方?”   “是南郡。”   “我们去郡中查查户籍吧!”   燕白鹿摇摇头:“正事要紧!我要护送太子回城,现在好不容易回到驰道上,我要追他去!”高栾抓着一袋子鞋,瘪瘪嘴,“好嘛,等你那扬哥当上国君,再要找人小事一桩。不过他们肯定已经跑到前面去了吧!”说着把布袋系在他身上。然后想了想,把自己也挂了上去。   燕白鹿嘴角抽曱搐:“你就下去吧……你是鞋么……”   高栾贴着他的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小鹿,我腰好酸……是你厉害,射得好多,嗯总觉得里头黏黏的没有洗干净……”   燕白鹿哼了一声:“真没用!”背着他想沿路找驿站去。还没见到驿站,倒是撞上了一队兵车。兵车都是篷车制式,大约有五十辆,燕白鹿一看打着“燕氏”的旗号,大喜过望,上前询问:“你们这是去哪儿?”   监军一见他的肩章便肃然起敬:“奉燕司马的手令,往南方调配粮草辎重。”   燕白鹿看了一眼:“庞大将军带着三军在南楚用兵,为什么要从国中调配粮草辎重?这六百余里的转送,未免太耗时耗力了吧?为何不就近征发粮草?我族兄万万不会这样安排的!何况就你们这五十辆车五十辆车地送,要送到何年何月啊,给三军填个牙缝都怕不够吧!你休要蒙骗我!”燕白鹿本来是想问他借匹好马,此时见车队慢吞吞的,押车的军人也懒懒散散,气不打一处来。   高栾看那监军有苦难言的模样,暗地里戳了他一把,笑吟吟道,“他脾气坏,军爷不要与他见怪!军爷可否借我们两匹好马,我们要赶路去!”   “不敢不敢!”监军此时也不敢大意,忙问他们有军符没有。燕白鹿随手摸出一面铜牌,监军一见,居然是国中虎卫的长官,赶忙给他们两匹马。燕白鹿走出好远还生气:“一定不是族兄的主意!燕达哥做事细谨,不可能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高栾一愣:“燕达?”   “怎么,你认识他?”   高栾啧啧两声,滑头地避重就轻:“恐怕他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做,顾不上你和你扬哥,你就不要勉强他了。”   燕白鹿居高临下地瞟他一眼,“对了,你干嘛非坐在我前面啊!”   高栾呸他一声:“屁曱股疼!你弄得太用力了!蛮牛一样的!”   燕白鹿觉得他十分不讲道理:“明明说得好好的,随我怎么样!也明明自己说怎么弄都会很开心的!现在倒都怨我,你真是太难伺候啦!以后都不跟你玩儿了!”   高栾气得直磨牙,反身咬着他的腮帮子不放,简直要咬下一口肉来。燕白鹿又疼又气,见到驿馆就下马,拖着他进去宿夜。本来想打他一顿的,不知怎么被他甩了两个耳光,还没还手,他就凑上来嘬嘴儿,亲的他头晕眼花,脱了裤子又胡搞了一晚上,第二天起来走路都发虚。   燕白鹿痛心疾首:“以后不能再这样啦!”   高栾点头如捣蒜:“不能啦!”   然后同坐在一匹马上,磨磨蹭蹭又硬了起来,跳下来在路边的草地里野合,做完累得倒头就睡,春风和煦好不舒服。醒来刚好太阳下山,起了凉意。两人看着漫天星辰:   “今天也没赶多少路啊!”   “是啊!”   “白吃了顿面饼!”   “是啊!以后再也不能这样子啦!”   “是啊是啊!”   起来系好裤子,折回去昨夜的驿馆里借宿,使里头的小吏疑惑不解。   “今天一定好好休息!明天开始日夜兼程,去追扬哥的车马!”   “好!睡了!”   “我也睡了!”   然后不出所料又滚了一夜的床单。燕白鹿和高栾都对自己有了更新更深刻的认识。   他们俩人快马加鞭,三日后到了都城外。雍都坐落在东面抱山的平原上,北临淇水,南有云梦大泽。东面山口有一道关隘,是国都最后的屏障,因为是内关,平日里畅通无阻。但是今日却有很多甲士在那盘查。燕白鹿扒在树后,摇摇晃晃侦察了良久,“这是守卫王宫的虎卫!”   高栾从他前头探出脑袋:“虎卫!”   “扬哥已经登基了么?”燕白鹿低头看看他。   高栾摇摇头,“不会!如果太子殿下已经登极,虎卫不好好护卫王宫,跑来守关做什么!诸侯登基,那可是很大的事情啊!要祭天祭地祭祖曱宗,左社右稷赶场子,虎卫既然是国君身边的近臣,这种时候就会担任倚仗队,哪里有空出来盘查路人!”说着眯起眼睛,自顾自张望着平原上的城池。国都九门,四面通衢,每座城门前进城的队伍都排出好几里地,显然都在进行严密盘查。“他们是想守株待兔?”   “我也是这么想的!”燕白鹿嗯了一声,严肃地扒拉扒拉头盔,“这么说来,扬哥他们跑得比我们还慢,还落在后头呢!……唉,我看好像还不止虎卫!虎卫都是黑甲,这些穿着赧色军服的当是今年守卫国都的下军!”   高栾冷笑:“蠢材!虎卫才八百人,哪里守得过来。我看是是矫诏征招吧!定是哪位公子窃了兵符,封曱锁消息,将下军纳为私兵!不行,这件事得快快让太子殿下和我哥哥知道。否则他们一靠近国都,恐怕就被斩于马下了!——我说你快点好么!你他曱妈弄了多久了啊!”   “这种时候不要催啊!”少年把他的脸按回去,撑住树干不断挺动着腰杆,不久之后舒爽地哈啊喘息。他们面前就是国都外的大道,人来车往,两人上身整洁,下面却都拔了个精光,隐在大树后玩耍,因为时刻有可能被人发现而觉得比往常更为刺曱激兴奋,不一会儿便双双去了。两人遂系好裤腰,调转马头就走。这一来一去,直到回了南郡外,才遇上姜扬的车队。   当时姜扬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日日赖在高长卿的篷车里不走。天下雨,这驰道年久失修,很不好走,他们带着的又是兵车,兵车素来只能在平原上驱驰,在崎岖山路上完全就是个累赘,因此行走缓慢。高长卿心急如焚。姜扬探了探他的额头,反过来安慰他:“你先不要着急,眼下你把身体养好,这才是最重要的。”   高长卿劝他:“我们身边没有足够的人手,消息十分闭塞。现下都过去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这国中曱出了什么变故,我心中很是不安。继承大宝是何等大事,干系国运,都言国不可一日无君,扬哥应当舍弃战车,带着西府军与步卒,快马加鞭回到国中,否则夜长梦多。几位公子都不是善辈,恐怕要窃曱国呀!”自从姜扬向他袒露身份以来,高长卿一直不肯逾矩,口口声声都是太子殿下,让渴望与他亲近的姜扬十分恼火。昨夜姜扬与他大吵了一架,高长卿不敢忤逆,只能恭敬不如从命,还是与他以兄弟相称。每次喊他扬哥,高长卿心里便会涌升一股逾矩的快曱感,好似自己已经因为这个称呼,分享了姜氏无上的权位。   “我又何尝不急。”坐在榻边的姜扬道,但是脸色丝毫不见焦虑,“但是长卿,急是没有办法的。你说对了最重要的一条——我们身边没有足够的人手。所以也就愈发不可以分开了。你我若是先后行路的话,这么一支军队,还要兵分两路,变作前后纵队。这几日,即使是大白天也开始有刺客袭营,越靠近国中,刺客也就越多。我担心,我们的护卫人数,远远不够保我们回到宫中,继承王位呢。”    作者有话要说:丧心病狂 17、第 17 章   “我不要紧。”高长卿咳嗽了几声,朝他摆摆手,“你先去吧。扬哥才是最重要的人,扬哥一走,我们这些人行在路上,又有谁会来看一眼呢?”   “不是这么说。长卿一定认为,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我才不愿意先走么?”姜扬摸了摸他的头,高长卿闭上了眼睛。最近他发现眼不见为净这招十分好用。否则,他对上那双眼,恐怕又要失控。那温暖的手很快便收了回去,“我的确有这一层私心,不想与长卿分开……”姜扬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晕,“当然,还有你阿姊。但这不是最主要的。我越走越觉得,这件事还是太悬了。几位公子,从小便在宫中长大,对国都的形势比我了解许多。我们走了一路,前来迎驾的只有燕氏的私兵,这说明不论是相府执掌的三军,还是其他世家公卿,都没有将我放在眼里。那么长卿觉得,他们手下的兵马难道只是赋闲在家么?他们一定是早已经选择了自己需要效忠的公子吧。”   姜扬平静地说着,眼里竟然还带着笑,似乎这与他一点也不相干。高长卿不禁对他有了改观。他认识姜扬以来,对他的评价并不是很高,总觉得他只是个熟知军武的中级军官,任侠好施,因此有点莽撞了。特别是经历了那一夜之后,更是对他厌恶不已。但是随着交往的加深,他发现,姜扬其实什么都知道,心里明镜一样。但是他并不说出来。虽然豪爽,但并绝不莽撞,相反,是个极其内明的人。   就像方才一席话。高长卿其实早就想通透了。但他仍旧希望姜扬可以去冒一次险。他并不是不知道这样很危险,有可能满盘皆输,但是,这无疑是最快的办法。与其拖,不如速战速决。姜扬虽然考虑到了兵力与人望的悬殊,但是他不懂国中的政局:卫相的考量暂且不去说他,这些从列国而来的游士,很难说对选择哪个继承人有非常统一的利益谋求。就是那些世家公卿,也绝对没有可能联合一气!世家公卿,家学渊源,往往年纪轻轻便称得上老谋深算。现下局势一触即溃,于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便是作壁上观,不去趟这趟浑水。高长卿的想法是,若是可以争取这些中间派的倒戈,姜扬还是非常有可能入主国府的。   “我其实有一个主意,想听一听长卿的意思。”姜扬还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以我们现下的兵力,去往国中,是以卵击石,譬如送死。所以我想要改道往南走。”   “往南?”高长卿心下一凛,“南方……庞大将军正领着三军在与楚人交战。先不说这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就是这大将军……我看他对扬哥,也未必就有多少忠心。庞嘉并非我容国人,这些外国士子阴险狡诈,首鼠两端,极其容易收买。万一哪位公子已经暗中取得他的支持,扬哥此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他手里握有重兵,到时候我们可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啊!”说着因为太过激动,连声咳嗽起来。   姜扬手忙脚乱地将皮毛毡子裹在他身上,“别急,听我慢慢说。我此去并非冲着庞嘉。庞嘉心性傲慢,专心武学,并非求道之士。他来我国,是为了高官显爵,领着重兵冲杀战场,名扬天下。我想这样的人,他可能不会愿意卷进废立之争中。”   “对!就是这样!”   “但是此时在南方,还有另外一个人可以考虑。我与他相交数年,情义十分深厚。当年在国中任虎卫,我们便是同袍。后来调任西府军,他有一段时间还做过我的监军。前几个月,他被国中一纸诏书除为三军司马,专门负责粮草辎重的征集,是庞嘉的左臂右膀。更加重要的是,他绝对忠心!因为他是燕氏家主的嫡长子!燕氏宗主因为庞嘉的干系,下野多年,一代名将赋闲在家,本来手头就不优渥。此次,他肯倾其私兵为我保驾护航,我觉得,燕家人应该可以相信!……长卿,长卿,你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是身子不舒服么?”   “不……”高长卿一把握住他的手,“不能找他!谁与你说可以找他的!”   “你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呢。”姜扬调笑。“燕达,你认得么?他是个很正派的人,我很想把你介绍给他认识,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高长卿一听就毛骨悚然,燕达,燕达,他怎么可能不认得!他的好姐夫,好姐夫!就因为这样,所以绝对不能让姜扬去见他,最好一辈子都让燕达守在南方,不要回国,以免毁了他大好的计划!   他转念一想,前几日姜扬还很正常,今日突然说什么改道向南求援,一定是阿姊,一定是阿姊吹得枕头风!到时候恐怕姜扬一踏进燕达的营地,就被他手下砍成肉酱了吧!高长卿不能明说,此时用力拽着他的袖子,脑中飞快地想着托辞。   “怎么?长卿与燕达认识么?”   “不能去……一定不能去啊扬哥!”高长卿汗如雨下——你知道你对他已经犯下了夺妻之罪么!   “为何?”   “因为……”高长卿在车厢中扫视了一圈,突然冷笑一声,用力甩开他的手,“因为那样会让我看不起你!你要去你就去吧,全当我不曾认过你这个兄弟!”   姜扬大惊:“怎、怎么说得好好的……我、我也只是想想,这不正在与你商量么?如果我有什么做错的、说错的,长卿大可以告诉我,可为什么要突然如此待我!”自打遇见高长卿以来,姜扬不自觉地凡事都以他为第一考量,此时突然被他一通破口大骂,颇有点晕头转向,连说话都开始结巴了。姜扬望着他的侧脸,心里十分酸楚,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挽回他的心意。   高长卿望着车窗外:“我遇见殿下的时候,见殿下喜好任侠,心胸豪爽,是个难得的义士,便已家传古剑相赠,希望他年,殿下能创出一番丰功伟业。后来得知殿□份何其尊贵,又下定决心,要一生追随殿下,哪怕粉身碎骨,死亦无恨!但是今天,殿下放着近在咫尺的国都而不敢入,将它拱手让人,实在令人齿冷!我听古人说,畏首畏尾,身其余几!我认识的殿下,并不是这样的怯懦之徒啊!”说完长拜,“如果殿下一心想要去南疆,像是那些被国都驱逐的乱臣贼子一样集结军队,与先君的公子以同样的霸道夺取王位,使得流血千里,伏尸百万,恕我再难侍奉在侧!这样的王位,不要也罢了!”   他一番话如银屏泄水,铿锵有声,文美辞雄,说得姜扬完全没有办法反驳。但是这也用尽了高长卿的体力,他说完便虚弱地跪倒在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尽是病态的红。姜扬怎么忍心他流泪!想要去搀扶他,却被他拒绝了。高长卿道,“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道不同,不相为谋!”   “长卿!你若是对我有怨,大可以直说,我什么时候将你的话当做耳旁风过?就算你不信我,你又何必气自己?我并非一定要去,你何必、你何必如此!你的性情真是太倔强了!”   高长卿长拜:“长卿冒犯了太子殿下,是为不忠;舍弃朋友,是为不义!不忠不义,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呢?还请殿下降罪,允许我自我了断!”话刚说完,他就被一股大力掀倒在榻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就如此不懂得爱惜么!以后不准你动不动就说自我了断这种话!你明明知道,若是……若是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的!”   姜扬这一句话说出口,两个人都是一愣。高长卿不知所措地用哭红的眼睛望着他,姜扬却不敢对上那双形状姣美的眼睛。但是他立刻又勇敢地追逐了过来,“对……就是如此!不论你信还是不信,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啊!不能同生,但求同死!所以你的劝诫,我都会虚心地听,也请你不要因为我偶尔的愚蠢,就说出要放弃我这种话!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姜扬难过得心如刀绞,“我听说,古时候贤明的臣子,在君王犯了错误的时候,理应耐心劝诫三次。如果君王执意不听,这才应该挂冠回家。难道你对我,并不是真心诚意的,所以才如此没有耐心么!”   高长卿羞愧地低下了头。   姜扬本来就不想责备他,这时候看他平静了下来,终于舒了口气,“那就这样吧。我们继续往国中赶,走一步算一步。”   高长卿轻轻覆上他的手,“不用担心。我胸中已有成算。”   现在,你最应当关心的是你的身体。身体还没有养好,不宜动怒。”他接过黑伯熬的汤药,温柔地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日日低烧不退也不是个办法,乖,一口气喝下去……”   高长卿刚张嘴,突然神色一变,“我好像、好像听到幺儿在叫我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真肉麻!o(︶︿︶)o扬哥在「正确的表白方式」这一项上简直是开了金手指… 18、第 18 章   姜扬侧耳,“没有啊,你大概听差了吧。来,先喝药。幺儿会没事的。”   高长卿神色又黯淡下来。这几日,他们始终都没有幺儿的消息。高长卿一边喝着汤药,一边好像隐隐约约又听到高栾的叫唤,他想着,是不是因为自己病中弥留,大限将至,所以才会听到心中最想听到的声音。他心中惭愧已极:不知到了九泉之下,他这个做哥哥的当如何向父亲交代啊!   “哥哥!”高栾驾着小马撑开车帘,“哥哥哥哥!”   高长卿神智一清,于病中忽然坐起,姜扬一个措手不及,把药碗扑在了他脸上。高栾吓了一跳,心道:了不得!好歹毒的手势!连汤勺都他妈塞进嘴里了!眼睁睁看姜扬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试探着叫了一声:“太子殿下?”   姜扬还不习惯被人这样称呼,又因为先前对他们有所欺骗,心下过意不去,所以显得非常过意不去,唔了一声就招招手,将两位少年请上车。高栾在兄长的淫威之下素来乖巧,而燕白鹿与姜扬似乎是旧识,两人言谈之间十分熟稔。高长卿道:“既然都已经知道了,便跪礼吧。”姜扬还来不及拦,便被两个小家伙磕了响头。   高栾站起来,对燕白鹿说,“这是我哥哥!”   燕白鹿“哦”了一声,昂头挺胸行了个军礼:“哥哥好!”   高长卿和姜扬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之后,高长卿便问他们,进山之后是怎么个遭变。高栾拣要紧的说了。不知道为什么,当哥哥和太子殿下听到押送粮食的辎重兵,脸色都是一变。最后,高栾告诫他们:“国都戒备森严,看来是等着太子殿下自投罗网,我们应当合计一番,想个办法潜入城中才是!一旦进了城,把城门一关!”高栾一捶手心,“我想那么事情会便宜许多!”   高长卿扫向他的眼神分明很是骄傲,嘴上却说,“小孩子,懂什么。还不去见过你姐姐!”说完,高妍已经敛踞上车,将幺儿抱在怀里,一阵痛哭。高长卿劝慰她,“阿姊,今日是团聚的日子,你何必悲伤呢?啊对了,”他想起来,指着姜扬对高栾道,“幺儿,见过你姐夫!”   高栾受了惊吓,一不小心把真心话说了出来:“姐夫?!动作那么快!”他本意是说他哥哥好手笔,但听到姜扬耳里,则是说不出的低俗刺耳,当下就僵在原地,脸孔涨得通红。   高长卿见他依旧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赶紧挥挥手让高妍将他带下去,换一身衣服,再上车来用食。高妍回头看他一眼,不安地扶着一对小少年离去。   她寻常并不常往弟弟这里走动,并不是因为她不愿意,而是姜扬不喜欢。一旦她坐在一旁做些女工,姜扬就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她幽怨的眼神,提醒着他那晚上自己犯下的糊涂事。另外,姜扬碰见她不单尴尬,而且相当的畏惧!那种畏惧,让姜扬自己都莫名其妙,像是面对着某种对他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的大人物——他原本虽然身份低微,却从来不因此而看轻自己,面对长官,都不曾生出这种天然的弱气!此时,他只好在心中告慰自己,男人惧内,实是旺家之相。而高妍因此对他愈发不放心。她的确不愿意见到姜扬,但显然更不愿意见到姜扬与弟弟独处。   待他们走后,高长卿与姜扬笑道:“果然。燕氏也并非全心待我们。否则,既有余裕耍些争权夺利的手段,为何不从三军中委派些人马,护送你回国都呢?”   “怎讲?”   “燕氏一门,素出智将,上将军一职,十有□是他们家的人,因此也被人称之为将血之门。但是自庞嘉入我容国以来,凡有三十七战,大胜二十九场,平八场,他的将才震惊了中原列国,因此被拜为上将军,燕氏就此被冷落了,家主燕平一代宿将,赋闲在家。燕氏能够咽下这口气么?现在燕氏出仕的是燕平的嫡长子燕达,他作为三军司马,分派在庞嘉麾下,主管粮草调度辎重转输,恐怕非但不能作为庞嘉的左右手,反倒要处处掣肘吧。所以我才说,他有空闲与人争权夺利,却不管扬哥你的死活。”   姜扬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啊……难道这偌大一国中,竟没有人再将先君的遗诏当一回事了么!”说完认真地凝视着他,抬手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长卿,我最落魄的时候,身边只有你一个人。这份情意,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高长卿笑:“有你这番话,我又有什么可求的呢?只可惜我家道中落……如果在十年前,我挥一挥手,就能出一千辆兵车护送扬哥回国都,我们必是高枕无忧!是我无能啊!请不要这样抬举我了。”   姜扬感叹:“人的遭际,都是天命。我这样的人,生在乱世之中,命如草芥,对贵有一国这样的好运,并不敢做多大的想往。但是,人与人之间遇与不遇,则是另外一件事,我能遇到长卿,心里已经很感激了。即使兵败身死,也早已经获得了最珍贵的东西,不敢有所抱怨。长卿不需要惭愧。既然如此,我们便继续往东走,放手一搏吧!”   晚上用膳,姜扬与高长卿邀请两位小少年同食,一个是高家最受宠的小幺,姜扬很愿意跟这位小舅子结交,另外一个则是他在虎卫中认识的小友,他也十分喜欢。而高长卿又想答谢燕白鹿对高栾的照顾,因此破格将他请来。原本,高长卿是不屑这种宗谱上都写到边角去的小宗的。在他眼里,这种人争强好胜,做官必为爵禄,是蝇营狗苟之徒,好比列国游士。但是这个燕白鹿好像有点意思。至少弟弟很喜欢他。高长卿觉得他看起来安静自持,身上有姜扬的风度,勉为其难观望一阵。   结果燕白鹿吃饭的动静相当大,吧唧嘴不说,喝汤稀里哗啦,搞得案前一片凌乱。高长卿看着他粗野的模样,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之前的好印象一扫而光。他是国中首屈一指的大贵族,即使是落魄之后,也很少有人有机会在他面前如此肆无忌惮,现在算是开了眼界。他几次三番想忍,却实在忍不了,吃了几口就托辞抱恙,躺回榻上,姜扬和高栾在食案底下争先恐后踹了燕白鹿好几脚,直到不小心踢到彼此才作罢。   燕白鹿下车的时候,高栾就道:“完了完了,我哥哥一辈子不会待见你的!”   燕白鹿哼了一声:“我也不待见他!明明是个大老爷们,看人阴森森的,我都还以为他看上我了呢!也只有扬哥受得了他!”   高栾抬脚把他踢下去:“他是我哥哥!”   燕白鹿哼一声努力瞪大眼睛:“连你一起打!”   高栾二话不说拆了马鞭,将他抽了一顿。燕白鹿扫腿将他绊倒,两个就滚在地上,滚进篷车底下。燕白鹿撅着嘴要亲他,高栾抬手扇他一耳光,燕白鹿扭过头还是要亲,高栾又打了他一耳光,燕白鹿大怒,结果高栾按住小少年的脑袋就亲了上去,让他立马忘了这件事情。   两个人胡乱搞了一会儿,营地里突然兵荒马乱起来,两人从底下望见彭蠡驰马而来:“扬哥!两里外,大队兵车迎面驰来!从骑如云,根本望不到头!”   姜扬掀帘而出:“打着谁的旗号!”   彭蠡心急,说话也没遮拦起来:“没有打旗号!而且就算打了……国中这么多世家徽号,我哪里记得全啊!”   “防御工事呢?能挡多久?!”   彭蠡着急得直摇头:“平地结阵,挡不下三轮冲锋啊!扬哥你乘还来得及,快躲一躲!”   姜扬咬牙切齿。这时候他已经听到了马蹄声。姜扬刚要上马,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近到两里还不冲锋,未必是敌!只是千金之子,不可涉险,还是让要我去吧!”说完,车底下的高栾看见了哥哥的鞋子出现在视线里。他身体未愈,一跳下车就有些站立不稳,姜扬连忙搂住他的腰,往自己怀里一带,“胡说!快去里头躺着!我让彭蠡送你去最近的城池避一避!”   姜扬现在有点后悔了,他发现他远远没有自己想象得强大,可以将他保全。这让他为自己的私心而感到羞耻:将人留在身边却没有办法保护他……实在不是男人应该干的事情。   “对付他们你未必比我有经验。我从小生活在国中,认识许多旧人!”高长卿旋即打了个眼色,彭蠡和御子柴会意,从背后一人制住姜扬的一条臂膀,抄起他塞进车中。姜扬依旧不肯放手,居然生生扯掉了高长卿的袖子。   “咦,好腻歪……”燕白鹿与高栾一道摇摇头,脸上露出是可忍孰不可忍的神色,相视一眼,飞快地蹬掉裤子,开始他们最爱的玩耍。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入V三更 19、第 19 章   高长卿勒马信步而出。辕门前,对面的兵车排列成一道半圆的屏障,拱卫着中央的格车,骑手举着火把散在四周,两相距离不足一箭之地。   御子柴骑着驴陪在高长卿身边,看这个架势,轻轻一呻:“鸟!阔气!”高长卿心里也是一震。对面那格车比寻常篷车高三一有余,镶金嵌玉,四周挂着轻软的绯色纱幔,夜风中飘飘渺渺,迎面一股靡靡之气,极尽奢侈之能事,实在不合礼制——不要说违背了容侯,就是周天子也被他得罪了!但是又偏偏却没有打任何旗号。高长卿见那护卫也没有进犯的意思,朗声问道:“阻道何人呐?”   话音刚落,一个宫装的寺人突然从车上斜斜飞出,砰一声落在泥土地里。他冲力太大,落地了还不停息,咕噜噜滚了几圈,正好滚到高长卿的脚下,高长卿座下的马被他惊得原地直打圈。高长卿出生河东盛家,小时也算是见多识广,但是如此新奇的问候方式,他也没有见过,当下吃了一惊。御子柴伸手牵住他的马辔头,低声道:“升旗了!升旗了!”高长卿抬眼望去,对面车上祭起一面蛙旗,高长卿看着有点眼熟,但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这是谁家旗号。   那个寺人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摔得满面青黑,偏偏还要对高长卿笑得呲牙咧嘴:“……公子见礼啦!我家主人想见你家主人一面,还请公子快快通报一声。事干重大,事干重大呀!”   高长卿淡淡一笑:“我不是已经在这里了么?”   那寺人“哦”了一声,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脸上有种恍然大悟的神情,“呃”了半天,小心谨慎地低着头,迈着小碎步朝那辆格车趋行而去。不一会儿,只听得又是一声“哎呀”,那寺人再一次被踢飞出来。这次他打了个滚,便迅速站起来侯在一边,朝车中伸出手去。“鸟!好准的脚法!”御子柴大笑。高长卿递他一眼,对面那格车里的人亲自下来了。   “原来太子殿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是要我一通好找!”那人身着一身严严实实的玄端,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扶着寺人的手下车来,一个不稳就趔趄一下,与他的仆人一同摔在地上。旁边几个护卫实在看不下去了,赶紧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他便立在一边开始破口大骂。那个寺人连摔三下,这一次又被他结结实实压了一回,现在也索性坐在地上撒泼,他骂一句,那寺人就“哎呦”一声,他骂得越响,那寺人也叫得越惨。一唱一和,搞得高长卿这边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终于那主人骂笑道:“你个杀才!还不快滚起来!”那寺人于是一骨碌滚起来,依旧弓着身子殷勤地扶住他的手。那人这才勉勉强强撩着前襟,往高长卿处走来。高长卿发现,他腿脚有残疾,是个跛子,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怪不得下个车都能跌跤。   他越走越近,高长卿渐渐看清楚他的样貌:此君身长八尺,消瘦如长杆,一身玄端压在他身上,看着就替他不忍,似乎走几步路就要被衣服压垮了。他的脸上也是一样的清瘦,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眶中,看人都盱着眼,眼神黯淡无光。本来,此君就长得已经够老气了,他还故意修了一件极其精美的小山羊须,一只手就摸着那胡须不放,即使一瘸一拐走得气喘吁吁,也要装出一副闲散优雅的样子,只可惜总是要踩到那寺人的腿脚。那寺人一副倒霉相,弯弯眼,下垂眼,被阉得十分干净,一点男人的样子都没有了。   御子柴看着他主仆二人笑骂道:“鸟!”然后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背过身去哈哈大笑起来。   高长卿却在马上惊得一动都不能动。他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快还真让他撞见了故人!不过这个人,他实在是不想见到,要不是身后有姜扬,他简直想拨马便走,现在却只能僵立在马上。   那人走到近前,一把甩飞佣人,扑到高长卿马上,哭将起来:“太子啊太子……你来得好晚呐!我找得你好辛苦!好辛苦啊!”那一旁的佣人与高长卿对上眼,瑟缩了一下,缩着脑袋扯扯那人的袖子,“殿下!这位好像不是太子!”   那人痛斥:“杀才!你胡说个什么!啊!”   那寺人温温顺顺地在原地扯着他的袖子着急:“殿下啊……我看着吧,这位倒是像殿下的一位故人……”   “哦?”那人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泪,一双眼哭得红肿如核桃,十分难看。高长卿压下浑身的不舒服,错开他的眼神清了清嗓,朝他一拱手,“近日刺客频繁,我等保护太子殿下的安全,不得不谨慎行事。还请公子止……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们计较。”   姜止奇道:“想不到太子门下也有如此奇士!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啊?”   高长卿嘴角抽搐几下。那寺人又温柔地拽了拽姜止的袖子:“殿下啊!奴婢眼见着……这倒像是殿下在泮宫时……识得的一位高氏公子!”   高长卿一震。那姜止则是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一口唾沫呛在喉头,咳嗽得差点背过去。那寺人又是一通伺候,好不容易把他弄活了,姜止还指着寺人笑骂:“仆廖!你个蠢材!一位高氏的公子……说得天下好像还有几个姓高的!哈哈哈哈哈哈!”   高长卿面露不愉。他明明姓妫,高是他的氏。可是对这位老同修,他也不敢多加妄言,老老实实下马朝他捧袂作礼,“长卿见过二公子。”   “高同修!”姜止眼神不好,依旧朝着马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想不到这几年在太子处高就嘛……”仆廖不得不牵着他的袖子,偷偷把他转到高长卿所在的方向。   高长卿不得不感叹:“十年不见,二公子……可真是一点都没变呢。”还是这样的视弱,一丈之外都看不清是人是狗。   姜止打出娘胎,眼神就不大好,不知请多少御医看过,治也没法治,寻常见人见物都盱着眼,一副色迷迷的样子。高长卿小时候在泮宫念书,最不待见的就是这位公子了。高长卿觉得要说自己以貌取人吧,也不是:姜止和先太子根本就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长得一模一样,但太子殿下就是个敦厚宽容的翩翩公子,六艺精湛,为人圆通,姜止就完全是另一幅模样了。他行事相当怪异乖谬,御驾骑射,他狗屁不通;礼乐算数,更是一塌糊涂。成天只会竖着那条长脖子,趾高气昂地在泮水边一个人走来走去,唱些奇怪的歌,谁都看不上眼,每日与那些天鹅作伴。高长卿觉得如果有什么话可以形容姜止,那就是:猥琐。   说起来,这位仆廖也是旧识——高长卿把眼神落在那个唯唯诺诺的寺人身上。他原先在泮宫里,是负责养天鹅的官奴,就因为哪天被姜止看了一眼,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姜止就让人把他扒光了阉掉,从此以后收在身边,天天责打。“怪不得方才看仆廖飞出来的姿势和弧线十分眼熟。”高长卿心有余悸地想。当年他还只有十二岁,亲眼看着一个男童被按在地上阉割,留下了很严重的心伤,家中出事前的大半年,他都被姜止吓得不敢去泮宫念书。后来当然就再也没有再见过面。想不到十年过去,姜止还是这幅骄矜狂狷的样子……直接领了爵位就走的,就是他吧?高长卿把着佩剑,心里将姜止看得十分之低。   “那就,带我去见太子殿下吧,高同修!”姜止捻着精美的小胡子,给他递了个眼色。仆廖不得不又一次偷偷示意他人在另一边,姜止只能又朝另一边递了个色迷迷的眼色。   高长卿不敢阻拦,也觉得无须阻拦:姜止上马不能开弓,上车不能挽缰,人比剑瘦,随身又只带了个被阉割干净了的寺人,大大咧咧就来求见,高长卿不信他能在西府军和燕氏的虎视眈眈下击杀了姜扬,便引着他来到营后。姜扬早侯在那里,一见到高长卿,终于放松地舒了一口长气,但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面露温柔之色。   那姜止刚才一通好哭,现下口渴得哭不出来了,而且还因为哭得太用力,头晕。他还未开口就突然脸色一边,高长卿和姜扬看着,都不知为何。姜扬等着与他见礼,他居然摆摆手:“太子殿下,容我有点小尴尬……”在原地转了几圈,拉着仆廖隐到树后。姜扬乘机问高长卿此人是谁,高长卿禀明之后,果然姜扬也很有印象,也是同样得并无好感。“不过也许他可以襄助我们一臂之力啊。”高长卿道,“扬哥,该向他开口,千万不要客气。我见他手中宽裕得很。”说着眼神瞟到对面的车队中。姜扬暗自点了点头。   其实姜止后知后觉地在长途劳顿之后,晕车了,方才当着新任国君的面,恨不能吐出来。此时仆廖在一旁狗腿地抚着他的背:“主公,主公!您就吐了吧,吐出来舒服!别憋着自己!”   “放屁!姜扬带着人就在……”姜止突然打住话头,深深地看了仆廖一眼。仆廖嘴一歪,“殿、殿下?”   姜止道:“快把手伸出来!”   仆廖一震,颤颤巍巍地把手捧了出去…… 20、第 20 章   “他这是做什么去了?”外头,姜扬一众左等右等,不见来人,彭蠡急得跺脚,直道有伏兵,应当戒备。高长卿只笑。不多时,姜止神清气爽地从后头踱出来,树后头仆廖想跟,姜止呵斥:“恶心死了!快去把自己弄干净!”仆廖撅着屁股就飞跑回姜止的车队中。   姜扬与他是远房堂兄弟,世系有点远。姜止既是先君的嫡子,又是先太子一母同胞的孪生弟弟,按理来说,先太子驾薨之后就该轮到他继承大宝。但不知怎么,国君点选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姜扬。姜扬遇上他,虽然不喜欢,但也未免有些惭愧,将他恭恭敬敬请上了车。高长卿配着剑,侍卫在姜扬身边。   姜止入到车中,就挥了挥手,“唉……竟然让太子殿下用这样破旧的车马代步!真是我国的不幸啊!”   姜扬丝毫没有窘迫的意思,与高长卿对视一眼。高长卿被他的眼神所鼓舞,上前一步:“我听说,古代贤明的臣子侍奉君王,凭借的没有他物,只是自己的忠诚和尊敬。正是因为这十分艰难,以至于难以做到,所以那些贤明的卿大夫才会因此而留下传世的名字,为我们今人所熟知。臣子侍奉君王,如果怀有忠心和敬重,又何必用美丽的瑾瑜、高大的车马装饰呢?涧溪沼沚之毛,苹蘩蕴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这些都可以用来侍奉君王,君王明白你的心意,也都会十分感动地接受。如果没有忠心和敬重,那么即使再是殷勤地供奉华贵的器物,也只是阿谀奉承之辈,为正直的君子所不耻。风有《采蘩》、《采苹》,雅有《行苇》、《泂酌》,就是在说这个道理啊。”   “在理!”姜扬连连点头,“我并不觉得十分委屈。如果我因为上天的垂怜,而获得天命,我会因为乘坐破旧的车马而变得低贱么?如果我并不是命定之君,我会因为坐在高高的大政殿上,就变得尊贵起来么?况且在落魄的时候还因为矜持而不肯屈就,引颈受戮,那是愚蠢的行为。又因此鄙薄了知交的好意,这是男子汉大丈夫可以做的事情么?”   对面的姜止看着他们俩人一坐一站,一唱一和,君臣之间被互相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呆怔了半晌,(删除)心想:这俩二逼搞什么毛线!(/删除)良久才瞪着他迷糊的细长眼道:“唔……唔!这么多年,高同修还是这么能说会道啊——仆廖!取点垫子来!——唉,我的腰背实在是不太舒服了,呃……”   不一会儿仆廖上车,狭小的车厢因为涌进了三个半男人而变得十分拥挤。只见仆廖麻利地把卧榻垫严实,伺候姜止躺下,又利落地开窗通风,一时间车里晚风习习,十分清新。姜止长舒一口气,长途跋涉的劳累一扫而光,招呼姜扬道:“太子殿下!躺啊!躺下!”   姜扬笑,并不以为意,高长卿把着佩剑走到他身后,垂着眼睛,十分安静的样子。姜止盱着眼,打量他二人一番:“高同修,是十分有才的人啊!我小时候与他在泮宫修学,博学的老师们都对他十分赞赏!”   姜扬倒很高兴,“是么!”转过头对上高长卿错愕的样子,哈哈一笑,“也是呢!长卿恐怕小时候便聪明过人了!”   “太子殿下将这样的人才收入囊中,将来让他辅佐着治理国家,一定能够让人民和乐,四方来朝啊!”   高长卿小时与旁的几位公子都相好,但是素来与他没有什么交集,这时候听他如此抬举自己,十分错愕。姜扬却大言不惭,“二公子也这么想吧!”说着便要让高长卿入榻。   姜止却突然伸手阻拦,“且慢!今夜,我有要事与太子商量,恐怕要让高同修先避见一番。”   姜扬笑容一僵,“呵呵,小高是我的心腹。”   姜止还是摇头。高长卿知道姜扬为难,朝两人一拱手,掀帘而出。姜止眼见他走了,勾勾手,让仆廖爬到榻上来,仆廖殷勤地跪坐在一边,垂着眼睛一脸享受地替他捶腿。   “既然是要事……”姜扬看了仆廖一眼。   “没事!他是我的心腹!”姜止爽朗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这个寺人,可跟了我十年了!我想,高公子与太子殿下的情分,恐怕是没有那么长久的吧……”   姜扬收敛起笑意:“姜扬不明白二公子的意思。有些人,只是经过,听他一曲琴声,便可以成为莫逆之交;有些人,即使一出生就相识,却在白发时还如同陌生人一样互相憎恶。我与小高意气相投,是可以把性命托付给他的兄弟,不敢拿他与奴隶相比。”   姜止嗯了一声,摸着自己的小羊胡子:“好好好。太子殿下有侠义之风。我这种长在深宫中的人,最喜欢讲义气的侠客了!这是先君选中殿下的缘故啊!”   姜扬红了红脸。其实他此先并无心问鼎大宝,全因国君手令才想搏上一搏,此时被先君的子嗣这样夸奖,愈发过意不去,看姜止那修得精美的小羊须也觉得顺眼起来。他不曾想过这个纨绔子弟还有如此仁义的一面,贤明堪比尧舜——他自觉如果自己生来便是公子,恐怕未必有这种宽宏大量,去将国君之位禅让给旁人,何况是血脉不尊的庶脉。姜扬不禁正襟危坐,不敢不敬。   “我此次来,是想与太子殿下交代三件事。”姜止也不婆妈,手肘撑着小几,靠过来想与他密谈。姜扬却截断了他的话头,“二公子,我有一事相问。”   姜止连声哦哦,转身让仆廖别笨手笨脚的,赶紧剥个福橘来吃。   姜扬正色问道:“二公子是先君的嫡子,又是先太子同产的孪生弟弟,血脉何其尊贵!自先太子过世之后,二公子理当立为太子!不知为何,先君如此安排,为何二公子就心甘情愿放弃了王位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说心里话,扬一介武夫,现下尚且对国君大宝动了心,二公子怎么逆势而为,要如此自贱呢?我不解。”   姜止叹息:“你这是有所不知啊!我这哪里是自贱,我这是自救!其实朝廷啊,已经很难维持下去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噤声,打量打量姜扬的神色。姜扬笑道,“无妨,二公子请直言。姜扬既然受国君倚重,接管国器,自然不敢不尽全力。即使再难,也不敢辜负先君的期许。”   “唉!”姜止转头叼了仆廖递过来的橘瓣,咽下之后示意他给姜扬也来点,“殿下到了雍都就知道了!现在不是立国之初的时候啦!几个世家豪门都很猖獗啊,最厉害的时候都涌到长杨宫,行废立之事啦!你说这像什么话嘛!”   “已有耳闻。不过自先君上位之后,启用列国游士——特别是卫相——实施变法,世家公卿不是都收敛了很多么?”   “你不懂啊。”姜止敛目,“变法,便是要尊君。尊君,就是要将卿大夫的势力收归己用。现在河东的大家,有封地,有家臣,有私兵。几家加起来,在三军中的势力远远超过公室,即使是先君,在朝堂之中也有许多不可为的事情啊!”   姜扬茅塞顿开。他年幼时,家中并没有闲钱供他读书,因此他识字不多。但是从军以后,凡是有空暇,他便会自己找一些书看,诸子百家,统统来者不拒。可是,他觉得自己虽然不愚笨,却没有像鲁国的孔丘一样,聪明到可以自学成才的地步,脑海中对国事的了解只有混混沌沌的一团乱麻,有时候偶尔迸溅一点思路,再要往下深究,就不能了。此时,听姜止一席话,只觉得醍醐灌顶,灵台清明,对他也愈发敬重,不禁跪着向他靠近:“所以……先君创建了西府军?”   “是啊!现在的世家啊,都假借公室的名义,在自己的封邑上征招男丁,组建私兵。又互相以养士攀比,那些家臣都是各国的强人,目中无人,成日将国都搞得鸡飞狗跳,公卿还以他们为侠义之士。那么,既然公卿可以豢养自己的军队与家臣,为什么国君就不可以呢?但是就前一段日子,朝堂上还为了要不要撤销西府军的建制吵得天翻地覆,先君活生生就被、就被气死了!”姜止说道君父,橘子吃了一半就大哭起来,掩着袖子,满面汁水横流,不甚悲哀,“小时候,我与君父外出狩猎,君父坐在你那个位置,兄长坐在我这个位置……”说着抬腿,一脚把仆廖踢飞,“我就侍立在兄长脚边。听君父与兄长谈论国策,说到西府军,君父还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国库空虚啊,君父想为西府军每人添一双军履都不能够!君臣不能相保,实在是令人悲伤!”    21、第 21 章   姜扬心旌动荡,一时间难以自抑!周天子的时代过去很就了,各国游士争相邀取爵禄,挂在嘴边的词就是“肉食者鄙”!他也如此以为。只是想不到远在国都的先君,竟然与他们这样心意相通!西府军驻扎在西境,到了冬天十分寒冷,姜扬有一年被派作斥候,领着人走在陡峭的山路上,军履开了线,冰碴子往里灌,一踩就湿化了,更冷,许多人都从那条陡坡上滑下了悬崖,再也没有上来过。数九寒天的时候,斥候在外出使任务的时间太久,冻伤不治而锯掉双腿的人数不胜数。那时候营地里整夜飘荡着这首歌,闻者伤心,歌者落泪。当兵在他们眼里,实在是很苦,自然不如为世家做事。只是原以为,他们是被国家放弃的人,现在想来,先君在他们身上寄予了多少厚望啊!   “先君会挑中殿下,大概也因为你是西府军的将领吧,你该与他们息息相通,千万要保住这一支骨血啊!现下,西府军只有一万人,三千骑,但是日后,也许就是十万人,二十万人!那个时候,不要说是国中盛家,便是其他诸国,又能奈我们如何呢?!真希望有生之年,能在殿下手中看到我们容国强大起来,再不用受岐人和楚人的欺辱!”   姜扬朝他叩首,“我是个粗鄙的人,听二公子的一番话,比读十年书还要有用!希望二公子能教我为政的道理!”   姜止唉了一声,斜倚在靠垫上挥挥手:“快快请起!我若是懂为政的道理,君父也不会就这么把我踢出国都来!不敢说教,只是与太子殿下直抒胸臆了!”   姜扬擦擦眼泪坐起来,“请,请!”   “河东盛家——加上高氏——在国中有十姓之多。他们都在各地享有封邑,委派有贤能的士子担当家臣,管理土地上的国人。太子可要记得,他们在封邑之中,就好比殿下在国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这都是一个个小国啊!小国林立,最后必然会造成动乱,太子殿下想想大周便晓得了!即使贤明如周天子,不出三代,也难以维持朝政啊!昭天子穆天子的时候,王朝的卿大夫便感叹:现在不是成康之世啦!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太子为政,最重要的就是将这些公卿世家……”姜止突然起身,阴着长脸,比了个杀的动作。   姜扬犹豫:“这些公卿世家,都有很古老的为政传统了。他们为国家贡献了很多的人才,兢兢业业地辅佐国君治理公室与私室,难道就不留一点情面么?”   “人都是有私心的,殿下。昔日周公立下的美德,连他们自己都抛弃了啊!若不是他们太过分,各国君主又何必纷纷变法!这不是维持不下去了么!”姜止躺了回去,“那些公卿世家,从前是辅佐国君治理国家,现在,又何尝不是想把国家撅为己有!国器只能是一个人的,那便是国君!将所有田力物力掌握到国君手中,政出一门,如手指臂,这样,才有可能不在这乱世之中被毁家灭国!”姜止悄下声,突然直起了他总也挺不直的背脊,将脖子伸长,如同一只瞄准了鱼的鸬鹚,“殿下总不希望!我容国堂堂七百年的宗庙,在你手中被他国所灭吧?!”   “姜扬不敢!”姜扬吓得浑身一寒。国君肯放弃顾念自己的亲生儿子,把国器交予他,那是对他多么得看中!他怎么有可能……有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让列祖列宗从此再也得不到供养,这是多大的罪名!姜扬这时候才发觉,肩上的担子实在是很重!他原先考虑的,只是如何回国都顺利继位,现在却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开端,从此以后,道长路远,举步维艰!“还请公子教我!”   “这个我实在不在行……”姜止直言,“太子殿下若是想要装饰宫室大可以来找我,这个我可是深有研究!这个宫室啊……”   “二公子!”姜扬截断他的话头,责备地望着他。姜止咳嗽了一声,想起正事来,转了转无神的眼睛,又咬了一瓣福橘,“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在行。此人若是能再当国二十年,我想,我容国有可能问鼎中原!”   “谁?”   姜止咽下橘子:“丞相卫阖!”   姜扬点头:“我本来就不打算动他的权位。卫相是法家的正道,鬼谷子最看重的门人。他的才能连最边远的穷歧都景仰不止。我一定会如同先君一样重用他,尊敬他,让他可以在容国施展他的报复,用他的才能为我们效力!”   “好!”姜止一拍大腿,又觉得不够,跳了起来连连说好。只是仆廖跪坐在他的袍脚上,姜止被扯得一个趔趄,看也不看就一脚朝他踢去。他脚还没到,仆廖已经自动滚下车去,在底下“哎呦哎呦”直叫。   高长卿守卫在外头,看着仆廖扯了下嘴角,拦住要拔刀的彭蠡:“无事。”   “就放扬哥跟他们独处,行么!”   高长卿嘴角抽搐:“那位公子,实在是个废物。否则作为太子的孪生弟弟,又怎么会被先君这样舍弃!十个公子止也打不过一个扬哥,他大概只会挠,你且放心。”   “鸟!只会挠!”御子柴仰天大笑,“他真是太惹人恋爱啦!哈哈哈哈哈哈!”   彭蠡与高长卿把着腰间佩剑,一齐扭过头嘴角抽搐地望着他。   车中姜止再三嘱托:“变法一事,翻天覆地,没有国君全力的信任与支持,是没有办法进行的!太子殿下继位之后,千万不要听信他人的谗言,卫相是个可以依托的人,你且大胆地把国事交予他吧!”   姜扬不敢把话说满:“我听说,国君偏听偏信,国家也就离灭亡不远了。朝中还有这么多的卿大夫,我要只听他一人所言,实在辜负了他们。如果这卫相有贰心,我又该怎么办呢?到时候我岂不真成了孤家寡人么?”   姜止正要开口,突然一愣:“诶,仆廖哪里去了?——仆廖!你这个杀才滚去了哪里!”   仆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登上高车:“奴婢在这里!奴婢在这里!”   姜止看他一身尘土,十分不悦:“你滚到哪里去了!”   “奴婢……奴婢一不小心,自个儿……摔下去了!”   姜止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个蠢材!好端端的,都会摔下车去……你是有多蠢哈哈哈哈哈!”拉着姜扬的袖子笑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大手一挥,“你再摔摔!摔给太子殿下看看!我看看你摔得漂亮不漂亮嘛!”   仆廖脸一白,耷拉着眉毛十分可怜,姜扬也对这个堂兄也十分无奈,“算了算了,谈正事要紧。”   姜止好不容易止住大笑,摊在榻上:“哎呀——方才讲到哪里了?”姜扬又恭恭敬敬问了一遍,姜止恨铁不成钢,“太子殿下你是不知道啊!说卫相在朝中如履薄冰,不为过啊!你想他变法,是要革谁的命?世家公卿能容得下他么?各国游士又争名夺利,因妒生恨,谁不想将他挤下去?若是你不信他,他势必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这样,谁还敢为我容国效力?”   姜扬沉吟片刻,郑重点头:“好!就算哪日卫相犯下杀头的大罪,我也必不会取他性命!凡是其他贤才也一应如此!只要有才,我都会不拘一格地取用;只要立功,便能抵过!我不敢不慎重恭敬地对待侍奉先君的贤臣!”   姜止大喜:“此话、此话可当真?!”   “当真!”姜扬指天发誓。   “好!”姜止一拍大腿,一时看花了眼,拍在了仆廖腿上。仆廖也跟着他大叫“好”,引得姜止哈哈大笑起来,小羊须愉快地颤动着。“太子真是个明事理的人!我那几个愚蠢的弟弟,全不及殿下的万分之一,也难怪君父做这样的决定!哎呀,自从我的孪生哥哥过世后,君父郁郁寡欢,要不是为了慎重地立下太子,恐怕早就悲恸地跟着哥哥去了!”   姜扬也感叹,“不为这样的人哀痛,又该为谁哀痛呢?若是先太子还在的话,国中又岂会有这般变故!先太子庄重优雅,六艺精通,与朝堂上的人都能很好地相处,与人相交,总能谦虚地学习他们的长处。几年前,有一天我在大政宫值夜,他还向我谦恭地询问用剑的道理。老天让这样的人早死,实在是让人无法信服。如今我忝为太子,继任他的君位,实在是……”   “诶,殿下不要自贱!你这样说,岂不是怀疑先君的眼光!天命正在你身上,你且放心大胆地去国都吧!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弟,正需要你好好收拾一番!”   姜扬愁苦,朝他一拱手:“不瞒二公子,我这连日来经常遭遇刺客的伏击,而且我听说,国都现下已经戒严,以我手头的这点兵力,恐怕不能与几位公子相争。”   “我此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姜止一拍桌,“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弟!年纪轻轻,既不孝顺君父,又不懂得敬重兄长!我太子哥哥去世的时候,他们还私下里弹冠相庆!”他说起来便呜呜直哭,“要不是君父还在,他们简直要围着棺材跳舞了!现在君父尸骨未寒,他们便自己动起刀兵。我那天问他们:你们难道是野狗么!看到一块肥肉,就连孝悌都不管了!他们居然说:你这个人因为狩猎摔断了腿,是个跛子,不能继承君位,所以才说这样的话吧!竟然要联合起来杀我!我匆匆出奔,就是因为害怕他们的加害啊!现在想来,我真是太愚蠢了!我原本应该留在国都,成为太子的内应才好!只是我实在太害怕那群野狗啦!现在便是来将功赎罪的!”   “哦?”   姜止让仆廖拿出一张舆图,仆廖撅着屁股将一张张羊皮卷铺开,拼在一起,竟然有铺满了一车的地板,“这是雍都的地图,是当年上将军庞嘉翻阅了周朝营城的古卷,再比照今天的格局绘制而成的。这是城外的芒砀山,那里有一处内关。我的弟弟们从那里就开始严加把守,一旦太子殿下靠近,恐怕就是凶多吉少!”姜止一指那关隘,然后长指一扫,扫向城中祖庙,“这里是祖庙,左昭右穆,中央是我姜氏的始祖庙。在我君父的君父的君父的时候,始祖庙又翻修了一次。当时太爷爷有感公卿世家的威胁,特意在祖庙下秘密营建了一条密道,穿过整个城池,直通到十几里外的芒砀山。山中的出口,是一座被周人废弃的庠序,太子殿下仔细找一找,便可以寻到。”   “太好了!”姜扬以拳击掌,兴奋地跳起来,在原地走动,“真是太好了!”他转身按住姜止的双肩,“二公子,你可真是我的大恩人!”   姜止“哪里哪里”,盱着眼睛咪咪笑,“为国效力,理所应当的嘛!我这个人呢,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又没有执政的才能,但也希望邦幾富强,宗庙昌盛啊!这样,我们这些好吃懒做的闲人也会有好日子过。既然这样好的事情,能够在殿下手中实现,那么举手之劳,我当然是愿意帮忙的!这是做臣子的应当做的呀!哎呀……我被我那几个弟弟撵出来的时候,实在是很狼狈啊,得亏祖奶奶在大政殿上大闹了一通,他们才勉强让我用公子的仪仗去往封地了。我觉得,这也是天意吧。我一个混日子的纨绔子弟,也不需要那么多的护卫,此中还有不少精良的战士,请太子殿下尽数带去吧!”   姜扬吃了一惊:“这……”   姜止挥挥手:“诶,太子不是兵力不足么!我这些人,虽然不能攻城野战,但是一旦入城,还是能给太子增加一点胜算的。我几个弟弟,都非常急迫地在招兵买马,我最小的五弟弟偷窃了君父的虎符,窃取虎卫,占领长杨宫,他的兵力实在让人忌惮,请太子就不要再推辞啦——考虑一下给我留半个百人队怎么样啊?”    22、第 22 章   姜扬感叹:“殿下真是我的大贵人!我今天才知道,原来直到如今……也有许多像三代时候一样德行高贵的人啊!若是我有幸,忝为国君,请你做我的介卿,与卫相一同执政。请务必答应我!”   “不要了吧!”姜止伏案而起,“我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呀!我就只有这么点吃喝老死的志向,太子若是怜惜我这个跛子,可千万不要再折腾我了呀!”   仆廖坐在他脚边,亦是涕泪横流:“太子不知!这几日我家主公为了太子的事,昨夜直到四更天还在愁坐!人都憔悴得不成样子啦!旁人只道他离了龙潭虎穴过得好呢,太子殿下千万不要再将他拘回去了!”姜止一脚把他踢走,怒不可遏,“你个杀才,轮得到你说话!”   “诶,他好歹是一个忠仆,二公子何必拳脚相加!”姜扬拉住他,“既然你这样说,我也就不留你了,日后你在封邑里有了什么难事,万万要与我关说。二公子救我于危难之中,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请务必给我报恩的机会!”   “好!”姜止憋不住打了个哈欠,“天也晚了,那我先回去睡啦,太子也不要太过劳累啊。身体重要,玩乐重要!”说完意识到失言,哈哈长笑着掀帘而出,遂一脚踩空摔在地上,又是指着仆廖一通好骂。姜扬扶额,不知明明是一个仁善之辈,怎么这般没有章法。   当夜姜止没有多留便匆匆离开,道若是不按时奔赴封邑,恐怕要落人口实,将一众精锐武士留给姜扬,兵车足有三十辆,加上徒兵有五百人之多,另有骑兵一百,算是解了姜扬的燃眉之急。   姜扬把自己身边的侍卫长留下,威严地吩咐道:“向触啊!”   一位昂昂的虎臣应声出列。   “你要带领他们好好地侍奉太子殿下!”   “是!”   “如果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就传我的令!就说、就说……”姜止摸了摸小羊须,思虑半晌,“就让他们统统去死!听到没有啊!”   御子柴哈哈大笑,从驴背上摔了下来。那个叫向触的人也一脸抽搐,但仍旧一抱拳:“是!”   这点小意外没有打扰到姜扬的喜不自经。高长卿看他依依不舍地望着姜止离去,调笑道:“二公子可是语出惊人?”   他本意讽刺姜止举止乖僻,言辞不得体,不想姜扬长叹,“是啊。我可以遇见你们两个,真是冥冥中有神明助我!”   “哦?”高长卿见他不像是说笑,不禁问他,“二公子说了些什么,让扬哥如此刮目相看?”   姜扬笑,待要开口,突然觉得有些事并不方便与他详谈。高长卿虽然现在落魄,可却是个心性高傲的世家子弟,方才姜止说话间,仍将高氏作为国中豪族之一。姜扬虽然不觉得他会与那些好吃懒做、无所事实的纨绔子弟相类,却也不想当众使他不快,斟酌道:“他告诉了我秘密进城的办法!”   高长卿大喜过望,被他拉上了车研究舆图。高栾在车底下冷笑一声,眼神看着少年在他身上动作,思绪却飘远了。少年不满意,用力顶到了他要命的地方,高栾脊椎发麻,夹住了他的腰,配合着他的冲撞扭动起纤细的腰来。   “你走神了!”少年不满。   “唉,还不因为太子骗我哥么。”高栾伸手,懒洋洋地搂着他的脖子,“你以后会不会骗我啊?”   少年只管闭着眼睛卖命,嘴里哼哼几句,又抓住他的腿折在他胸口,整个人压在他身上疯狂地挺动。高栾哼了一声尾音发飘:“谅你也不敢……”揪着他抬头跟他亲吻,克制不住的浪荡呻吟就被封断在喉间。   高长卿与姜扬一道研究完舆图,松了口气,“这庠序与内关相差五里地,又在深山密林之中,恐怕不在斥候的搜素范围,我们日后还是改走小道,然后按照密道指使进城。”两人满心欢喜地敲定,高长卿见天色已晚,便送他下车,“今日可以安睡。”   姜扬只点头不说话,笑看着他。高长卿觉得今日他的表情十分古怪,又忍不住追问,“那二公子究竟还与你说什么了?让你如此高兴。连我都不能说么?”   姜扬回过神来,啊了一声,不好再回避,只红着脸说:“我之前并没有想过继位之后要做什么,但是他今日一番话,倒点醒了我,让我觉得自己的眼界实在是十分肤浅。我一心只想着赢得国君的宝座,甚至不择手段,长卿一定也对我很失望吧?你白日里教训得是——若是我向南出奔,引兵攻城,恐怕会遭受国人的嫉恨。而国君原本赐予我君位,是想让我使国人安居乐业,让我国兵强物盛。我应该多学习怎么治理政务才是。”   高长卿笑,语气里瞒不住的不屑:“哦?那二公子对执政,难道有什么独特的见解么?想不到他这几年也开始用功念书了。”   姜扬唉了一声,席地坐在篝火旁,篷车底下的高栾和燕白鹿浑身一震,□相抱着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   “我不敢欺瞒你。二公子希望我能支持卫相,继续先君未尽的大业,我觉得他说得话很有道理。自卫相执政以来,我国国力大增,诸侯会盟的时候,齐楚赵魏都不敢看轻我们,这是事实。但是他也有偏颇之处,我觉得有些事不能做到那种份上。世家公卿既然能够世代保有爵禄,一定有他们的过人之处,且他们的家学深厚,也更有执政的经验,我不能将他们逐出朝廷。”他委婉地说完,静静地望着身边的高长卿,期待他能有所反应。   高长卿原本吃了一惊:倒想不到姜止既然这么狠绝!真是小看他了,方才真不应该让他们独处!但看他对姜扬施恩甚重,原本就抢了自己的功劳,若是姜扬再听信他的话,他岂不是要死到临头!这种人就该早日除掉,省得夜长梦多!   不过幸亏姜扬没有尽信其言,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高长卿以手抚膺平息了自己的震怒,尽量克制住自己心底的不适,故作平静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他还没开口,突然诶了一声,“什么声音?”警觉地转身望向篷车。篷车底下的两个小少年赶紧按捺住火热的蠢蠢欲动,大气不敢出一声。姜扬侧耳,“什么声音也没有啊。”   高长卿想到车中的雍都地图,放轻脚步走过去,拿剑拨开了车帘。高栾望见哥哥的鞋子与自己只剩下一尺之远,心跳得几乎就要死去。就在这个时候,燕白鹿突然狠狠顶了他一下。高栾眼前一黑,腰间一抽就射了出来,但是这种□只让他痛苦得无以复加:他全身都做着劲道,不敢泄露出一丝声音!等清醒过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冷汗,看着小少年恨不得阉了他。但是他哥哥已经长舒了一口气,回到了篝火旁边。   “你真是太警戒了。”姜扬道。   “你心那么大,命又贵,不论走到何处都会有人帮你,自然不担心。”高长卿淡笑,“其实方才我想说,只要是可用的有才之人,都应该收归麾下。王道浩大中庸,不应该偏颇。”   姜扬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何况我本来就是低贱之人,不敢以贱弑贵。”   “天命正在你这里,殿下请不要自贱。”   姜扬哈哈一笑,随意将手搭在他手上,拉着他坐下,“并不是这么说。只是我与你们,的确不是一种人吧。不论是你,还是二公子,你们都是出生名门,弱年贵显,所以很少会有这种不如人的滋味。我却比你们都虚长几岁,很明白这天下很大,才人很多,就像王屋山的背后有祁连山,祁连山的背后有昆仑山一样。你们既然都怀有经天纬地的才能,想必抱负也很广大,你们能为我一个才疏学浅的粗人所用,我已经很感激了,不敢对你们不敬重。我只希望你们都能有一个好的归宿,能发挥自己的才能为国家效力,所以不管你们从前是什么人,都不敢不厚待你们。”   “是这样么?”高长卿平静道,“君王爱才是卿士的福气。”语气却很淡漠了。说完便抿着嘴唇不发一言,起身要走。姜扬错愕地看着他,突然拍腿大笑,握住他的手将他重新拉坐回身边,“小高,你是吃醋了么!我对你……当然不止是因为爱才!”   高长卿羞愤恼怒:“羞得胡言乱语!”   姜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索性伸手勾着他的脖颈,将他拘在怀里:“那是为什么生气?你告诉我,那是为什么?我与你好歹生死相交一场,你是嫉恨二公子对我有所助力,妨碍了我们的情意么?我想你素来很持重,今日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一路追着我问个不停!”姜扬简直要被他笑死了,连连让彭蠡拿酒拿酒。“看来日后我可不能拿你当一般的卿士看待,嗯,即使是为了避嫌,也不可以,否则哪天就这么扬长而去,我可会很伤心的!”   话已至此,高长卿也不打算欺瞒,把自己的心情传达给他是最重要的:“请你不要再笑了,我可是很认真的,你身边有我一个人就足够了吧。都说上将伐谋,公子止的这些兵甲,哼,在我的计划里,也并非那么重要……喂,你不要笑了吧!”   “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笑得停不下来!请原谅我!大概是因为长卿太不坦诚了!”   “请你偶尔也忍受一下臭男人的独占欲吧……” 高长卿终于忍不住扶额,“我也正为此苦恼……我以后会多加注意的。”   姜扬亲耳听到这席话,不禁收敛了笑意,但是眼中的神采止不住变得更光彩夺目了。他的面色映着火塘微微发红,却还是勇敢地地直直望进他眼里:“独占欲?对我么?”然后很大方地正色道,“也挺好啊,我不介意,请不要为此苦恼,就这样吧!”   作者有话要说:作死!跪求你们回老家结婚! 23、第 23 章   高长卿掰不开他的手,也不想跟他再胡闹下去了,便劈手夺过他的酒:“伤口未愈,不许喝!你也想变成个跛子么?”   “这不是今日高兴么?怎么,连后宫的事情也要管?”姜扬话虽这么说,却也乖乖听话,不去与他争夺,收手将他牢牢锁在怀里,一时间什么话也不想说,什么事情也不想干。怀里的人清瘦单薄,让他十分怜爱,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是温软的身体,却让他不舍得松手,闻着他发间好闻的味道,只想就此沉沉睡去。   高长卿不知道身侧的人为什么突然安静,枕着他的肩膀不再闹腾,篝火边的气氛也因此变得异常凝重。他听到近在支持的幽微呼吸,还有那呼吸所带着的温度,一瞬间在心中(删掉)跑过无数只草泥马(/删掉)闪过那一夜的画面,恐惧,羞耻一齐涌上心头,让他又重新堕入噩梦之中,浑身僵硬,颤抖不止。突然,他望见篝火对面早已面色雪白的高妍,像是一瞬间被解开了魔怔,跳将起来,整整自己的衣襟。   姜扬对上高妍,也颇有些不知所措的尴尬。   高妍正容款步地走过来,指着高长卿手中的酒,对姜扬道,“酒这个东西还是少喝为妙。对身体不好,还容易折损人的心智。”   “唔……唔。”姜扬对她既敬又怕,不敢回嘴。   高妍又对高长卿道,“以后,你也不准跟你姐夫这么轻亵。你是个大人了,举止要庄重得体。”   “唔……唔。”高长卿十分惭愧。   “不是他的错,请你不要责备他。”姜扬插嘴,“我与他十分相爱。我在军营里待久了,对恋慕的人动手不知轻重,难免毛躁……不是他的错。”   高妍瞪了他一眼。姜扬低头。他听到女子客气道:“天色也晚了,请你先去就寝吧。我有些话要对我的弟弟私下说。”   姜扬不情不愿地离去。高长卿与高妍对视一眼。高长卿心里是明白的,若不是他放松警惕,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幸亏姐姐出手相救。否则也许就被姜扬看出了端倪。高妍见姜扬走远,也毫不留情地瞪了高长卿一眼,不欲再与他多说,也打算回去就寝。就在这个时候,高长卿突然俯身,在高妍耳边道:“你不会得逞的。”   “什么?”高妍面露不解,看在高长卿眼里却十足愚蠢。他握着她的手臂将她扯到一边,“如果不是你,姜扬为何突然想到折道南向?”   话已至此,高妍也就收起懵懂的神色,淡淡一笑:“不错,是我刻意引导了他。只是不知道他竟然与你姐夫是旧交,省了我许多口舌。”   高长卿痛心疾首:“阿姊,你别再想燕达了,好不好?!姜扬是未来的国君,待我们不薄,脾性又是万里挑一,你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古来女子出嫁,依从的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使鲜有心甘情愿的,可最后不也都将家族治理的幸福美满么?民众还写下国风记载她们的美丽与德性。你就偏偏要拽着那个燕达不放,而为此放弃其他的大好男儿么?这是很愚蠢的!”   “那么你呢?”高妍逼上一步,神色激动,“先君留在世上的有四位公子,你又为什么偏偏要拽着那个姜扬不放,而为此放弃其他的道路呢?是那姜扬有什么过人之处么?还是因为你与他有过床笫之欢,现在想起那般滋味,已经难舍难分了呢?”   高长卿脸色一白,听出她口气里的讽意,惊退了几步,转身一剑砍在树上。他至亲的人,竟拿他最深的痛楚来伤害他!高妍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仇恨已经将她折磨疯了,竟让她这样侮辱自己的弟弟,不禁上前抱住了他的后背:“长卿啊!我们去南边,让你姐夫砍下他的首级吧!到时候不论是哪位国君登极,我们都会是功臣的!你拿你的爵禄,我与你姐夫好好过日子,把这个人彻底从我们之间抹掉,你也可以当做那个晚上从来没有存在过!阿姊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否则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会好过的!我现在天天看着你们形影不离,心里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你早晚有一天会被他逼疯的!你看他对你的那副殷勤样子,阿姊实在没有办法安心你们交往。”   “你不会懂的……”高长卿沉默良久,回身将哭泣的女人搂到怀里,“女人的忠贞和男人的忠贞,说到底都是一样的。你认准了燕达,一条道要走到黑,我也是这样。如果我只是为了求取功名利禄,而背负上弑君的罪名,即使从此兴旺发达,我也不会好过——我的名字会永远被刻在史书上,永世不得翻身!那是没有节操的游士才会做的事!我若事君,必只事一君!你只要知道这个便好,其他的考量,你不用知道。”   “是这个样子么?我明白了。”高妍抬起头,将眼泪抹干净,“看来阿姊跟你说不到一块儿去了。你真是个让阿姊没有办法的孩子,我那么想恨你,却恨不起来,因为你是我从小抱大的弟弟,我爱你像是爱自己的孩子。可是一想到你逼迫我做的事,和为之所承受的侮辱与痛苦,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几次三番想一个人出逃,逃到你姐夫那里,不用遭受良心上的折磨,都因为放不下你们两个而却步了。看来,你们就是老天给我设的槛啊。那么,我遵从你的安排,只是有个条件要与你说。”   高长卿有些不能适应阿姊的平静,也因为她这样疏远的口气而心痛,但他又能怎么样呢?“阿姊快讲,只要阿姊开口,我一定满足遵照你说的去办。”   “我可以进宫,这是你所希望的,我也会尽可能保住正室的位置。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不论以后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能害燕达性命!你也不能拿他做你的垫脚砖!有我一人就足够了,你永远都不可以再打他的主意!我知道你心性坚刚,眼里放下一人,就看不到其他人了。但请你看在我们姊弟一场的份上,给我一点颜面,就放过他吧!”她嘲讽道,“我怕我前脚进宫,你后脚就为了保全我,而杀人灭口吧!”   高长卿扶额:“阿姊想得也未免太远了……”   “一点都不远,我的好弟弟。你是要做一番大事的。我看得出来,你的时运已经要来了。幺儿跟着楚巫学习占卜,他私下里告诉我,楚巫临走前对他说:‘你们高氏这一代,是要出三位王后的,请你们慎重地考虑这件事情。’我想这是老天爷要帮你吧!”高妍无奈地扭过头去,“你且不要推脱,是个男人就爽快地告诉我,你答不答应?”   “阿姊吩咐,我自然应你!”高长卿思忖着“三位王后”是什么意思,嘴上赶忙答应。   “还有,”高妍倨傲地抬了抬下巴,“那姜扬待我虽然礼敬,却并非爱恋,我是看得出来的。我身为女子,花容正茂,虽然对他无意,但是心里也十分恼怒。女子地位卑微,但并非没有自己的尊严,宠而不爱,这种夫君我要他来做什么?!即使是国君,我也鄙薄他,绝不会为他恪守妇道!若是今后老天开眼,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与燕达再续前缘,请你不要插手干涉我们。这是你一手欠下的。请你好好记下。”   高长卿大惊失色,手中的剑都咣当掉落到地上了:“阿姊……你……你从来都是个正经的淑女,怎么、怎么突然……”   “是你教我的啊,我的好弟弟。我一手养大的好弟弟扒光我的衣服把我送去别人身边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啊……”高妍说着怨毒的话,却像小时候一样,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你是男子,你一出生,就用华丽的丝绸包裹起来,安放在琥珀做的床上。我是女子,一出生就用布帛包裹,被放置在地板上。你是男子,父亲为你举行射礼,引箭射天地四方,因为你日后会是一家之主,一族之长,一国之卿,你的心志要比天高远。我是女子,父亲在我门前放上针线布匹,因为我日后就要嫁作他人妇,冠他人氏,我在家中也只能做这些事!现在你长大了,你要全你的忠义,只要你想,你就能够;可我身为女子,不论有多贞烈,男人要我做荡妇,我也只能低头照着做!我现在已经是贰嫁之身,国都的臣民知道,都会来嘲笑我是个荡妇,我又管什么名节!”说完敛踞便走,走进自己的车中,窗格上印出哭泣的侧影。   高长卿望着阿姊的剪影,鬓间滴落一滴冷汗。他突然觉得自己失算了。高妍是他的同产姐姐,他们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他又怎么能以她是女子就如此看轻她,将她作为欺骗和利用的对象!他敏锐地意识到,高妍变了,她不再是那个驯顺柔弱的姐姐,或者她本来就不曾驯顺柔弱过。小时候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她何必强横?后来为两个弟弟忍辱负重,他又怎么能以为那是懦弱?从小一起长大,他却看走了眼,实在不应该。    24、第 24 章   但是,这样的高妍却让他刮目相看了。命运玩弄着他,他玩弄着姐姐的命运,高妍与他一样地不屈服,高妍与他一样地在忍,都是为了有破茧成蝶的一天,他们是何其地相像!   这就是血脉么?!   但是他也清楚地意识到,如果需要,她恐怕可以全盘毁掉他!以后对待阿姊要更加礼敬才是。高长卿如此想着,思绪又绕回到“三个王曱后”上头。他们高氏这一代,统共也就姊曱弟三人,哪里来的三个王曱后?他不得不联想到他和姜扬曾有的鱼曱水之欢,觉得恶心又痛苦——难道,他弟弟也会遭受这样的耻辱吗?!高长卿瞳孔一缩,全身发凉,几乎站立不稳了!   后来一转念,高氏十二支分家,散落各国,其中不少也是当地的豪族大户,心里又安稳起来。“这王曱后又并非独独容国的。再说,分家众如此众多,我曱日后内为家主,外为卿相,要将宗室中的女子推到姜扬床上,岂不是易如反掌?”这样一想倒松了口气,自回到车上不提。   待整个营地都安静下来,高栾终于平息下剧烈跳动的心脏,推开燕白鹿淡漠地起身。燕白鹿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一边系裤头一边去抓他的手,几次三番都被甩开。“喂,你又怎么了啊?”他虽然心虚,但依旧故意粗声粗气地问。   高栾怒道:“方才你没看到我哥哥就在那么近的地方么!你他曱妈发什么疯!”   燕白鹿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火,惊惶失措,一时间不自觉地示弱:“我、我以为你会喜欢的……有人在身边的时候,你不是因为紧张,会玩得特别开心么!你……你那里会特别紧地缠我……”   高栾一把捂住他的嘴:“什么话都乱说!我告诉你!这件事就算泄露,也必须要我哥哥最后一个知道!否则他非得杀了你不可!然后就该提剑来杀我了……不,不。他不会忍心杀我,”高栾心慌意乱地踱了几步,“以他的脾性,一旦气头上没有杀我,恐怕就会因此而自责,拔剑自刎了!所以决不能让他知道,听见没有!”   燕白鹿突然觉得自己上了贼船:“啊!为什么啊!我们只是玩耍,他就要杀我么!为什么啊!这难道是不好的事情么!”   高栾一时尴尬,瞪他一眼:“你还以为是什么好事么!”   燕白鹿惊慌:“不是么!不是你还拉我一起做!”   高栾推搡他:“那你滚好啦,你滚你滚我再也不找你玩了!你就去做对的事情好了!没种的男人!”   “不要这样啊!”燕白鹿立即缴械投降。两个少年遂手拉着手,继续胡闹去了。   不远处的大道旁,姜止就着几盏烛火摆曱弄着案桌上的小东西,神情十分专注。那是一架缩小了的云梯,他正打算把它粘在陶土做的城墙上。华丽的格车里,并没有袒胸露乳的女人或者袅袅的情香,倒是散落着很多赤金做的攻城器械,与它的外观十分不符。突然,格车一震,姜止手一抖,就将云梯戳在了城头,三百雉的城墙在他眼皮底子下一排一排全倒了。他大骂一声“杀才”,仆廖冒着冷汗从外头扑进来,扑倒在他的脚下:“主公!驰道不平坦,车……车又陷在泥水里了!奴婢们正在努力地挖!”   “挖泥巴!挖泥巴!挖泥巴!”姜止气呼呼地抓起云梯打他的头,“来的时候也挖泥巴!去的时候也挖泥巴!姜扬赶着去国都登基,我们在干嘛!挖泥巴!”   仆廖躲得身影如飞,嘴里却哎呦哎呦直叫唤:“主公!车实在太大了嘛!”姜止打不到他,腿脚又不灵便,气得浑身发抖,索性抄起陶土做的城墙团成球砸他。仆廖一边躲得干净利落,一边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嚎啕大哭,像一尾上岸的活鱼,在地板上胡乱扭动。于是姜止突然停下了动作。他用那双细长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仆廖。映着火光,那双素来昏乎的眼睛里似乎变得精光湛然。仆廖被这样严肃的姜止看得毛曱骨曱悚曱然,想也不想,一把拢住自己的衣领趴倒在地。   姜止随手抄过那架云梯,戳了戳他的屁曱股:“廖啊!”   仆廖手脚并用转过身,使自己屁曱股朝外,瑟瑟发抖。   “廖,我有一些话想对你说。我困惑了很久,你要老实回答我。”   他的声音清朗肃穆,全然不是平日嬉笑怒骂的模样。仆廖盯着他近在咫尺的鞋尖,恐惧地咽了一口口水。跟随姜止十年,仆廖自然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性。倒不是说对姜止了如指掌——仆廖基本上已经放弃揣测他心里在想什么了——但仆廖知道,姜止什么样子是高兴,什么样子是不高兴。现在的姜止,大概已经不是高兴不高兴的问题了。自家主子玩世不恭,但其实心思实为缜密,仆廖只在寥寥几次看到过他的真面目——每一次事后,都要他花大工夫来保住自己的性命。现在的姜止大概因为见了太子殿下,而惆怅得原形毕露了。   “廖啊!”   仆廖赶紧顿首:“奴婢在!奴婢知无不言!”   “你也见过姜扬了。在姜扬那里……”   “太子殿下不如主公您英俊潇洒睿智多谋!这是奴婢的真心话!主公完全不必担心!”   姜止踹他一脚,仆廖一个翻身就欢快地滚了回来。姜止伸出脖子,居高临下望着仆廖,幽幽地说,“我只是想问……我在姜扬那里的时候一直奇怪,为什么你这狗曱娘养的总也摔不死?”   仆廖暗自松了一口大气,从容地把屁曱股撅得更高:“因为奴婢贱!”   “哦?”姜止很满意,撩了他的额发缠在手指上,好奇地问,“有多贱?”   “奴婢……跟狗一样贱!”   “杀才!”姜止勃然大怒,“你骂我养的狗!岂不是骂我!”   仆廖彻底放松了,一个不留神被他施了点拳脚,偷偷掸了掸衣袖。他经验老道,抬起头来已是泪光满面:“奴婢……奴婢错了!殿下饶了奴婢吧!奴婢比狗还贱!”   姜止愉悦地眯缝起眼睛,摸着自己的小山羊须:“哼,这才差不多!”   过了好一阵,外头挖泥巴的侍卫还能听到,车中传出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恍如叹息:“廖啊。”   另有一个奸细妖曱媚的声音:“奴婢在!”   “狗吃曱屎,你也吃么?”   “唉,殿下今天就饶了奴婢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公子止赠予侍卫队之后,大队人马舍弃战车,骑马步行。姜扬怕高长卿身体未愈,万一有什么闪失,每日伴驾在他身侧,高长卿却很坚忍,有时候赶了一天的路,还有闲情倚在树边雕萝卜。姜扬坐在他脚边,百思不得其解,高长卿却淡笑道:“到时候可以保我们一命。”姜扬知道他聪敏异于常人,又看他成竹在胸,也就随他去了。   众人抄小路到达芒砀山,搜寻一番果然寻到了那个庠序。庠序的草棚已经坍塌了,众人将基石清扫以后,寻到了入口。姜扬和高长卿商量:“战车可以舍弃,这些马又怎么办?人能下去,马恐怕不能,而且还会发出响声吸引人的注意。可是如果将它们留在这里,这么多马匹凭空出现,岂不是也很惹眼么?”   高长卿道:“我们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曱得曱不曱发的时候了,怎么处置马匹并不要紧。还请点选燕家的人留下,让他们假装赶马去马场。虽然这些马匹上都打着国府的印记,很容易被查处,但是已经可以为我们赢得不少时间。还应该拴几匹留人看守,以防不时之需。”   姜扬觉得他考虑得很周到,就派人这么去做了。他分发给每个人一条狭窄的短竹片,让他们咬在嘴里,这样,走在路上都不会发出声音。   密道封闭多年,但是当年建造的时候在石壁上开了一些通风口,所以走在里面还可以感受到风。这一对近千人的队伍就无声地穿过芒砀山,穿过雍都西面的涑水河谷,穿过雍都三百雉的城墙,到达了宗庙的北面。找见出口的时候,大家都没有紧皱着眉头,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感觉。就是绝战的时候了。   高长卿道:“应该派人去外面察探一番。但是应该选谁打头阵呢?”   大家的眼神一齐落在燕白鹿身上。燕白鹿推了推头盔,气势昂昂地站了出来,毫不辞让:“守卫宗庙的是虎卫,这里只有我一个是虎卫的人,我熟悉他们的轮岗,就让我去吧。只要有我在,即使他们看见了你们,也不敢胡说八道的。我会替你们圆过去!”   高栾忙道:“我也一起去!”   高长卿呵斥他:“你凑什么乱子!”   “我们从辰时赶到未时,没有食物和水,已经十分劳累了。我们现在对外头的局势并不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你们有什么打算么?如果他回不来,我们应该等么?等的话,又该等多久?如果他一个人出去又倒戈了,我们又怎么能知道呢?所以需要我在他身边监督他。祖庙建在国府的东南侧,是国都的心腹所在,一定是重兵把守,我们应当好好计划一下才是。”高栾道。   姜扬十分惊讶。   高长卿这时候自然不肯让他出去:“其实我与太子殿下已经有了成算。燕氏家主燕平赋闲在家,是一代宿将,他派遣这位小兄弟前来迎驾,可见是可以托付的人。现在宫城尽归五公子,其他两位公子的实力也不可小觑,我们现在最要紧的事,要让太子殿下在城内寻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处。燕氏住在城东,与这里不远,应该是很理想的处所。至于其他的事情,请交给我。明天日落之时,胜负就会显现。”   作者有话要说:哦我大止哥真米粒!渣贱两个威名,他一人全包了!止哥,请鞭笞我!   今天由猥琐又帅气的止哥更新地雷君,谢谢o(≧v≦)o~~ 25、第25章 姜扬点头:“那就这么定了。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其实主庙的守备本来并不森严。但是我担心,一旦因为斥候而惊动守兵,继而招致更多的虎卫,那是我们不希望看到的。到时候我们再想要像打头阵的一样出去,就没有这样的侥幸了——所以我们应当首当其冲。” 高长卿大吃一惊:“殿下!太冒险了!” 但是彭蠡和向触都同意姜扬:“很有道理。这听起来很冒险,实际上却是最不冒险的行为。” 御子柴也道,“鸟!我小时候进山里砍柴,大人们都说,大虫不吃走在最前头的那个人!” 高长卿难敌众口,也只好妥协:“那我们便一起走吧。只能委屈诸位将士在这里等上一晚了。” 彭蠡带领的西府军自不必说,燕氏的私兵也纷纷点头。公子止委派的护卫长向触朝他二人一拱手:“二公子吩咐我们侍奉太子,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高长卿按在他的手上,看看他,又看看彭蠡:“二位将军,现在我的计谋中需要两个人辅助我。一件是生事,一件是死事,二位以为如何?” 他这话说得十分突然,连姜扬都被他吓了一跳。高长卿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说,胸中已有成算,其实却没有向姜扬吐露过半个字,只说,到时候他平安到了燕平家中,再告诉他下一步怎么做。但是姜扬十分信任他,并没有多问。不想,他现在突然开口就问生死之事。彭蠡和向触更是措手不及。 一番难耐的沉默后,向触道:“请问生事容易,还是死事容易?” 高长卿道:“死事容易。” 向触看了一眼彭蠡,平静地说:“我年纪比彭兄弟大得多,他却比我更有领军的才能,日后必定是将才,那么,请让我选择简单的死事吧。公子止的命令本来就是如此。服侍太子,向触不敢有怨言。” 彭蠡泪流满面,一把拽住了向触的手不肯放开。姜扬也泪水盈眶,拉住高长卿的袖子问:“难道没有其他的选择了么?这样的义士,我不忍心让他为我而死!” 高长卿摇摇头:“这件事让向将军来做,的确更合适。他是最好的人选。等到了燕家,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姜扬转身,朝向触躬身行了大礼,“大义大节,我必定隆重地殓葬你!”彭蠡亦是伏地长拜,“我以后……一定会为你结庐守孝!” 向触爽朗一笑,将他们扶起来:“人活一场,可以有机会蹈行大义,是何等的幸运!请不要为我悲伤了。此处并不安全,还请大家都噤声吧。” 高长卿道:“那就请向将军点选几个人跟我们走,彭将军,你就和我阿姊一道呆在这里。待明日我遣人过来,你们就杀出祖庙,隔断长扬宫与涑水河东的道路。” 彭蠡擦擦眼泪:“好!一切听从公子的安排!”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燕白鹿与御子柴合力打开地道的封门,他俩人打头,后面跟着高长卿、向触、姜扬,最后面是公子止的贴身护卫,偷偷爬进了主庙。手脚灵活的高栾乘哥哥不注意,混进了他们中间。等高妍发现的时候,祖庙的地道已经从外面阖上了。 祖庙昏黑,营建得高峻庄严,万年不灭的鲸油承在两侧的铜鼎里,顺着一根细细的引线幽幽地燃着,照亮了庙中漆黑的大柱,与神龛中供奉着的神主。神主是用玉石制作的方正长条,人死以后的魂魄就依附在上头。按照周礼,诸侯的宗庙只供奉从下往上数的五代祖先,即父亲、祖父、曾祖父、高祖父,祖先若出了五代,神主就会被搬到坐北朝南的祖庙之中,其中供奉的是容国姜氏的开国祖先。容国在周公旦的时候已经被分封到涑水河谷,到现在已经是几百年的国祚,因此神主排得密密麻麻,一眼望去望不见头,不知黑暗中还有多少。姜扬见到先祖们,默默凝视了一会儿,然后脱下了战靴:“没有沐浴焚香,就来到先祖们面前,我心里很愧怍。还请大家都脱去鞋履。” 大家不敢不遵从。 一时间,祖庙里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脚臭。 姜扬尴尬地拿手一指:“饿不饿?”二话不说,就地一滚滚到案桌底下,从袖子中摸出小刀来,偷偷割下一条牛腿。他将牛腿举高,“祖宗在上,扬乃桓侯八代之后,今日忝为太子,奈何几位堂弟都……唉,这话说给先祖听,实在是很丢脸,算了,总之成败都该是天意,先祖们就看到时候谁来为你们修庙吧!现在我赶了一整天的路,实在是很饿,还请祖宗们不要怪我私自想用祚肉!”说完就朝众人扬了扬手,一群人立刻学样,一口气滚到他身边。燕白鹿涕泪横流,抢过就咬,高栾也好久没吃到肉,顾不得被遣送,滚出来从他嘴里抢食,两个人咬住一块肉直瞪眼。御子柴也不甘落后,扑过去蹲在旁边的食案上啃得满嘴流油:“鸟!这辈子还能吃上宗庙的太牢!”高长卿看着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弟弟,和吃作一团的属下,简直要火冒三丈了。姜扬宽厚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跟他一道把供奉的食物都倒进了地道里,权当作发军粮了。 总算等他们吃完,姜扬嘱咐所有人踮着脚尖匆匆走过木质的地板。几个人靠着巨大的殿门,偷偷向外张望:还没有入夜,红日西沉,整个宗庙都很安静。他们南向而立,刚好能望见宽阔的殿前广场,以及左昭右穆两座宫殿。祖庙地势很高,能望见雍都连绵不绝的屋顶,在青沉的天色下安静,肃穆。 守卫的人并不多,大概都去城外防姜扬了,只有宫殿门口侍立着的两个虎卫。姜扬使了个颜色,御子柴和向触伸手就捂住他们的嘴,把人拖了进来。 不一会儿,御子柴、向触已经穿着虎卫的盔甲,雄赳赳气昂昂地跟着“长官”燕白鹿往外走去。高长卿连衣服也不换,大摇大摆夹着一叠竹简跟在他们身后,姿容清秀,风度翩翩,看上去就是个在国府工作的书吏。很快他们就赶回来一辆篷车,姜扬一行人等在殿门后边,喜不自禁。但那篷车还没驰进广场,便被虎卫给拦住了。姜扬捏了一把汗,把手按在了剑上。高栾眼疾手快按住他,用眼神示意他安静。果然,不一会儿,车轮又咕噜咕噜转动起来。高长卿驾车赶到殿前,把他们几个都塞了进去。 姜扬惊为天人:“怎么做到的!” 高长卿将手指按在他唇上,随后便说了句“得罪了”,抖开一块破篷布,覆在他们身上。那篷车并不华贵,也不宽敞,十几个男人肉饼一样塞在里头,还蒙上了布,十分气闷。不一会儿,每个人都被闷出了汗水,可是这个节骨眼上,谁都不敢动一下。姜扬竖着耳朵听着高长卿离去,只盼着他早点回来,时间因此过得十分之久。姜扬怎么也想不到他回到雍都,第一次感受到的依旧是男人身上的汗臭,心里很是喟叹。 大约过了两刻钟,外头终于重新传来高长卿的脚步声。他挥了挥手说:“走吧。”里头的人松了一口气,因为一旦开动,窗外就漏进一丝风来,吹散了每个人身上的燥热与闷压。马蹄声空灵,看来是驰进了殿前广场,没有人阻拦他们。不一会儿便出了祖庙,行到长街。 姜扬忍不住撩开篷布与车帘探出头来,狠狠吸了一股子气——这是他熟悉的味道,他家乡的味道。正是三月,雍都因为地处北方,迎面而来的春风尚且料峭,但已经从风中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姜扬闭上眼睛狠狠一嗅,蓦然发现除了连绵无尽的血腥,自己还记得花香的味道,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高长卿望着那个探出来的脑袋,很是无奈地伸手把他塞回去:“不要笑得那么大声啊……” 姜扬顺势拉过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高长卿坐在前头御车,这个姿势几乎是将他的左手反剪了,让他动弹不得。姜扬凑上来说:“等一等,让我好好看一眼。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高长卿握着他的手,感受到他的激动,便不再言语,也不再挣扎了。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这梦里的,雪冷冰清的城池……他定了定神,一挥马鞭,马嘶鸣着驰过了一条石桥,将涑水河扔在了身后。 车里的众人眼睁睁看着他们依偎在一起的模样。 “他们平时也是这样子的么?” “鸟!”御子柴穿着虎卫的甲胄笑骂,“作死!什么叫恋□热!这就叫恋□热!” “嘘——”车里一通喝倒彩。 御子柴撑着车壁,刚好给高栾和燕白鹿撑出一方空隙来,两个小少年正大光明地面对面抱在一起,偶尔眼神接触,都可以看出下□肆的味道来。因为他们俩挨得太近,没人注意到他们的手都插在对方的裤裆里…… 26、第26章 马车辚辚,行在空旷无人的长街。这是长扬宫南面一条宽阔的街道,从前还没有天街的时候,王孙贵族大抵居住于此,因此石基厚重,路面平坦,大约有三丈来宽。路的一边是高高的宫城城墙,一边是高门甲族檐牙高啄。眼见燕家就在眼前,不知从哪里走出一队穿着赧色战衣的军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对方足足有二十人,都是左手持弩,右手执剑:“车上什么人!不知道现在宵禁么!谁允许你们在街上跑马!” 姜扬唬了一大跳。高长卿却很镇定地说,“我是相府的少庶子,奉丞相的手令,去祖庙察探需要修缮的地方。你知道的,先君已经去世了,新君就要继位。根据‘五世而迁’的规矩,昭庙就要让给先君,因此昭行穆行的几座大殿都要修缮破旧的屋檐,重新刷灰漆,来供奉新的神主。我方才去查勘了一番,连供奉的箭簇都已经生锈了,这对先人是不恭敬的,因此,正打算去国库打点一些黄铜,用作铸造弓矢。” “哦……哦,这样么!下官冲撞了!还请出示一下丞相的符信。” 高长卿从容地自怀里摸出一卷羊皮纸,递给领兵的那名伍长,上头写着:三月丁巳朔甲戌,遣中庶子赵称出相府,取铜。当舍传舍,从者如律令。下头加盖丞相印玺。伍长也不识字,匆匆一扫,看到上头的印章,贴上去嗅了嗅。他虽然不识字,却知道那的的确确是武都紫泥,不要说一般人,就是几位公子,都因为没有那印泥而不能矫诏发兵。他既已知道眼前的人身份高贵——即使只是个中庶子,也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卫相的威严——蓦然起了尊敬之心,便恭恭敬敬朝他一躬身,退到路边。高长卿向他淡淡笑了下,勒马便走。 姜扬整个人都惊呆了,原来方才他用的是这个名头出入祖庙。高长卿垂下眼睛,掩过了得意的神色。但是还没走几步路,那伍长突然喊道:“等等!”他从后头领着人赶上来,朝高长卿嘿然一笑,“丞相被五公子请在王宫中,这几日都在大殿上哭丧,不曾出来,怎么会有空送信给你,让你去那个……检修祖庙呢?请你下车,让我检查检查你车里的东西。” 他虽然是询问的口气,但手下却散成了一圈,将篷车围在正中央,显然是怀疑他们了。姜扬犹豫着该不该伸手去捉拍髀的小刀,高长卿却神色一凛,劈手扯着的领巾把那人拉近,倾身附在他耳旁道,“你既然知道丞相被软禁的事,又还多问什么?朝堂上的事,是你一个小小的伍长可以知道的么!”说着,抬起马鞭往他脸上劈头盖脸一顿抽。他身手毒辣,脸上却十分淡然冷峻,比一脸凶相更有汹汹的气势,就是这种气度完全震慑了众人,让那个伍长连还手都不敢。他抽完之后,冷哼了一声,拿着马鞭指指那伙发抖的兵丁:“还有谁?站出来!”说完一抖马缰,神色冷峻地赶着车冲开包围。他赶得不紧不慢,那货赧色衣衫的兵丁却痴懵地留在原地,果然不敢再追。 姜扬看着那伙人可怜。听他们的口音,也不是国都本地人,背井离乡来国都戍守,却干着最下等的活计,还要无辜地被卷进突如其来的夺位之争中。但他也知道,高长卿的狠绝是别无他法,是为了保全他。姜扬心里五位杂陈,连两人间的沉默也变得十分难捱。他装作对那羊皮纸的印信十分好奇,一声不吭地拿过来翻看着。 高长卿知道他可怜那些兵丁,也恼怒让他看到了如此凶悍的一面,很有些心虚,一声不吭地从怀里掏出一叠来,放在他手边。 姜扬惊讶,这些羊皮纸下头的印玺各式各样,有丞相府的,有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五公子的,甚至还有国君的!不但如此,制书上的名目也五花八门,有为检查上计而出城的,有为修水渠而进宫的,还有征招纳税的!姜扬一张一张看下去,每张名目对应的印玺都天衣无缝。 高长卿红了红脸:“我对国中的行政法度很熟悉……你以为我刻萝卜干什么?” 姜扬把纸窝在怀里,一边惊叹他竟缜密至此,一边心想,如果有命继承大宝,一定要将制书制度完善一下,这么容易就被人刻了萝卜假传矫诏…… “也没有很容易。”高长卿简直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红着脸轻声解释,“主要是我手中有武都紫泥。十年前离家的时候,带走了一罐。它的味道很好闻,一闻到,就像是回到了父亲身边一样。” 高长卿一提到父亲,整个人都变得温顺彷徨,一如痛失了保护的幼兽。他低着头,漂亮的眼里尽是恍惚和脆弱。他很少去想父亲。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但一旦想起,就觉得沉重到喘不来气。“父亲走得实在太早了。”他想。他心里积淀的所有委屈所有愤恨,到最后,都只剩下这一句,可是他又能跟谁诉说?他不能勾起阿姊的痛楚,弟弟又不能理解他,除此之外,又有谁是家人呢?因此,只能默默地流泪。十年已经过去了,他现在正在变得强大,但高长卿觉得,只要他想起父亲,他永远都是十三岁时的那个孤弱无依的孩子,不论时间过去多久,这都不会改变。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心伤吧。 姜扬极少看到他惆怅自伤的模样,将符信窝进怀里,默默地把温暖的大手覆在他的手上。他惊讶地看到一滴眼泪啪嗒打碎在他手背上。 “你……你哭了?” 高长卿擦了擦眼泪,望着街前头一株合抱的杨柳:“燕家到了。请等在这里,让我先去看看。若是听到啸声,就赶紧走吧。” 姜扬明白他唯恐燕平有诈,虽然不舍,却还是郑重地点点头。高长卿穿上他的斗篷,戴上兜帽,与一脸绯红的燕白鹿一道匆匆走进燕平的家中。 高长卿在兜帽下仔细地观察着,不敢放松:大门口有个执帚扫地的妇人,形容苍老。前头两进庭院都很空旷,连个操戈的战士都没有,也没有典门将官。家中也没有多少下人,一路走来只见到两三个,高长卿又扫了一眼屋顶,倾斜的屋顶上晾着很多草药和食材,屋檐下吊着几张晾晒的狐皮,入了夜也没有人收。到这个时候,他已微微松了一口气。 燕白鹿对这里很熟,领他径直走到正厅:“族叔!族叔!” 一听到他的叫唤,屋里就是一阵丁零当啷,一个矮胖子颠着一把大勺从里头奔出来,腆着个肚子,哎呀哎呀睁大了滚圆的眼睛:“哦!是小鹿啊!小鹿你可回来了!交给你做的事情怎么样啊!” 高长卿解下兜帽:“世伯!” 燕平这时才主意到他,仔细端详了一番,惊退了一步,眨眨眼睛:“小玉儿!竟然是小玉儿!真是……真是好久不见了!”他的表情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他激动地原地打转,不知道该把满是汤油的大勺放在哪儿,最后随手塞到燕白鹿手里,拿手在衣服上随便一抹,就用力抓住高长卿的肩膀。他望着风姿端秀、气度非凡的高长卿,上上下下看不够眼,眼里闪烁着泪花。“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你父亲泉下有知,看到你能变作这样堂堂的好儿郎,心里一定也很欢欣吧!只可惜……” 这个敦朴的将军停住了话头,慢慢蹲身,往台阶上坐下去,捂住了脸。他的鼻子很酸,眼睛忍不住泛红,但是这样在后辈面前哭泣,实在是很丢人。 燕氏一门,家风硬直,打仗厉害,人却都很质朴,没有多少弯弯肚肠。燕平和高文子岁数相差一些,但从小就是邻居,是相交好的玩伴,燕平一直拿他当弟弟看待。长大后,俩人各自继承了家族的权位,虽然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无拘无束,私交却和当初一样好——也许因为身处盘根错节的险境,而变得更依赖彼此。两人是为莫逆之交。后来高氏遭逢大变,高文子撒手人寰,燕氏也因为庞嘉的缘故,渐渐被冷落。这些年,燕平赋闲在家,一头扎进了爱好的厨艺中,似乎也过得很和乐。但偶尔夜深人静时,想起当年仲春时节,他得胜归来,两家一道去城外踏青,几个孩童滚在一道,分不清谁姓谁的情境,都不禁涕泪沾巾。一时间,家族的盛衰与友人的生离死别一齐涌上心头,只让他感慨万千。 他整理了整理情绪,红着眼眶蹬掉了鞋子走到堂上,扯住了高长卿:“来来来!快来屋里坐!快来屋里坐!真没想到,我这个老头子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啊!” 长卿严肃地格开他的手:“没有时间了!我只问世伯一句话:世伯迎立太子的心意,为私还是为公?” 作者有话要说:唉,入v之后看了人也少鸟,还请大家多多留言啊TUT 27、第27章 燕平看到他俩严肃的神情,双眼突然瞪圆了,让那张松弛的老脸似乎凭白年轻了十几岁,还有一个酒窝,显出几分顽皮可爱的模样。他颤动着双唇:“姜扬那臭小子……进城了啊?!” 高长卿拱手:“还有一场恶战要打,世伯可愿再与我们淌这趟浑水!” 燕平哈哈大笑:“什么浑水不浑水!我只知道先君立的那个臭小子!先君嘱托,不敢违逆啊!”说罢从怀里摸出一张桦皮纸,递给高长卿,又指了指四周,“但是只是你看,我们燕氏现在也衰落了,不能跟其他世家相比啊,那两百多个家臣已经是我的全部家当了!不过……如果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你只要吩咐一声就好啦!” 高长卿匆匆浏览一遍,的确是先君的笔迹,加盖王玺,便吃了一颗定心丸。燕氏一门在战场上威名赫赫,教育子弟也简单粗暴,一进朝堂就只能被人耍着玩,因此是少有的头脑简单,满门忠烈。先君即使扶植庞嘉,到弥留之际,依旧还是想到了燕平。高长卿道,“世侄心中已有成算,但是还需要世伯助援。不需要人力物力,但借世伯的赫赫威名。” 燕平不好意思地颠了颠自己的大肚子:“唉,世侄不要抬举我了……这几年荒废了武艺,倒是练了一手好厨艺,哪里还有什么威名可言。” “厨艺也不错啊,我们正饿着呢,正好尝一尝燕叔的手艺。”突然从门外闪进几人,为首的解下兜帽,正是姜扬。燕平激动万分,两人相拥拍拍肩膀,“一路上怎么样啊?”原来姜扬在虎卫中供职的时候,被燕平青眼相待。他曾经拜在燕平座下学习兵法,两人有师生的情谊,因此并不像高长卿那样多疑。见他进来之后久久没有动静,就进来一探究竟。 姜扬笑看了一眼高长卿:“幸亏有长卿在。否则我大概不能活着走到这里。” “哦……哦!那真是太好啦!”燕平感叹,“在我这个老头子看不见的地方,你们都已经相识了,这一定就是天意吧!要感激老天让你们相遇啊!小玉儿可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既然有了打算,那这事十有□可以成功!兵贵神速,那么,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高长卿拣要紧的前事与他一说,燕平皱眉:“以这样的兵力,不要说五公子,其他两位公子也可以轻易打败你们啊。” 高长卿笑:“上将伐谋。我想设一个局,让他们自己撞上门来。”他屏退其他人,只留下燕白鹿,向触,姜扬,燕平,如此这般与他们一说。姜扬与燕平等圆眼睛,面面相觑。高长卿问:“世伯,你觉得怎么样?” 燕平局促地在衣服上擦擦油腻的手:“哎呀……这个,我是个粗人啊,向来直来直往啊,我还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情,真怕演不好,坏了你们的大事……”他挠了挠头,“唉!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燕家的男人,难道还怕这些黄口小儿!人死了碗大个疤,你放心!我就按你的吩咐去做罢!” 高长卿问:“那么请问……我应该前去拜会另外哪两位世伯呢?” 燕平道:“最近,几位公子拔剑汹汹,四处戒严,国都变得很清冷了,国人都不敢开门上街,几个大家族最近也都很安分啊。我还没有听说他们有特别支持的公子,只能说态度都很暧昧,大多数应当是在观望吧!不过,景氏的嫡长子在虎卫中任职,现在虎卫尽归五公子,景氏大概是站在五公子一边吧。另外,你可以见一见纪氏的家主。景纪二家,这是国中现在最有实力的两个家族。若是他们肯听你的话,那么明天就不会冷场啦。” 高长卿拍案而起:“好!”遂对姜扬道,“那你和他们尝完燕叔的手艺,就委屈一下,在这里躲藏一夜。千万小心!明日午时,我将前来与你回合。” 姜扬跟着他站起来,“请让我跟你一起去!” 高长卿吓了一大跳:“这太危险了!”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放心你一个人去。”姜扬温柔地握住他的手,“你身体还很虚弱,如果他们有心杀你,你都没有办法自保,那时候该怎么办?我虽然不才,还有一身武艺,到时候可以保全你。请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高长卿劝他:“为人臣子,有死无陨。你跟我一道去,倘若我真的被他们杀死,那他们也不会放过你,这样,我的牺牲就毫无意义。我如果真的一去不来,请你不要乱了阵脚,还是退回地道与彭蠡回合,出城去吧。当年重耳流亡十九年,最终还是获得了王位,你也不要因为我而轻易放弃啊!” 姜扬很伤心:“我想与你死在一起,都不可以么?” 燕平推开他们两个:“你这臭小子!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不要说这些丧气话嘛,我觉得长卿的计谋,可行!生于乱世,父子不能相保,兄弟不能相保,夫妻不能相保,君臣恐怕更难以相保!太子殿下,你还是成全了他的一片苦心吧。” 姜扬依旧不肯放手,站在那里像是在生闷气。最后哀叹一声,委屈地看着他:“那你……一定要平安归来。我等你。” 高长卿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姜扬依旧惴惴不安,与众人围坐用晚膳的时候,也尝不出美食的滋味,让热爱厨艺的燕平十分低落。不过,御子柴和燕白鹿惊人的食量给了这个矮胖的将军很多鼓励。 高长卿心中有大事,只吃了几口,就将高栾拉到堂后。高栾捧着早已准备好的衣服,替他更衣。高长卿整整袖口,转过身来,“我像不像父亲?” 高栾乖巧道:“哥哥在我心中就跟父亲一样。” 高长卿爱怜地摸摸他的脑袋:“都什么时候了,还卖乖。” 高栾只好老实摇头,“我记得父亲在家时不是这样的。哥哥既然是去示威,不应该将头发束得太过严谨。规规矩矩,束手束脚,说明你心中无底。父亲从来不会心中无底。” “你说得对。”高长卿于是解散了长发。高栾看着那一头黑亮如瀑的长发,心猿意马,被他呵斥了才手忙假乱替他把头发顺直,乘他不注意偷偷摸了两把。高长卿问他:“现在呢?” 高栾认真地转着圈打量着他,“现在可以了。” 高长卿佩戴一柄精致的玉剑,“等会儿你和御子柴去景、纪两家送信,千万小心,不要让他们认清你的模样,听到没有?” 高栾道:“信会不会写的太简单了?他们一定会来么?” 高长卿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一方印泥,在火上烤化。然后又将羊皮纸叠好,用家主印在上头敲了个章。红底的印泥上浮现出蔷薇花的形状。 “我的字迹很像父亲,又加盖了家主印,我想他们不敢不来。”高长卿掀帘张望,见他们都在后院用膳,便悄无声息地带着高栾走到前院,拉着他的手蹲□,“栾儿,哥哥这次去,不一定还会回来。如果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就要把自己当成一个大人了。” 高栾嘴一撅,眼泪刷刷地往下流,一把抱住他的脑袋:“我不要!我一辈子不要做大人!我要哥哥!” 高长卿苦笑,“……如果哥哥真的不在了,你就是家中唯一的男人,你要继承我的遗志,保族,宜家,延祀。到时候若是姜扬不肯走,你一定要带着他逃到城外,越远越好,这样有朝一日你们还有机会。否则哥哥真的白死一遭了。” 高栾嘤嘤地哭泣:“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恐怕很难办到。何况是因为他的缘故,哥哥才会……到时候我一定非常恨他,不知道可不可以斩杀他的头颅,给家族留一条活路。” 高长卿叹了一口气:“义无二信,信无二命。一身侍二君,你的仕途大概也就到头了。日后不论你把他的首级送给哪位公子,他们都不肯要你,因为你既然可以斩杀姜扬,他们也害怕你有一天会斩杀他们。以下弑上,终归不是正道,哥哥劝你不要这样做。为人之臣,锦上添花的事情谁都会,但是雪中送炭就不一样了。你为他谋划,此后他当真发达,你又是他的内弟,我们家也就一步登天了。我相信他有这个运数。古往今来,谁听说过一个落魄的旁支子弟可以继承君位呢?天方授其,你应当耐下性子陪伴在他身边。”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事逼从权,真当山穷水尽,以姜扬的为人,他也会舍身救你的。只是那样的话,恐怕你运气再好,也不过做个富家翁,一生平平淡淡地过去,更有可能,会惨遭杀身之祸。到时候没有一个人会来救你。” 高栾泪汪汪地将额头贴在他脸上,“请哥哥再教教我应该怎么做吧。” 28、第28章 “哥哥希望你能陪他周游列国寻求支持,哪里都可以,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只要记住千万不要去齐国,几位公子的祖母健在,她是齐国人,齐君因为这一层关系,会尽可能击杀姜扬——时间不多了,哥哥要走了。” “等等!哥哥,如果有一天姜扬登极,我又应该如何辅佐他治国呢?我什么都不懂。” 高长卿本来已经背过身去,这时候回头,欣慰道:“好问题。你应该向硕儒请教先王的道统。先王之道,已经崩毁很久了,搞得现在民心不古,走到哪里都很难看到仁义。但我们不能忘记。你若执政,要尽力回归三王时代的秩序上。” 高栾擦擦眼睛:“恕……恕我直言,我不曾从哥哥身上看到仁义。” 高长卿一愣,而后哈哈大笑,摸摸他的脑袋:“幺儿,有许多人看到道旁有饥饿之人,都会心生同情,施以援手。方才哥哥鞭打那些兵士,姜扬也多有不忍。但是你记住,这都不算是仁义,但凡不是畜生,都能够轻易做到,所以只能说是小恩小惠。天底下的大仁大义,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依天下、建国家!你见到道旁有饥饿之人,不应该想的是如何帮助他,而是如何让天底下再也没有饥馑灾荒,如何让天下人都能温饱,你懂么?你眼中所见人,一定不是一个一个单独的人,而是天下人! 所以你一旦执权柄,就要以大局为重,辅佐姜扬建立周代那样的政统,教化淳朴守礼的风俗。为了这个,任何人都是可以牺牲的——包括你自己,只要对王道天命的达成有所裨益!这条路很艰难,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他们会说你心冷如铁,所以会分外孤独。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只有这样的心志,才配得上是我高家的儿郎!也只有这样的心志达成,才能算作功业!” 高栾半懂不懂地点点头,眼睁睁看他戴上兜帽,登上高车,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突然害怕得无以复加,觉得天都要塌掉了,不禁跟着跑起来:“哥哥!哥哥!”但是高长卿是终究没有回头。高栾看他绝尘而去,坐在大路上哭泣了一会儿。国都戒严,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天色又彻底暗了下来,让他觉得寂天寞地。他从小没有了父亲,却并没有觉得生命中有所缺憾,现在想来,却是因为有哥哥姐姐在身边悉心照顾,给了他一个家应该有的温暖。 现在哥哥突然用交代后事的口吻与他说话,似乎真的就要一去不复返了,高栾心中被掏空了一大块,只觉得胆战心惊,前途黑暗。原来的那点小聪明也不堪一提,自己根本就还是个没有经历过是世面的孩子。他觉得凭自己现在胆战心惊的心绪根本做不好任何事情,因此无限自伤。 他哭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摸着怀里的两封信。印泥还是滚烫的。是国都上层专用的武都紫泥。破家数十年,哥哥却还留着这东西,当年的机敏与雄心可想而知。父亲死的时候,哥哥的岁数应该比自己还小吧?他不知道哥哥是不是也是这样惶恐地看着父亲离去。 原本他总觉得哥哥的心性太坚刚,不懂得应时而变,因此总是愤世嫉俗的模样,让人看着可笑。但是现在他突然懂了。不是哥哥不想变通,是他没有办法变通。当自己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的时候,他哥哥已经有了一颗男人的心。他要背负嘲笑,他要背负寄望,他要安顿好妇弱,可是有谁可怜过他么?他被抛进了突如其来的灾难中,有谁帮过他一把么?他还是个孩子,但已经没有时间让他长大。 现在,他承认自己不如哥哥了。选择逃开,玩世不恭地看着;与选择面对,扛起重担维护家人。他没有资格看不起哥哥。 高栾哭累了,被喝得醉醺醺的御子柴提到了驴背上:“走吧走吧,一个个都哭丧一样……大得也哭,小得也哭!你们是喝了多少水!鸟!他又不是不回来了!” 高栾匆匆擦擦脸:“你认得路么?你走得快一点好不好?你这样慢吞吞的我们天亮才能把信送完好不好?” 御子柴嘿嘿笑起来:“鸟!话真多,十五岁的人怎么像个小老头啊?来,叔叔带你逛逛雍都,买点糖给你吃!”他一边说一边豪不羞愧地摸着自己胸口捉虱子。 “……滚。” 其时,高长卿一个人驾车到了坐落在天街的“汲香室”。但看门面,并不见得富丽堂皇,但是高长卿却知道,全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到这样风雅的处所。 他在街口下车,雇佣了一个在汲香室外打盹的驭手,让他爬上自己那辆车,随后才雍容散漫地往汲香室门口走去。迎客的是两个精神矍铄的老叟,见他气质高华,便将他迎进门内。 汲香室迎着门是一幢三层主楼,当他踩着柔软的红色地毡走进堂内,上前接待他的侍女几乎失了魂魄,盯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高长卿也是十年没有见到过如此青春貌美的姑娘,站在一尺外停下了脚步,似乎连呼吸中都带有了女子芬芳的体香,不禁心猿意马。他见她眼角眉梢都是恋恋的温柔,心里也十分舒畅,要不是现在是危机时刻,真想与她春风一度呢。这样想着,眼神就顺着她的脸落到了她的胸前,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那处坟起丰满的形状,肖想着摸上去亵玩是个什么滋味。 这时候,他身后突然传来一连串的嘲笑,高长卿恼怒地回过头去,却立刻瞪大了眼睛:雍都不愧是雍都,美人一个赛过一个!只见眼前的美人斜倚在少光的门廊处,高叉的长袍直直开到腰际,因为站姿,而露出一双修长到华丽的*。还是三月暮,她脚下已经踩了一双闲散的高跟木屐,那双精致的小脚,让高长卿恨不能抄到怀里把玩。 美人也不闪避他估量的神色,慵懒地迎上来,手里捏着一管细细的金色烟枪:“你是哪国人啊?现下国都戒严,也只有你们这种不怕虎的初生牛犊敢来这里玩耍。” 高长卿盯着她隐在烟雾后的脸,如痴如醉,一时间竟然连怎么回答都忘了。美人嗤笑一声,猝不及防喷了他一口烟,高长卿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却觉得偶尔放浪也不错,暧昧地凑上去道:“我就是容国人,只是去国离乡很久了,现在好不容易回家,很想来这里看一看。看到你,简直就像看到自己的家人一样。” 美人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一点泪痣在眼角明明灭灭:“那你就进来吧,我的小弟弟。这主楼里可以聚酒清谈,饮茶交友,传闻论战。后头的庭院雅室用作宿夜或者密谈。现在因为国都戒严,这里人不多,十分安静,你若是想要住宿,这可真是撞上了好时候。但是想要听各国士子高谈阔论,那就可惜了。现在不论是采室还是手谈,都已经关了门。你是要去哪里?”她说话的时候已经收敛了笑意,不甚厌烦地吐了一口烟,脸上是寡淡的神色。 “我要一间庭院雅室,要开窗看得到涑水河。不要太大,我们只有寥寥几个人谈事情。希望你可以在中间拉上一层纱帐,隔离主座与客座。” 女人干脆道好,转身就走。大概因为女人几乎与高长卿一样高的缘故,她的步子相当大,高长卿发现自己很吃力才能追上她。他追了几步,凑上去问:“你可以为我侑酒么?” 女子敷衍地应下,十分心不在焉,似乎在被别的什么事情困扰。高长卿却很是得意。他心想她既然在汲香室中做婢子,又穿得如此暴露,大概就是游莺。待会儿问明她的名字,说不定日后就是好一场春情。 女子领他穿过大堂,走进了后面的园林。汲香室门面虽小,内里却颇有玄机,隐藏着几十幢精致的雅室,在寸土寸金的北街实在难能可贵。 最后,女子将他领到了一处独立的临河雅室。两人脱了鞋履上堂,高长卿四处走动一番,发现房间很小,被灯火照得四围敞亮,但是主座旁有个神龛可以躲人。他赤脚走上主座,在那青浦团上盘腿坐下,看着窗外的缓缓流水,感受着吹到身上的晚风,一时间像是回到了过去,从容赞道:“好。” 美人的笑容十分微妙。她委派下人按照高长卿的意思装上一重帷幔,用那副曼妙的嗓音干巴巴地问:“你是要酒呢?还是要肉呢?” “来三盅赵酒,三鼎鹿肉。” “喜欢赵酒?”女子懒洋洋地接过酒盅,为他和两张客案侑酒。高长卿看着她戴着牡丹花的玉手,心旌动荡,不动声色地覆在她手背上,“怎么,赵酒不好么?——小心不要洒了。” 美女跪起身。高长卿顾自惋惜着指尖柔腻的触感时,女子突然回头,一脚踩在他的□,又飞速地抄起烟杆挑起他的下巴:“赵酒也是你这种柔弱妖媚的男人喝得起的!看看你这幅不要脸的样子!” 高长卿大病未愈,本来想乘着机会香艳一把,也不枉做了冤死鬼,此时吓得往后一仰。女子赤脚踩在他命根子上,又用力拧了拧,狞笑一声,高长卿痛得满头大汗,又觉得颔下的烟枪传来阵阵火烫,赶紧讨饶:“好姐姐好姐姐!是在下逾矩了!还请姐姐大人有大量……” 女人哼了一声,收回长腿,却一把捏住他的下巴逼他抬头。她不分轻重地拍拍他的脸:“你知道你为什么能活到现在么?” 高长卿满头大汗。出师未捷,他本不该如此放荡。此时抿着唇角,一句话也不敢说。 “你长得很像一个人。”女人嫌弃地推开他,掏出帕子来擦了擦自己的手,“高文公,你可知道?” 高长卿大喜过望,脸上不动声色:“哦?高文子的大名,如雷贯耳,不敢不知。不过他十年前就过世了,我也不曾见过他,原来我竟有这个福分。” “太像了。”女人皱了皱眉,“连声音都一模一样。怪哉。看来你是要大富贵的人。” 女人心事重重地将一鼎肉摆到他的青玉案上,就再也不顾他,自己退到了门外,连例钱都忘了收。 同一时间,景家的府中总管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小客人。小客人穿着寒酸,脸上却不见窘迫,笑嘻嘻地站在他家门口,“家老啊,有人遣我送一封信来,请务必交予你家家主大人。” 29、第29章 天街是雍都的王城街,坐落在王宫以北,原来是国府的一部分。国府长扬宫坐南朝北,后来新王宫翻修后,官署都搬到新王宫去了,这北面的宫殿就闲置了下来。高文子执政的时候,建议索性将这片区域的城墙拆掉。惠王采纳了他的谏言,将这片宫室分封给了王室和大臣,取代了长街南边,成了名门勋贵居住的不二场所,因为居住的人身份高贵,又称“天街”。高氏原本的大宅就建在天街尽头,现在改成了丞相卫阖的府邸。 天街豪阔,家老们也跟着气焰高涨,要是谁想求见宅邸中的人,必得贿赂他们一番。因此对这个愣头青,家老虽然面含微笑地接过,却无意替他办事:太不懂规矩的年轻人,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他下意识地收入袖中,便想扭头离去。 高栾却知道他的心思,在背后提点:“家老请小心。那上头封泥还没有干呢,怕是弄糊了不好交代!还会污了您的衣裳呢!” 那家老怕弄脏了衣服,把信件抽出来一开,这就见到了那枚蔷薇花。他心下一怔,几乎是惊跳了起来,一回头,哪里还有什么小少年,只有一连串的街边风灯游曳着,登时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让家臣们关上门,关上门,自己扶着老腰去见家主。 景氏家主景荣正在堂屋中欣赏女伎的舞姿。这批女伎可是他亲手□的,准备过几天往国府里送的。几位公子拖了这么久,也该有个了结了,不论哪位公子上台,他都打算把自己的嫡亲女儿送进去,到时候,陪嫁的媵人可不能少,否则被隔壁几位邻居看低了去。他拿着铜爵饮着老酒,思索着还能在嫁妆里头放点什么东西,就着斜躺在榻上的姿势,颇有点熏熏然,眼皮子直打瞌睡,几乎就要睡去,对眼前翻飞的雪白*视若无睹。 景荣年方四十,心性却很寡淡。像他们这种人,生来就是人上人,有宫室之美,妻妾之众,做人也做到了头,实在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追求,因此凡是做任何事都觉得劳累费神。“不如安神。不如安神。”景荣混混沌沌地想。“呵呵,这可不就是淡泊名利么……” 刚要睡去,却听到丝竹缓弦声中突然一声通告,惊得他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女伎急忙上前将他扶起来。景荣一手按着一人的乳胸,眼也不睁破口大骂:“哪个不讲规矩的,啊!” 景家家老急得连滚带爬:“主公!大事不好!大事不好!”说着递上那封薄信。景荣看他惶急的神色,挥挥手喝退了乐师与女伎,接过来一瞧,也是“妈呀”一声,一屁股坐在榻上:“鬼啊!鬼啊!” 家老赶紧将他掺起来:“主公啊!送信来的人是个年轻小哥儿!不是那……那高文公!” “这明明就是他他他他他他的字!还有这、这家徽!”景荣哆哆嗦嗦把羊皮纸翻来覆去地看,上头只有六个字,戌时,汲香室见。景荣急得直跺脚,打了几个圈突然停下脚步,看看堂屋里的火塘,又看看信。 家老轻声道:“虽然来的是个小孩子……可是老身一回头,他、他就不见了!” 景荣吓得哇一下跳起来,“你你你你……闭嘴!那你说怎么办!我去了,岂不是送死!” 家老道:“不如让家臣护送主公去吧!依小老儿之见,人死不能复生,当年高文公匆匆入殓,就是由我家操办的,所以这信一定是有人在作怪。到时候主公只要买通汲香室的人,伏甲在侧,就不怕他耍诈了……” “好!”景荣一口截断他的话,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眯着眼睛又小啜了一口酒,“离戌时中,还有多久?” 家老望天:“还有一刻钟。” “你说,这种时候,高文公……唉,这个写信之人找我,会有什么事?” 家老低头:“恐怕有诈。” “呵!这狡猾的东西!”景荣捻着自己漂亮的八字胡,“想来诈唬我!看我不收拾收拾他!你快去招呼人!”一甩大袖,匆匆跑到堂外穿上鞋,气势汹汹地往外赶。 他知道这不是明智之举,现下这个时候,明哲保身无疑才是妙计,可是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万一呢? 万一高文公没有死呢! 他明明穿着厚实的外袍,却依旧清楚地感觉到汗毛倒竖。 他必须要去一窥究竟。 毫无办法。 等到景荣一股脑带着家臣冲到汲香室主楼的时候,女人正靠着门廊抽烟。景荣一看到她,就心痒难耐地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担心它修剪得不够齐整:“真姬!真姬!” 真姬抬腿撑上对门,丝质的长袍柔顺地滑下,露出细腻洁白的肌肤。她抽着烟管,斜他一眼道:“不许带家臣私兵,这个规矩景公难道忘了么?” 景荣使了个眼色,家老捧上一袋黄金,真姬媚笑起来,双手捧过,收回了长腿。景荣得意地走了进去:“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不想真姬放他进去之后就又把腿一杠:“快去吧。临窗的包间。” 景荣傻了眼:“你……你……!” “他是一个人来的。”真姬不紧不慢地说,拿烟管轻轻一骚景荣的下巴,“纪公比你早一步。” 景荣稍稍放下心,往里走的时候,心下不住盘算:到底是谁搞得这个鬼? 景荣走进包间的时候,上卿纪氏正在里头静坐。老头银发满鬓,神情从容,一丝不苟地端坐在榻前,听到他的脚步声,只微微睁了一只眼,长长地嗯了一声,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景荣心想,这个老家伙,特意占了临窗的那个座位,是想逃得快一点么!咬牙切齿朝他躬身一礼:“纪公,你也是收到了那封信?” 纪公又是长长地嗯了一声。 景荣捻着自己的八字胡:“纪公,你怎么看?” “怎么看?”老头呵呵一声,“等着瞧。” 景荣耐不住踱到他身边坐下,“你说……会真是高文公?” 纪氏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去用屁股对着他。其后愣是景荣再诱哄,纪氏再也不肯再多说一句。 他们俩家在高氏覆灭之后,势均力敌,其他几个家族顺势依附,谁也吃不下谁,平日在朝堂上就不对眼。两家也好几代没有姻亲关系,所以并不亲近。景荣自讨没趣,在自己的玉案前坐下,听着窗外的流水声把玩着酒爵,内心十分烦躁。 他既希望高文公还活着。 又希望再也不要听到这个人的名字。 如果有他在,大概现在的朝堂里不会是这番样子…… 可是如果他在,他景家又如何出头!他景荣又如何出头啊?! 景荣踯躅着,一阵风自窗外吹进来,蒸得火烫的赵酒香味扑鼻。景荣刚举爵欲饮,突然眼角瞟到那层随风飞舞的轻纱,轻纱后头不知什么时候端坐着个人! 那人白衣胜雪,斜靠在玉案边上,长长的黑发垂到腰际,盖住了半边脸,朦胧中当真如风拂玉树,雪裹琼枝,美不胜收,可是景荣却大叫一声“妈呀”,把酒泼得到处都是,撑着地直往后退。对面的纪氏也是满脸雪白,虽然强自镇定,但手指却在不住地颤动,几乎就要晕厥过去了! 风吹起帷帐,景荣看到那人洁白的衣衫,依稀是十年前的样式。他也发觉这人搭在膝上的双手洁白如玉,并非他原先所想的……所以应当是个活人。 里头传来熟悉的声音:“二位好久不见了。” 景荣和纪氏面面相觑,都不作声响。他们感觉到了有哪里不太对。 声音,声音非常像,但是太年轻。 “我这次请二位来,是有一件要事要与二位相商。太子殿下已经驾临雍都,现下正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不日便可登基。” 景荣又一次受了惊吓。但好歹是人事,并非怪力乱神,是故没有跳起来。对面的纪氏则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了。那个老家伙拿袖子一抹,就开始哭将:“太子殿下真命之君呐……老臣日思夜想,就盼他能回国中主持政事,这回总算是将他盼来了!不知太子殿下委托高公子传唤老臣,可有什么吩咐?” 景荣这才恍然大悟,摸着自己的八字胡,漆黑的眼珠子一抡:高公子……高文公的儿子?呵!想不到命这么大,当初竟然没有被斩草除根!他不禁向帷帐中侧目,虽然看不分明,却也依稀有点记起那个孩子的轮廓了……似乎叫子玉?他一旦想起这个名字,脑海里尘封的记忆就一一苏醒,把他带回了十年前。这可不得了,景荣心下暗叹,这几年他嗜酒如命,记性可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居然还能记得那么清楚,看来高文公在自己的心目中,可真是余威尤烈啊!也没有想到,十年过去,这块少有的美玉放在杂草丛生的民间,也不曾因此而减色半分。拿他父亲的衣服穿来,再将长发披散,的确一时间以假乱真,唬得他和纪老出了洋相。对面纪老一边哭,一边偷偷在擦泪的缝隙中打量着那个年轻人,恐怕与自己的心情也一般无二。 里头的那个叫子玉的年轻人道:“明日是个吉祥的好日子。我受太子殿下重托,请二位领着几家世伯与朝堂上的诸位大夫,一起去太子处赴宴。二位以为如何?” 30、第 30 章   景荣盯着酒爵:“赴……宴?去哪里赴宴?”   纪老依旧恸哭:“长扬宫在五公子的手里,只有卫相得以出入,即使是我们这些老臣……也进不去半步啊!现在的世道真是让人齿冷!齿冷!”   帘幕里头的年轻人轻笑了一声,将酒爵轻轻往玉几上一搁:“子玉正为此事而来。卫相变法,世道维艰。这几年,子玉虽然不在国中,却也闻得一些你们的苦楚。先君求才,如饥似渴,几乎到了迷狂的地步,但凡有点鬼蜮伎俩的人,不问出身来处,统统赐予官爵,位列师班。我们竟然要跟一群泥腿子一道站在先君的朝堂上,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古话说得好,天分十日,人分十等。国器之重,不交给世卿世禄的卿大夫,却去交给别国来的游士,甚至是奴隶崽子……先君起了个好头。我怕长此以往,我们便只要在堂屋中摆着流水席,招待四方赶来的游士!但是我要警告二位,贵贱无序,何以为国?他们人多势众,总有一天要将我们赶出朝堂的吧!”   他这番话正中要害。但是纪氏滑溜得跟泥鳅一样,此时也不答话,竟然借着年老开始装昏,脑袋一点一点的,嘴里糊里糊涂说着“有理有理”。景荣也生怕这是个局,两眼四下一抡,也索性把袖子一甩,直叹气。   里头的人影站了起来,进退容与地在一方小小的台阶上踱步:“当年我家一门一夜失势,至今不知道背后是谁搞得鬼,还请诸位慎重地引以为戒啊。我高氏,是十三世保有公卿之位的世家,连我们也可以毁于一旦,恐怕没有什么家族能单独与卫相抗衡。况且……”   景荣不禁接口:“况且什么?”   “况且诸位公子也晓得这其中的利害。法家虽然下作,但他能讨得先君这样喜欢,为什么?因为他忠。他像一条狗一样讨主子的欢心,打着尊君的旗号,要革我们的命。他要拿我们的地,我们的人,我们的兵,我们的房宅,我们的项上人头,去取悦他的主子……试想,有哪位公子登上大宝,会不喜欢这样一条会吃人的狗呢?   “我们几世几代,尽心尽职地辅佐国君,都是很有颜面的上等人,遇见国君昏聩,会凭着自己的良心秉直以告。即使因此而失去职务,也不后悔害怕,因为我们还可以回去封地。可那些游士,他们是冲着官爵来的,国君是他们的天,随时可以夺走他们的爵禄,他们还敢说真话么?!除了阿谀奉承,我真不知道他们还会说什么了!不过,几位公子都在深宫中长大,对此都恐怕早已习以为常。不论嘴上说得如何好听,登极之后,也会大大嘉奖那些小人,留在身侧吧。长此以往,国君身边只有巧舌如簧的小人,我真是为这种情况心忧!”   纪氏原本低着头打鼾,现下不动声色,没了动静。景荣则闭上了嘴,额边滴下一滴冷汗。   他早该猜到的,高子玉煞费苦心,是来做说客的。真可惜,他戳中了他们的痛脚。国不国的,反正一时之间也不会灭亡,景荣并不十分担心,但是,家族若是破灭了,这可是件头等大事。近十年来,他们的封邑被削了又削,不断打散,天知道那帮泥腿子脑子里还有多少主意等着蹦出来,吓他们一大跳。景荣眯着眼睛望向帘幕中:“那么高公子,可有什么妙计?”   对面滑不溜秋的老头终于睁开双眼,万分无奈地接过话头:“是啊是啊,长卿啊,你小时候就聪敏过人,现下可有什么办法,指点指点世叔世伯们。”   “太子殿下……”帘中人压低声音,“愿意与诸位交好。”   “现在这个世道,不曾见到过品性高洁、不近奸小的年轻人。”景、纪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何况殿下出身寒门,恐怕很难站在我们这一边。”   里头的人沉默半晌,突然笑了:“太子殿下,不通政务。”   “不通政务”这四个字说得轻巧,却敲得两位公卿心头一震:这高家小儿,不是来作说客的?!这是乳虎啸林,邀请他们共食一块肥肉!只是不知道,他说的那块肉,在不在?如果在的话,又到底肥不肥?这只刚成年的幼虎,又打算留多少给他们?会不会一旦成事,就将他们也咬死了?   高氏凤凰材。十三世累世公卿,执掌权柄,至今余威尤烈。当年高文子在的时候,世家以其马首是瞻,如今难道又要受高家的摆布么?!   雅室中陷入了凝滞的沉默。   “二位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考虑。明日黄昏,还请诸位到燕氏家中赴宴。”   “太子殿下在燕平家中?!”景纪二人同时惊呼。“你可当真!”   里头的人影长笑:“子玉是带着诚意来的,又怎么会骗二位长辈呢?子玉相信二位不是糊涂人,明日,就在燕氏家中会面吧!日后一齐侍奉新君,还请二位世伯多多提携啊。”   说罢,便隐入帘后消失不见。   景纪两人对视一眼,也争先恐后地离开了。高长卿撩起帘帐看着他们的背影,手心里都是冷汗。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居然真的单独前来,没有伏甲在侧,让他讨下一条性命。   “他们难道明天真得会来么?”高栾和御子柴从窗门口翻进来。御子柴疯也似地喝完了三人桌上的赵酒。高栾迎着哥哥震惊的眼神一耸肩,“他们都住在天街嘛!很近的,在门口那个长腿姐姐那儿一问就知道你订了这间房。”   高长卿只道:“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们还是快离开这里。”说着,拉起扒着鼎抓肉吃的御子柴,匆匆离开雅室。   高栾跟在他身后:“哥哥!你还没有回答我!他们难道明天真得会来么?我看他们不像是忠心的人。”   高长卿只道:“你且看着,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景、纪两人出门,相对一望。景荣屈尊捧袂:“纪老侍奉过三代君王,对此事有何见教?”纪氏微微阖眼,道,“见教便是,少看,少言,不为。”说完甩袖便走,空留下景荣一个人站在汲香室门口。他吹着晚风,内心爬满了万千蚁虫。暂且不说这高子玉的话有几分可信,单是这纪氏甩手便走的架势,就足以让他不安。这老贼若是现下进宫,去五公子那儿泄露太子行踪,再将这汲香室中的密谈关说一番,这格杀太子就是老贼的功劳,自己岂不成了反党的同伙!   两边一权衡,根本没得选。景荣一咬牙就叫来家老,“你拿我的家主印去宫中求见五公子!告诉他,太子在燕平家里!”   家老一震,意识到兹事体大,马不停蹄便架着车,往宫中驰去。景荣在原地打了两个圈,越想越觉得当机立断是个好主意,回家点选了家臣,带着所有兵车甲士往燕家赶。他赶到的时候,燕家门口已经围了一群甲士,手中的火把映亮了漆黑的夜晚。地上五花大绑地绑着一个人,满脸都是血。燕平穿着盔甲,坐在台阶上连连抹汗,一看到他来瞪圆了眼睛,凶恶道:“好你个景荣!你想作甚!”   景荣惊诧地跳下车,绕着那个血人走了三圈,那人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他。那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有一双不服输的眼睛。他吓得走退几步,绕过他走到燕平近前见礼:“燕……燕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平“哼”了一声:“景公大半夜的,带家臣闯入我的家宅,又有什么见教啊?”   景荣挑了下眉毛,又挑了下眉毛,看看两边的架势,突然恍然大悟:“你!原来你……!”   燕平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疑惑,然后冷笑一声:“景公消息倒是快!”随即他不禁得意洋洋,一脸横肉因为都晓得颤抖起来,“你再快,能快得过我!我可是倾尽私兵把他‘请’了回来!景公还想抢我的功劳不成?!现下,五公子已经在来得路上啦!”说着抬头,眺望着长街上的连绵灯火。   景荣不由得多看了燕平几眼。前几日他得到密报,说燕平倾家族之兵丁迎立太子,还以为这个矮胖子这几年吃肉太多,脑子里都长肥肉了,现下却对他很有几分钦佩!原来是诱敌深入,在赢取太子的信任之后,果断献敌首级,敲开宫门!上过战场的人就是不一样,拿得起放得下,关键时候很有魄力!他也跟着心下一松。原本他一个人做这事,总归有点胆战心惊,但现在有了同伙,登时越发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抉择。但他同时又有点遗憾,这么好的事,竟然被人捷足先登!恐怕这回燕氏要翻身了!   两个人既已说开,便一同等在外头。姜扬被缚,又被折腾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委顿地蜷在地上。    31、第 31 章   不一会儿,明火执仗的队伍从涑水对岸行来,一身戎装的五公子被人拱卫在中央。他一下马,虎卫统统跪地,将盾甲□地上,挡在在他面前。一个个子相当高、黑甲覆面的武士排众而出,沉重的铁甲让他一旦行走起来,就带来沉重的威压。景荣摸着自己的八字胡退后一步,燕平却突然一愣,盯着他失了魂魄。黑甲武士感觉到他的目光,定定地看了过来。燕平的厚唇动了动,被景荣一把拉了过去。   “他就是姜扬么?”五公子倨傲地盯着地上的人。“杀了。”   姜扬瞪圆了眼睛,眼中尽是可怖的血丝,眼见那黑甲武士一步一步逼近,抽出刀来,不由得在地上拼命蠕动,往燕平那里靠。他想要叫人,却嘶哑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黑甲武士一脚踩上他的肚子,高高举起了刀,顽铁上流淌起火一样的杀意。   “慢!”五公子皱着长眉,“你们有谁认识姜扬!”   虎卫中没有一人出声,都低下了头。   五公子冷笑:“都不认识?”   姜扬明明在虎卫中供职多年,到了这个地步,虎卫都不肯出卖他,这样的人,不得不杀。否则,他的近臣,恐怕都不会死心。但是他也晓得驭下的手段,此时也不计较,只对燕平和景荣威严道,“燕公,景公,这姜扬血统低贱,一介白身,谁都没有留意过那种小人物。你们俩先后进宫告诉孤抓到了姜扬,孤怎么知道……你们不是随便拉个人出来诓骗孤?”   他还没登基,开口闭口都是孤,可见自以为是胜券在握,景荣不愿意触他的霉头,只拱手道:“殿下说得是,下臣也正想问来着。不过下臣是从高文子的公子那听来的。高子玉是太子的近臣,前来游说下臣与纪公,他既然这么说,恐怕不会说谎。下臣也相信燕公的忠诚。”   他这一番话,滴水不漏地讨好了五公子与燕平,又将难题踢给燕平,还不动声色地告诉他们:纪氏是与他一同见高子玉的,这样一来,忠奸立辨,狠狠踩了纪氏一脚,实在是一箭三雕。但是对景荣来说这简直就是天生的才能,连打腹稿都不用。   燕平感激地对他一执礼:“多谢景公美言呐!只是我也不是鲁莽的人,我若不是知道这千真万确就是姜扬,也不会惊扰五公子!我本来便与他有师生之谊,自然认识他的模样,还晓得他是个扶不起的莽夫!”他谄媚地上前,被虎卫挡在外面,掂了掂肥胖的肚子,“我也知道空口无凭,但现下有另外一个人作证!那个人你们都认识,我已将他拷掠一番,不会出差错的!”   五公子“哦”了一声,“谁?”   燕平回身,神气地对几个家臣道:“快!快把向触带出来!”   五公子脸色一变,欣喜若狂,却又不能让人看出激动的模样,强行按捺下去那股流遍周身的兴奋,依旧庄严肃穆地端立在盾甲丛林中。燕氏家中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上身被绑的向触被人拥了出来,用力一推跪在五公子面前。他立刻站起来,又被人一刀捅在膝弯,哀嚎着跪倒在地。   “向将军?”五公子冷笑,“真是好久不见。我那没用的哥哥近来可好?他既然傍上了太子,怎么就把你扔下,自己逃命去了啊?”   向触“呸”一声,目眦尽裂:“姜开!你这狗娘养的!你囚禁太后,幽闭丞相,驱逐手足兄弟,到头来还要手刃太子!像你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不配做我容国的王!我呸!”   他这一下唾得十分之远,正中脸心,五公子在人前颜面尽失,一边忙着擦脸,一边连呼:“乱臣贼子!打!打死他!看他还嘴硬!”直把向触打得浑身是血。向触却是咬牙切齿,也不呼痛,只是一路大骂,骂到后来再也没有力气,眼里流下两行血泪。他整个人都被打断了筋骨,又被绑着上身,一瘸一拐,朝着地上躺着的姜扬磕了两个响头,泪流满面,“我奉二公子之命,前来保护太子,现在却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我没有颜面活下去了!”说完扑向那个黑甲武士,仰着脖子磕在他的长刀上,登时一泼血喷溅在阶前。须臾之前还高声大骂的人,头一歪就面朝姜扬死去,死不瞑目。   景荣大吃一惊:向触此人,倒也是个铁铮铮的汉子!此前看他跟在公子止身边,沉默寡言的样子,却不知道内里如此血性,真是让人钦佩!只可惜,这全是愚忠,愚忠!不能审时度势啊!若是他能像燕平一样,那今后平步青云,还不是手到擒来!   身边的燕平长出一口气。景荣看他一脸轻松的模样,喟叹果然是上过战场的人。   五公子见向触为姜扬而死,心下吃了定心丸,知道那地上的人必是真太子无疑,挥挥手就让那黑甲武士取了姜扬的项上人头。那一刀下去又是一泼血,断头的身体抽搐几下,很快就不动了。血漫到五公子脚下,他优雅地退后几步,忍不住呵呵呵笑起来,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容易了,他想,太容易了。   “天命!这就是天命!”他大笑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解释。“一个泥腿子,他想做国君?!这就是下场!老天都不帮他!”他挥挥手,“用石灰把他的脑袋腌起来,去拿给我那两个弟弟看看,让他们好好看看!现在姜扬已经死了!死了!他们再要和我斗,我在大政殿等他们!就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胆量!”   话音刚落,街口突然转过一骑,宽袍广袖的骑手匆匆赶来,也不畏惧这里刀丛枪林,下马便拨开人群走到火光中央。他瞪大了眼睛,踉跄地围着两具尸体走了两圈,然后一屁股坐倒在地。   五公子停下了脚步,戏谑地望着他。景荣看他失魂落魄的神色实在可怜,弯下腰拍拍他的肩:“御史大人啊,御史大人?唉,事情已经发生了……您还是……”   “发生了什么?”御史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神情却委顿得像个老年人。他神态哀戚,说话还算冷静。   景荣简短地与他耳语几句,御史抿着嘴唇坐上阶前,从袖口中摸出一枚磨旧了的竹简,又摸出一管猪鬃笔,在嘴边呵了口气,郑重地写下七个字:“叔开弑王扬于雍。”   五公子知道御史是个牛顽迂腐的脾气,这几天闹死闹活地要求见,要他离开长扬宫,一点眼色没有,可又拿他没办法。他一笔下去,就是历史,方才看他来就知道大事不好,此时走到他身前一看,看一个字眼皮就跳一次,一笔一划都是针,刺得他眼中都是血。他不满道:“姜扬名不正言不顺,而且还未登基,怎就称‘王扬’了?舍弃嫡系的子孙,立庶系的子孙,这明明违逆祖宗的家法,我杀他,为何就是‘弑’了?”   御史正襟危坐:“我只是据实以言。先君立王扬,你却杀了他,你不接受君父的遗诏,是为不孝;先君不立诸位公子而立王扬,是因为他有贤德,而你们没有,你不服,以下犯上,是为不忠;真正的嫡子是公子止,他都能够恭顺地侍奉太子,你却不能,是为不悌。不忠不孝不悌,我不知道你怎么还有脸辩驳。”   五公子大怒,一脚踹翻了他,将竹简踩在脚下,用力踩进血污里:“改!给我改!我明天就会继立为王,你要怎么写!”   御史拍了拍衣衫坐起来,不动声色地从袖中又摸出一枚竹简:“我是史官,我记下的每一笔,都是历史。史笔如刀,是要传至百世、千世乃至万世之后,都不能更改的东西。我们来在这世上一趟,是很短暂的,即使是帝王将相,也是不久之后就会灰飞烟灭,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所以要用我这支笔,让后世子孙知道他们的祖先曾经做过些什么。所以我不能颠倒黑白,我看到龌龊的事情就要唾骂,看到有德性的人死去就要为他哀恸,我不能让后人以为他们的祖先不知道什么叫忠义礼智信。我看到你的行为,不单自己要唾骂,而且还要让万世子孙都一起唾骂你。”   他执笔,又工工整整地写下:叔开弑王扬于雍。   五公子拔剑冷笑:“古往今来多少篡权之人,你这是成心与我作对吧?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去你的千秋万世!”   御史摇了摇头:“今天你即使杀了我,我还是给你这七个字。你日后有所成就,那是你的本事,但是在我这里,你就只值这七个字!而且我要告诉你,杀了我,我的后来人也会这么写。这不是我与你作对,也不是我们要与你作对,这是先王立下的道统,我不敢私自背离。你今天却选择站在了另一面!你记住,你即使一手遮天,也不能折损天道!姜开,头顶三尺有神明,这是我的忠告!”    32、第 32 章   御史说完,恭恭敬敬对着无头的尸体磕了三个响头,泪流满面地哽咽道:“今天,在离国府十丈的地方,出了弑君这样的事,实在是让我们容国人蒙羞。我们所有的臣子都应该反省自己。”说完,又对着向触的尸体磕了三个响头,“向触,是古时候贤良忠厚的大夫,这样的义士,现在已经很少了。我为这样的人哀痛。”   五公子对他实在没有办法,哼了一声。景荣抄着手站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扶起哭得要晕过去的御史:“中行大人啊……事情已经在啦,人死不能复生,你可不要过于哀恸,容易伤身啊!”   御史擦了擦眼泪,走到五公子面前:“我知道你心里很嫉恨这两个人,但方才景公说的有道理,他们已经去世了。他们身前都是身份尊贵的人,却刀剑加身而死,真是让人不忍,他们死后再也不能被随意伤害身体了!请你隆重地敛葬他们。对太子殿下,要用国君的仪仗;对向触,要用下卿的仪仗。这样才合适。”   五公子又哼了一声。御史叹气:“如果你连这点事情都不肯做,那么只好由我来做了。请把他们的尸体交给我。”   五公子挥挥手,“也罢也罢,人都死了,孤还跟他们计较什么。就按你的话去办吧……这样的话,那七个字能改改么?”   御史严厉地瞪他一眼。五公子自讨没趣,转身就要走。他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景荣和燕平挥挥手,“两位爱卿此次劳苦功高,孤回头一定好好赏你们!还有,那个高子玉,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易逃离。姜扬的人,一个都不能留!你们去把这件事办妥!”他比了个眼色,一干虎臣冲进了燕平的家中。几声惨叫之后,虎臣回道,“没有发现其他人等。”   五公子这才彻底放心:“那就派人去追!生要见人,死要见灰!”景荣称是。   燕平知道他已对自己完全放心了,乘机凑近到五公子身边,“陛下,老臣有一计,可以借此机会,为陛下除掉心头大患!”   五公子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其实听他口风转的这样快,心里快活得很,很有些飘飘然。他强自镇定,清了清嗓:“孤的心头大患,你不已经替我解了么?”   燕平爽朗一笑,“姜扬只是个跳梁小丑,不足为患。恐怕陛下真正的心头大祸,起于萧墙之内。”   “好!知我者,燕公也!”五公子今日忙了一夜,很有些疲乏,此时将燕平请上格车,“燕公这次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啊,不愧是将门之后,不知燕公有何见教!”   燕平道:“现在城中三家天下,为政不能统一,长此以往,是不可以的。我们容国居天下之中,四面飞地,被其他国家知道我国内乱已久,兵灾立刻就会起于四境。今日陛下幸承天命,还请立刻动手,舍小家,取大义,使政出一门,以安民心。”   “好好好!这正是我心中所想!”   “其他两位公子看到姜扬的人头,就会知道大势已去,不是奋起一搏,就是归顺陛下。”   五公子冷笑:“我那两个哥哥,都是不识相的人,恐怕不会轻易归顺。即使他们归顺,我也不敢留着他们。”   “正是如此,不如借此机会斩草除根。但是正面征讨,事倍功半,容易在国中造成杀戮;而他们势弱,也不会轻易出战。这样想来,陛下不如给他们看到一点机会,让他们误以为可以一举击败陛下,引蛇出洞,然后再在他们落入圈套的时候……”燕平挥舞着斗大的拳头,“一举歼灭!”   “怎么引蛇出洞,燕公心中可有成算?”   “今日陛下除掉姜扬,大局已定,放眼四境,已没有人可以与陛下争锋。陛下可以以王的名义,宴请诸位公卿,这样,不单可以看出哪几位大臣是忠心的,哪几位大臣是不忠的,还可以激发两位公子的妒性,引诱他们前来!到时候只要在堂中和街后两面伏甲,两面夹击……”燕平比了个杀,“则必然可以分出胜负!”   “可是,我的两个哥哥老奸巨猾,他们不会孤身前来啊。”   燕平跪地:“这正是老臣冥思苦想的地方啊……二位公子也知道长扬宫城高池深,是只进不出的地方,不会轻易前来。但若是陛下放言在老臣家中设宴,轻装简从,那就完全没有这个问题了!老臣家十几年没有装修,已经很破旧了,装不下多少人,他们一定会想乘陛下护卫最薄弱的时候进攻,到时候截断他们的退路,就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说不定他们在路上就自己打了起来呢!”   五公子连拍大腿:“好好好!只是如何保障孤的安全呢?”   燕平拍了拍胸脯:“我年轻时,是力能扛鼎的勇士,曾经用一把拍髀的小刀与猛虎搏斗,并杀死了它!燕平愿意拼着自己的性命保护陛下!陛下也可以带来最精锐的虎臣,让他们陪侍在身边。我南征北战这么多年,还没见过有谁能在两面夹击的困境下不慌乱的,何况他们都是一群乌合之众。”   五公子沉吟:“我还是觉得还是不太妥当,院中能藏几人?不等虎臣从后包抄,我那两个哥哥已经取了我的项上人头。”   燕达语重心长:“陛下现下虽然赢了,却赢得不漂亮,不能在国中立威。陛下宴请诸公卿,不单单只是装个样子,实际上是以他们为人质,逼迫他们保护陛下——陛下可不要忘了,他们手上有国中一半的兵力!他们如若前来赴宴,也必定在外布置关防,所以根本不用陛下安排,就会有私兵拱卫在外。而我们伏甲在内,以各家家主为质,握有主动,并不担心他们反水。”   五公子眼瞳一缩,惊讶地望着他。   燕平再拜:“我容国虎贲郎自建庭以来,还不曾有过败绩,先后从乱军中救出过四位君王,是可以信赖的勇士!现在我只要一百人伏甲堂下,就可以替陛下永绝后患!请陛下拿出先祖的勇气,放手一搏吧!   “好!好好好!”五公子赶紧扶起他,“我这就让人通知列位公卿。明日酉时,我会到你家中。”说着解下腰间虎符,“我今日才知道燕公的才具,还不算太晚!我也觉得此事应当早作准备。你且点选一百名虎卫回家,明日的用兵调度,你就看着办吧。”   “那么,公卿半个时辰前就可以来了。从来没有听说过让君王等候臣子的事情。陛下新立,要示意威仪。”   五公子感叹:“燕公,君父没有重用你,真是他的过失!庞嘉心性浮躁,这一次征楚,快大半年了,一点结果都没有,实在让人心寒!待孤大权在握,一定拜你为大将军!”   燕平一抱拳:“陛下能明白老臣一片忠心,就足够了!”   两人约定之后,一张张请柬就沿着空旷安静的道路飞驰向四面八方,平和淡漠的月光下,雍都中看不见的、纵横交织盘根错节的丝线绷紧了,使得无人可以入眠。高长卿坐在榻边,温柔地抚摸着沉睡的高栾,望着窗外高悬的月光,在心里暗自祷告:上天啊,请保佑姜扬今夜平安无事,如果有什么灾祸,也请冲着我来吧。只请你让他熬过今晚,熬过今晚……这样想着,竟枯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日落,景荣和纪氏又在燕家门口相遇了。燕家被冷落多年,现下突然门庭若市,兵戈如林,根本没有地方安放公卿们的车架,一路车挨着车排到桥头。景荣隔着车架与纪氏撞上眼光,尴尬又得意,捻了捻自己精美的八字胡,纪氏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露出很多眼白。景荣与他一道跨进门中,发现昨夜的血迹已经被打扫干净。   典门将校挡下他们的贴身侍卫,将他们领到后院,景荣虽然不愿意,却又无奈。赴君王宴,在门外陈兵已经是很不礼敬的事情了。   燕家的后院是个小校场,没有幽美的庭院假山,涑水就在咫尺,也不挖条沟渠,尘土满院,十分有损风雅。此时,燕平在黄土地上铺了一层红绒毯,在两侧摆放了两列普通的木质案桌,每个案桌后站立了一位昂昂的虎臣。正对着院门的北面,则是一条宽敞的长案,设下高三阶的王座。   此间既没有美人侑酒,又没有乐师奏乐,世家公卿们围坐在一起窃窃私语,都是紧张无趣的模样。   景荣清点了一下。果然,姜扬一死,其他二位公子又不成气候,公子止干脆都撒手不管了,这五公子设下的筵席,敢不来的人就寥寥无几。   御史中行氏算是个硬骨头。昨天一收到请柬,就放言弑君之宴,死也不来,爱谁谁去!五公子气得写了封信给他:那你去死好了!你怎么还不去死!御史修信回道:你以为我不敢么!你一登基,去郊外祭天,我就从城墙上跳下来,摔死在你的马前,血要溅到你身上为止!你等着瞧!五公子道:好啊!你有种!我等着瞧!我等着瞧!写完就吐了一口老血。御史登时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说不定就能把姜开给活活气死,一不做二不休,连夜进宫,披头散发地在大政殿上骂了他一整夜,姜开就怕这样不要命的,被他逼得只能远遁。   景荣在上首落座,看了看菜色倒是不错,但都没有胃口。他看看天色,自言自语道:“这是快到时辰了吧。”   话音刚落,门外一阵骚动,列位公卿都正襟危坐,静候着新任国君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觉得御史x五公子真是个美妙绝伦的cp……明天见分晓。 33、第 33 章   脚步声近,一行人出现在门口。居中的青年面色微黑,身着西府军盔甲,围着一领猩红色披风,高大威武,相貌堂堂。他的腰间挂着一柄弯弓,一口马刀。   走在他左手边的,是一位衣冠胜雪的冷峻公子,他作士子装扮,梳文士髻,腰间配着一枚古玉,一枚犀牛角。走在他右手边的是燕平,束武士髻,带一口古剑。他们身后是御子柴、燕白鹿等人,形成完美地防御结阵,将姜扬护在中央。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威严地穿行过百官公卿的眼前,步上王座。   高长卿站在他手边,用清冷的声音道:“起乐。”   一时间钟磬齐鸣,从院后竟然传来《鹿鸣》的乐声。   姜扬站起来,捧着一爵酒:“诸位都是国之重臣,今日济济一堂,让姜扬倍感荣幸。我敬你们一杯。”说完,一饮而尽,将酒爵倒悬示人,“我知道诸位心中有很多不解,但是,现下不是个答疑解惑的好时机。请诸位稍安勿躁,陪我一同稍等片刻,五公子就快要了,相信大家很快就会知道真相,还有结果。”说完,他解下刀和弓,不轻不重地搁在案桌上。   院中的气氛瞬间紧张到要崩断。姜扬却落落大方地坐下,与燕平耳语几句,又与高长卿相视一笑。他高大英俊,行止有度,一双眼神完气足,此时从容不迫的样子,让人觉得成竹在胸,胜算已定,原本清楚的事态变得扑朔迷离。   其他人虽然都不知所以,但还是从中闻到一丝阴谋诡诈的味道。他们都是接到了五公子加盖国玺的请柬,又确切地知道太子姜扬已死,这才忙不迭地赶来赴宴。却不想临到头,坐在堂上的竟然是姜扬!他们的立场立刻尴尬起来。   景荣却是满头大汗,一个劲地盯着燕平和高长卿看。燕平着甲,按着一把古剑,依稀还是当年赫赫威名的大将军。而高长卿眼神平视前方,把着剑柄雍容华贵,端得是翩翩佳公子!景荣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信谁不好!信燕平!信高长卿!   这分明就是串通好了,使一回诈死!   一开始,高长卿煞费苦心,装神弄鬼,以那种缜密险恶的心思,难道会天真地相信,仅凭一句话就可以打动他们倾囊相助?更不要说,还坦率地告诉他们太子身在何处!他竟然只顾着和纪氏争宠,而没有料到那是一个陷阱……高长卿请他俩人前来,恐怕就是摸准了他们这一层心思吧!他算准了那个时候,他因为害怕纪氏先下手为强,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后来到了燕平家中,燕平然佯装将姜扬供出,求取名禄,合情合理地使自己不疑有他!   等五公子一来,事态更是急转直下:向触自杀,以证明那个姜扬是真货,结果呢!原来这是第二个局!那个姜扬分明就是假的!假的!   设局之人当真聪明,知道能让他们信服,只能让中立方姜止的人作证,那个人就是向触!因为他们都认识向触,也知道向触的为人!向触以死明志,下场那么凄惨,他们怎么有可能不动容,任是神仙也不得不相信那个躺在地上的就是姜扬!结果呢!此等机心!   景荣的眼神在他三人中逡巡,最后落在了高长卿身上。   是他。   一定是他。   可畏,可畏。后生可畏。   他狂饮一爵酒,眼光扫视全场,望着肃立的虎卫。这就是第三个局了。这些虎臣既不去通报,又若有若无地挡住了院门,恐怕已经在一夜之间被收买了吧!现在百官公卿背后都是刀剑,谁敢动,谁就是一个死字,他们为了保命,不得不站在姜扬这一边,这就等于说,不论再有谁来 ,门外的家臣为了守护家主,不得不血拼到底!   高,实在是高。景荣望着高长卿想。只是不知道这个人使了什么手段,让五公子愚蠢到在宫外设宴,还拨给他虎臣调遣!这姜扬原本就是虎臣,在虎卫中威望极高,他站出来振臂一呼,这些人恐怕争先恐后就要倒戈,堪称兵不血刃。   景荣阴厉地放下酒爵。门外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还有马蹄。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这胜负,早已定下。   五公子姜开今日心情很好。他对左右道:“想不到燕公这么有眼色,我还没到,就已经奏起《鹿鸣》来了!哈哈!”但是越往里走,他越觉得不对劲。具体他说不上来,可是从小在宫廷中长大,已经让他有了野兽般的直觉。但是他心里又有另一个狂妄自大的声音告诉他:你已经赢了!不是么!还有什么人可以阻拦你通往王座的道路呢!这侥幸逼着他加快脚步,跨过院门。   可是,迎面的王座上,竟然真得已经坐了一个人!   姜开一愣。   随即大怒,“篡逆者何……?”   他还没有说完一句整话,姜扬早已拍案而起!他抓起桌上搁着的长弓,以常人根本无法看清的速度上弦、盈月、破军!一瞬间箭啸破空!在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上,他的箭又稳又狠地钉入姜开的嘴,箭劲强大,透首而出!姜开被带着向后踉跄了几步,瞪大了眼睛,然后扑通一声,跌在了院门外,连脚都还没有踏上红绒毯!他就这样败倒在离他日思夜想的王座一百五十步的地方,死不瞑目。   满场皆惊!   姜扬维持着那个引弓的动作,此时镇定地收手,坦荡地望着院外的虎臣。“我从前也是虎臣,因此知道你们也是逼不得已。公子开有令符在身,所以你们不敢违逆他,是不是?我不会因此而降你们的罪。”话音刚落,街上一声响箭,此后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姜扬知道这是彭蠡已经包抄了虎臣的后路。他威严道,“公子开已死,你们也被隔断了退路!都是自己人,不要多做无谓的牺牲。”   他又转身对满场公卿道,“我也明白,你们不是来赴公子开的筵席,你们是来赴国君的筵席。不能让你们明白谁是真命天子,是我的错,贤明的君王不会把自己的过错推卸给臣子,因此我不敢怪你们怀有二心。现在,请你们尽情地配享祚肉,受三献三酬之礼。”   众公卿早已出列,朝他叩首跪拜:“君侯英明!”   这个时候,院门前突然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全身贯甲,黑甲覆面,正是昨天晚上杀死姜扬的那名虎贲郎。他大步上前,穿过红绒毯,沉重的脚步声压过了公卿的唱诵,直冲着姜扬而去。高长卿心生恐惧,让燕白鹿和御子柴赶紧挡住他,虎臣中却突然有一个人飞身而出,一刀朝那名黑甲武士的后背砍去。燕平大叫一声“住手”,竟然劈手夺过姜扬的弓,一箭射穿了偷袭者的手腕。那人和躲箭的黑甲武士滚倒在地,景荣大惊失色,跑过去抱住偷袭者:“儿子!儿子诶!”   那黑甲武士遭此变故,面甲也脱落了。他站起来走到姜扬近前,姜扬和一众人都傻了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好高大的美人!”   那人长了张天姿国色、不辨男女的脸,脑后高马尾,耳垂明玉珰。偏生他几乎有九尺来高,虽然纤长苗条,但往人前一站,就让人心生畏惧。   他在姜扬面前单膝跪下:“在下虎贲中郎将章甘,奉先君之命,领八百虎臣宿卫王宫。”他的声音十分尖细刺耳,听着像是个阉人。“先君死后,五公子秘不发丧,窃符占城,下臣明明知道这是大奸大恶之事,却无力阻止,被一块令符所囿,为虎作伥。下臣知道自己罪不可赦,不敢求君侯宽赦,只是虎臣无罪,这支骨血与我容国一样古老,希望君侯能恪守信诺,不要加害他们。”说罢,便拔剑插入自己的腹中。   姜扬大惊!   燕平则疯了一样,抱起他痛哭流涕,“阿甘!阿甘!叫御医!快叫御医!”说完便抱着他隐到院后。   院里院外的虎臣见到章甘自尽谢罪,纷纷丢掉刀剑,卸掉甲胄,跪在地上伏地痛哭。姜扬也眼含热泪,不自禁走到他们中间:“前有向触,后有章甘,我国中有如此义士,何愁不能靖国安邦!我一定会厚敛他们!”   景荣赶忙膝行上前,胡乱解释:“君侯!我儿只是怕章甘偷袭君侯!我儿一片忠心,还望君侯体谅他年轻鲁莽!”但是他的辩解被淹没在虎臣齐声叩首当中:“君侯高义!我等侍奉君侯,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姜扬扫视着满地伏地跪拜的人,第一次感觉到做国君的尊贵。高长卿对他点点头,姜扬笑,一抬手,将景荣扶起来,“此处器物不丰,招待简慢,让诸位受苦了。不如我们去长扬宫宴饮,众卿家觉得如何?”   众人伏地称是,簇拥着他走到大门外。姜扬砍下姜开的头颅,戳在长矛上,扛在肩头,像是一面旗帜。五公子来时的格车静静地等候在外头,被拱卫在虎卫和他带来的私兵中央。姜扬登车,四下环顾,见到燕白鹿,就把他拉上车,“小鹿,你做我的车右!”   燕白鹿喜不自禁:“扬哥,我……我么? ”   姜扬大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将那支戳着人头的长矛交给他。小少年挺胸抬头,操戈而立,很是威风凛凛。   姜扬在人堆里一眼望到高长卿,朝他挥挥手:“请你为我御车。”   高长卿居然笑得有些羞涩了。人流拥挤,他的发髻被挤得松散,此时他低头,将一丝散发夹在耳后,“我不敢。”   姜扬奇怪:“为什么?”   高长卿笑:“我一介白身,没有官职,没有爵位,实在不敢为君侯御车。而且这一路也并非高枕无忧,三公子与四公子必定选这个时候前来投诚,不得不防。你带着彭蠡去,我会更安心一点……”   “不!我不要!”姜扬固执道。他收敛了笑意,弯腰朝他伸出手,“你看,长扬宫就在前头,而大家都在看着我们。这份贵有一国的荣耀,我只想与你一个人分享,换做其他任何人,我都会遗憾终身。请你陪我回宫,好不好?”   他说完,就拉住了高长卿的手。那双柔弱如女子的手细腻光滑,恍若无骨地托在他手里,让他心生怜爱珍惜的情意——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是这双手帮他底定天下。   迎着姜扬这样真挚的目光,高长卿眼里的泪水就夺眶而出,根本不受控制地往下淌。他自知失态,捂着脸摇摇头,“我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这种人,就应该呆在阴暗的角落,为你做一切会弄脏手的事情。因此我不敢走到众人的目光之下。”   姜扬沉默了一会儿。   在众人的欢呼中,他突然跳下车,一把抄过高长卿的腰肢和膝弯,将他打横抱了起来!高长卿吓得都忘了哭。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姜扬抱上了格车!   有些隔得远的人根本看不清姜扬怀里的人是谁,只以为是一双璧人,高声呐喊着,为新君与新后起哄。这热烈的气氛立刻感染了不知所以的人群,长街上从东到西的虎卫都沸腾作了一片!国都戒严已久,雍都的百姓不堪沉闷,此时纷纷打开门涌上了街头,也不管新君到底是谁,跟着虎卫一道欢呼。到处都在喊“国君万岁!”、“国后万岁!”。   高长卿扫过那一张张陌生却真挚的脸,泪水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流。十年了,整整十年了!这十年他吃了多少苦,他数都数不清,但是现在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十年的岁月没有在这座古老的城池中留下印记,雍都的臣民还是十年前一样热情!只是这一次他不是坐在父亲的身边,而是占着离国君最近的位置上。   他抬眼,对上姜扬温柔的眼神,在他英俊的面廓上流连忘返:他是他理想的一部分,他是他坚持努力的结果,他成为国君这件事,包含了他无数的心血和汗水,所以才显得如此珍贵和可爱。高长卿在姜扬的眼睛里,看到了他自己。他的所有付出都得到了回报,他的所有狼狈都灰飞烟灭,他感到了安全,尊严,温柔,和爱。在长久地被遗弃之后,他突然像是被整个世界温柔地对待了,他抓住了整个世界!所以他悲哭,所以他大笑。他长久地抓着姜扬的衣襟,望着他的脸,心里是功成名就的宁静。从这一刻开始,他和姜扬再也不能分开。姜扬已经是他生命中,最最辉煌的那一部分……   三公子四公子带兵赶到的时候,人流拥挤不堪,高大的王车奢侈夺目,而五公子苍白的人头也分外显眼。姜扬居高临下把手一挥:“二位兄弟!请不要再作无谓的争斗!我们之间何必到自相残杀的地步!先君子嗣稀少,请为他留下尊贵的血脉!姜开妄自尊大,扬不得已而杀之,二位一定不会像他这样糊涂,还请二位辅佐我一道治理国事!”   二位公子见大势已去,也只好俯首称臣。人群中又爆发出新一轮的欢呼。他俩家的兵士也被人流裹挟着,往长扬宫赶去。   格车行了一路,高长卿就大哭了一路。他几次三番因为太丢人,想躲进车里头去,姜扬都不肯。他将他护在怀里,感慨万千:“你的眼泪,是我一生最珍贵的奖赏,请不要将它藏起来。我一旦知道你为我委屈,为我高兴,为我激动,为我骄傲,就高兴得不能自已。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至于你看到的这一切,都是你努力的结果,你比我更有资格享用它!如果你的眼睛不看着这一切,那就都没有意义了。”说完,他避开他的眼睛,羞赧道,“何况长卿哭起来……也十分可爱呢!”   于是高长卿羞臊无地,只好捂住脸,挨着姜扬的手臂一路哭到宫门口,终于一口气没上来,晕厥了过去。   离国度十几里的芒砀山。   姜止走得气喘吁吁,终于走不动了,一屁股坐了下去。仆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趴倒在地,用脊背接住他的屁股。姜止坐在他背上抹了把汗,拍拍他的屁股,仆廖手脚并用地调整了下姿势,让他坐得舒服一点。   姜止虚着眼眺望国都的方向,一片重影,便问仆廖:“你看这城里是打了谁家的旗号?”   仆廖也看不清:“就看到长街那灯火通明了!应该已经决出胜负!”   “杀才!”姜止呸了一声,“我在问你哪一个赢了!”   仆廖冷汗津津:“奴婢看、看不清……殿下,您好像又胖了,奴婢、奴婢有点撑不住了……”   姜止漫不经心:“撑不住就去死。”   仆廖咬牙切齿哼唧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仆廖突然大叫一声:“疾风!”   只见一只鹰振翅飞来,在他们上空盘旋。姜止吹了个口哨,那鹞鹰就俯冲下来,停落在他擎起的手臂上。姜止解下上头的纸条,看了一眼便哈哈大笑,他一笑浑身乱颤,仆廖脸都白了。   姜止笑着笑着突然哎呀一声:“混账东西!忘记带驯鹰的皮套了!”眼睁睁看着一股血从手臂上飚出来。姜止跟那只叫疾风的鹞鹰大眼瞪小眼。疾风的爪子紧张地抓了一把,飚出更多血,神情很无辜。   “炖了它!”仆廖恶狠狠道。   “罢了罢了。”姜止站起来,搔了搔疾风的喙,将它放飞。“真羡慕你啊,看得比我远。”   仆廖一边拍着身上的灰一边媚笑:“这是什么话嘛……殿下太抬举奴婢啦!”   “杀才!我说的是疾风!”   “奴婢知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高长卿】杀才!刚杀过人,牵我都特么不洗手!( ̄^ ̄)ゞ   【扬哥】对……对不起!∑(?Д?)请原谅我!我们一起去洗澡洗干净好么!((((;?Д?)))))))   【高长卿】(?_?;   【扬哥】Σ(?д?lll)说、说出来了!   【高长卿】……走吧(._.)   【扬哥】*?゜??*:.?..?.:*?'(*?▽?*)'?*:.?. .?.:*?゜??*有了王位以后一定要更努力地谈恋爱呀! 34、第34章 防盗章节 ——第一部完—— 第二卷:雍都六月暮 35、第35章 不等姜扬将高长卿安顿完,虎卫便要簇拥着他到大政殿去,姜扬只好把他托付给小鹿,让他等在车里,直到御医前来。虽然他心急如焚,但也明白这个时候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他要赶着去见一个人。 姜扬在长杨宫当值多年,对宫殿的结构十分熟悉,此时不顾灯火通明的大政殿,径自冲进偏殿。偏殿是先君停灵的地方,虎卫将禁闭的殿门启开,里头就涌出一股古怪的香味。姜扬忍不住挥了挥手,眯着眼睛向里头望去:昏暗的殿梁下,一袭白衣的清瘦背影正对着棺椁颤抖,似乎正在披头散发地哭泣。除此之外,一个人也没有,想来是原本看守他的人已经闻风而逃了。 姜扬见过卫阖几面,这时候看着有几分眼熟,料定应当是他,挥退想要冲进去的虎卫,一个人拿着刀,小心翼翼地朝他走去。那人径自低着头哭泣,仔细听,能听到眼泪打在地板上“啪嗒”“啪嗒”的声音,看模样很是可怜与无助。姜扬原本怒火中烧:卫阖身为执政正卿,总领国事,原本理应是他迎立自己,谁知他关键时候一点用场都派不上,不知是不是有贰心!但是,真走到先君灵前,倒也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一声。先君生前以国士待他,十分厚爱,先君这一死,卫阖为他失魂落魄也是人之寻常,也许真得顾不上其他了。 姜扬这样想着,便忍不住伸手想去搭他的肩膀,卫阖却突然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他,嘴里虚落落地叼着一管烟。他虽然被公子开软禁了大半个月,形容枯槁,整个人却很有精神。他看见姜扬,也没有很惊讶的神色,倒是擎了擎手里的燧石:“不知怎么,打不着了。” 姜扬下意识“啊”了一声:“我帮你吧。” “多谢。” 姜扬替他点上烟,拘谨地解下佩剑,在先君灵前跪下,听着身边人因为抽到烟而舒服的叹息声,盯着地板汗如雨下。“大人在先君灵前……抽烟?” 卫阖从嗓子眼里慵懒地嗯哼一声:“你就不觉得这里很臭么?今年一开春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国中手忙脚乱的,连去山上运冰都忘了。等想起来,天早就热了,光靠冰库里的库存,根本不足以撑到先君入殓。不说那么远,现在先君就已经臭得可以了,到了夏天,恐怕都得化成尸油,啧啧。今年夏天还是去行宫避暑吧,顺道把朝廷迁过去,按礼法,诸侯得停灵七个月,这日子没法过了。”卫阖摇了摇头,拿烟杆一指棺椁,然后伸手递给他,“抽一口安神吧。” 脸色发青的姜扬赶紧接过来,深深吸了一口,于吞云吐雾中与卫阖相视一笑。卫阖虚着眼睛打量着他的眉眼,道,“你这么一笑,我倒是记得你了。” 姜扬从前算不上什么大人物,能被卫相记住,倒也与有荣焉:“真……真的么?嘿嘿。” 卫阖含糊地“唔”了一声,夹着烟管似乎在沉思:“三年前的冬天,有两伙人在梁书街斗殴,结果烧掉了一家酒肆一家米店的,你是不是就那个起头的?” “卫相!” “行了,慌什么,卷宗还压在我那儿。何况你现在都要继位了,一惊一乍。”卫阖摆摆手,“你以为你做的好事就打架斗殴?在虎臣里结党营私才是重罪。” 姜扬瞪大眼睛:“我没有!我只是想大家都出点钱,凑份子吃酒去!” 卫阖呵呵,一指门外:“酒肉兄弟酒肉兄弟,你倒是懂。我可听说,当年新进的虎卫不给你点好处,可就混不下去呢……” 姜扬连忙摆手:“误会,卫相你误会了,改天我给你解释。” “不过话说回来,不是你这样的人,也镇不住。年轻人愿意跟着你干,这挺好。你不用羞愧。你人在千里之外,却能让你的兄弟们不为他人收买,是做国君的材料。”卫阖这就想起了旧事,抬起眼皮定定地望向棺椁,长出一口气,“唉,先君他干了一半就这么撒手不管了,孤儿寡母的就这么丢给我了……” 姜扬深深吸了一口烟,“卫相大人你好歹执政多年,先君他生前可是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啊。临危受命,我、我至今不敢相信自己的运道。走到长杨宫里都像是做梦,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做才对得起先君的厚爱。” 卫阖笑笑,“年轻人经不得起落,很正常,以后见的世面多了,慢慢就淡定了。人只要还活着,就没有什么事算事,天还能塌下来么?继任的事,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他拍拍姜扬的肩膀,“有我在,国富民强,百战不殆,后宫三千,酒池肉林,这些都不是问题。” “卫相!”姜扬忍不住轻呼一声。 “慌什么。”卫阖淡淡地瞟他一眼,“做了君侯,还连想都不敢想,看来新后管得很厉害嘛。”他看着姜扬红脸的样子,闷笑起来,“不过后宫不得干政,你可要记得。今日回去以后,跟她好好解释解释。” 话音刚落,殿外就传来一阵喧哗。卫阖听到女人的声音,神色一变,“啧”了一声就扶额:“说来就来。”姜扬不明所以,看着被虎卫拦在殿外哭哭啼啼的宫装贵妇,不知该怎么办。他从来都认为男人应当保护妇幼,也不忍一介贵妇站在殿外狼狈哭泣,就挥挥手让人将她放进来。谁知虎卫一放开她,她就冲到近前,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朝姜扬扑来! 姜扬毫无防备,只眼睁睁看着面前寒光一闪! “叮——” 匕首被烟杆挑飞,在半空中打了几个转,咣当落在地板上。那宫妇一愣,看看空落落的手心,又看看顾自抽烟的卫阖。她突然尖声高笑:“卫阖!我儿如此待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哦?待我如何?把我关在偏殿大半个月?”卫阖神色淡漠,威严地扫过疯癫的女人和傻愣的姜扬,低喝道,“来人,把凌夫人押下去!” “你敢!”凌夫人通红可怖的眼睛一转,张牙舞爪地朝姜扬扑上去,“姜扬!你害死我孩儿!我孩儿才是太子!姜开才是真命天子!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姜扬就地一滚避过她的长甲与利齿,捡起自己的佩剑,满身都是冷汗:“姜开是乱国逆子,按律当死,我只是以国法处置他!” 卫阖早已令人将其制服,与姜扬道:“你与她讲什么道理呢。”姜扬却在女人的叫骂声中很是焦虑不安。 “说得对!还有什么道理可讲!还有什么道理可讲!”殿外又是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拄着龙头拐杖,被众宫妇簇拥着走到三人面前。卫阖爽飒地朝她躬身行礼:“臣卫阖拜见太后。”姜扬见她年事已高,想来这是先君的母亲,也跟着行礼。 太后气急,顾不上与他们说话,抓起拐杖就往凌夫人身上打:“你养的畜生!你养的畜生!幽闭哀家,囚禁执政,还险些酿成弑君的大罪!你倒好,不好好反省,还想跟着他一道造反么!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贱人!”老太后养尊处优,倒是不缺力气,几杖下去,就把凌夫人打得不会叫了。一干宫妇都苦劝她气大伤身。老太后喘了几口气,让虎卫将奄奄一息的凌夫人拖下去:“杖毙!” 姜扬想阻拦,见卫阖几不可闻地摇摇头,没有开口。只听见外头几声闷响,有太后的贴身内监跑来与他们道,“已经处决了。” 太后先是仰天大笑,而后丢开手杖,扑到先君棺椁上大哭起来。她一哭,底下妇人也哭成一片,姜扬不知道该劝哪个,却不想卫阖也拿袖子一掩,哭将起来,这才顿悟,跪在一边陪着哭灵。一干人哭到半夜,太后终于力乏,临走抓着姜扬的手:“好孩子,好孩子……你比哀家几个孙儿要懂事得多,我儿没有看错人!你刚从西边回来,今日就先去休息休息吧。你既然在这宫中,就万事不用再担心了!” 姜扬从小孤苦伶仃,此时被长辈关爱,心里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亲人的慰藉,不由得重重地嗯了一声。太后一走,卫阖也打算回去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摸出了烟杆叼在嘴里:“刚到的消息,涑水下游河水暴涨,想来是春汛,至失田七百亩,民一千二百一十口,我要回一趟相府,与幕僚商量对策。”姜扬哎呀一声,一想到自己什么都不会,就十分愧怍,朝他行了大礼。卫阖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慢慢来。没有人是生来就会的,赶紧洗洗满身风尘,好好睡一觉。接下来的日子会很忙。” 姜扬刚送别卫阖,就见高长卿拾阶而来。高长卿与卫阖错肩,都各自停下脚步,回头,隔着三步远的距离静静地对视。两个人站在月光下,一样的白衣胜雪,黑发及腰,只是一个清贵华美,悲喜俱是妍态;另一个洗练旷达,举手投足都是清逸刚正的风怀。 良久,卫阖擎着烟朝他一点头,“好久不见了。” 高长卿低头:“嗯,好久不见。” “你回来了。” “是啊,”高长卿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回来了。” 说完,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却偏偏没有人先行离开。 “小高?”姜扬在台阶上奇怪地看着两人。高长卿应了一声,撩起前襟往他那里走去。 “过去的日子真是让人怀念。”他听到背后的卫阖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喟叹。 随后,卫阖走到月光照亮的堂地里,高长卿没进宫殿投下的阴影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啊我回来了…… 我带着新增地图和新增人物回来了…… 36、第36章 “你跟卫相是旧识?”姜扬将斗篷解下来,尽可能轻地围在他身上。他见到高长卿,心中没有一处不是盛满了温柔与怜惜。因为宿疾,高长卿的脸色略显苍白,他头一次在姜扬面前堂而皇之地走神,指尖颤抖,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姜扬喊了他几声才让他回过神来。高长卿叹了口气:“何止是旧识。”说完便没有再开口。这时候,刚巧一个内监迎上来,自称是太后身边的寺人,请姜扬去临时落榻的地方休息。姜扬近一个月都兵荒马乱提心吊胆,此时终于松了一口气,自然而然揽过高长卿的肩膀,与他一道往后宫行去。 一路上高长卿都没有说话,他没有留意他向往已极的华美宫室,只沉浸在方才巨大的愉悦中。即使是暮春时节,夜深时分的室外依旧寒冷,高长卿却丝毫感受不到,他整个人都蒸腾出兴奋的汗水,将一袭斗篷浸得透湿:他原本以为还要等上一阵,却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让他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是他能够隐忍十年的理由;那个人,也是他之所以念念不忘要回到帝都的原因。他之所以能够撑下去,数着一个又一个可能到来的明天,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有资格站在他的对面,堂堂正正做他的对手,在大政殿上!现在想来,这个时刻来得比他想象得还要早。 就像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玩具,他兴奋已极,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游戏。 可以将玩具亲手一步一步,弄坏,撕碎的美妙游戏…… 只是光想想,高长卿就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卫阖。卫阖。 这个世界上最甜美的事情,就是报仇与报恩了。 “长卿?”姜扬把手背贴上他的额头,“今天怎么了,一直傻笑。脸那么红,是发烧了么?” “没有。”高长卿笑意不减,眼神随即落在宫殿的匾额上,愣了一下,“裕华汤?” 姜扬松了口气:“总算能够好好洗一洗了。你知道昨天晚上燕将军把我们藏在哪里么?茅厕。真要命。”说完嘿嘿一笑,“以前总在裕华殿当值,守了三四年的殿门,却不知道里头是个什么模样。今天终于能够好好享受一下了。” 高长卿走到门前也不好推辞,朝他一拱手:“谢君侯赐浴。” 一刻钟之后他就忍不住又朝姜扬一拱手:“君侯,君臣有别,裕华汤只有君侯可以享用。我去隔壁的莲花汤就可以了。” 姜扬靠坐在腾腾蒸汽中“啊”了一声:“那多不方便。两个人洗澡,都要隔空喊话。”伸手就拉住他的脚踝,“没人会知道的,快下来吧,水很热很舒服,早点洗完早点可以休息。” 高长卿哪里肯,即使没有君臣之别放在那里,他也不敢跟姜扬一个池子洗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要他与姜扬裸裎相待,还是杀了他比较容易。可是他一旦较劲,姜扬就钻了牛角尖,一脸受伤地望着他:“我就知道,一回国中,你待我就不如从前了!昨天我要与你同去,你不肯;方才让你为我御车,你不肯;连一道洗澡帮忙擦背,你都不肯!你果然没有把我当好兄弟!” 高长卿看着他一脸伤心失望,嘴角抽搐:“这……扬哥你实在冤枉我了。实不相瞒,我只是有些怪癖,不想被旁人看到自己的身体。即使是在我的父母兄弟面前袒露,都会让我感到羞耻,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而且,你所说的轻忽,都是因为事逼从权,我心里还是将你当哥哥看待,这份爱重就跟你待我一般!从今往后,我还是会向从前一样侍奉你,不敢因为你成为君侯而有丝毫改变。” 姜扬仰着头,面色稍缓:“希望你说到做到,不变初心。”过了会儿又闷声道,“只是这个怪癖……实在是很奇怪呐。你我同为男子,为何你会感到羞耻呢?何况你也说了,我们是不同常人的关系,我把你看做最重要的人,你也怀有一样心意。既然如此,这样的小事……算了算了。”姜扬唉了一声,怜悯地望着他大汗淋漓的脸。裕华汤是天然温泉,温度极高,高长卿捂得严严实实,都快要捂出痱子来了。“我也不勉强你了……或许你可以穿着亵衣下来?” 高长卿嘴角抽搐地转身就走,姜扬与他隔空喊了小半个时辰的话都没有人理睬。 泡完温泉,两个人围着浴巾坐在一起,裕华汤中有专门服侍的宫人,拿抹了香胰的络子给两人擦背。姜扬仰天感叹:“真舒服啊……总觉得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都实现了呢,真好。以后一定还要在禁中跑一次马,这是我毕生的梦想,这一次不会再有人要砍我的头啦。” 高长卿惊叹:“扬哥,做了国君也不是要犯法的事都做一遍……做国君有做国君的规矩,不比军中小卒容易,做不好,也会有御史说死你的。” 姜扬因为沐浴整个人都松懈下来,竟然懒洋洋地低声嗯哼,“我知道,我知道啦,我只是想想而已。哪里用得上御史,你一个就够我受啦……等等。”他伸出手指,轻轻把他脸上的泡沫抹掉,“沾上了。” 高长卿后知后觉地傻傻回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举止,脸腾地一下变红了。姜扬笑:“你有时候真像个女儿家,怎么这都要害羞呢?你我同为男子,你有的我也有,你没有的我也没有……”说完眼神落在他腿根子上,毫不避讳地凝视着。虽然隔了一层浴巾,高长卿还是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怎……怎么?” “没……没事。”姜扬难得吞吞吐吐,把头转开。刚才他就觉得高长卿不肯在他面前脱衣的理由很牵强,现在突然想到这一层,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小高身材单薄纤细,虽然已经成年,但光看身形,仍旧是少年般青涩的模样,连皮肤都跟他这种糙爷们不一样,看上去细嫩幼滑如同妇人。这样的人……多半那里不太行。 姜扬平时箕坐的时候,都要担心那里会不会突出得太明显,不雅;但是小高即使平坐着,腰间围一块布……说实话,他低头一看,也完全看不出是个男子。 好可怜。 要换做他,他也不愿意在他人面前袒露。男人天生对尺寸很在意。他却因为天赋异禀,没有考虑到长卿自卑的心态。姜扬一边反省,一边盯着他那一双雪白的大腿。真可怜。一眼望去果真好像女人……还有可能是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高长卿尴尬地把腿并拢。 更像了……姜扬打心底为他难过,打算以后给他喂点鹿鞭虎鞭之类的,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不过话说回来,这么一直看着,身体都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呢……不,本来就很热,但是这种热不比温泉和蒸汽,而是一路爬上了心尖,热得他好痒。 手心和心尖一样得痒。 不知道摸上去什么感觉…… “你在摸哪里?”高长卿怒道。 “没有啊!”姜扬赶紧坐直了,把手攥得紧紧的。 “小人该死!”同一时间,背后的宫人扑通跪下。 姜扬抹了把汗:“不是我呀……吓死我了。” 高长卿惊异地望着他。 姜扬指指地上的宫人:“真的不是我啊!不是他么?” 高长卿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冷冷地吩咐另一人:“君侯流鼻血了,拿块冰来。” “诶!有么?”姜扬抹着鼻血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幸亏高长卿忙着对付那宫人。 “你刚才在做什么,啊?”高长卿随手披上黑底绣金的长袍,怒火冲天地诘问。 那宫人不卑不亢地回道:“小人为公子搓背,看到公子的脊背十分美丽,就心猿意马,忍不住私自抚摸了公子的身体。” “你、你……”高长卿也是随口一问,不知道他会老实回答,一时间怒发冲冠愣在当场,你不出个东西来。姜扬坐在一边,鼻梁顶着冰块望着他毫无办法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就嘿嘿笑出声来了。 那宫人朝高长卿磕了个头,直起身来依旧镇定道:“我对公子的爱慕发自真心,不知道今天晚上公子能不能与我春宵一度呢?这样我就算明天就死去,都会很欢喜。请公子考虑一下吧!” “不能!”高长卿扎上腰带,要把他赶出去,姜扬却阻拦,“等等!请等一下!”他指指宫人,又指指高长卿,“你们不都是男的么?” 那宫人据实以告:“小人素好男风。”顿了顿又瞟了他一眼,“这世上有一回事,叫男风。” “我知道,这个我知道。我有听说过。”姜扬点头,“只是……你方才说,春宵一度?两个男子,难道可以春宵一度么?” “快滚!”高长卿把那宫人赶走,回头淡定道,“不能。” 姜扬不解:“我看他的意思似乎是可以……”然后在高长卿黑沉的脸色下口风一转,“不过长卿说不能大概就是不能吧。只是……以后遇到不太懂的人,长卿也不要那么凶啊。他心里爱慕你,你不应该对他如此。” 高长卿长吁一口气,随便敷衍他几句。 “那我们回去睡吧。”姜扬打了个哈欠,“我早就想与你解衣而衣,同床而眠了。” 高长卿瞪圆了眼睛望着池水,不敢去看他那张人畜无害、刚毅正直的脸。 姜扬真他娘是不懂么!这混账…… 看姜扬揽着高长卿出来,那宫人先是恍然大悟,然后怅然若失,却依旧不肯放弃,一路唱着《越人歌》求爱,直到亲眼见到两人进了寝宫。他仰天长叹,苍天呀,情敌是君侯,没救了,徘徊了一阵只好忧伤地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扬哥的属性其实叫做:天然黑 37、第37章 “这里的东西,我一件都没有见过。从来都没有。”姜扬轻轻撩起横梁上垂下的一重重轻纱,望着眼前华丽的卧榻,眼里涌动着红烛的光点。卧榻前有两尊黄金铸就的灯台,一尊笔直昂扬,雕着一条盘旋的巨龙;另一外尊则像是盛开得荷花。“它们真美,我以后可以在这灯台下躺着念书,太好了。” 高长卿不得不据实相告,“其实一件是阳具,一件是女人阴部……”    姜扬缩手:“……哦,哦,这样么?呃……在卧殿里放这些好么?”    “先君大概很喜欢。”    “我明天能把它们清出去么?”    “当然。”高长卿笑,“你可以做任何事情。”    姜扬自然而然地拉过他的手,“既然如此,你能留在宫里陪么?反正你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高长卿强忍住不适感:“我会在外头守着你。”    “风一吹你都要倒了。”姜扬将他转过来,“有小鹿带着虎卫守在外面,不会再有危险了。你比我更需要休息。” “恐怕不行。这件事不行。”    “为什么?”    “……那好吧。”高长卿已经厌烦了跟他无休无止的争执,反正最后姜扬总会得偿所愿。他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难缠,幸亏从今往后,会有别的东西来帮忙锁住他。这深深的宫宇,是黄金打造的囚笼。 “你睡里头,我睡外头,一有事我会叫你。”高长卿擦干他的头发,将他带到榻边推他坐下,“只此一晚。” 姜扬低笑了一声,将他拉到身前箍着,“来,我帮你把头发擦一擦。请坐到前面来。”他的手势不轻不重,高长卿不自觉跟着他的动作仰过头去,姜扬把他的脑袋扶正,“别随着我。”    高长卿在那双温柔的大手按摩下,几乎就要睡过去了    “好了。”姜扬放下浴巾,朝他温和一笑,抬头环顾卧殿雕花的房梁。有风自堂中吹来,轻纱徐徐飘动。“真好啊。” “真好啊。”高长卿平静地说。    “睡吧。”姜扬躺下,还没给高长卿坐立不安的时间,就立刻睡死过去了,打着轻轻的鼾声。高长卿无奈地叹了口气,在榻边寻了小小的一角,在他脚边蜷着睡下    其时。    “你们燕家的男人都是你这个怂样么?”高栾抬手扇了燕白鹿一耳光,“你去妈的!洗个澡让我在里头憋闷了老半天,现在居然让我深更半夜走回家去!你让我回哪里去,混账!”    “你还想怎么样啊!”燕白鹿匆匆地把下半身围上,生气地想一拳揍他脸上,“都是你!我都说了裕华汤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来的地方,你非要来!那我怎么知道这个时候君侯和你哥哥会来这里洗澡啊!你做什么又赖在我头上!” “我有赖过你么?”高栾哼了一声,偏头往池子里唾了一口,“燕白鹿,我打你是因为你没种!不就是个池子么,他妈有那么尊贵么!洗了君侯的澡堂子有什么可心惊胆战的!你他妈还睡了他小舅子呢,怎么不见你慌!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燕白鹿更火了:“有出息就是去大政殿上……那个!”    “敢不敢?”高栾挑衅地望着他。    “你太疯了高栾!”燕白鹿揉他的脸。“疯婆娘!”    “是你不敢想。”高栾哼了一声,“君侯可是敢正大光明抱着我哥哥游街!你敢什么!你什么时候能让我也风光一回?!” “真是败给你了……你要那么风光干嘛?你哥游街,那是他有本事把扬哥变成国君……”    “你!”    “好了好了,嘴巴撅得跟鸡巴似的。”燕白鹿拽过他手的指头,“走就走,不就是大政殿么!我什么时候怕过了!” “真的么?”高栾低笑,“嗯……不在这么尊贵的地方留点足迹,怎么能证明我们去过呢?是不指望你能做君侯了,你至少给我点念想?” 燕白鹿斜着眼睛看他:“死狐狸,你想怎样?”    第二天,高长卿问姜扬第一次坐上王座,感觉如何。姜扬想了想,说:好像有点滑。    高长卿百思不得其解。    “摸上去还有点黏,反正不太舒服。”姜扬据实相告,脸上带着扫的兴神情。“我觉得有点恶心,就叫人擦了一擦。” 高长卿没打算把王座为什么又滑又黏搞清楚了。他一边帮姜扬换下厚重的玄端,一边问他:“第一次在大政殿召集群臣宴饮,大家的反应如何,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么?”    姜扬想了想:“御史中行氏在宴饮上突然抱着琴道:今日,新君登基,我要送一首歌给公子开,曲子是我自己写的,名字叫做,《嫁衣》,谢谢大家欣赏。说完,大哭着边弹边唱。我看他悲伤得了不得,几乎就要昏厥过去了,就让人把他抬了下去。”    高长卿帮他摘下冕旒:“御史大人是公子开的少保,感情很深厚,但是公子开谋逆的时候,御史大人与他决裂了。为公,御史大人问心无愧;但是为私,毕竟有师生之谊,御史大人心中还是不忍的吧。他是品行高洁的人,您应该好好地奖赏他。”    “要奖赏的人,不计其数。”姜扬捧住他的双手,望着镜子里的两人,“这里就有最重要一个。从前我说的话,现在可以兑现了,你想要什么?只要你开口,我没有不允的事。”    高长卿沉思。    “怎么?还没有考虑好么?”    高长卿淡笑着拢了拢他的襟口,“我怕我现下大概是锋芒太过。我年纪少幼,朝中诸臣,按辈分来算都是我的叔叔伯伯,你这样厚待我,恐怕要引起他人不快。”    “这有什么?”姜扬沉下脸,“我知道你有才能,当然就要重用,这与你我之间的私谊没有关系!而且我需要你。我几乎什么都不懂,没有你在身边,我很不安。我不知道做的决定是不是对的。”    “……当然,当然,我会陪在你身边。”高长卿低声安抚着焦躁不安的男人,“现下局势未稳,我们却只有彼此了,我不会抛下你不管。我要想一个完全之策。而现在,你应当去觐见太后了。”    姜扬望着镜中成双的人影。    一个心怀天下,志向高远,才华卓绝的男人陪伴在自己身边。一个几乎陌生的自己身边。    他同时也给了自己最温柔的照拂。那玉色的手指划过他的脸侧,将帮他正了正冠带,自然得好像他生来就为自己做这件事。 只有前者,他们会成为生死之交,就像战场上的弟兄们,放心地将后背交给对方。    姜扬闭上眼睛,拥他入怀。高长卿措手不及,慌乱地挣扎着,这种挣扎让姜扬不自觉将他抱得更紧。 但是不仅仅是前者。那种温柔的照拂渗透进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过去生活的僵硬与干枯。 “去吧。看看老太太有什么话说。”高长卿笑着推开他,他的怀里冷了下来。但是沐浴在这样温柔的笑容里,姜扬突然觉得即使前方有风霜刀剑,他也不会再惧怕半分……    “君侯,”齐太后停下脚步,望着身侧英武俊朗的年轻人手忙脚乱的模样,露出一点诡秘笑容,“这良辰美景,君侯大概是不愿意陪伴哀家这把老骨头欣赏,更想约意中人一道赏玩吧。”太后指着满园□道。 “抱歉。您刚才说什么?”    “我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可以让国中热闹一番。”    “是啊。筹备登基的事情已经交给卫相去做了。”    太后笑,“我说的是娶妻。君侯登基时尚未娶妻,这是很少见的好事,刚好可以将婚礼与登基礼一起办了——诸侯一娶九女,要是我记得不错,已经五代国君没有经历过这等鸿运了。这几天,君侯可以公卿世家的适婚女孩好好挑选一番,为大婚做准备。若是没有中意的女子,也可以向各国公主求婚。君侯一表人才,贵有一国,当是诸侯眼中的乘龙快婿。”    姜扬一愣:“啊……我已有意中人了。”    “略有耳闻。”齐太后扶着他的手臂穿过花园,走进一处临水的亭台,“只是男子不好娶进后宫吧。” “不能么?……不是!”姜扬扶额,“我已经与一位高贵的女子订婚了,虽然现在身份有了改变,却不敢毁约。” “原来如此。”太后大喜,“我听闻昨日君侯临幸高公子,还以为……”    “临幸?不,不不不……我们,我们只是很好的兄弟!”    “没有关系,君侯不必慌张。”太后拍拍他的手背,暗自挤了下眼睛,“男孩子从小就跟伴读、马夫、侍从一起长大,两个小男孩在被窝里干点什么事情,也很正常。”    “干点什么……”姜扬沉思。    “只是不要忘记大事就好——那么,新任王后的人选,是哪家幸运的姑娘呢?”    姜扬据实以告:“是高家长女高妍。我在来国都的路上与她的兄弟立下婚约,结成婚姻,现下应当选取良辰吉日完成婚礼。” “高妍?”太后沉吟,“她恐怕不可以。高公的妻子因为难产而死,哀家记得很清楚。古人有言:丧妇长女不娶,无教戒也。哀家觉得很有道理。没有母亲的姑娘,要做一国之母,这是很荒唐吧,她根本不知道母亲应当做哪些事。君侯应该以国事为重,退掉这门婚事。”    “这……”    太后语重心长:“不如这样吧。君侯的两位堂兄弟,我的两个孙子,他们过去做了错事,现在已经受君侯的赦免,赋闲在家,不如乘这个机会,让他们为君侯择妇并操持婚礼,戴罪立功,如何?”    姜扬躬身:“我没有意愿要怪罪二位公子,只是这婚约的事情……”    “除了高家长女,其他人都可以。”齐太后望着池水,“哀家十五岁及笄从齐国嫁来容国,执掌后宫权印五十余年,不敢擅自将它交给不合适的人。” 38、第38章 旁人不知,姜扬却知道自己污了高妍的清白,这婚是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万万不敢随便退婚,便与太后各退一步,打算将高妍立为仅次于王后的夫人,这样才敢与高长卿交代。高长卿却不悦。虽然这种情况下,高妍的吃穿用度与国后不会相差太多,可关键身份摆在那里,将来怀了身孕,生下儿子,却不是尊贵的嫡长子,无法继承姜扬的王位,那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前功尽弃。    高长卿不防万事俱备,临门还被人横插一脚,出宫的时候心头火起,一掌拍在车窗上:“妇人!妇人!” 三公子四公子谋反,齐太后一句话带过;轮到立的后事情,又从中作梗!国君一娶九女,后宫的名册干系国中世家如何重新洗牌,太后从中插手,这背后巨大的利益凭白无故被她攫取,增进了后宫的权威,难不成这是要垂帘听政么?!凭什么他辛辛苦苦将姜扬推上王座,便宜都归了别家!姜扬心慈手软,她还真以为他是随便可以摆布的?高长卿思及此,忍不住恨恨冷哼一声。有他在,齐后万万不会得逞!姜扬一旦正式继位,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将先君的遗脉赶尽杀绝,斩草除根!到时候齐后一介寡妇,没有男嗣,再是心机绝世也起不了风浪    但是现在时间紧迫,头等重要的事情,就是想办法让高妍顺利成为王后。高长卿坐在轺车上,吹着雍都近晚的冷风,一个计划逐渐在心中成型。 他径自去了燕家。他与高妍、燕平有约,一旦出了祖庙,高妍的安全就由燕平负责。果不其然,一进燕家后院,就看见高妍在窗下拭泪,燕平掂着肚子在她身边上蹿下跳,笨拙地安抚着,高妍都不假以辞色。看到高长卿来,高妍起身迎上来:“你回来了?事情可还顺利?”    “暂时还好。”高长卿抚了抚她红肿的眼睛,“阿姊受苦了。”随即对燕平一拱手,“世伯,我与阿姊有要些家事要商量。”燕平惭愧地为他们带上门    高长卿叹了口气,“燕公怎么说。”    高妍哭泣:“父亲走后,燕氏宗祠不同意我与燕达的婚事,燕公没有办法做主,所以将婚事拖到现在。” 高长卿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安抚,“好了,好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燕氏一门的家规就是这么奇怪,宗祠竟有权能与家主作对,这大概也是战场上的遗风吧。我发誓,他们加诸在阿姊身上的耻辱,总有一天我会讨回来……”他擦去高妍的眼泪,“现在燕氏负我,阿姊可还要作无谓的等待么?” 高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神色如常:“亲耳听见,总归是死了心了。我听燕公的意思,大概即使是现在,燕氏也不会同意让我进门。这真是荒唐。我高氏一门即使失势,凭先祖的余威,也不该让人如此避讳,更何况燕氏不退婚也不娶,这实在是稀奇,背后必有隐情。燕氏大约知道些什么,知道……当年父亲自尽的缘由,才会这样选择拖下去。可是燕公语焉不详,我没能从他嘴里套出话来。” 高长卿在堂中踱了几步:“这也是我一心想回国中缘由。父亲死得不明不白,我日日夜夜不得安稳,这件事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阿姊不必太过担心。我们在平林已经等了十年,不在乎再等十年,而我们在平林一无所有。当下最重要的,是在国中站稳脚跟。这些事,都是急不来的,当徐徐图之。” 高妍搀住他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两人站在窗前,看院中烧得如火如荼的石榴花。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已经想通了。人就好比这花一样。与其开得漂亮,等待人来折花,不如壮大己身,走去折人。这一次,我依你。待他年我高氏势大……”她伸手,啪嗒折下花苞,擎到眼前,“我想要谁家的儿郎,都像折花一样容易。”    说着,回头对高长卿淡淡一笑,“是不是,我的小弟弟?”    高长卿一愣,随即掴掌:“一日折尽雍城花。”    高妍看着窗外漫不经心。    “只是阿姊,现下……太后不允阿姊进宫。”    “哦,是么?怎么个不允?”    高长卿将姜扬的话带给她,高妍脸色不变,只问:“世家女明日进宫受太后和二位公子的拣选?” “似乎是这样。”    高妍道:“请把这件事情交给我吧。女人的事,还是女人比较拿手。你今日应当好好休息。”    高长卿大喜,“那明日,换我在这里等阿姊的好消息!”说完便匆匆忙忙去前院寻燕平,希望为高妍在朝堂上争取支持。高妍看着他喜不自禁的背影嗤笑:“我的蠢弟弟。生也是地狱,死也是地狱,不嫁是地狱,嫁也是地狱,你欢喜个什么劲?”她看看手中的花,随手一松,让它落到窗下的泥污里,慵懒地拍拍手。“在地狱里,也只有折花还有点乐趣。想什么丢弃,就什么时候丢弃。”她转身,留下一个淡漠的背影。 高长卿与燕平谈得很顺利。燕平自知愧对高妍,让她白白荒废了十年的光阴,虽然自家儿子也没好到哪里去,但毕竟是个小子,吃亏还是在女儿家。现在,既然姑娘能有更好的归宿,他愿意为高妍保荐,还高家一个人情,更何况两个孩子叫了他这么多年的世叔。高长卿还没有袭爵,一介白身,无官无职,如果太后决意不肯让高妍进宫,他的确没有办法。但是燕平不一样,燕平领有爵秩,又曾是朝中要臣,因为迎立姜扬的事情鸿运当头,他若可以为高妍站出来说话,高妍前途无忧。    高长卿看燕平答应得爽快,欢欣鼓舞的同时,心中疑虑更甚:燕平同意高妍嫁入公家,却不允她嫁入私家,这到底是为什么? 两人谈妥,正准备用膳,高妍突然想起来:“幺儿去哪里了?”    燕平道:“幺儿和我家小子出去耍去了!小子们都一个脾气!入夜不知道归家,饭都懒得和你一道吃!” “混账东西!越来越没规矩了!我没空看着,他就上房揭瓦,等这一阵过了,非得抽抽他的筋骨不可!省得在外污我清名!”高长卿火上了头,一拍食案,被燕平和高妍按着才没有杀出去把高栾提溜回来削一顿。高长卿也不知道怎么了,小时候的弟弟多乖巧啊,还是那时候他们俩见面不多,高栾得以伪装?最近总觉得这小子很有些让他手痒。 其时,让他手痒的小子正在天街南面牵着小鹿溜。高栾最喜欢到处闲逛,但是溜自己有点傻,溜燕白鹿就威风多了,找条麻绳套脖子上牵着,全国中找不到一模一样的,真神气。    “你有病吧!”燕白鹿跟脖子上的活结杠着,死也挣不开,朝他张着嘴招呼着两颗小虎牙,“快放开我!否则咬死你!” “行啊,跑啊,你跑我就去告诉君侯你在他的王座上流了什么好东西。”    “太无耻了!”燕白鹿磨牙,“明明你是流的!”    “哦,我倒忘了,谢谢你提醒——顺道告诉君侯那是因为你在王座上干他的小舅子——老板,来两个糯米团子!”高栾接过,一手擎着一个拍拍屁股就走,临走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燕白鹿眼中冒火地走到摊前,然后伸手,从腰带里摸出一把魏刀……他的月俸,他每个月就这点月俸!    燕白鹿付完钱,气得伸手去抢他的糯米团子,高栾优哉游哉一左一右呸呸吐了两口唾沫,放在他眼前招摇:“呐,给你吃!都给你吃!” 燕白鹿眼珠子都瞪掉了:“你……你恶不恶心啊高栾!你到底有多贱啊!”    高栾摇头摆尾得瑟得不行:“哟,这时候爱干净了,不要脸的臭男人。一入夜一拉灯,什么脏兮兮的事情做不出来……” 燕白鹿踢他一脚:“大街上卖什么骚!”    高栾手指一勾,就要当街跟他调情,突然神情一变,把他拽进墙底下躲着,眼看一人骑驴而过,才放开被勒得气喘吁吁的人。燕白鹿大骂:“你又发什么疯……”    高栾拿食指点住他的嘴唇,比了个嘘,指指前头下驴的御子柴。“我家门客。”    “那你躲什么?”    “我只是好奇……”高栾眯着眼睛,笑得坏坏的,“我家的门客,来丞相府做什么?”    燕白鹿跟他大眼瞪小眼,“你看我干嘛?我怎么知道?你……你不要吧!私闯相府也是大罪啊大罪!” “怕什么!我们都已经在大政殿干过那事儿了,基本上没什么事是我们不敢做的了,是不是?你真是不了解我的苦心,我这是在为你壮胆!笨死了!”高栾一扯麻绳,燕白鹿被他扯得踉跄,“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可聊的!” 相府本来是高家旧宅,就坐落在天街最深处,高栾凭着依稀印象,当然更重要的是燕白鹿的助力,摸到了卫阖屋顶上。两人将瓦片揭开,里头,御子柴和卫阖相对而坐,头拱在一起,正在……正在煮鱼头吃。 之后的半个时辰,因为屋里都充斥着诸如“真香啊,一定很好吃”、“鸟!快多放点盐”、“你真是不知道柴米贵啊”、“鸟!为何你还是这么吝啬啊混账”、“你是在问为何还是在叫我卫阖啊?”这样的对话,导致燕白鹿立刻就睡着了,一头栽倒在房顶上    高栾拖着腮帮子听他们废话,从红日西沉到皓月东升,就快要放弃的时候,突然听到卫阖问:“这几年你陪在小玉儿身边,你觉得他如何?” 御子柴静默了半晌,摇摇头:“并不像他的父亲。” 39、第39章   卫阖问他此话怎讲,御子柴顾自饮了一碗酒,“高文公好比春日阳,高长卿好比冬日阳。一个可爱,一个可怖。我看他戾气太重,杀心自起,所行不仁。”    卫阖笑:“这也难说,以一人之大恶,有时候却能成天下之大善。这一次他拥立姜扬,雍都只流了三个人的血:一个向触,一个姜开,另一个,则是假扮姜扬的奴隶。这若不算大仁,我不知还有什么事算得上大仁。你的眼见不比他。” 御子柴摇摇头:“国家大事,我也不懂。我只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人,不是心怀恶念的人,而是心怀恶念又才华横溢的人。高长卿算一个。他日此子必贵,但下场……若不是五鼎食,便是五鼎烹。” 卫阖哈哈大笑,指指御子柴:“想不到你也学会看相了。”    御子柴漫不经心地起身看看月色:“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希望你慎重地对待我的话。”    卫阖跟着站起来,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怎么说,他都是高公的骨血,也是我唯一的学生。自己的孩子,总不愿意作最坏的揣测。你说得对,此子他日必贵,既然挡不住,不如让他飞飞看,日久见人心。” “说到高公,我又有一事要提醒你。”御子柴斜斜倚在门边,抱着臂,“小高可恨死你了。这十年,他一直以为是你害死了高公。这一次回来,他头一个要办的就是你。”    卫阖笑:“这可冤枉死了。不过也不是不能想到。”    “我问你一句,真是你做的么?”    卫阖迎上他的眼:“如果我说,我也不晓得呢?”    御子柴与他对视了许久,转过目光,闲闲剔牙,“要说你没有卷在里面,我头一个不信。不过要说是你逼死了高公,我也是头一个不信的。一个房檐下住了那么久,你要是有那个能耐,我会不知道?不过你真是蠢,既然这么多次来平林,为何只是远望,并不现身呢?那燕家小子,也是你特意叮嘱的吧?” 卫阖不答,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看着静谧的月光:“真是怀念呐,过去的日子。当时我们一无所有,连去城东寻相好,都要攒半个月的俸钱,一个一个轮流去。”    御子柴优哉游哉朝门外走去:“我现在我寻相好,依旧要攒半个月的钱。”     “是么?”卫阖笑,“现在倒不用花钱了。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    御子柴抓抓脑袋,大摇大摆挥了挥手:“看你成器也好啊,怎么说呢……唉,还是给钱比较容易吧?!”走到门口,他随手接过飞来的锦囊收进袖里,“哟,城东的小寡妇们今晚可有盼头了!    “把自己洗一洗。这么多年,还是一样邋遢,谁愿意嫁给你。”    “卫阖!”御子柴突然高声道,“从今以后,我们再见,可能就是对手了。”    “哦,不考虑考虑来做我的门客?我这里可包渡夜银哦。”卫阖停下脚步。    御子柴望着他的背影,轻轻笑了,“我的心跟你是一样的。高公对你我恩重如山,我不能放着他的骨血不管。” “明白了。”卫阖没有回头。     御子柴一走,卫阖就招来相府中的中庶子:“当日高长卿见的景氏与纪氏?”    “是。”    “后来在君侯面前刺杀章甘的人是景氏的儿子?”    “正是。”    “起草一份手谕,”卫阖平淡道,“将景氏名下的两个邑转到高氏名下。高氏十三世公卿,手里连一寸土、一个人都没有,说不过去,这就算是我送给他的见面礼吧。”    中庶子惊讶:“卫相!封邑的转让只有君侯才能……”    “我知道。”卫阖背着手催促,“写。”说完,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房梁。房梁虚高,黑洞洞的一片。 当夜,高栾活蹦乱跳地回到燕家,活蹦乱跳地跑到高长卿眼前。高长卿本来就不愿意见到他和燕白鹿在一起,见到他轻浮的样子,简直要揍他了。高栾却得意洋洋地拿乔,于是高长卿真挽起袖子揍了他一顿。揍到一半,燕白鹿冲进来往他前头一站,底盘沉稳,坚不可摧:“深更半夜,高哥哥要在我家做什么,啊?” 高长卿摄于他从下往上看的眼神,放下了手中的笤帚    高栾这下不敢拿乔了,把燕白鹿推走之后就抽抽搭搭地哭:“今天、今天我去相府……呜呜……听见卫相、卫相……呜呜……要送我们两个城邑的地……我高兴坏了唔哇你居然打我,你居然真的打我……我要告诉爹爹去……你、哈、你打死我算了!父母在时,乘高车,坐驷马……呜呜……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    高长卿奇了:“编,继续编!我和我夫人,还让你行贾去了?!”说完自己也笑了。    高栾抹着眼睛呜呜直哭。    高长卿亲亲他手背上的红印子,把他抱起来放在榻上,一边拍一边低声哄着,这样不久,高栾钻到他衣服里头抱着他腰的不做声了。 “所以卫阖是送我们地了?”高长卿也不问他怎么潜入相府的,只淡淡地问他。高栾推搡着他:“就知道地,就知道地,也不关心关心你弟弟!”    “送哪块地啊?”    高栾搂住他的脖子贴了上去:“哥哥亲我一下嘛,亲我一下就告诉你!”    高长卿低头,嘛一下亲了亲他的额头。    “要亲嘴!”高栾在他怀里扭来扭去。    “谁要亲你。”高长卿不耐烦,“臭死了。满嘴脏话。”话未说完,就被软糯的嘴唇含了一下。    “具体哪块没有说就说是景家的两块地啦啦啦啦啦啦!”高栾飞一样逃了出去,高长卿长八条腿也抓不住,在原地忙着擦满嘴口水。不久,他也整整衣装出了门,坐上轺车。“这么晚了,公子去哪儿?” “进宫。”高长卿在车轼上敲了敲修长的手指    卫阖这只老狐狸……他冷哼一声,风头转得倒是快,一见到他来,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事,赶着从内部挑拨他和景家。他高长卿是用两块地就困得住的?世家联合,他势在必得,他比他想得要等得起。 他身上有姜扬给的腰牌,一路畅行无阻行到姜扬寝宫,姜扬却没有在里头。高长卿奇怪,莫非他是寻姑娘去了?正想找个人问问,一个宫人突然走到他跟前:“高公子,今夜的月色可真美丽啊!”    高长卿一愣。容国文风久远,贵游子弟求爱一般都比较含蓄,良辰美景美人在侧,说上一句“今夜月色真好啊”,就等于“我爱你”“今夜我可以来你房里么”等等。高长卿十二岁加冠成年,对国中上层的调情手段不可谓不精通,此时头皮一麻抬眼望去,果不其然便是上次那个宫人。高长卿只好委婉地告诉他自己不好南风,宫人惋惜,随后告诉他姜扬正在书房用功,他正要去送夜宵,不如同去。高长卿哦了一声,端过从人手上的夜宵就去寻姜扬了    宫人含泪咬牙:“说什么不好南风,明明就是不爱我……我就不信了!总有一天要跟你同享鱼水之欢!”说完甩袖便走,气呼呼地打定主意以后几天都不给君侯吃夜宵了    姜扬其时头很痛。卫阖今日进宫把他带到书房,房门一开,卷宗哗啦啦滚到庭下为止,姜扬当时就震惊了。他每天要处理的公务文书可以以斤论数,不幸来个天灾人祸,那就要用“车”来算了。卫阖说这话的时候,叼着烟杆拍拍他的胸口,十分满意他结实的身板    姜扬手上的这份卷宗就跟先君的丧葬有关。先君身肥体胖,按照卫相的形容,身前就是只球,哪天倒了,头脚都碰不到地。他一死,严格按照周礼做棺椁根本装不下他,但偏偏金丝楠木库存不够了。“所以我们只好伐楚。”卫阖说。 姜扬当场就疯了。“太、太儿戏了吧!只是因为棺材板不够用了么!上天会同意我们因为这种理由开战么?!” 卫阖呵呵笑起来:“老天爷比较愿意我们无缘无故开战——你要吸取先君的教训,以后千万记得多锻炼,少吃喝,弄得跟先君那样膀大腰圆,后宫佳丽三千一压一个死,做君侯也没意思了,驾崩还给三军将士添麻烦。” 被这种琐事缠身的姜扬此时见到高长卿,简直就像是望见了灯塔的航船,满心的烦躁尽数化作了绕指柔,迎到他面前呼吸相绊。两人痴痴地相对看了一会儿,高长卿回过神,走到案前放下夜宵:“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歇息?” “我开始学习处理政务了,卫相布置了一点功课。我认字不多,上手不太容易。”姜扬凑到他身边,低着头撑着案桌的边缘,不安地挪动着手指,最后抓着高长卿腰上的犀牛角假装翻看起来。“你这么晚来……有事么?” “没事不能来么?”    姜扬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忍不住要笑:“说什么呢。给你腰牌就是要你来啊……”    高长卿轻咳了一声:“我是想来跟你说一声,你问我要什么奖赏,我已经想好了。我想要成为作册内史。” 姜扬虽然还不太了解官制,但也知道作册内史地位不高。“这样会不会太委屈你了?作册内史,连下大夫都算不上,只是御史手下的一个小吏罢了。你为何要这样自污呢?”    “我不怕委屈,也不是自污。我想要陪在你身边,想来想去,这个位置最适合了。我年纪少幼,现下还不能独当一面,所以想要和你一起努力学习怎么处理政务。作册内史地位虽低,但可以学到不少东西,上朝的时候,可以坐在你的脚边记录朝廷上的言论,退朝之后可以帮你拟诏。”高长卿温柔地摸了摸铜鼎,“……快凉了,乘热吃吧。” 姜扬接过来一边吃一边偷着乐:“你……你真好。”    高长卿笑:“知道就好了。”    第二天上朝,他就坐在姜扬脚下的案桌前。待卫阖提出要奖赏有功之臣、惩戒有过之臣,将景氏的土地转给高长卿时,御史执圭出列道:“不妥。按照惯例,作册内史赐房宅一进,仆三人,车一乘,两邑封地大大逾制。况且,封地是随着爵位一道分封,现下高长卿没有爵位,倒先得地,不合祖制。” 高长卿长拜:“论功勋,不敢与卫相争先。”    姜扬欢喜他懂事:“既然如此,就将景氏的两邑封地赐给卫相吧,我们今日更新气象。”    景荣的眼睛立刻从高长卿转向卫阖,简直都要瞪出毛病来了。 40、第40章   卫阖淡漠地看了他一眼,遂出列,向姜扬执礼道:“请以茂、怀二地。”    景荣气得直咬牙,但偏生说不得。茂、怀两地俱在国都东面百里之内,临近涑水河谷下游,土地丰沛,出产富饶,从前是高家的封地。 高长卿面色阴鸷。他原本想挑拨景荣与卫阖,想不到卫阖狮子大开口,反倒给他占去了便宜。他话已说在前头,姜扬也不好意思驳了卫阖的颜面,当着百官公卿的面答应下来。    想不到卫阖再请:“君侯率尔分封茂、怀两地,还请三思。”    姜扬怪道:“此地封给卫公,卫公何出此言?”    “今日君侯赏田,三一之税归于君侯,臣得泰半,且不为国中出赋。臣以为不妥,是以请君侯三思。” 姜扬讪笑:“卫相心系国家,很好,很好。但是封邑不是从来如此么……”    “茂、怀两地,土地富饶,人口众多,若能为君侯所用,能为国库添钱帛米粮,能为军队添兵丁战车,是国都东面的屏障。臣听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周公定制之时,只道天子与诸侯之地可以传承,没有道公卿大夫之地可以传承,公卿大夫之地,只是领有,并非所有。只是公卿效仿天子与诸侯立家传嗣已经很久了,早就忘记这地归属于谁,君侯也不记得,所以臣不得不提醒君侯,以免君侯到时候后悔,收了臣的地去。” 姜扬心中感怀:“卫相一心为国,真是让人心里感动。如此贤良没有奖赏,孤心中也有所不安。不知道有没有折中的办法?” “有。”卫阖叩首,“臣自请食邑。臣是外国游士,不比公卿世家有食客三千,没有贤良可以替出任‘宰职’治理两地,所以请把茂、怀划入清安郡,归郡公所辖。两地所出之税,臣领三一,君侯领泰半,军赋则当如国中其他郡县。我听说,景公治理有方,茂、怀两地多有强人游侠出没,正好可以为我增补三军有所贡献。” “这个办法倒是好。”姜扬点头,“这样,此地仍归孤所有,孤可以尽用其地力人力,而又可以封赏爱卿,让爱卿享有厚禄。甚妙。”姜扬说着陷入了沉思。国中旧有的封地制度,一旦外封,就完全阻绝了国君与那块地上的人的所有联系,留给被封者统治。人民但闻有封君,不明有国君,除了那三分之一以各种方式被隐匿的赋税,他既不能征发军役,又不能介入任何事务。如果国中的所有封地都可以用“食邑”的方法收回,冠名遥领,那么他可以直接的支配力量当增加几何?!如他所见,容国并非不富强,人口并非不众多,而是这富强这人口都藏于巨室,用于私家倾轧。姜扬坐在王座上望着淡然的卫阖,心绪万千,几乎就要热泪盈眶。 “臣有事启奏。”御史出列,“这茂、怀两地自从落到景氏手里,就不曾上交过应归于公室的税款,算起来已经有十年之久。” 高长卿与景荣对视一眼,示意几乎就要哭出来的后者严厉眼神,让他闭嘴。姜扬奇道:“有这种事!” 御史义愤填膺:“其他大姓大抵也是如此。请君侯以此为契机,彻查此事,让他们交足税款,充实国库。” 卫阖高兴道,“如果再加上今年茂、怀两地的出税,便可以将城中下军好好规整一番,重新建制。此次国中遭劫,君侯路途多舛,俱是因为国中除了那八百虎臣没有其他的军队。偌大一城,单靠各年来国中服役的农人维持治安,实在混乱。君侯可以效仿西府军,营建一支专门驻扎在国中的军队,专职武事。” 姜扬光听到收税,还很愁苦;一听到建军,立刻兴奋地直起了腰板:“这个好!这个好!孤要亲自操练他们!要好好甄选国中身强体壮的好儿郎!”说着高兴地以拳击掌。这时候瞄到高长卿清白如鬼的脸色,登时想起他昨天夜里说的话,有些气短。他轻咳两声,“嗯,要好好商量,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不过拖欠国库的税款不能再拖了。各位都是国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说出去实在是要遭人耻笑。” 诸位卿大夫赶忙出列陈明缘故。有些是借款,有些是拿去赈灾,姜扬皱着眉头听完,问:“卫相以为如何?” “既然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君侯不如宽免几天。”    “然。”    于是此日散朝,所有人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高长卿整个人都是冷的。纳税也罢,这是本来就应当要教的,可是卫阖太狠了,一方面开了食邑的先例,日后一旦风行则一发不可收拾;一方面居然要在国中设立常备军!这样的话,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是把他们当什么了!领兵权原本就应当属于卿大夫,就像封地上的人原本就应当属于他们统辖,君侯与国家就不该委派官员插手!一旦有这样的官员产生,原本牢不可破的体制就被打破了呀……等等,卫阖难道是想建立新兵,让他们因为军权而打起来?这也把他们看太低了!这一次绝对不能让他得逞!高长卿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各种思绪,漫无边际。 姜扬一把扯住他的胳膊:“你怎么又发脾气?”    高长卿被扯回现实中,觉得正午的太阳格外刺眼:“没……”他低声争辩。    “叫了你几声都不应,让你等一等我你也顾自走了!”姜扬数落他,然后又忧心忡忡,“方才在朝堂上看你面色不愉,是哪里不太对么?”说完很是着急地一摇头,“不行!你不能做作册内史。这样你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权力!你不点头,我什么决定都不敢私自做下啊……”    “凡事推敲推敲,这也没有什么不好。”高长卿按住他,“先去用午膳。”    姜扬随手让宫人把午膳端来书房,跟高长卿一道并肩往偏殿走去,抬辇的宫人跟了一路。姜扬第一次干预国家大事,手中大权在握,又是兴奋又是头痛:“我觉得卫相说得都很在理。食邑是个好办法!能够在国中建军……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你以为如何?”    高长卿心想,我想让他去死。嘴上却含糊带过,将话题引开:“嗯……你可有施政纲领?”    “什么?”姜扬一头雾水,“施政纲领。”    “是。就是君侯最想做到的事,以及大致如何实现的构想。”高长卿朝他一拱手,“一旦君侯有施政纲领,就会在头脑中有一个统领全局的标准:这件事要不要做?做了对我的为政目标的有没有帮助?如果去做,怎么样才能不与其他政策相冲突?我想实现的目标,其总摄价值在于何?只有想清楚这些东西,君侯执政的时候才会有主心骨。” 姜扬大喜,按住他的双肩:“我、我……”竟然泪水盈眶,“我听说的明君,不及昏君的十分之一,而昏君的身边总有宵小之辈,混淆视听。今天我身边有你和卫相这样我贤能,我无知,将你们当做主心骨,你们却都没有以权谋私,一步一步教我如何把自己当做主心骨。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周成王一样幸运。” 高长卿心想:也是,我与他说这个作甚。蠢死了    姜扬望着窗外的白光,眼中充满光亮:“我的为政纲领就是:打岐人,杀姬冲!岐人我欺太甚!定给他们好看!” 高长卿在他身后的阴影里一拱手,淡笑道:“君侯圣明。”暗地里却松了口气:好!这下卫相都不会帮你了。待你知道朝堂不易,四面是敌,就会愈发倚重我了……    这时候,突然眼前一黑,只听姜扬道:“啊……姐姐?”高长卿抬起头来,正望见素装盘髻的高妍。高妍朝他俩淡漠地一点头,“太后那里,已经没有问题了。”    高长卿大喜:“是这样么?有劳阿姊了!”    姜扬惭愧,也跟着对她行了礼:“有劳有劳。”    今日上午他们俩在朝堂初露头角,高妍则换下燕家的华袍,穿上自己缝制的新衣,插上朴素的木簪进宫,与公卿家适婚女子一起接受太后与两位公子的拣选。太后命诸人献歌一首,高妍鼓瑟,献《螽斯》,太后以其朴实为美;太后命诸人在一炷香之内做好一件女红,诸人皆慌乱,高妍却故意拖延时间,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低眉垂首,将精美整齐的绣品交予太后。太后道:“你不知道我说了一炷香之内么?” 高妍镇定回答:“我不知道要粗率性急地做事。”    太后喟叹:“这是真正出身高贵的女子。”    两位公子不解。    “只有高贵的人才会如此看中品质。因为她具有大量的闲暇操修她的品性,磨练她的技艺,而并非四处奔波,用她的长处讨要生活,这是真正看惯富贵的眼见。即使是竞争国后这样的位置,她也不愿意为此而粗率行事,正是这种自矜身份,才是国后当有的心胸。宫中有浮华的诱惑,没有这种自律,是难以恪守妇德的。我想就是了她。” 两位公子恍然大悟。满堂女子愤愤不平。    “你是哪家的女子?”太后慈爱地问道。    高妍叩首:“我是妫家的女儿。”    “妫?”太后一愣。    高妍起身,直视着她:“我听闻太后因为我母亲早逝,不懂做女人的操行,而拒绝我与国君的婚事。特此来向太后澄清这一点。我来自十分古老的家族,是舜帝的后人,到我父亲,在国中又已有十三世的公卿传承。因为我们享用先人的财富,所以怀有礼敬的心意,专心地承袭他们古老的习惯与德行,不随时间的迁移而移风易俗。这一点,即使是母亲早逝也无法改变,让我一生都敬重地对待祭祀,不敢随意败坏家风。君侯与我的兄弟,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而诚挚地缔结婚约,请太后谨慎地考虑这件事。” 太后感叹:“是我错了。你将享有国后的仪仗,在良辰吉日被君侯迎娶。”    “事情就是这样的。”高妍平静地对两人道。高长卿热泪盈眶地抱住她,“阿姊……你终于、你终于……”他心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喜悦与成就感。在这么多波折之后,他终于担负起了男人的职责,让家中的女人得到了好的归宿。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坚持。他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    姜扬不忍他哭得凄惨,将他搀扶着抱起来,揽到怀里,感慨万千:“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姐姐的!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高妍看着紧紧相拥、无暇他顾的未婚夫与弟弟,看着洒在他们身上的光芒,深觉自己太多余,嘴角抽搐地离开了,顺便带走了从方才就一直在旁边面露黑气的宫人。嫁给姜扬,原本她便心如死灰,也早就料到他不会有任何反应,现在倒发起愁来——姜扬此人,对她弟弟的图谋不轨已经放上了明面,是无论如何也要慎防的人。看来,她要想办法让他死心。 41、第41章      当天,卫阖归家,遇上了两位他并不陌生的小客人    “卫叔叔!”高栾蹦跳着带着燕白鹿侯在相府外,裤腿短一截,露出一截莹白脚踝。“哟。”卫阖叼着烟杆,用力揉了揉高栾的脑袋,高栾像只乖巧的猫儿,在他的大手底下眯起眼睛嘿嘿直笑。卫阖带两个小孩子用了午膳,又邀请他们来后苑作客。后苑里有一池活水与涑水河相通,夏日未至,荷叶梗孤单地矗立在水中。池中有水榭,与岸边以取义的天然木板相连接。卫阖请他们走到水榭中,一起坐在水晶簟子上一边品茶,一边看水天一色。清风徐来,卫阖惬意地捧着一盏陶杯道:“你小时候就在这里生活,还记得么?” 高栾久久望着园中的一亭一木,然后摇摇头:“不记得啦。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我那时候还不晓事呐。父亲的模样也已经记不太清,大概哥哥姐姐会比较有感触吧。”    卫阖笑:“请他什么时候兴起,就来这里走动走动。我总觉得高公还在这里。有时候行走在莲池畔,都好像能够听到他的呼吸声,好像他还在背后叫唤我。”    燕白鹿捧着杯子瞪大眼睛:“这么吓人啊!卫相,这种宅子你都待得下去!你胆子好大呀!”    高栾狠狠掐了他一把,朝卫阖嘿嘿笑道:“我们今天来是有一桩事要请卫叔叔帮忙。只是小事啦,哥哥和姐夫似乎很焦头烂额的样子,而且他们自己对国中的事务都还不太熟悉,现在能想到的就只有卫叔叔啦!” “姐夫?”卫阖一想倒也明白了,只笑他:“非奸即盗,非奸即盗。”    “才不是呢!”燕白鹿把一兜鞋提上来放在他眼前,把在山中遇上两位老人的事情拣紧要的说了,“总之……就是这样!是一为双老人满足他们的心愿!天下父母心连心嘛!”    卫阖笑他狗屁不通:“不过,想不到你们俩个黄口小儿,还能如此体谅为人父母的心情,倒是小看你们了。”卫阖传唤中庶子前来,仔细记录下他们的口供。他抚摸着那一双双鞋履,“这件事我会帮到底的。只要他们还在人世中,我就会把他们找出来。不过这鞋你们就拿去吧,到时候寻到了人,你们应该亲手交给他们。” 高栾高兴地蹦起来给他一个熊抱,卫阖嫌弃地抽着烟,还是被他亲了一脸口水。“行了行了,”卫阖整整衣衫,“日后若是还能想得起我这个叔叔,就经常过来这里吧。我看你们两个小子成天闲逛,愣事没有,蹉跎了光阴,不如跟着我学些治国的本领。”    高栾笑他:“当年父亲聘你做我哥哥的先生,我记得他成天见了你,就拿弹弓追着你打是不是?你也不当不了好老师嘛!” 卫阖品着茶,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削我顿就老实了。”    高栾和燕白鹿都听说过坊间流传的关于卫阖故事。据说他在拜鬼谷子为师之前,曾经做过山贼,想来刀马功夫也是不输人的,高文公曾言他“允文允武”此时看他漫不经心的神态,两人脖子后头都是一凉,赶紧告退。 “小栾儿,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出入不必蹑手蹑脚。”卫阖突然在背后道。    高栾吓得差点跌进水里。    卫阖为人素来妥帖,答应了的事情,立刻吩咐底下人去查。他突然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叫住了转身欲去的中庶子,“对了,庞嘉什么时候回来?”一边说一边给自己点上烟,虚着眼睛接过中庶子递过的信件。中庶子战战兢兢,“庞大将军信上说,要等到秋天他割了楚人的稻子,才回来……” “放他娘的狗屁。”卫阖骂人却也悠然容与,那慵懒的腔调似乎是在和女人调情。他也不看信了,只挥挥手,“催他快点回来,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他再不回来,恐怕就要跟我的尸体见面了。” 中庶子哀叹:“已经催过了。庞大将军又回信说……至少也要等到四五月。”    “为什么?”    “这样,他即使割不了楚人的稻子,也好割了楚人的麦子……”    卫阖奇道:“他是饿出毛病来了还是怎么的?!我是饿着他了么,嗯!”    中庶子直言:“中行司马……与庞大将军素来不和。”    “那也是他无理在先!”卫阖叹气,“也是给他个教训,让他猖狂,这世上又并非只他一个将才!只他一人,他能逞什么英雄!” 中庶子道:“就、就这么写?”      卫阖又叹气,“罢了罢了,我来吧。”提笔略一思虑,便行云流水地下笔。    当天晚上,卫阖将口信带给高栾和燕白鹿,人已找到,不过没有三兄弟,只有两兄弟了,刚巧今年在下军轮值。两人寻到屯兵的瓮城,将老夫妻亲手做的鞋带给他们,两个黑脸膛的汉子哭得像小孩。汉子自述这几年在下军颠沛流离的生活,高栾道,如果他们愿意,他可以想办法让他们回家赡养二老。两兄弟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弟弟回去。“哥哥为了救我们而被魏人杀死,我们希望可以留下一个人来为他报仇。现在军功的封赏比回家种田要多得多,既然老人已经有一个儿子赡养,我想继续留在军中服役。” 燕白鹿道:“你的军役已经快要到头了。”    汉子道:“军中有许多人都想留下来。你们有办法将这个消息带给卫相么?”    燕白鹿与高栾对视一眼,“卫相已经提出要将向下军中的一部分编为驻守国中的军队,跟西府军一样入军籍。”       有很多人因此而欢欣鼓舞。他们有些是家中再无亲人,也不想回到故乡种田;有些人是看中参军带来的封赏。虽然幸运儿并没有许多,但还是勾引着男人们为此而战,改变自己的命运。毕竟他们已经成为战争兵器,与其半途而废,不如更好地磨砺自己,赌上一把    高栾回家的时候,心事重重地牵着燕白鹿的手,连最爱吃得紫米糕都咽不下了:“小鹿小鹿,你觉得这件事怎么样啊?”看他一脸白痴的样子,忍不住摇一摇,“就是要将下军编入正式的建制当中这回事。” “很好啊!”燕白鹿理所当然,“能为国而战,这是男人的荣耀!你不懂。”    “他们跟你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燕白鹿奇怪地瞪着他。    “也是。”高栾点点头,“就听你的吧。”说完搀着他的胳膊轻轻掐了一把。燕白鹿会意,两人隐进一条巷子里顾自缠绵起来。 三条街之远的地方,姜扬正为高长卿推开一扇门。那是一进没有人气的簇新宅院,坐落在长街与热闹的东市交界处,却因为周围满是绿荫而显得分外幽静。宅院西面,涑水河静静地流淌,河上飘着许多流灯。姜扬带着他走过满是落叶馨香的前院,推开主屋的房门,高长卿打量了一下,里头的厅堂装修得很简单,因为久久没有人居住而落满了灰尘。但是卧室却很舒适,临窗的地方有水光清风,透过窗外的竹帘打在卧榻上,清凉怡人。 “左边是短兵厅……只是个叫法罢了,我原先是那么打算的,收集点兵器然后得空的时候练上一遭,一直没有实现,你可以改成书房用。南面有倒座间,可以做庖厨和储藏室,东面还有一间房,给小栾儿住正合适……”姜扬说完,面有愧色,“也不是合适,我知道这委屈你们了。但是我听说府调的拨府邸大多年久失修,我就想……” “没有这样的事。”高长卿看着这一切,笑容都因为心中的感动而变得温柔起来,“我很喜欢这里。这很像我家。” 姜扬眼光发亮:“我、我不太懂装修……可能太简单了,你要不要从宫里拿点什么装饰装饰?”    高长卿摇摇头,按住他四处比划的手:“我很高兴。”    他说这话确是真心了。他出身高门家族,从小便是见惯富贵的人,原本就将这些身外之物看做浮云。若没有那十年富贵不在身,他恐怕从来不会去思忖钱财为何物。但是这番心心念念之后,一旦重新掌握了滚烫的权柄,外在的宫室之美、妻妾成群也就立刻看淡了。这大抵是因为,富贵于他只是理所应当,有权位在手,富贵赶都赶不走,那这富贵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若是你每天醒来一眼就能望见何物,何物对你也不甚足惜了。倒是姜扬对他的这份情意,让他蓦然心动。    “我本来也想好好装修装修的,总想着年纪大了,娶个妻子,日后哪怕再四处奔波,至少也好让她有个安身之所。只是这几年都太忙,老也不着家……”黑伯在燕家收拾东西,姜扬也不等他,自己动手将地板洒上水打扫干净,朝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现在这宅子就归你了吧!你可不要嫌弃啊!” 高长卿装模作样帮着倒忙,心中倒也佩服他:“这地价寸土寸金,扬哥这么年轻就有这样一进房,真是难得。就算你不是国君,哪位姑娘嫁予你,也很有福气啊。”    姜扬笑:“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没有什么就算,你就安心住在这里吧,这是我的别院,没有人会来打扰你——其实要不是你那么倔强,跟我住在宫里才更好呐。”    高长卿道:“那算什么样子呢?”    姜扬早跟他吵过无数遍了,这时候只笑眯眯地错开话头:“诶,天也暗了,我们一起吃酒去,庆祝你乔迁吧。”高长卿鬼使神差地点了头,不久就后悔了。因为姜扬把他在西府军、虎贲郎的中一干兄弟都叫了出来,除了彭蠡,都是生面孔。高长卿无意介入他们久别重逢,姜扬却不肯,硬是扯着他坐在上首,一个个指着让他认。那群糙汉子还真好意思,姜扬让叫高哥,他们还就捧着一碗水酒管他叫高哥。叫完有人说了实话,不像高哥,像嫂子。姜扬喝上了头,面红耳赤说嫂子好,嫂子好,揽着高长卿的腰不肯放手了。高长卿一边忍受他喝高了大着舌头吵吵嚷嚷,一边忍受那群当兵的喝酒打屁,最后还要把喝得东歪西倒的男人们拖到床上去睡,忙到大半夜,立刻就恨上姜扬了。结果姜扬一早醒来跟兄弟们辞别,还允诺给他们在下军中谋个军官的职务。高长卿想起这茬,脸变得更黑,直接将他关在了门外。可怜姜扬堂堂一国之主,还是偷偷摸摸走回宫里上早朝的。 42、第42章   姜扬紧赶慢赶赶到大政殿的时候,百官公卿也刚好三三两两地来上朝,这时候早过了应卯的点,姜扬眼睁睁看着他们围在殿前打躬作揖就十分头痛。这帮老臣,作风悠闲散漫,前几天倒还好,其后一天不如一天,非得让他这个君侯等上一时半刻才好。公卿之间见面,礼数繁缛,稍稍做错些一就会遭人耻笑;又加之其中不乏三代老臣,老得站在那里都会掉下皮来,有的时候姜扬坐在王座上,都恨不得把宫门拆了让他们快点进来。 姜扬今日准备了他深思熟虑的施政纲领,所以只是清了清嗓,没有埋怨他们。他大声地在朝上宣布了他要西征的预案,热血沸腾,深情并茂,没想到之后换来一阵难耐的沉默。姜扬第一次主动发表自己的意见遭受这样打击,难以置信地扫过一个个低垂的头颅,当下就心慌地望着高长卿求救。高长卿递给他一个“下朝再跟你明说的眼神”便低下头去做记录了,姜扬站在大殿中央,终于感受到孤家寡人该有的况味。幸亏卫阖朝他笑着点了点头,这才终于有了点底子,随之而来的就是满腔愤怒:“难道诸位爱卿就一句话也不想说?” “臣有事请奏,只是不知道君侯能不能宽宏大量,不以臣言治罪。”纪氏朗声道。他在夺嫡之争中虽然没有给姜扬带来助力,但至少没有倒打一耙,安安稳稳继续做他的三朝公卿,在朝中还是很有点资历的。平日里纪氏遵循“不言”“无为的”原则,今日倒有些坐不住了。    “讲,讲。”姜扬赶紧抬手,“孤说出来就是与诸位爱卿商量。言者无罪。”    诸大臣私底下交换了下眼神。纪氏执笏而出:“君侯要西征,吾等老矣,不能为君侯御车,所以不言战略部署。” 姜扬奇道:“那你们要说什么?”    纪氏道:“我等要为君侯算一笔账。”    纵使姜扬再好脾气,此时也在心底狂骂娘:他娘的又是算账,天天算,日日算,他一个武夫,成天让他算怎么圈地收税,他不懂啊混账!他要懂,他还要收税官做什么?摆着好看么!但是话说在前头,他又不能劈头盖脸骂回去,斜斜撑在王座上嗯哼一声:“算,算。孤听着。”    纪氏抑扬顿挫地讲起来:“一个普通车兵一日能行七十里路,吃五斗米。除去武器铠甲,他最多能荷重三斛米,那就是六天的米粮,这样他最远走到两百一十里的时候就要回头。”    姜扬不悦:“纪卿有所不知,若是攻城野战,哪有人自己背负米粮上战场呢?”    “所以要有扈从替他专门背负米粮。如果这个扈从能负重十四斛米,他一日吃两斗米,两人加起来一日吃七斗,那么这个车兵能走二十天,去十天,回十天,能走到七百里那么远。七百里,听着虽然远,但是还没有从国中走到岐国边境呢!按照以往的经验,要完成一次短时间的征伐,平均每十个扈从才能供养一个车兵。” 姜扬头痛:“全面西征,当然会征发民夫在国中专门负责米粮的转输,将粮食源源不断送到前线,而不是让扈从跟着去,那样也太傻了。而且前线军士一旦入到岐国境内,春天可以收他们的麦子,秋天就可以割他们的稻子。” 纪氏不慌不乱:“不论是送到前线还是随身带着背负米粮的扈从,一个军士完成一次征伐所用的米粮总数,是不会变的。君侯西征要调拨多少兵力呢?如君侯所言,万人。那不是个小数目。一旦把这么多人送上前线,君侯要保证他们背后有十万人在保证粮草供应,这么多人参与了军事,又有谁来种地呢?”纪氏微微一转身,朝向卫阖,“卫相,君侯怕是不知道现在国库里钱帛米粮的总数,卫相是不打算据实以告么?” 卫阖沉思片刻:“纪公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诸位领地上应缴纳的赋税还没有上交,君侯宽免半个月,到的时候诸位千万不要忘记。” 纪氏登时呛了一口:“这、这一码是一码!现在在谈西征的事!”    “我只是顺道提一句嘛!”卫阖懒散地挥挥手,“继续说,继续说!”    纪氏被卫阖呛得彻底,又匆匆讲了几句与民休息的场面话便退下了。姜扬满心不高心,后来议事的时候一直望着高长卿的袍摆走神,下了朝难得地发起脾气来,回书房里想摔几样东西解气。他拿起什么,宫人就在一旁指点:“那是周天子分封的古物!”“那是太后送来的!”姜扬搬了几样都下不了手,老实放下,勾勾手指,“你,跟我来!” “哈?”    高长卿来寻他的时候正巧撞见宫人哭着跑出来,两人撞了个满怀。宫人一见是他,羞耻得不得了,连求爱都顾不上,捂着脸跑走了。高长卿脱下鞋袜佩剑走进书房,姜扬正大汗淋漓地在饮水,他咦了一声,十分奇怪。他知道姜扬脾气好,没什么心眼,但其实性子有点爆,好坏都写在脸上,今天群臣在朝廷上让他心里不痛快,他故意去外头避了风头才过来的,没想到这里已经平静如水了。高长卿想到那个宫人,一边帮姜扬将窗帘卷起来一边问:“你将他怎么了?我看他很难过的样子。”    “没有啊。”姜扬抹了把汗欲盖弥彰。    高长卿定定地望着他。    姜扬歪了下头,索性把厚重的玄端脱了,穿着轻便亵衣往台阶上一坐:“心里烦,邀他一道去短兵厅过两招。” 高长卿的眼神带上了指责。    “以后不会了。”姜扬指天发誓,“我不知道我的近侍这么没用,以后我找虎贲郎就是了,请你不要生气。” 两人这才平静地开始议事。姜扬发怒:“我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同意西征。一打仗,大姓要领私兵出战,一旦有所伤亡就会损伤家族的实力。可是,岐国人是我们的宿敌,兵强马壮,年年出关打秋风。若是能把岐国人打败,占了他们的地,我们能强大好几倍吧?这对谁都有好处!他们真是太自私了!” “是么?若岐国强大,他们何必年年打秋风?”    姜扬被他塞得一句话说不上来。    “岐国除了渭水流域出产丰饶,其他地方都是不毛之地,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至今半田半牧的缘由。他们东进是没有办法,你以为是耀武扬威?他们不抢就要饿死了!更何况,岐国靠近我国边境线的函谷关以东地区,都是盐碱地,你抢了他们的地,去做什么啊?去放马牧羊?”    “那难道放着他们不管!我在西府军的时候,年年都有相熟的兄弟被岐国人杀害!你这么一说,倒像是他们根本就死得毫无意义了!”姜扬激动起来,“岐人年年犯边,昭公的时候甚至打到雍都门下!这样的祸害,即使不能将其吞并,也应当打得魂里梦里都不敢举头东望!”    高长卿知道兄弟是他的死穴,赶忙安抚他:“不是这么说。只是需要缓缓图之。纪公说的有道理,现在我们两面开战,钱帛米粮跟不上,人丁也跟不上,这是很要命的。要想西征,势必先积攒国力!” 姜扬半晌才闷闷地嗯了一声:“也是。你们说得对,是我太急了。我想西征,也是觉得岐人不除,我们没有办法安稳地发展国力。” 高长卿严肃地告诫他:“列国纷争,没有安稳的可能,不要有这种先干完一件才能干另一件的想法。务农是国之根本,不可以荒弃。” 姜扬哀叹了一声:“可是我本来就是个武夫,也就战场上的事情还有几分把握。现在不让我去打仗,让我成天丈量土地、收税,我不行啊,我都想挂冠而去了。长卿有没有办法让我西征的事情得到朝廷的认可呢?这样我也好有个盼头。”说着可怜巴巴地倚着朱红的柱子,看向案桌上的施政纲领。    高长卿被他无奈的样子逗笑了,坐上他的位置拿起笔,刷刷写起来。姜扬好奇地在往案桌上一坐,闲来无事在窗外拗了一枝石榴花,握在手中把玩了一阵,偷偷插在了他的领口。不一会儿高长卿便写完了,交给他看,姜扬从上到下浏览一番,黑着脸:“好像完全不是原来的意思,尽是些虚话。” “君侯要西征就要敬天保民,注重祭祀啊。”    “只有敬天保民,按时祭祀了。”姜扬严肃地指着羊皮卷,“没有西征——西征哪里去了!”    高长卿认真道:“这样才能让朝廷认同你啊,你可以从细节下手,让他们知道你对西征还抱有不小的希望。” “什么细节?”    高长卿眨着眼睛思忖了半晌:“比如说……给西府军每个人发一双军履?”    “这个不错!这个不错!”姜扬摊着羊皮纸,闷闷地吹了吹未干的墨迹,鼓励自己道,“以后咱们就敬天保民地西征吧!诶,我能不能再加个细节?就是筹建新军戍卫国都的事情。”    高长卿吓了一跳:“这个、这个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姜扬看着石榴花在他领口晃来晃去十分喜爱,那艳红的颜色称着白皙的脖颈,看起来十分淫靡。“我连名字都取好了,就叫金吾卫。”    高长卿还欲再劝,姜扬却兴致缺缺了:“唉,明日再说,明日再说。诶长卿,你应该修习过剑术吧?” “哈?”    “我们去短兵厅切磋切磋吧!”姜扬兴头冲冲    “诶?”    高长卿当天是被抬回家的,后面跟着四五个御医。高栾大哭:“啊啊,真是太不怜香惜玉了!”    高长卿倒还有力气瞪他一眼:“哭哭哭,就知道哭!你姐夫已经哭了一下午了!你们是想哭死我么!” 高栾立刻破涕为笑。高长卿也没有什么大碍,此时让太医顺便帮高栾诊脉。太医一摸便道:“肾虚。” 43、第43章   高长卿和高栾两人心下都是一个反应:不好!一时之间两兄弟都没有人出声,只默默地看着太医写下方子,留给黑伯仔细交代。待诸人离去之后,高长卿下床掩上门,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盯着他的小弟弟。高栾虽然诡计多端,但这个时候依旧有一种死到临头的手足无措。    高长卿突然诡异地低笑,一步一步朝床边走来。高栾看着他邪气英俊的笑容面红心跳,心想莫不是做派老旧的哥哥突然醒悟了?那岂不是、岂不是他还有机会?!高栾心下小鹿乱撞,不敢去看他的眼神。不一会儿他感到哥哥走到跟前,遂闭着眼睛咽了口口水,感到温柔的手抚上了面颊。    高栾觉得一颗心简直要跳出喉咙了,微微撅起嘴,等着他亲下来    “想不到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我的小弟弟也长成了一个男人呢!”高长卿啪一下拍在他背上,然后懒洋洋地坐到床上,继续装他软弱无力雍容华贵的病人。高栾面带红晕地在他床边坐下,看着他交叉着放在胸前的修长手指,不经意蹭了蹭床。 “只不过你年纪尚小,这种事情不能做得太多,要知道节制。”高长卿咳嗽了两声,再一次觉得对这个弟弟太缺乏管教了,乍听到他成人真是……真是措手不及,不知道这时候对他做些性事上的教育还来不来得及。他尽量把口气放得温柔些,“做这种事也要挑人。伺候你的姑娘们都还……嗯?不要是乡野村姑吧?” 高栾满头大汗:“不不不……也算是国中大家的人了。”    “也不要去寻世家女啊!”高长卿皱眉,“很麻烦的,而且有些作风相当淫荡,到的时候要死要活地要嫁给你,说不定就是给你戴绿帽子。” 灯烛印得高长卿的脸俊秀苍白,一双丹凤眼恹恹的,有一份平常没有的温柔,看得高栾口干舌燥。他想想还是不甘心,一条腿压上他的床:“哥哥,我、我其实不太会。”    高长卿随手拿起一卷竹简敲在他头上,露出一脸了然的表情:“不太会还弄得肾虚?幸亏没有大碍,吃两个核桃也就补回来了——以后不准再做小淫棍啦,好好储蓄精华,多为家里生一些小孩。父亲子嗣稀少,只有我们兄弟俩,哥哥暂时没有这个心力,你要多上点心啊。”    高栾揉了揉眼睛:“其实、其实大多数的时候是我自己弄得啦,我总是晚上燥得睡不着,就、就自己弄。弄得很痛,哥哥能不能教教我?” 高长卿吓了一跳:“痛?怎么回事?那里还好吧?!快解开我看看!”    高栾跪上床沿,慢吞吞地把单薄的裤带解开一,脸羞涩地扒下,露出粉红笔直的小鸟,半抬着头。高长卿也是头一次指点旁人,但父亲早亡,他又不得不履行父兄的义务,虽然羞涩也不得不做,腾出手摸摸他的脑袋,“没事的,只是给哥哥看看而已。”高栾闷哼了一声,娇羞地把脑袋埋进他的肩窝里,深深地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心里有一种夙愿达成的美妙感觉。    高长卿对弟弟心存怜爱,此时也不觉得恶心,伸手轻轻攥住他的小鸟,轻轻分开小孩的包皮,露出里头粉色红润的龟头:“要这样知道么?是哪里痛呢?”    高栾抱着他的脖子轻轻喘息:“哥哥弄……就不痛了,好舒服……”    高长卿打了记他的屁股,“好好看着。这样……”    高栾扭了扭腰,将私处更深地交到他手中,眼看着那修长纤细的手指在自己的私处抚慰,快感一波波地冲上脑门,情动之处不禁抱住他将他反压在床头。高长卿不觉有异,让他把腿分开坐到腰上来,可是他技巧高超,高栾不久就把腰软成了一滩水,根本坐不住,翻倒在里侧,压抑地埋在高长卿怀里呻吟。高长卿笑:“那么没用啊?怪不得身体要虚啦。”说着在他湿润流水的眼儿上轻轻一点,牵扯出一条细长透明的丝,好笑地刮在他脸上。高栾“呀”了一声,在感觉到他俯下身的瞬间射了出来。 高长卿亲亲他的额头,起身找了块帕子把自己的手擦干净,又把小孩擦干净。“等过一阵,哥哥手头宽裕一些,就为你准备一些听话的侍妾,你选几个喜欢的,就当是哥哥送给你的礼物。”    高栾埋在枕头里,像条小鱼一样喘息着,只能见到一张一合的湿润小嘴。高长卿睡下,将他搂进怀里,“这次有痛么?” 高栾哭泣,拉着他的衣领语无伦次地说:“好、好舒服,舒服死了……我不要侍妾,我要哥哥!哥哥每天给我做好不好?我、我给哥哥做侍妾好不好?”    高长卿不好意思地笑,微微有些羞涩:“……也没有那么厉害,还好还好,哥哥其实也不太会,对自己还不如对女人熟悉。如果你是女孩子,哥哥还能考虑一下哦——明天哥哥带去你汲香室好不好?”他神秘道,“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出去找姑娘,她们都舒服得不收你的钱了。” 高栾心中悲凉,嘤嘤嘤地哭个没完,高长卿抱着小孩子拍拍他的背,拍着拍着自己就睡着了。高栾在月光下看着他的脸,偷偷含了一下他的唇,看他没醒就顾自解开两人的衣襟,吃了一夜的豆腐。    第二天起来高长卿唉声叹气。高栾赤裸着胸膛挂在他身上:“哥哥为什么烦恼?”    高长卿闭着眼睛圈着他的腰:“……好烦,不想上朝。做大人真辛苦,你要听话一点。”    高栾乖巧地把下巴抵在他胸口,“这次又是什么事情呢?”    高长卿难得地感受到一点慰藉。在朝中他走得步步惊心,不论是世家党还是变法派都不将他看做自己人,他只有一个姜扬可以依靠。但姜扬万事不经心,反过来,他一个人要操两个人的心,成日在家中愁坐。可是家中除了女流之辈就还是孩子,他凡事没个人商量,一口浊气憋在心里,此时听到高栾难得关心自己,便将组建下军的事情朝他吐露:“一旦国中建制,恐怕以后要用来抄我们的家吧?我不能让他开这个先例。从来都是私兵拱卫王室,若是王室有了自己的军队,国君不会再尊重朝臣的意见,若是遇上国君清明,那是大幸;若是遇上夏桀商纣,不要说过人,即使是公卿,都没有自保之力。” “这也未必。兵者,国之杀器,可以用来杀人,也可以用来伤己。君侯筹组新军,新军将领还是要在世家公卿里选择吧?这是我们的好机会。我们现在无地无兵,没有办法把父亲留下的土地夺回来。若是可以借助公室的力量……”高栾说着,小手摸上他的胸口    高长卿毫无觉察,掀开被子在堂中走来走去。高栾翻了个身,将被子压在底下,撑着下颔肆无忌惮地望着他颀长的身体:“我们也未必就要凡事坚持原样啊。卫相的好办法,我们也用便好了。现在因为军功可以封爵赐田,下军中有不少人想继续服役,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还不知道效忠谁呢。”    高长卿感叹:“那岂不是就和卫阖那样不择手段了么?”    高栾下床,从后头抱住他的腰:“哥哥,我们要先强大起来,才能守护想守护的东西呀。”    高长卿静默了很久:“也是呢。”腰上挂着弟弟出去洗漱,准备上朝    当天,因为卫阖与高长卿的支持,姜扬受宠若惊地发现:组建金吾卫和给西府军买鞋两件事都通过了,开心地又出宫找兄弟们喝酒,喝酒。高长卿则不等晚上就带着高栾去汲香室猎艳。等轺车走到天街,不幸遇上了堵车,停在三个街口外就走不动了。两兄弟堵得挠墙,只好步行过去。走到汲香室外才明白过来,是花魁在游街。 高长卿扫了一眼,挑剔道:“二等货色。”他想起上一次来汲香室时遇见的那位风尘女子,长袍开叉,有一双修长到华丽的玉腿。那种慵懒的颜色,可以将世间诸彩比下去。    高栾对女人完全没感觉,拉着他要吃糖,高长卿无奈:“哪儿给你买糖吃去?”    高栾随手一指,“那儿!”高长卿一回头,就蓦然望见了她。她的脸隐在阴影里,但是他认出来那支精致的烟枪和手上的牡丹花。他神魂颠倒地塞给弟弟两枚魏刀,朝女子走去。女子似乎有觉察,顾自转身进了汲香室。高长卿进门遍寻让不见,心中也无奈,顾自在大堂坐下,喝起闷酒来。各国游士常常聚在这里讨论天下大势,大约有一百张青玉案,摆成一道环形,确保不论哪个角落的士子都能清楚听到堂上的讲演。现在正有一个齐国人,在大声地预言容国征楚必输。高长卿听了一会儿只觉得无聊,这时突然看到她隐在那士子背后,为一个中年人侑酒    高长卿不动声响地将侍女招来。侍女上榻,恭敬地跪坐在他身前:“请问公子有何吩咐?”    高长卿指指那女子:“她叫什么名字?”    侍女掩嘴巧笑:“她呀?她叫真姬。”随后便一脸了然地退下了    高长卿笑,站起来与那人争辩。他在泮宫受过专门的训练,又熟知朝堂事务,那游士自然不是他的对手,片刻之后便夺了满堂彩。真姬似乎挑着眼角看了他一眼。高长卿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边案的桌边,温柔笑道,“还记得我么?” 他拥立姜扬的事情现在人尽皆知。虽然高长卿自己觉得锋芒太甚,但也承认这并非没有好处——比如说看着真姬一脸了然的模样时。但是随即他就高兴不起来了,真姬搀着男人站起来,伸手逗猫似地摸了把他的脸:“我的小弟弟,和我过夜,可是要排队的哦。坏规矩的人,没有惩罚可不行。”说着,一脚踩在他的JJ拧了拧,扭着腰大摇大摆地走了    高长卿一张脸都黑了,勉强夹着腿撑到车里,高栾吃着燕白鹿给买的糖,冷眼看着他:“果然没有花钱呐……” “闭嘴!”    祸不单行,高长卿回到家中一推开门,就看见堂中歌舞升平一片狼藉,姜扬带着几个兄弟又喝高了,敲着桌子在唱歌。高长卿咬牙切齿望着满地酒坛,只想去死。见到他,几个人都老大不客气:“嫂子!嫂子迟到了!罚酒!罚酒!”只有彭蠡还有几分神智,招呼几人算了。    姜扬坐在上首问:“你去哪儿了?”    高长卿站在门口,还没从这一幕中找回自己的定位,高栾已经毫不留情地出卖了他:“哥哥去汲香室了。姑娘们都不收他钱哦!” 姜扬面红耳赤,拍案而起:“你、你居然背着我找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高长卿角色歌:《每天回家都看到君侯在喝酒》 44、第44章   “诶?”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高长卿心想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啊。高栾也一捂脸,他是怎么想到要去帮君侯一把的,君侯心里根本就明白得很吧! 姜扬说出口也有一刹那的后悔,但是他立刻就把高长卿扯到一边:“你、你这种时候怎么可以去烟花之地!你真是太不懂自尊自爱了!君子饥不从猛虎行,夜不随野雀栖,你怎么能、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高长卿很有点火大。经过那一晚,他本来就一直在怀疑姜扬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也一直在怀疑他到底记不得记得当晚的事情。即使不记得,姜扬的举止也太奇怪了一点。于公,他当然是愿意与他亲近,但是于私……高长卿望着他紧抿着唇的侧脸,有些不好的预感。“不能让他就这么介入我的私事,”高长卿听着厅堂中重新活跃起来的低语声,攥紧了拳头,“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高长卿清了清嗓,假装惊讶:“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汲香室可是国中的文华之地,男人在那里有些风流韵事,非但不能说是不自尊自爱,反倒还会被广为传唱呢。扬哥难道一次也没有去过么?” “没有。”姜扬说得斩钉截铁。    高长卿笑:“那你一定去过别的地方宿夜——总不至于扬哥你现在还是童子□!”    姜扬时结巴:“我、你……”    高长卿假装无事地轻轻拽了他一把:“这有什么,都是男人,谁会在乎这种事。好了好了,下次去一定带上你。汲香室中的姑娘,不比你从前遇上的那些。”    姜扬甩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从前的确只是一介武夫,没有资格出入那种昂贵的地方,但是难道仅仅因为价钱高昂,那种地方就会变得正经起来么!我不许你去。”姜扬说完,突然出手如电,将手背贴在他的后颈上。高长卿吓了一大跳,“你做什么!”    姜扬安静下来。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神色明显有了些许缓和,“身体的温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偏低呐,连脉搏都一点不激动,长卿其实没去做什么事吧?”他贴近高长卿,扶着墙将他圈在底下,低垂着眼睛,“孤不许你去,好不好?那种地方,正经人不该去,没什么意思。”    高长卿汗如雨下,姜扬背对着月光,看不出神色,这有一个幽暗的轮廓,他被困在墙脚与他之间,蓦然像是回到了那个夜晚,连神志都有些不清,害怕地发起抖来。他咽了口口水,“那……那娶妻纳妾,总没有问题吧……” 姜扬温柔地将他鬓的发勾到耳后:“你还太小,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反正到时候都是我给你赐婚。” 高长卿如遭雷击。他今年二十三岁,十二岁那年就加冠成年、有了侍妾。    姜扬却说,你还小。    姜扬还说,你要娶谁,得过我。    正好这时候堂中有人叫姜扬过去,姜扬应了一声,又似乎低头看了他一阵,拎着酒坛子摇摇晃晃继续喝去了。高长卿看着他仰天喝酒的模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宅子不能住了,不能再住了。    没过一会儿,姜扬就踢着屁股把喝酒的人都赶了回去:“睡不下了,都自己回去,回去!”一帮人也感觉到老大今日心情不佳,赶紧撤退,出门还不忘跟高长卿打声招呼    姜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扶额,“喝多了,今天不回宫了,在家里住一晚。”说着就往床上一躺,装死。 高长卿也没有什么办法,默默抱着被褥睡到高栾房里去。还没睡下,门口就响起了车铃声,高妍提着大包小包进门来,一身新衣,插着时新的石榴花簪,气质高华,与在平林时判若两人。她一见到弟弟,就取笑他:“半夜起来晒被子?别是尿床了吧。”    高长卿朝主屋使了个眼色,哀叹一声:“这下可好了。这几日都没什么空,就整理出来两间房能够睡人,今天我本来想与栾儿挤一挤,你却回来了,这下可怎么办。”    高妍怪道:“还有谁啊?”不顾高长卿阻拦,脱了鞋履便走到堂屋里。不一会儿,姜扬就慌慌张张系着腰带跟在她身后迎出来,“姐姐……我今日喝高了,在这里借住一晚。”    高妍看了看四周,“君侯出门没有带着虎卫么?这可不大好。千金之躯,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们恐怕没有办法向国中交代。” 姜扬闭着眼睛摁鼻梁。    高长卿看他难受的样子,心下也不忍:“真要是醉了,晚上一路吹着凉风回去,也容易得风寒。今日就住下吧。”搀着他进去睡下。他将被褥抱回去,对高妍道,“那今天只好委屈阿姊,让阿姊与小弟挤一晚了。” 高妍深感家门不幸:“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千万小心啊。”随即潇洒地放下东西,反身坐上了轺车,“这几日为了庆祝新君登基大婚,雍都夜不封禁,什么东西都在折价,低到一两成。反正我这总归也睡不着,就不跟你们挤了,今晚上去城南看花灯逛街,不回来了。有几个十年不见的老友陪我,你不用担心。” 高长卿“哦”了一声,把御子柴叫来让他好好保护高妍,又取下荷包,全递给她:“够用么?不够用去宫库里赊吧,日后我会还的。” 高妍吹了吹自己新染的指甲,笑他迂腐:“她们巴结我还来不及呢。”慵懒地支着腮帮子走远了。 高长卿望着高妍的背影,感受到一种浓重的失落,声色犬马的世界,倒是全归了女人,怎么做男人,命反而那么苦呢?他脱了鞋履走进内室,端来热水帮姜扬擦了擦头脸,姜扬一动也不动,眯着眼睛僵着脸看他。高长卿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僵硬地在他身边躺下,直到确定他睡熟了才敢睡去。    第二天高长卿醒来的时候,姜扬已经在庭中舞完剑,蹲在河埠头洗脸了。高长卿刚想着不好,上朝迟到了,姜扬便甩甩手,将脸盆端进来:“今天是月末,朝廷休沐。”    高长卿昨夜没睡好,躺回去睡个回笼觉。“过了这三天休沐,就该是登基大典了吧?你怎么还不回去准备准备。” “是啊。”姜扬坐在他床边上,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总觉得我不太适合呢。”    “请不要这么说。”    姜扬笑了笑,错开了话题,“这两次打扰了你。你若是不喜欢,我以后带着他们去卫相府上借一间庭院谈事情。” “不要!”高长卿受了惊吓,一股脑坐起来瞪圆了眼睛。姜扬哈哈大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优哉游哉出门买早膳去。高长卿看着他的背影愈发糊涂了。他总觉得最近姜扬总在耍他玩。起床之后高长卿问他,“你们是在商量些什么机密,能说与我听么?”    “啊,我们在讨论虎贲中郎将和新筹措的金吾卫的军官人选。也没有什么机密的,就是可能会在西府军那里做一些平级军官调动,让他们来训练新的金吾卫。他们比较有经验。我是不想花钱养废物,给他们养老的。”姜扬笑着招呼刚起床的高栾洗洗过来吃,高长卿则陷入了沉思。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国中不比边疆,如果全是西府军的人,那新军恐怕会在朝堂上吃亏。他们的军衔爵秩都不够上朝,一旦出了什么事情,没有人帮忙说话。” 高栾捧着脸晕晕乎乎地在案桌前坐下,看看姜扬,又看看高长卿。姜扬替他也盛了一碗粥:“是啊,所以打算让三公子或是四公子出任名义上的中尉。” 高长卿手里的陶碗啪嗒落在案桌上:“什么!这怎么可以!”    姜扬赶紧把米粥擦干净:“我知道,我知道这很奇怪。但是眼下,确实没有找到更好的安排他们的办法。两位公子都是先君的子嗣,我若是把他们放在清闲没有实权的职务上,他们恐怕会有怨言,那不如直接给他们看起来最实在的军权,时刻提醒他们要慎言谨行。而且如果在两个之中选一个除官,他们本身就会心生罅隙,这样的话倒是便于他们更加投靠我。”    “这太冒险了!”高长卿坚决不同意,“这是授人以刀!手怀利器,杀心自起,你怎么可以给旁人这样的机会!他们原本心中就不服!万一呢!万一他们有一天带着新军杀进宫呢?”    姜扬道:“我打算让彭蠡去做他们的副手。这样总没有问题了。”    高长卿依旧觉得此事不妥。两个人争执来争执去,没有结果,还弄得很不开心。这个的时候高妍又回来了一次,见到两人置气,十分惊奇,当然她更惊奇的是姜扬穿着家常便衣居然还在她家中没有回宫去。姜扬赶忙向她解释:“今日休沐得闲。” 高栾捧着米粥扑哧笑:“姐夫见了姐姐好害怕哦,姐姐她太凶了。”    高妍并不与他一般见识。    高栾又道:“姐姐姐夫是不是三天之后就要成亲了?”    姜扬大窘。高妍倒大方:“有许多事情要准备呢。一旦进了宫,也不知道什么的时候才能出来,这几天都在忙着大街小巷地游逛。” 姜扬赶忙澄清:“我不会关着姐姐的!”    “为什么姐夫也跟着叫姐姐呐?”高栾见她放了东西又要走的样子,突然调笑道,“姐姐又要出门么?那反正姐夫也闲着,不如陪姐姐出去逛逛呗。”    高长卿朝他眨了下眼,偷偷比了个大拇指。于是姜扬和高妍就被推出了家门。姜扬不太擅长应付女人,走在她身边一句话都憋不出来,诚惶诚恐,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考虑了一下是高栾的话:“妍……” 高妍转身,淡淡地看着他。    “……妍姐姐。”姜扬咽了口口水,突然觉得天气真热,让人满身冷汗,“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随便逛逛吧。”高妍寡淡道。随后的一天里随便就把他累成了一条死狗。晚上回家,高长卿正在鼓琴,看她一个人回来,怪道,“君侯呢?” “走不动了,被车拉回宫了。”高妍换上深衣    “走、走不动?你们去了哪里?”    “逛街买东西啊。”高妍说得天经地义。    高妍就这样淡定地被等待着三天后被姜扬娶回宫。 45、第45章   三天后是姜扬登基典礼与大婚典礼,姜扬从一早起来就忙得昏天黑地,高妍则跟其他八位世家女子一同坐着二十四尺宽的婚车,象征着二十四个节气的调和,从南宫门进到大政殿与姜扬完婚。姜扬在大政殿宴饮群臣。因为是喜宴,礼成之后,气氛就跟着活跃起来,乐师们奏起了容国街头巷尾婚庆的俚曲,百官公卿们都捧着酒爵,相邀着跳舞。卫阖不多时打着圈走到高长卿面前,手舞足蹈朝他伸出手来。周朝重礼乐,士舞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展起来的,贵族将舞乐看得非常之重,拒绝他人的邀舞是非常大的罪名,历史上甚至引起过家族之间的仇杀,所以高长卿心里再不愿意也站了起来,立刻掌握了主导权,领他跳了一支舞。 “想不到你舞技很有长进嘛。”高长卿嘲讽他    卫阖握着把羽扇轻轻一击手心,瞟了他一眼:“当年我是故意装作不会跳,才好光明正大地踩你的。” 因为高长卿是王后家族最为年长的未婚男子,当天晚上要在洞房外守夜,为新人驱除鬼魅,因此他今日赴宴身着戎装,倒也有几分英武。而卫阖今日穿着正式的礼服,文质彬彬,风度翩翩,两人一边相对共舞一边冷嘲热讽,在一旁看上去倒也其乐融融,异常得富有美感    待他们跳完一曲,姜扬偷偷拉过高长卿,“我也想请长卿跳舞!”    卫阖捧爵:“臣有事起奏。”    “卫相请讲。”    “臣还没有教君侯学礼乐。”卫阖淡然,“君侯不会。”    “……”    为了安慰姜扬,卫阖随后领众公卿进献文舞,高长卿与虎臣一道进献武舞,姜扬在王座上看着他的身姿高兴得不得了,一不小心就喝高了,赏了小半个宫库下去。卫阖替他圆场:“君侯仁慈,不过封赏按手谕为准。”随后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让高长卿把姜扬带去洞房    待姜扬一步一回头地进到殿中,高长卿阖上门,一个人坐在高高的露台上,心思澄明一片。    这里是后宫,从此以后姜扬日常休憩的地方。这一片宫殿坐落在碧波荡漾的湖水中央,渐台高筑,目力极远,毫无障碍。高长卿在明月辉光下看着远处的亭台楼阁、远处的连绵宫墙、以及更远处灯火通明的民间,一切尽收眼底,这让他心情舒畅。远处的歌舞升平连同烟花都变得飘飘渺渺,他屈起一条腿,将佩剑搁在手边,拿出一壶酒来顾自独饮,任晚风吹乱了头发。他突然觉得这个场景,在梦中已经经历过无数遍了,连这夜间的清寒都如此熟悉,让他有一种熏熏然的快意,仿佛沉醉。    从此以后,他的家族与王室之间,将缔结牢不可破的婚约,而他离他的梦想,也更近了一步。    真希望以后的每一天,每一天,他都能坐在这渐台上,看金庭玉砌,晴山烟雨,然后斟一壶清酒,心中仿佛空空如也,又仿佛满满当当。思及此,他不经仰天大笑起,打算要赋诗一首,永以为记。    不远处,高栾狠狠一巴掌拍在燕白鹿的背上,啪啪作响。燕白鹿不高兴地将他压在墙上,把他腿的勒得更高:“又怎么?” 高栾轻轻呸了他一口:“你别按着我哥的笑声动啊!这太奇怪了!”    燕白鹿痛心疾首:“谁叫他笑那么大声,被他带过去了,你忍一忍,要不就当没听见好了!”    “谁能当作没听见呐!”高栾又要拍他,眼见甬道中行过一列虎贲郎,赶紧搂住他的脖颈。燕白鹿乘机把他的腿挂在自己腰上,不管不顾地冲撞起来    不远处,高长卿一首诗还没有赋完,背后的宫门吱嘎一声,轻轻启开。高长卿回过头,姜扬拿着一壶温过的酒,亲昵地往他脸颊上一贴。高长卿语无伦次地看着他在身旁坐下:“君侯!今天可是……” 姜扬愁苦:“唉,从前只怕娶不到妻子,现在一口气娶了九个,实在不知道要跟哪一个洞房了。” “当然是……”高长卿一时之间也说不出口,“当然是正妻!现在正是仲春阴阳交会的时候,君侯春播一粒,秋收万子!君侯不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姜扬喝酒赏月,看上去有点心有余悸:“我总觉得姐姐不太喜欢我呐……而且她累了一天,又喝了一点酒,先睡下了。我也睡不着,出来跟你聊聊天,也算不辜负良辰美景。”    高长卿果然觉得很别扭,“君侯除了阿姊,还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哪里睡得过来啊,算了算,总共一百二十个啊。再加上今天从正门进来的那九个,每人都还带着三个媵人……”姜扬将一条腿伸在高台外,悠悠闲闲地晃荡,歪着头看着他笑,看起来醉醺醺,眼睛却很明亮。高长卿一愣,手心捏了把汗悄声道,“扬哥,这不是让你一口气就……这是一个一个轮着来的。” 姜扬转过身面对着他:“这么说来,一天都不停歇,也要四个月才能轮过一番啊……光是听着就累死了,唉。” 高长卿思忖,我想要还没有呢。    过了一会儿,姜扬吹着冷风扶额,“又喝多了……”    “没事吧?不如进殿中去吧。”    姜扬顺势往他膝上一躺,“躺一会儿醒醒酒,这也算是醉卧美人膝了吧?”    高长卿没有办法,抱着他的脑袋调整姿势让他睡得舒服一点,又怕他着凉,解下斗篷围在他身上。姜扬卧在他的腿上,轻声嘀咕:“长卿怎么不跟姐姐一同嫁过来呢?”    “君侯!”    “啊……我看别的夫人进宫都带着两个媵人,一个是自己的妹妹,一个是哥哥的女儿,但是你阿姊没有其他姐妹,也没有兄弟的女儿,你看她在宫中多寂寞啊!你要是女孩儿,跟着你阿姊一起嫁过来,能陪她说说话,她可能会感觉好一点……” “真是多谢君侯替阿姊着想了!”    “客气客气。”姜扬赶紧装死。    过了一会儿。    “长卿,我们能回家睡去么?晚上可能风会很大呀……”    “不能!”    姜扬遂揽着他的腰睡了过去。    里头的高妍偷偷放下了窗,松了口气,将袖口里的匕首滑出来,藏在了枕头底下。“真是对不住了,长卿,”高妍心底默默哀叹,“只是跟他在枯枝腐叶里睡过一遭,这辈子也就够了,要再同床共枕,姐姐做不到啊,还是委屈你了。”说完,脱下礼服,在宽敞的锦绣堆里幸福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高妍梳妆完毕,打开殿门,一瞬间明丽的白光照亮了深邃的宫宇。高妍用手挡了下阳光,只见面前的宫人皆跪迎叩拜:“参见王妫。”    “平身。”    高妍远眺靠着渐台廊柱熟睡的弟弟,看到他身上围着的斗篷,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君侯现在何处?” 宫人回道:“君侯跟虎臣一道……出操跑圈去了,似乎是要保持身材。”    高妍点头:“那就不等他了,我们先去太后宫里请安。”一行人行到太后所在的章台宫外,正撞见两位公子进宫来。高妍豆蔻华年便是国中第一美人,两人年少时都追求过她,此时事过境迁,恭恭敬敬跪迎,“参见王妫。” 高妍笑:“一道去吧——二位真是富有仁孝之心,经常来太后处走动呢。”    三公子四公子对视一眼,跟在她身后进了庭院不提    此时姜扬正与一干虎臣满头大汗地跑完圈,出完操,与他们一道在大政殿外惋惜章甘。姜扬抹着汗问道:“有谁适合做新的虎贲中郎将呢?” 虎臣道,“君侯比较适合。”    姜扬自然不信他们的抬举。    虎臣诚恳道:“我们虽然没有章将军那样舍身取义的精神,但是只要君侯点头,我们就能拉一手好步障!” “啊?”姜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若是君侯要在幕天席地临幸哪位妃子,我们都会尽心尽力为君侯拉上步障!”    姜扬大窘。    高长卿醒来,得知姜扬与虎臣在宫中的校场上操练行军布阵,便顾自回家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姜扬新登基,其赦天下,每百户赐下牛酒,号令国中宴饮五日,朝廷中继续休沐。高长卿把高栾叫来,让他穿上华丽的礼服,坐上葱灵车,去拜访各家家主,以得到他们尊贵的赠言。这件事他早就想做了,但苦于之前没有名分。现在,他是国中王后家族的家主,即使没有爵秩,但已经可以想见日后权重。 高栾到黄昏是归来,告诉他道:    纪氏说:“美啊!我曾服侍先君,非常光荣,却不知实,请务实吧!”    御史中行氏说:“美啊!从今以后需要警惕自戒了。有才能的人,越是得宠,越是需要戒骄戒傲!先王都痛恨傲慢自大的人。” 景公说:“美啊!可是青壮年不如老年人的地方很多。”    国氏道:“警惕自戒,这才叫成人。成人在开始就为善,然后不断进善,不善就没法进来了。如果开始就为不善,善就没法进来了,就像草木生长一样,各以其类。人成年而有冠,就像宫室有了墙屋,不断扫除而已,又何旭增加?” 高长卿道:“听从纪氏的话,可以滋生;听从御史中行氏的话,可以壮大;听从国氏的话,可以完成德行操守。至于景氏的话,是有亡我之心。我已经明白了。”    高栾道:“父亲死后,景氏占取我家田地最多。”    高长卿扣了扣手指:“那就从景氏开始吧。他的世子正在宫中做虎臣我,将举荐他成为虎贲中郎将。” 高栾不明白,但是高长卿没有多说,他也没有多问。后来他听到燕白鹿说,再过几日君侯将要出宫去涑水河谷春狩,他头脑中电光石火闪过一些念头,总觉得他哥哥又要做出什么事来,但因为那天燕白鹿觉得他穿着礼服十分可爱,缠着他玩耍,高栾因此就将这回事扔到脑后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卫阖和高长卿是武公时代的容国男子天团成员,擅长劲歌热舞,因为在武公的登基典礼上进献《 get up&move!!》而爆红……脑补一下真是妖娆。 46、第46章   乘着那五日休沐,卫阖与景荣前往茂、怀两地,进行土地的交接。御史中行氏原本应当作为国君代表陪同他们,但因为新君祭庙的仪式需要由他操办,所以他推荐作册内史高长卿代替他主持两家之间的土地流转。第二天早,卫阖与景荣两人就各自乘坐轺车,出城而去。走了不到两里路,就看到高长卿冷着脸撑着伞站在路边,一身的泥点子    “哟。”卫阖磕了磕烟管,瞄到他身的后轺车。那辆车打着姜扬的徽号,是国府的公物,配给高长卿使用,大概是老旧失修,断了车轱辘。“真是有幸能与高内史同车。”    高长卿总不能走得去,只好跟卫阖拼一辆车:“国府的东西三天两头得坏,你难道都不管管?”    卫阖笑笑,抽出烟管,笑得眯缝起了一双眼:“高内史所言极是。”高长卿最烦他抽烟,数落了他一路。 到了茂地,高长卿把宫廷将作为卫阖制作的青铜鼎赐给他,上书“攝司茂人,阖其子子孙孙永以寶用”到了怀地,则将作为转移怀地信约的青铜簋赐给他。卫阖依旧一脸懒散,毫无所谓,景荣的脸色则十分难看,跟着他祭祀了当地的神祇,清点了资材之后,便在家臣的前呼后拥中回去了。一位在朝中很有口碑的士子出任县公,暂摄两地事务,夹着户籍名册走进了原本家宰办公的别墅中。    卫阖闲闲翻看着那件小小的鼎:“哪里有什么子子孙孙,我以后每年能从这里纳点米粮,也就不错了。” 高长卿跟在他身后,面色阴鸷地看着山脚下黝黑的沃土。正是春耕时节,下过几场雨,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新土的香味。这里地势极高,放眼望去都是一望无际的耕田    “这里原本是你家的封地吧。”卫阖转头与他道。“现在一寸都不剩下了。”    高长卿不服输地望着他:“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在,总能一寸寸一吃回来。”    “呵,那我可要乘你开吃之前,把地都交到君侯手中,你说怎么样?到的时候你吃的是他,我也不心疼。”卫阖抖开雨篷,看看天色,“要下雨了,快进来吧。”    高长卿把着腰间佩剑,转身就走。    卫阖哈哈大笑,跟上他脚的步,自说自话,“要把人丁与入库的资材尽数清点完毕,恐怕要个把月。不知道景氏会不会在上头做文章呢?迁户?还是隐瞒新垦地的数量?”    高长卿冷冷道:“你是傻的么。”    “啧。”卫阖闲闲吐了个烟圈,“看来只在茂、怀两地清查户籍不够啊,不如彻查国中人口与土地吧。反正春天正是上计、料民的好时机。” 高长卿突然定住了脚步,阴狠地望着他。    卫阖无辜地顶着雨篷:“怎么?高内史好凶啊。”    “你想怎样?”高长卿直截了当地问。    卫阖笑:“我不知道高内史为什么要这么说。”    高长卿冷哼一声,矮身钻进篷车中,卫阖挤进来坐在他身边,舒了口大气,嘀咕着这雨可真大呀,浑然无事,高长卿此时却恨不得将他直接掐死,抛尸荒野。上计,料民,这本来都是卿大夫的职责,是将国中各封地的人口、土地清点彻查,编订成册上交国府,君侯由此评定治理地方的政绩。但自从国中设郡县以来,料民这件事就从形式上的礼变成了强制的法。上计吏的身份,也从卿大夫由下至上点选、来国中上交贡赋的使节,变成国君由上至下派出、强硬干涉封地内部事务的官僚。    这几年卫阖定下泰半之税,民不堪其苦,有很多投奔到卿大夫的封地中做附庸与奴客,这些人都是放弃了户籍的。卫阖又立法,以隐匿奴客为重罪。按照这个思路下去,一言以蔽之,卫阖下定决心查户口,他们就完了。 但是现在不是料民的时机。从周天子的时代开始,就有三月或者八月料民的传统,在别的时间料民,是扰乱农事的大罪,即使当初周宣王因为战事紧急,在太原料民,也引起了国人的反抗。现在早过了暮春,也没到秋收,卫阖突然提起这件事,一定是别有所图    除此之外,高长卿想不到别的理由,遂冷笑:“卫相想我怎样?”    “你能怎样?”卫阖笑眯眯地反问。    高长卿拍案而起:“卫阖!不要欺人太甚!”一头撞上了车顶,痛得麻木还要维持着一脸盛怒,把卫阖抖得直笑:“从小就急躁,还学会跟我拍桌板了。坐下。”    高长卿愤愤地坐下。    卫阖伸手揉揉他的脑袋:“我只不过在正卿的位置上坐久了,学会了一点防人之心,凡事先下手为强比较好。这样,哪天你若给我个惊喜我,这个做老师的,也有颜面与你讨价还价不是?”    高长卿冷哼:“老师与学生之间,终归是对手。”    卫阖伤心:“原来你还记得这回事。我就你一个学生,你见到我,却连弟子礼都不行,真是让人难过。”一路上长吁短叹,高长卿于吞云吐雾中又想掐死他了    回城之后卫阖厚着脸皮去高长卿家中转了一圈,蹭了一顿饭,临走与他说:“景公的心情不大好,你不去安慰安慰他?” “你管太多了吧。”    “你的人心不齐,光靠一个姐夫,可是斗不过我的哦。”卫阖撑着门调笑。    高长卿推剑。    待他长笑而去之后,他想了想,撑着伞进宫,对姜扬道:“景公恐有怨言。请让他的世子担任虎贲中郎将。那个孩子年富力强,武艺高超,君侯在燕家设宴的时候,他以为章甘意图行刺,勇敢地阻止了他,可见是一个忠心又勇敢的武士,这样人的不应该被埋没。”    姜扬道:“好,我多留意他一阵子。”    高长卿再请:“今日我与卫相去茂、怀两地,发觉今年梅雨连绵,恐有涝灾,这种时候就需要祭祀、田猎来保持上天的欢心。君侯出宫,作为近卫的虎臣却没有长官,这是不可以的。”    姜扬一听说要田猎就兴奋得两眼发光:“是么!那我就让他暂摄虎贲中郎将的职务!如果这一次田猎顺利,就让他统领八百虎臣!我将让燕白鹿做他的副手。”    高长卿欲言又止。姜扬将他扶坐在绣墩上,“我听说你今天出了远门,又淋了雨,现在是身体不舒服么?早就告诉你可以在那里的驿站住一晚。当天来回,对卫相和景公来说都无所谓,但是你身体虚弱,不要这么勉强自己。我让御医来帮你诊一下脉。”    他转身欲走,高长卿拉住了他的袖子:“扬哥,有我件事,还是放心不下。我听阿姊说,三公子四公子在宫中出入频繁,经常在太后宫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我怕他们仍旧贼心不死,对君侯有贰心。” 姜扬拍拍他的脸:“他们都是先君的骨血,太后的嫡亲孙儿,来看看她老人家,也没有什么不妥,你不要想这么多。就算他们真有心谋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命中该我,自当归我,旁人抢都抢不来;若不该是我,强求也没有用。” 高长卿惊道:“这算是什么话!你也太随便了!”    姜扬握住他的双手,真挚地看着他:“只要你在身边,我已经很足够了,即使做个凡夫俗子,我心里也甘愿。” 高长卿感受着他温暖干燥的大手,总觉得有些怪异,急忙挣脱开来告辞回家:“那扬哥你……多小心,在虎臣里选几个信得过的人,多多注意两位公子的动向。”    “这么晚了还回去么?”姜扬跟到殿门外,“不如留下来歇息吧,宫里的被褥更软和。”    高长卿头也不回地告辞,快步走到宫外才敢放慢脚步。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得太多,但是姜扬实在是对他好极,让他有些怀疑他的心思是不是放在正事上。也许他因为那一晚的事,对纯粹的君臣之谊也难以放下警惕的心思吧。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他强迫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平稳下来,开始思索另一桩事。 两位公子是万万留不得的,乘着姜扬还没来得及把军权交给他们,应该早日除掉,不留后患,也好让阿姊将后宫的权柄从太后那里取到手中。 至于景氏……呵,这次要便宜燕家那个愣头青了。姜扬对燕家的人都很是喜欢,不论是对燕平倚重,对燕达的信赖,还是对燕白鹿的期许。这样的话,燕氏坐大也是近在眼前的事情,应该早点铺下后路,防止他们篡权。高长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雨中,听着滴滴答答打在伞面上的雨声,觉得他的确应该快点动手。最近的生活太平静,静如死水,高氏虽然平稳地崛起,但还是太慢了,徒有其表,朱门华毂之下,没有一寸地,一个人。他要制造一点混乱,在混乱中寻到一条陡峭罅隙,努力往上爬,强大到能够保护他的君侯,保护自己的家族。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回到家中,在门廊处收着伞叫来御子柴:“这五日休沐之后,君侯将到国都东面的涑水河谷田狩。你要作为我的家臣伴同去,我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做。”    “鸟!找对人了!我射兔子麋鹿,一把好手!保准你夺头筹!”御子柴呸一声吐掉嘴里衔着的草茎子,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我不要你射兔子麋鹿,我要你射一个人。”    御子柴心里有很不好的预感:“……谁?”    “君侯。”    御子柴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树起耳朵:“诶?!我没有听错吧!”    高长卿沿着游廊走到厅堂处,与他一道脱了鞋履上堂。姜扬虽然没有收集满他梦寐以求的短兵厅,却在床头树了一架兰锜,专门用来搁顺手的兵器。高长卿拿了一块帕子,将刀剑吴钩一样一样取下来细细地擦拭:“你只要射伤他就好,之后,什么事你也没有,千万不要被别人发现是你做的。”    “你要嫁祸给谁?”御子柴严肃地问。高长卿盯着一支三棱箭,吹了吹上头的灰尘,也不看他,“你想知道的有些太多了。” 御子柴抓耳挠腮,突然灵机一动:“这个风险太大。我要防止被人发现,就不能站得太近,但是距离太远,不好把握臂力。” “你是不能胜任了?”    “不,”御子柴严肃道,“我怕我把君侯射死了……到那时候你怎么办?”    高长卿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着他。    “也是。”他良久道,将三棱箭挪到胸口,对准自己,“那就射我。” 47、第47章   御子柴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高长卿掌心贴着帕子,上上下下抹着箭簇。“没把握?”    御子柴单膝跪地:“不敢!”    “那就好。”高长卿点点头。    五日之后,姜扬带众人出宫田猎。旌旗入云,绿油步障从宫门口拉到城门为止,围观的人民踮着脚尖,也只看得见虎臣头盔上长长的翎羽,以及高大华丽的格车伞盖。他们的君侯站在格车上,频频招手,所过之处,人群中无不爆发出剧烈的欢呼    “看!君侯!我就知道君侯是发光的!”    “啊?是么?那、那老国君出巡,好像没见过他发光……”    “他老了,发不动了!你看咱们君侯,全身上下蹭蹭都在发光!”    高长卿抽搐了一下嘴角。他们君侯因为要出宫狩猎,高兴得几天几夜都睡不好觉,一早起来就拉着高长卿给他换上戎装。国君的戎装是翩翩白袍,高长卿给他扣好领口,拉着他上下端详一番,不得不承认他因为这番装扮而显得格外英俊。传到热情的雍都人民嘴里,姜扬身上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了。 姜扬一行人首先去泮宫射了白鹭,姜扬一举中的,被看做是年成丰收的好兆头。之后,他又带着满朝文武、后宫佳丽浩浩荡荡去往涑水河谷,开始为期三天的围猎    这一片莽原坡地起伏,水泽山林平地池沼在明媚的阳光下满眼葱绿,深浅不一,让久居城池的众人心旷神怡。这里本便是国中贵族出门休闲的地方,凡是数得上名字的公卿大夫,在河谷两岸都置有园林别业。姜扬带着宫廷一到,一时间山谷中都是人马往来相呼的声音。卫阖与燕平早已准备妥当,在一片向阳的高地上设下四方形的白色营帐,营帐连绵,足足能够容纳三千余人。姜扬十分欢心,下令就地扎营,半个时辰后众人换好猎装,姜扬便迫不及待地跨上马,身后跟着盛装在车的高妍,宣布春猎开始。 御史中行氏看着他动作矫健地跃上马背,奇怪地问卫阖:“君侯不御车,反而骑马么?这可真是太不雅了。” 卫阖牵着辔头,摸了摸座下灰马长而柔顺的鬃毛:“君侯从前隶属于骑军部,恐怕不喜欢御车吧。我们做臣子的不可以让君侯背负骂名,请御史传一声话,让大家今年都骑马上阵吧。”    御史点头:“卫相说得有理。”    这可苦了一班手脚不灵便的老臣,颠在马背上简直要散了架。高长卿挎着长弓驰骋在姜扬身侧,也有几分吃力。 正是春发季节,走兽众多,禽鸟和鸣,虎臣从四面八方的驱逐着野兽,让它们逃出栖息的密林,奔逃在姜扬的马前。姜扬尽兴地放马搭弓,身姿矫健,动作迅捷,一举射杀一只蹦跳着的漂亮公鹿,引来一片叫好。一时间笙箫并奏鼓声动天,姜扬拔出腰间的匕首割开它的咽喉,用陶碗接了一碗血意欲豪饮,放到嘴边却突然一顿,笑着望向方才赶到高长卿:“长卿!过来!”    高长卿脸都绿了,朝他拱一手:“不敢无功受禄。”    姜扬拉住他的马辔头,扶着他下马,偷偷与他耳语:“还是热的,很补阳气,来!”说着就把陶碗塞到他手里,回头又忙着赏赐众卿家人手一碗。高长卿望着在陶碗中打着血沫子的鲜红液体,踯躅半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凑到嘴边,又因为闻到一股慑人的腥味而打消了这个念头,打算偷偷倒掉。    “哟,吓傻了啊,我的小公子。”卫阖松松挽着马缰从他背后经过,我翻手,将陶碗倒悬,却是已饮尽。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酒袋漱完口,望着他哈哈大笑,高长卿刹那间怒发冲冠,一屏息就倒灌了下去。 可惜那鹿血一入喉,腥气就直冲脑顶,高长卿强忍住呕吐的欲望,艰难地一口一口往下咽。他不知道不远处的姜扬几乎已经看痴了:他心爱的长卿站在明媚的阳光下,一身贴合英气的纯白猎装。因为他举碗的动作,长袖退到手肘,露出洁白的肌肤,像是皎洁的白玉,那猎装的白色瞬刹就失去了光彩。姜扬看不见他的脸,却看见他艰难地上下滑动的喉结,一丝鲜血从他嘴角流溢出来,滴落在他胸前,姜扬只觉得头晕目眩。那鹿血当真厉害,光天化日下竟烧得他下腹涌起莫名地激动……    “臣有事起奏。”卫阖打马而过,挡住了姜扬的视线,顺道投下一道硕大的阴影。    姜扬还来不及收回神智,傻乎乎地咧着嘴:“啊?”    卫阖一拱手:“启禀君侯,牙齿上带血,不要盯着别人嘿嘿傻笑,有损国威不说,看上去还色眯眯的。” “……诶?”    卫阖看着他满脸通红的样子,又忍不住哈哈大笑,随即就被御史弹劾了。    姜扬旗开得胜,其他人也不甘落后,高长卿虽然不好动,但也不得不跟着往来驰骋,争取在国君之后夺得头筹,弥补自己的武名。他也运道极好,刚纵出十几丈,虎臣就从右手边疾驰而出。在他们的马前,一点银白在波涛般起伏的绿海上被驱逐着,朝他的方向迎来。高长卿心下一动:“银狐!”当下踩着马镫直起身,努力开弓望月,只等再近一些,可以稳当地将它射死。    这个的时候,眼角突然驰过一骑,高长卿吃了一惊,收起长弓抬眼望去。他□是姜扬送他的西岐骝马,有蛮族马的血统,不论是长途奔袭,还是瞬时雷霆乍惊,都是上上之品,而此时随意就赶上他半个马身的,是一匹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灰马。卫阖坐在上头悠悠闲闲地抽烟,撞上他的眼光还有闲暇拱了拱手,随后握住了挂在马身侧的长弓。 虎臣早已勒马驻步,那银狐见两匹马朝它奔来,转头往前逃去。高长卿气卫阖坏事,打定主意要坏他的事,索性伏低抱住马脖子,两腿一夹马身,拨马朝他撞去。卫阖啧了一声,也不还手,自顾自站起来搭弓。但是两马相距太近,方便高长卿上下其手,卫阖叼着烟杆怎么也无法瞄准,四顾无人,索性拿烟杆子狠狠抽他的屁股。高长卿大怒,彻底忘了那兔子,丢了弓箭就要跟他掐起来,卫阖逗猫似地撩逗着他,突然朝前一指:“前面!看前面!”    高长卿哼了一声:“我才不会上你的当!”说完,地势突然下沉,马失前蹄就要倒栽下去。卫阖眼疾手快抄过他的马缰,嘴里叫着吁吁让那匹暴躁的烈马安静下来。高长卿望着眼前碧绿的湖水,浑身冷汗。 卫阖指着那一点朝着湖水跳荡而去的银光:“真可惜,就这么给他跑了。”    话音刚落,平静安宁的草丛里斜拉里跳出一匹黑马,上头的姜扬长臂一荡,徒手将那银狐提溜了起来!银狐发出婴儿的般叫声,期期艾艾地被扑腾着小爪,姜扬嘿然一笑,揪着它的耳朵把它举起来,给卫阖和高长卿两人看看,然后兴高采烈地把它系在马身上,和其他三只银狐一样扎着耳朵挂成一排,吱吱叫着张牙舞爪。大队虎臣直到这时候才追上他们    姜扬逗着那只小狐狸的耳朵:“这么好的皮毛,拿箭就射就可惜了!”说着走到高长卿面前,略微有些羞涩地低头问他,“长卿,你穿衣的尺寸……报给我吧。我想给你做一件御寒的大氅,已经很久了,这一次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希望你不要嫌弃。”    高长卿受宠若惊。卫阖敲着烟杆,斜眼望向坐着华车匆匆赶来的高妍:“君侯爱惜臣子的心意,十分令人动容,不过旗开得胜,狩得银狐,还是不要让王后失望了。”    姜扬一愣,像是突然才想起来有王后这回事,然后朝他笑笑:“王后住在宫里,又不会少了吃穿用度,孤看她一天换一套新袍子,没有辱没王家的风度。”他望向高妍,高妍站在车上,穿着件一猩红色的披风,雍容华贵。“但是长卿……刚认识他的时候,天寒地冻,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衣,孤现在夜深的时候想起来还十分难过。孤心意已决,卫相不必再劝了。”    卫阖盯着他情深款款、张嘴就来的模样,烟杆啪嗒掉在地上,整个人一动不动。高长卿虽说已经习惯了,但现下尴尬不已,偷偷掐了姜扬一把。姜扬咳嗽两声,故意安慰他道:“孤厚爱长卿,王后心里也会很高兴,因为这就等于厚爱王后。” 卫阖摇头:“这明明就是两个人,爱这个爱那个,怎么会一样?果然是我年纪大了的缘故么,越来越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说罢勒马走了,留下高长卿和姜扬两人傻愣愣看着那三只扑腾着的小狐狸。 “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姜扬歪着脑袋看他    高长卿无奈:“以后在外人面前,不要什么事情都说啊……”    “对不起,把你落魄的事情说出来了!”    “不是这个,是……”高长卿望着他一脸诚挚的模样,实在说不出口,唉了一声,“罢了,天色已完,差不多该回去设宴了。”姜扬恢复了元气,一路上都在告诉他剥狐狸皮的正确方法,还要亲手剥给他看。高长卿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 不远处的草丛里,高栾咬牙切齿地攥着拳头:“真是的!这么漂亮的小狐狸,我也好想要啊!为什么姐夫要把它们的耳朵吊起来啊!还要剥了皮给哥哥做袄子去!我好想要只养着唔……”    “可臭了。”燕白鹿一手按住他乱晃的脑袋,从后头勾起他的腰肢,“你想要,我也给你抓几只来玩玩啊。” 高栾提起裤子把他踢飞:“快去!”    “什么嘛……”燕白鹿挠挠头,“猎小狐狸才没有意思呢!我还是最喜欢跟你玩耍啦!”    “真的么!”高栾十分激动。    “嗯!”燕白鹿笃定地点点头,“没有更喜欢的事情了!”    高栾遂扒下裤子躺平,燕白鹿兴高采烈地扑了上去。草地上一阵风过,又回复了平静与安谧,仿佛完全没有人来过。 到了夜晚清点战利品,众人一共猎得麋鹿、丽角羊、黄羊、狐狸一百五十余头,几个虎臣还猎得一头大虫。姜扬十分高兴,遂设下流水席,在营地中央点起篝火烤肉,众人席地而坐,切肉而食。期间,乐师鼓瑟吹笙,众人闻歌起舞,气氛十分热烈。姜扬一板一眼请高长卿跳了一支舞,终于了了夙愿,一不小心就喝多了。高长卿也被这气氛感染,难得有些醉意。这醉意点燃了那让他一整天都无法忽视的欲望,他只好悄悄退席,一头撞进最近的营帐中,靠着墙壁剧烈地喘息着,任久违的欲望流窜到四肢百骸。在飘渺的笙歌中,他迫切需要一个女人来发泄。 48、第 48 章 说来也巧,正这样思忖着,外头就传来熙熙攘攘的喧哗声,都是世妇们的温柔巧笑。高长卿心中大喜,一等帘帐掀开,就揽过一把纤腰压在身下,将女子的腿根掐得火热。那女子先是惊叫一声,然后“啪”地狠狠给了他一耳光。高长卿大怒,却没想到女子愈发凶悍,揪住他的耳朵将他拖到灯火下:“高子玉!你喝饱了老酒就变成畜生了么!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高长卿被吓醒了醉意,眯着眼睛挡住那刺眼的光线:“阿姊我错了……阿姊饶了我……” “幸亏今日是我!”高妍恨铁不成钢,“你若是碰到了旁人,一千次都不够你死的!能在这里出入的女子,都是姜扬的女人,你若是与他的宫妃通奸,那可是凌迟的死罪!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 高长卿接过她递过来的冰水,贴在脸上,感觉头重脚轻,不过经过这一场好打,□倒是减轻了不少。他坦言:“今日喝了鹿血,又喝了不少酒,一不留神就精虫上脑,没有想太多。只不过我听说姜扬还不曾有……有特别宠爱的女子,所以起了侥幸的心思。姐姐教训得是,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高妍嗤笑一声:“姜扬何止是没有特别宠爱的女子。大婚以来,他不曾临幸后宫半步,搞得后宫佳丽怨声载道。我怕再这样下去,后宫通奸者不可胜数,我成日只要帮着他捉奸就好了。”说着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高长卿大窘:“阿姊,你还不懂我么?” “现在懂了。”高妍替他换了一杯水,“你比谁都贪好女色。”她见高长卿睡意朦胧,将一帮女伴都驱退了,“这里安静得很,也没有谁会来,你且睡上一遭。阿姊出门办事,你不要声张。”高长卿就着她的手饮了几口凉水,昏昏沉沉地陷在锦绣堆里睡去。 高妍出帐,与黑伯、御子柴三人绕过大堆篝火,徒步行走在河谷两岸的缓坡上。皓月当空,水面澄澈,正是良辰美景,三人却默不作声。不多时,眼前出现了一座粗粝石块垒就的猎人小屋。高妍走到跟前,将一枚玉佩按在门旁的凹凼中一转,权当作房门的一整块巨石就凌空开启,升腾一股烟灰。高妍走进房里,露天的晒台上还有没来得及收的鹿皮,野猪肉挂在廊下早已风干,静静的石阶上一个人也没有,这一副凄凉的场景让她不禁伤心地哭泣起来。黑伯安慰她:“小姐啊,总会好起来的。”御子柴抓抓头,找了片干净的地坐下,上下打量着。这是高家的一处别业,用来拾掇狩得的猎物,看起来这许多年来都没有人维护。 “我在宫里请人查了一下父亲的遗产,似乎没有被人占取的也只有这一处庄园了。今日路过,特意来看一看,心里真是难过。”高妍说着,让黑伯点起火折子,进到主屋里转了一圈,与他一道收拾起高文公留下来的遗物,睹物思人,泪流不止。御子柴就守在外头替他们放风。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高妍心事重重地拿着一张薄纸出来,黑伯跟在她身后,捧着几件毛皮大氅。御子柴迎上去,“怎么了?” 高妍奇怪道:“在箱箧底下见到一封奇怪的信,安排了这处房宅的去处,只是……被赐予这处房宅的,既不是长卿、栾儿,也不是我,是另外一个高家人,但看不清楚名字了。”她与黑伯对视一眼,十分困惑的模样。 御子柴问她:“会不会是别人拟造的?” “虽然印信跟名字都已经撕掉了,但上头的确是父亲的字迹,这个我可以确定。” 御子柴安慰她:“也许因为这处房宅实在太小,所以送给了旁人,也说不准。” 高妍叹了口气,“希望是这样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把契信留在这里,也不知道那个亲戚是不是知道这件事。如果知道,这么多年来就让它这么荒弃着,太可惜了。如果他还不知道,我想了了父亲的心愿,将这处房宅送给他。”她凝视着漆黑的石质房屋,叹了口气,“今晚我想睡在这里。” “小姐!” 高妍笑,“有你们在,我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呢?”三人遂在别居里过了一夜。 话说当夜,姜扬还没喝得尽兴,就被卫阖送进了王后营帐里。姜扬一路大声争辩:“我没醉!”卫阖闲闲地抽烟,“醉鬼都说自己没醉。” 姜扬愤愤:“我是真没醉!” 卫阖眼风一厉:“那正好对妻子尽一尽人伦。” 姜扬被他吓得登时不再闹了,进到高妍营帐里,见高妍睡在榻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脚也不知道往哪儿放,三番四次叫“姐姐”都没有反应,大着胆子凑近一瞧,大喜:竟然是长卿!姜扬心底立刻闪过一丝疑惑:卫相这是什么意思?与长卿行人伦?姜扬也不管那么多,将高长卿拉起来:“好兄弟,我们吃酒去!” 高长卿头痛不已:“我不行了,我喝不下去了……”软塌塌地抱着他的胳膊歪倒在榻上。这一闹他也睡不着,在昏灯下昏昏沉沉捧着脑袋胡思乱想,脑海中走马观花地闪过许多场景,不知怎么就悲从中来,哀不自经,拿袖子挡着脸嘤嘤哭泣,胡言乱语。姜扬吃了一惊,将他搂进怀里小声哄着:“怎么了?怎么了长卿?谁欺负你了?” 高长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着鼻子揪住他的襟口:“我、我要,为你唱一首歌。” 姜扬温柔地笑起来,忍不住轻轻刮了一下他哭红的鼻子:“唱啊,我听着。”高长卿低着脑袋酝酿了一番,哽咽地说:“不行。从前我唱歌的时候……父亲都会从旁为我击节。” 姜扬低笑,抓过酒爵就在床榻边上敲上了。 高长卿一听,哭得更是肝肠寸断,搂着他的脖子埋进他的怀里:“父亲!父亲……” “儿啊,咱不哭!”姜扬失笑,用力搂着他重新躺倒,“乖,长卿喝醉了,先睡一觉,好不好?” 高长卿眯着眼睛攥住他的手指:“阿爹陪我么?” 姜扬乐死了,握住他的手在灯光下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在意识过来之前,就已经低头亲吻了他的手心,“不是阿爹,是扬哥。”他发觉长卿手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忍不住把脸埋在他滚烫的手心,眯着眼睛仰视着他。 高长卿思考了一阵,老实却又不太确定地嗯了一声:“扬哥。扬哥陪我么?” 姜扬的眼神变深了。明明帐中没有点着炭盆,他却觉得今夜热得让人难耐。他暴躁地拉开自己的襟口,伸出双臂按在他的肩头:“长卿喜欢……我陪着你么?” 高长卿笑。他闭上眼睛,在姜扬身下蜷起了身体,故意挡住了脸,只狡猾地偷偷眯缝着眼睛看他。姜扬笑着在他脸上刮了一下,“真狡猾啊,坏孩子。你还没有唱歌给我听呢,怎么办?” 高长卿对他傻笑。姜扬的神色黯淡下来,盯着他凝视了很久,而后低下头,吻住了那像是花瓣一样的唇。高长卿似乎觉得有些疑惑,但因为接吻的滋味实在太让他快慰,很愉快地就接受了长驱直入的唇舌,纳入口中玩耍起来,双手也松松垮垮地搂住了姜扬的脖颈。 “喜欢么?”姜扬退出,一边品味着带着酒香的味道,一边含着他水淋淋的唇瓣低哑地问。高长卿不答话,只在他身下不听话地扭动着,轻轻按着他的脑后啃噬他的嘴唇,索取更多。姜扬忽然觉得卫阖说得对,他是醉了,还醉得不清,否则他的身体怎么会那么重,重到无法控制,无法把他推开…… 姜扬闭上眼睛,指尖颤抖着解开衣衫,再度俯下身去与他肌肤相贴。身体的每一寸都紧紧相吸的感觉美妙至极,两人都情不自禁地低呼一声,然后像是天雷勾动了地火,激烈地搂抱着在榻上翻滚,互相爱抚炽热的欲望。两人不知道借着这醉意拥吻了多久,最后在软和的锦绣堆里头颈交缠着睡去,一夜好梦。 待到高长卿醒来的时候,他的身体疲懒,却充斥着不知名的餍足。周身都极暖和,紧贴着的胸膛光滑又富有韧性,舒服得他一辈子都不想动弹了,连今夕何夕都不晓得。美中不足是口干舌燥,嘴唇四周都火辣辣的,他闭着眼睛得意地想,一定是遇上了一位极其饥渴的美人儿。 他又迷糊了一阵,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猛地抬头。姜扬正好与他抵着额头相抵,揉了揉眼睛朝他笑道:“早啊……” 高长卿先是一身冷汗,他们这是做了什么!随后发觉应该是没做什么,那种痛得要死的事情应该没有发生。他强作镇定,“扬哥,这……” “长卿啊,你说再睡一刻钟怎么样?”姜扬打了个哈欠,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趴得更舒服一些。高长卿枕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摇摆不定:如果肆意拒绝的话会不会显得很奇怪,很不把他当兄弟?唔……果然与人同榻是件舒服得难以拒绝的事……这样想来从前过的日子是何等的寂寞与空虚。 姜扬打了个哈欠,环着他的手在他腰上若有若无地撩了一把,喜滋滋地搂着他补了一觉,后来踏出营帐的时候无比地神清气爽,雄赳赳气昂昂。卫阖则看着清晨从外驾车而来的高妍,烟杆啪嗒落在地上,指指她又指指姜扬,看到跟在姜扬背后钻出营帐的高长卿一拍脑袋,赶紧背过身去当做不是自己干的。 49、第 49 章 几个人还没尴尬完,有快马从辕门处疾驰而来,传令兵从背上抽出铜管,单膝跪地交给姜扬。姜扬面色凝重地展开羊皮纸扫了一眼,轻舒了一口气,面带微笑道:“齐国内乱,与我们无关。”遂与高妍一道跳上格车,例行巡视虎臣。 高长卿和卫阖对视一眼,高长卿看完,递给卫阖。“田威拥兵自重,前几日调兵突入,包围临淄三日。消息传到的时候已经破城而入,齐侯生死不明。” “死了倒也罢了,活着,可是个大麻烦。” 高长卿难得同意他。“不过纵是齐侯还活着,要进到我国境内,也不容易。退一万步讲,万一他真的寻求我国的庇护,倒不失为一个好时机。齐国富甲天下,兵刃精良却民风纤软,与田威一战,卖齐侯一个面子,对我们来说利大于弊。” 卫阖笑:“不是现在。君侯想要西征,大将军还在征楚,如果现下再与齐国开战,我们就是三面出击,难保魏国不会乘机横插一脚,领兵南下。你以为凭我们的国力吃得消?回去再议吧。” 高长卿站在原地思忖半刻,突然自言自语道:“听说齐侯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生得相当貌美,不知道可不可以乘内乱之时求娶她,与齐侯结为翁婿。这样一来,即使齐侯兵败身死,我也可以借着公主的名义入主齐国,将她立为女主。”他望着卫阖的背影,已经更远处姜扬飞扬矫健的身姿,轻轻一哂。人总是往高处走的。若是此计能成,不要怪他不守臣子的道义。 “小高!”姜扬一声叫唤,惊醒了他的神智。姜扬驱车行到他跟前,“怎么傻傻站在这里!一起来!” 高长卿笑着点了点头,正欲回身驾车,突然听到背后一声箭啸,杀气破空!他心里埋怨御子柴做事连个招呼也不打,转身劈手推开姜扬,只见一道白色的箭光直直朝他射来,他的瞳孔瞬间紧缩,下一刻,箭簇就没进了他的胸口!高长卿被箭劲带退了几步,踉跄着靠在格车的轮辐上,然后才感觉到被射中的地方疼痛像潮水一样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痛苦地呻吟一声,双膝一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一旁的姜扬全程都瞪着眼睛看他,只不过几呼吸间,对他来说却像是从未有过的漫长。他看到自己伸手,揽住长卿的腰,然后扶着他仰天摔倒在地上。他只看得见血,只感受到他浑身的冷汗,还有他微弱的呼痛声,听不见周遭尖叫起来的妇人,看不见刀剑出鞘的虎卫。一切喧哗都因为那放慢的时间被屏蔽了。姜扬只想听他的心跳。 百步远的地方,御子柴手一抖,惊异地望着自己的弓箭:“鸟!老子还没射呢!哪个贼胚坏的事!” 卫阖听到高妍的尖叫,赶到他们身边按住姜扬的肩膀,连喊他三声,“君侯!箭上有毒!快放开他让御医看一看!” 姜扬喘着粗气,从被魇住的状态挣脱出来,浑身都是冷汗。他这才发现自己紧紧抱着高长卿,将他埋在怀里,一点都不想让他示人。他的眼眶湿润,鼻子发酸,手忙脚乱地将高长卿放平,看着那随着怀中人的呼吸不停颤动着的箭羽,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他劈手握住箭杆,卫阖大喊“不要”,让他懦弱地放开手。但是没等来御医,姜扬又握上箭杆,一边哭一边用力往外拔。箭簇卡在了胸骨里,高长卿跟着他的手势一挺腰,发出痛苦的喊叫。 “你在做什么!”卫阖用力推开他,“箭簇深入三寸,一拔就死了!削去箭杆!” “可是箭上有毒!”姜扬扒开他的衣服,指着上头的黑血,“拔也是死,不拔也是死!”他红着眼圈,轻轻捻着箭杆转动,从卡着的骨头里挣脱,然后让卫阖脱下衣服盖在伤口上,一咬牙就将箭枝拔了出来。黑血一瞬间溅在他的脸上。姜扬到这个时候反倒格外冷静,也顾不上擦一下,剥掉他的衣服就凑上去对着伤口吮血。高长卿仰躺在草地上,脸色都是雪白的,揪着他的衣襟皱着眉头,一点反应都没有。高妍被婢子弄醒,只看了一眼就又晕了过去。 高栾这个时候才拨开人群跑过来。他连滚到爬跪倒在高长卿身边:“哥哥!哥哥你不要丢下我!哥哥!”卫阖心下不忍,搂住哭得要晕过去的小孩,挡住他的眼睛。 越来越多的人涌过来。御医试图劝开姜扬,但是姜扬红着眼,怎么都不肯将高长卿放开。御医只好让他扶稳,当场处理伤口。高长卿大概是被疼醒了,呻吟一声之后睁开了眼睛,高栾大喜,膝行到他跟前,握住他的手:“哥哥!哥哥我以后都听话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高长卿却用最后一点力气,将他的手交到姜扬手里,他的嘴唇蠕动着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姜扬看着自己的眼泪一滴滴落在三人交叠的手上,打乱了那些狰狞的血色。他听到自己用从未有过的狰狞语调说:“高长卿!你想都别想!你若是敢走,我不但不会提携你的弟弟,我还会废去你姐姐的后位!我说到做到!你大可以试试看!” 高长卿朝他笑了一下,手松开,滑落在地上。他闭上了眼睛,眼角溢出不甘心的泪水。 那天,姜扬受伤的咆哮传遍了涑水河谷。 当天,姜扬带着高长卿和高妍回宫,勒令景家公子带着虎臣封锁涑水河谷,不许任何人出入。“给我把人找出来!”虎臣发誓从来没有见过君侯这么狰狞的神色。高栾心有不甘,自请留在涑水谷地,捉拿刺客。 姜扬一行人前脚刚走,燕白鹿就押着御子柴到高栾面前:“就是他!” 高栾大骂:“燕白鹿!这种时候你胡闹什么!他是我家门客!” 燕白鹿梗着脖子:“那个时候,我亲眼看到他搭弓引箭的!要不是我腿快,还给他跑了呢!” “是么?”高栾冷笑,围着讪笑的御子柴走了一圈,突然取下燕白鹿的佩剑捅在他的膝盖,“笑!谁跟你笑!谁指使你的!” 御子柴痛得一个激灵,跪倒在地。想不到这娃娃手劲恁大,他就听到骨头喀拉一声,想来是敲碎了膝盖骨。他一边呲牙咧嘴一边拖着伤腿往后躲,“等等!等等!我招!”遂把来龙去脉与他一说,“我自负箭术,这次为你哥哥准备的箭枝,都拗去了箭头!一片赤诚忠心苍天可见!你这个坏小子……”眼见剑柄朝他下巴颏袭来,御子柴赶忙往后一仰,“最重要的是!当时我还没来得及射!” “刺客另有他人?”高栾思忖,“可见我哥哥并不是杞人忧天,可惜还是被他人先下手为强!他若不帮君侯挡一把,今日我们都要服丧了!”他比了个眼色,让燕白鹿拎起御子柴的领口,“我哥哥当时想要嫁祸于谁!他这么心急想要铲除的人,就应当是这一次行刺的幕后黑手!” “这个我不知道!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我问过他,他没有说!” 高栾让燕白鹿把他带下去让御医看一看。因为早上高长卿遇刺的事情,整个营地里欢乐的气氛一扫而光,随之而来的是压抑,恐慌,除了在营帐的空隙中按班巡逻的虎卫,再没有人敢从各自的营帐中出门。只有经过卫阖的营帐,还能听到鼓琴高歌。 再说姜扬一回宫,就一头扎进了渐台,再也没有出过殿门。御医清理了高长卿的创口,对他道生死由天,姜扬就算砍尽他们的脑袋,都不能使高长卿有多一点活下来的可能,他就只能日日夜夜陪伴在他床前,握着他的手等待他醒来。高妍和太后听说姜扬这个样子,都去看过他几次,但是他都不理不睬,不言不语。高妍头一次对他动了恻隐之心,对黑伯道,“两个人拉着手,哭得脸上都是擦不掉的红痕,真是可怜。” 宫人也看不下去:“君侯,你好歹吃一点东西、喝一点汤水吧。” 姜扬把脸埋在高长卿手中:“长卿也没有吃喝,他比我还难受,我怎么可以独食?” 宫人默默退出大殿,心想,我果然不如他,罢了罢了。 三日后,高栾进宫,姜扬勉强许他觐见。他坐在殿中形容枯槁,低垂着头,很没有神气:“你寻到刺客了?” 高栾对姜扬摇了摇头:“但是我知道是谁是幕后黑手。” 姜扬抬头,眼里亮起了光。 “是公子歇、公子胜。” 姜扬走到他跟前:“三公子,四公子都是先王的血脉。你这么说,可有什么证据?” 高栾摇头:“君侯只要想一想,君侯一死,谁受益最大,就明白这回事了。请君侯不要让我哥哥……白白挨了这一箭。” 姜扬踱了几步,望着殿外的清风明月。依旧是一样的美景,但只剩下他一双眼睛看着。 “传令下去,让公子歇、公子胜,为先王结庐守陵,不得踏出三丈外。” 高栾激动:“谢君侯!” 50、第 50 章 姜扬的手谕传到涑水河谷,担任虎贲中郎将的景成立刻将两位公子押往王陵。王陵坐落在涑水河谷以北的连绵山岗宿青山上,抱山向水,景色怡人,让容国逝去的君王可以尽揽大好河山。在山脚下,有一座石块垒就的粗粝小屋,顶上盖着茅草,这便是守陵之人居住的地方。本来,守陵就是为了考研一个人的忠孝之心,因此这类草庐都建得极其简陋,以示对墓主的诚意。 公子歇与公子胜见到草庐都愤愤不平:“无根无据,君侯为何迁怒我二人?我们都是先君的子嗣,君侯的手足同胞,他只因为伤到了一个幸臣,就责令我二人守陵反思,这真是太荒唐了!” 景成朝他们一拱手:“二位公子请息怒。”他看上去少年老成,能够令人依靠。“守陵本也是对先君的一点孝心,由二位公子来做本不为过。而且此时局势动荡,两位公子正在风口浪尖上,幽居于此,也是君侯对公子的一点保护。” 姜胜道:“有道理。三哥,我们还是等上一等。待水落石出,君侯自会还我们一个清白。” 姜歇冷哼一声,等景成走后,拍案而起:“这个景成!竟然帮着姜扬说好话!景家是打算做他的走狗么!”姜胜劝他小声,姜歇劈手打翻了吊在火塘上的茶水,指着窗外蜿蜒到山脚下的灯火,“如果他真心只是让我们守陵,又为何留下那么多虎臣在外看守!” 姜胜叹气。他们本都有望继承大宝,内里争相攻讦,到头来便宜了一个外人,这一段时日以来,本就心有不甘,但又没有丝毫办法。从来都不相对付的兄弟二人不得不结成同盟,以求自保。此时遭受这样的待遇,姜胜心下悲凉:“成王败寇,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要想我们死只不过动动手指罢了,能活一天,就算一天吧。” 姜歇呵斥他:“没出息!” 当晚,高长卿醒转,姜扬看了他一眼就饿晕过去,消息传到高妍那里,又是一通忙乱。高妍看着被御医救回来的两人,叹了口气,“现在长卿也醒了,君侯请不要再糟蹋自己的身体。你们都是很多人的主心骨,千万不能倒下。”说着为他两人捧上一鼎鲜汤,然后带着宫人告退,留他二人说些体己话。高长卿身体虚弱,浑身都痛,特别是胸口,痛得他未语泪先流。姜扬心中百般温柔缱绻,按住他的干涩的唇瓣让他不要说话,低头轻轻吻干他的眼泪。本来高长卿也不过是因为疼痛,这么一来,心中不由得愈加委屈自伤。偏偏姜扬吃他这一套,他一作,姜扬更是温柔体贴。正在这个时候,虎臣来报,公子歇出逃十余里,强渡涑水河意欲向南,幸亏燕白鹿当晚值夜,将他擒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据说水流湍急,公子歇差点溺毙在里头,但是就算这样,他也不肯乖乖就范。 “乖谬!”高长卿哑着嗓子道。他大概猜到在他晕厥的时候姜扬对二位公子做了什么,却故意问,“他跑什么?” 姜扬握着他的手:“你弟弟说,最有可能的凶手是姜歇和姜胜,我觉得很有道理,又苦于没有证据,就让他们俩去守陵作为惩罚。” 高长卿反手握住他的袖子,泪流满面:“君侯!这两人留不得!留不得啊!有他们在,你的王位坐不稳的!乘这个机会,就将他们赐死吧!他显然是做贼心虚!” 姜扬骇了一跳。他虽然盛怒之时想将凶手碎尸万段,但毕竟两位公子是先君的子嗣,他不论如何都没有想过要除掉他们。 高长卿虚弱地哭泣:“君侯,这一次有我帮你挡一挡,下一次呢?下下次呢?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你的身边。我只能帮你把所有可能的威胁除掉。现在,姜歇、姜胜就该是你的心头大患啊!他们都是血统尊贵的人,生来就有继承王位的权力,可如今,唯一挡在他们面前的人就是你了,在他们眼里,你还是他们的兄弟么?你不是啊,当年他们意气飞扬之时,你只是为他们看守宫门的虎贲郎,你是一个飞来横祸啊!他们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国之大宝,就好比天下最美的女人,凡是个男人,都不会不被她所诱惑。即使这一次行刺的人不是他们,可是难保今后他们会不起贰心,你们之间不可能有所谓的手足之情,这是可以想见的。君侯应当先下手为强啊!” 高长卿哽咽道:“扬哥,我即使自己去死,也不想要为你服丧……” 姜扬一惊,伸手将他搂进怀里:“别这么说,别这么说,我们都不会死的……我答应你。”怀里的人渐渐止住了哭声,又陷入了沉睡,姜扬这一次心下澄明如水。他将高长卿放倒在床榻上,自己披上斗篷,点选了十几个好手上马,连夜赶往宿青山。姜胜正在草庐里替姜歇烘烤衣衫,听闻外头马蹄声响,便吓得魂不守舍。姜歇裹着破旧的毛毡呸了一声,打着膀子走了出去。姜扬勒着马在三丈远的地方来回踱步,用马鞭敲着长靴,盯着他思量。 “君侯晚来何事?”姜歇冷笑道。“是终于要对我们兄弟二人动手了么?” 姜胜从背后将他按倒,姜歇却不肯跪,姜胜只好跪在一旁磕头:“君侯!我与哥哥没有贰心!这次的事情不是我兄弟两人做的!请君侯明察,还我们一个清白!” 姜歇一脚踢在他屁股上:“给我站起来!” “姜歇!”姜胜大哭,“都什么时候了!少说两句吧!你逞一时之快,死不足惜,可你让行刺君侯的真凶逍遥法外,危害社稷,这罪名你可担待得起!” “君侯眼里,我两人可比真凶要命得多,君侯,你说是不是?”姜歇嗤笑,不服输地望着姜扬,“今夜月黑风高,我兄弟二人手无寸铁,正是君侯下手的好时机。况且王陵就在身后,列祖列宗都在睁眼看着我们呢,我两人一旦为鬼,也省了不少赶路的功夫,这就好到地下黄泉,告慰祖宗君侯的丰功伟绩!”他紧盯着姜扬,暗地里绷紧了肌肉,随着他的动作不停挪动,挡在姜胜面前。 突然姜扬拔出弓来。姜胜大叫一声,紧闭着眼睛躲在姜歇身后。就听到一声箭啸,箭簇笃得一声没进树干。姜歇冷冷瞪着眼睛,看姜扬收起弓箭。姜扬道:“为先君结庐守孝,这本便是你们应当做的事情。再敢踏出这支箭的距离,孤就不客气了。”说完,拨马便走,他身后的虎臣见状,也跟在他马后走了。 姜胜这才敢睁眼,喜极而泣。姜歇满头冷汗,一屁股坐在门前石阶上,眼里丝毫没有捡回一条命的欣喜。“姜扬迟早会杀了我们的。姜扬心软,可是他身边却有个狠得下心来的,否则他怎么不一早就动手呢?一定是高长卿借题发挥,这个贱人。”他喃喃着,一把抓住姜胜的手臂,“四弟!除了起兵,我们没有别的办法的!” 姜胜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是我们现在身处囹圄……” “我们的家臣加起来,可以一战,况且姜扬将虎臣都留在涑水河谷,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姜歇思忖一番,“我要见景荣。” “他怎么会来!他怎么会来呢!”姜胜坐在地上捶地。 姜歇按住他,“四弟,你且进门去,谁敲门都不要开。听到没有!” 姜胜实在吓破了胆。这个三哥,从小就胆气十足,旁人不敢做的事,他都有兴趣试一试,姜胜看他口衔短刀穿上单衣,哭着问他要做什么。姜歇说,“山下有专门养马的人家,我去偷一匹马,马上就回来!”说完便走了。姜胜拦不住他,赶紧阖上门插上木栓,胆战心惊地守着那火塘等了一夜,直到凌晨才微微有些睡意。刚眯了一会儿,外头就有人敲响了门扉。姜胜唬了一跳,听到姜歇在门外喊他四弟,才急忙开门迎了上前。“怎么样!” 姜歇冻得嘴唇青紫,面上却有喜色:“应当没有问题!景荣答应护送我们回国中!” “他怎么可能答应!”姜胜急得团团转,“这是死罪啊!死罪啊!” 姜歇大笑,神秘道:“因为我告诉他了一件他一直想要知道的事情。” 姜胜不解。 姜歇感慨,到这个时候,他也不予隐瞒:“是那张……据说是高文公亲手绘制的地图,我给了他半张。如果事成,我就会把另外半张交给他!” 姜胜大惊:“真、真有此事!” 姜歇叹了口气,“我也是偶尔得到。”搬过一张木墩,就与姜胜说了来龙去脉。 其后两天,宫里十分平静。高长卿身体渐渐好转,姜扬也渐渐恢复正常,只是经常久久搂着他的腰肢不说话。高长卿却也习惯了。这一次姜扬吓破了胆,他也晓得,默许了他亲昵的举动,算作对他的补偿。两人借病不出门,日日在殿中耳鬓厮磨。 51、第 51 章 但是这种安逸对高长卿来说始终像是镜花水月,他有强烈的预感,这平静下潜藏着某种深重的不安。姜扬这次行为乖谬,竟然独自带他回宫,让八百虎臣扣留陪同他前往涑水河谷狩猎的百官公卿,不捉拿到真凶,任何人不得出入。这种处置方法,闻所未闻,简直蠢得不能再蠢。而且,姜扬终究没能下手做掉姜歇与姜胜,在这个节骨眼上,高长卿很担心这会让朝廷背离姜扬,这简直让他寝食难安。高长卿对姜扬道:“刺客多是些强人,在一处犯案,就背负着长剑离开了,很多时候都没有办法把他们捉拿。我看这一次还是算了吧。你就假托已经处置,给众人一个台阶下,让他们回国中来。” 姜扬在这件事上格外地强硬:“他们伤了你,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不能让天下人以为,你是可以随意伤害的,而我什么都不会做。我要报仇,严厉地处罚真凶,杀鸡儆猴,这样,谁都不敢看轻你了。” 高高的竹窗上透过明亮的阳光,高长卿看着阳光中认真的姜扬,心脏猛然跳漏了一拍。他感到脸上烧得如此厉害:“我……我很感谢,只是现在虎臣不在宫中,你的安危没有办法保证,就让虎臣撤回来吧,这件事回头也可以慢慢查。” 姜扬坚决不同意。“再等几天,再等几天。有多少案子,回头慢慢查就再也查不出来了。”他十分顽固,连高长卿也劝不动他,到后来姜扬故意错开话题,两人用过晚膳就睡下了。 当晚,高长卿半夜醒来,看见窗子被火光染红,揉了揉眼睛。宫人推开宫门冲进来,“君侯!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公子歇带着人……逼宫,宫中毫无守备,现在已经被他们破了大政殿,往后宫来了!请君侯示下!” 高长卿赶紧推醒姜扬。姜扬看着殿中明炷,只觉得是大梦一场。高长卿又推了他一把,姜扬从恍惚中惊醒,跳起来就开始收拾东西,“我带你走!” 高长卿万万没有想到姜扬竟临阵脱逃:“君侯!” 姜扬早已打包了细软,从床头兰锜中抽出两把长剑扣在腰上,又不慌不忙地取用称手的匕首:“他们恐怕早有准备,我们还是先躲一躲,到了城外与虎臣回合,再作打算。” 高长卿湿了眼眶:“我们多不容易才能走到这里,难道就这样白白拱手让人么!”他转头问那宫人,“宫里还有多少可战之兵?他们有没有带攻城器械!后宫的宫门还能撑得几时?” 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后宫都是些手无寸铁的宫妇,即使加上宫人,可战之人也不足他们的三一!其他的……奴婢也不晓得!” “宫妃平日里养尊处优,如今国之将崩,君侯一死,她们也统统都要陪葬!如果不想死,就都怀揣匕首,赶上城墙!内命妇都是公卿世家的女儿,我不信姜歇敢杀尽她们!” 宫人领命而去。姜扬回身按住他的肩膀:“长卿!你大病一场,身体未愈,我怎么敢让你留在这里冒险!你快快跟我走密道出宫去!” “是因为我的缘故么……”高长卿又哭又笑,“古时候的天子即使身死,也要坐南朝北,以应有的威严死去。今日君侯身前还有金城汤池,手中还有百人之众,却要像鼠辈一般仓皇逃窜。而这都是因为我。我身体病重,成为了君侯的累赘,让你失去了勇气。这是我的错。我只有自刎谢罪。”高长卿大哭着,抽出床头的长剑就往脖子上抹。 姜扬哪里可以承受他再一次在眼前死去,劈手抓住剑锋,他握得如此之紧,以至于鲜血淌了满地。他跪在高长卿面前泪流满面:“是我错了……我一直把王位看做儿戏,行事乖谬,让你伤心。我这就去外头迎敌,请你在这里等我的好消息。” 高长卿哽咽:“请让我陪你一起去。今天若我们君臣不能相保,我还可以为你殉葬。” 姜扬摇头:“我、我还是没有办法因为我自己的愚蠢连累你。”他叫来宫人,“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带他走吧。”说着连盔甲都来不及穿,配着长剑匕首,挎着一挽铁胎弓,走进了通红的夜色中。高长卿大哭,却无论如何追不上他,跪倒在冰凉的龙榻上晕了过去。 待他醒来,外头还是一片血光。他听得见火焰燃烧的声音,却听不到喊杀声和兵戈声。他急忙爬起来,身侧的一个黑影搀扶住他:“高公子!” 高长卿只觉得胸口钝痛:“外面、外面怎么样了?” “已经没事了……”宫人喜上眉梢,“章甘领着燕氏家臣前来救驾,只百余人,就在宫墙下缠住了公子歇,后来燕将军领着虎臣从涑水河谷前来救驾,公子歇不敌,已经被拿下了!” “章、章甘……”高长卿晃了晃昏沉的脑袋,“他不是死了么?” 宫人“唉”了一声:“奴婢也不知啊!总之现下已经无事了!” 高长卿不禁向上天祷告,许下诺言明日就去庙里还愿。他此时也顾不得创□裂流血,跳下床就问宫人:“君侯在哪里?” “君侯在大政殿……高公子!高公子!君侯已经差人传话,让你好好在殿中休息!” “太后怎么说?” 宫人诶了一声。“正在赶去大政殿。” “哼,早干什么去了,这个狡猾的老妪。”高长卿披上斗篷。这种时候,他怎么可以休息?恐怕姜扬心一软,又要放虎归山。今天晚上,不看到姜歇、姜胜的颈血,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高长卿赶到大政殿时,姜扬正站在殿前,俯视着到处都是碎石和火堆的殿前广场。虎臣正在清扫战场,动作利落地把尸体丢上板车,遇上没有死绝的,便补上一刀。绝望的嘶吼声越来越少,乃至于寂绝,姜扬皱着的眉头却一直没有松开。姜歇被人押着跪倒在台阶下,他仍旧用那种鄙薄的眼神看着他。 “杀了他!”高长卿裹着斗篷踩着木屐走到他跟前,姜扬没有料到他回来,吃了一惊。高长卿像是怕冷一样,把手攥成拳头塞进他的掌心里,他的眼泪还没有干,头发蓬乱,十分狼狈。“杀了他吧……我求求你了。这样的事,我不想再看到。他们看不起你的,扬哥。你看,到现在他还不服输。” 姜扬握紧他的手,抖开斗篷将他裹进怀里。今夜的风格外寒冷。虎臣拿着水桶泼在地上,将血迹清洗干净。姜扬知道明天这里就会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是有些事情永远也不会变。 姜歇突然在阶下仰天大笑。姜扬问他:“你笑什么?” “我笑你蠢,姜扬。”姜歇吐了一口血沫子,“怎么,你的佞幸又开始吹枕头风了么?” “你说什么!” 姜歇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一败涂地,已是将死之身,又有什么不敢说的!只可惜君父的王位,竟然交到你这种人手里!你为政乖谬,偏听偏信,忠奸不辨,善恶不分!古话说美女破舌,美男破老,你享尽齐人之福,可总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落得这步田地!到时候,不知道我容国国祚还有几何?” “来人,塞住他的嘴!在大政殿上胡言乱语些什么!”高长卿裹着斗篷,用低哑的嗓音传唤虎臣。姜歇冷笑,“不用了!刑不上大夫,我贵为公侯之子,却被辱没,被污蔑,被肆意惩处。现在,还轮不到你这种人对我刀剑加身!”他说完,一把踢开押解他的人,从他手里抢过长剑。虎臣皆惊,姜扬却抬手,让他们统统不准动作。姜扬就站在台阶上冷冷地望着他。 姜歇错开他的目光,定定地凝视着高长卿,“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我诅咒你不得好死。”说完,手中用力,喷出一腔颈血,溅到他俩人脚下。 高长卿松了一口气。他拽着姜扬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苍白的皮肤上青筋爆出。姜扬仍旧皱着眉头。他听到背后的脚步声,一大批人慌慌张张地往大政殿来。凡是臣子上殿,必然是正容款步,禁止喧哗,因此,他已经猜到来人是谁。果不其然,随后他就听到拐杖咣当掉在地上的声音。那根拐杖咕噜噜沿着台阶滚下去,正落在姜歇的头颅旁。 齐太后见到满庭的鲜血,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下子歪倒在地上:“阿歇!阿歇!” 姜扬也不看她:“公子歇引兵逼宫,自知罪孽深重,已经自裁伏法了。” 齐太后哭诉:“君侯!阿歇他虽然脾气火爆,但万万没有以下犯上的心思。自君侯登基以来,他一直慎言谨行,侍奉君侯像是侍奉兄长一样礼敬!这其中必定有猫腻!这次是有人逼他的!逼他的啊!”齐太后扶着人站起来,老泪纵横地指着高长卿,“就是他!就是他!他魅惑君侯,肆意栽赃!因为行刺之事借题发挥,污蔑我的孙儿!” 作者有话要说:是他!是这个风骚的小娘炮! 52、第 52 章 “这……”姜扬百口莫辩。 “若不是君侯将这个佞幸看得太重,又怎么会做出这样荒诞不经的事情来,让王室蒙羞啊!”有人为太后捡来拐杖,齐太后用力杵着拐杖,颤抖着指着高长卿,“就是因为他流了几滴血,在枕旁说了几句软话,就得以挑拨君侯与手足自相残杀,有这样的妖孽,实在是容国的不幸!君侯,阿歇已经死了,但凡君侯还有几分对先君的礼敬,今日就让他为我孙儿陪葬!” 高长卿大惊失色,连连退后两步。姜扬面色雪白:“太后!这是什么道理啊太后!长卿为了救孤的命,差点性命不保;姜歇起兵造反,差点要了孤的项上人头!太后却让长卿为姜歇陪葬!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齐太后道:“君侯心慈手软,哀家知道,哀家认识的君侯是个正直仁慈的好儿郎,假以时日尽心雕琢,可以担起贵有一国的重担!但是今日君侯被这宵小蒙蔽,逼得阿歇造反,还以为是他是忠君之臣,其实这一切都因这个奸猾小人而起!他救君侯性命,也是为了乘机获取君侯的信任,进而把持朝政,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君臣之谊!君侯还请擦亮眼睛,看清他的真面目!” 姜扬哪里听得进去,反而怒不可遏:“若是太后再这样肆意中伤孤的爱卿,孤就不客气了!” 齐太后亦是大动肝火。她历经三朝,一世荣华,丈夫与儿子都礼让她三分,因此从来不曾被人这样冲撞。今日却因为权柄交在一个与她毫无干系的外人手里,而晚景凄凉。她不禁愤怒地敲着拐杖:“君侯要对我这个老太婆做什么,啊?我现在是个老寡妇,丈夫去了,儿子也去了,只剩下几个孙儿可以说说体己话,却都被这个奸小迫害至死,要想讨回一个公道,却不能!那君侯不如将我这个老太婆也赐死吧!”说着,泪流满面,“美女破舌,美男破老,就是说现在这个事情吧!今日君侯不赐死他,不能让朝廷信服!” 姜扬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长卿陪他一路走来,他怎么可能对他下手,将他赐死!但是不这样做,太后又不肯罢休。齐后曾两度垂帘听政,在朝中也颇有影响,更是齐侯的姑奶奶。现在他正式登基方才半月,难道就要与太后决裂,落下一个不肖的骂名么? 这时候,高妍裹着披风从殿外走来,惊动了众人。她昂着头脱掉了自己的罩衣,用匕首挑开束腰,露出雪白柔软的腰肢。她指着自己的肚腹道:“再过七个月,这里,就要诞生君侯的嫡长子,容国的太子。齐太后是要告诉自己的重孙子,告诉未来的君王,是他的君父亲手赐死了他的舅舅么!这恐怕会让他一辈子都不明白什么是手足之情,君臣之谊吧!这才是让王室蒙羞!” 众人皆惊。 “无论起因如何,姜歇起兵逼宫,是我们都亲眼看到的,按照律例,死罪难逃!如今太后觉得是我弟弟逼他的,要让他为姜歇陪葬,此事口说无凭,又如何能让朝廷信服!” 太后气得浑身发抖。 “我容国素来以孝道垂范天下,君侯自然不想忤逆太后。但是平白无故杀死拥立他的重臣,也是君侯心中不希望的,君侯两面犯难,理应取一个折中。太后以为长卿扰乱朝纲,那就把他逐出朝廷,不许他再进宫面圣!我保证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求太后饶他一命!” 太后闭眼。殿前广场陷入了难耐的沉默。 “高子玉心性刻毒,哀家不能留这种人在君侯身边。君侯可否答应哀家,永世不得与他再见。若是这样,哀家不追究。”齐太后终于做了决定,盯着高长卿冷冷道。高长卿咬着牙,眼圈却忍不住泛红。良久,他听到姜扬说,好。 “还有一件事,哀家想要君侯一个保证。姜歇谋反,但姜胜并没有参与,君侯不可以再迫害他,还应当还他一个清白,让他官复原职,从宿青山搬回国中来住。” 姜扬毫不犹豫地轻声说:“好。”对他来说,再艰难的决定都已经做下,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又何必计较。 “那就这样罢。”齐太后挥了挥手,“高子玉,今夜你就出宫去,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高长卿几乎站立不稳,只怔怔地望着姜扬的脸。高妍扫了他两人一眼,裹上披风回后宫休息去了。经此一役,恐怕她日后在宫中的生活,会艰难很多。她已经没有心力去管她丈夫和她弟弟的闲事。 殿前广场已经彻底打扫干净了。虎臣无声无息地告退,隐入大大小小的甬道中。对于他们来说,新的一天马上就要到来,他们有自己的例行公事:排查火患,站岗巡逻,一大早还要跑操训练。但是对于此时的高长卿来说,他总觉得他的一世已经在这个晚上过完了。他久久地看着姜扬硬挺的眉眼,既不敢眨眼,也不敢说话,他怕他一动就要掉下泪来。他是这么的狼狈,可是在晨曦中,姜扬还是跟他初见的时候一样英俊。他现在是容国的国君,富贵不同往日。但是从今往后他身边再也没有他的位置了。 “走吧。我送你上车。”姜扬哽咽着说。他揽过高长卿,亵衣底下的身体冰冷,消瘦,柔软。高长卿轻声地哭。姜扬发觉他轻了许多,抱起来轻飘飘的,似乎一放手就再也抓不住了,这让他心如刀绞。他们一起走到殿前广场上。有宫人通知御子柴赶来一辆车接高长卿回家。他既然被逐出宫廷,就解除了一切官职,朝廷配给他的轺车与仆从都要收回。 姜扬将他扶坐上车,高长卿面色苍白地拉着他的手腕发抖,那种脆弱让他胸中满溢着潮水一样的温柔。他长久地亲吻着他的额头、眼睛,吮去他怎么流都流不干的眼泪,将他的鬓发别到耳后。 “不要丢下我……”高长卿像个孩子一样埋在他的肩头,因为太委屈而不敢大声哭泣。姜扬静静地抱着他,他的身体像丝缎一样微凉又柔软,他还能听到倔强的心跳,闻到他带着幽香的呼吸。姜扬按住他的脖颈,让他紧紧贴在自己的怀里,每一寸曲线都如此贴合,这种温暖的默契使谁都不舍得先放手。可是时间终究会过去。 “我会去看你的。”姜扬一如既往地温柔地看着他。即使在人群中,姜扬也总能用这种目光锁定他,仿佛眼里只看得到他一个人。高长卿不止一次觉得他的眼睛很美,但是一想到从今往后他就要失去这种目光,这种目光会被姜扬收回、送给别人,他就不愿意放手。 “不要丢下我……”他终于忍不住哭着祈求姜扬。 姜扬失神。他根本没有办法冷静地面对静静流泪的高长卿,不受控制又不顾一切地将他按倒在车座上,高长卿一愣,彼此的呼吸纠缠着,眼睁睁看姜扬吻上了他的唇。 那滋味因为绝望而变得格外甜美。姜扬的味道,没有记忆中那么可怕了,大约是他们度过了长久的时光,他早已习惯了这个人的味道。被侵犯的那个晚上,他已经记不太清,但是似乎跟眼前的人不一样。他那么热烈,真挚,让他感到温暖,舒适,高长卿忍不住用同样激烈的方式回应他,拼命搂住他的身体不让他离开。 姜扬被他的主动点燃。他剥开他的亵衣,大手在丝缎一样光滑冰冷的身体上游走,让他升温,喘息,像是淑女一样在他身下颤抖。姜扬在黑暗中用力吻他,咬他,占有一样留下自己的印记,“让我看你……” 亵衣落在地上。姜扬的手指修长,有力,被那双手疯狂地爱抚着,高长卿只能仰着头,微弱地呻吟。因为情热,他有些混沌,他不止一次摸上身上人的脸,想要确定他是姜扬。姜扬感觉到他的不安,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欲望,跪在座下吻了他的手心,然后顺着手腕、手臂,吻到他的肩头。他重新温柔地与他亲吻。“我会想办法让你回来……” 御子柴吹了声呼哨敲敲车厢,“天亮了天亮了。” 高长卿捧着他的脸,与他紧贴着额头:“不要忘记我。我等你。” 姜扬最后吻了他的伤口,帮他系上衣服,温柔而坚定地看了他一眼,下车走了。高长卿目送着他离开,虚脱一样靠在车厢上,原本烧成一片的身体渐渐冷却,只留下星星点点的火,那是姜扬的嘴唇深吻过的地方。他觉得冷,脑海中也一片空白。御子柴吁得一声,扬起马鞭,马车辚辚离开了宫门。 这一夜的拂晓,真姬如往常一般靠在汲香室的大门边,静静抽着烟杆。她形容放荡,衣袍大敞,像是刚从哪个男人的床上下来的。门房老伯早起烧水,见到她不由得笑道:“真姬,今日起得好早啊——还是还没睡?” 真姬醉醺醺地叼着烟杆笑起来。她遥望着宫门,啧啧两声,答非所问:“明天该是个好天儿。” 53、第 53 章 回到家中,高长卿就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一回事?” 御子柴看着满室狼藉:“鸟!不知道诶。我刚从猎场赶来的,前几天不在家中。” 高长卿在院中走了一圈。家中的厅堂都统统被扫荡,箱箧被推倒,纸笔竹简摔了一地。高长卿裹着毛毡叫御子柴清点一下有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御子柴大大咧咧翻检一番,“鸟,看个啥呀,家里本来就没钱。” “这是做什么?”高长卿皱着眉头,“谁干得这混账事?难道是太后?” “鸟,”御子柴叹了口气,“寡妇最可怕了!抓着个男人就不放啊!不管什么年纪都一个德性!” 高长卿头痛。他吹了大半夜的冷风,心情又十分低落,身体不适,好像还有些发烧。既然没有落脚的地方,他也就懒得管了,让御子柴去找一家临近的客舍,打算在里头先住到病愈为止。他的伤口崩裂,若是不好好看顾,可会落下病根。御子柴领命而去,他就裹着毛毡,形容委顿地坐在门槛上等他。 御子柴前脚刚走,卫阖倒是坐着轺车来了。他见高长卿这个样子,竟然叼着烟杆哈哈大笑,“倒像是一条被人遗弃的小犬。” 高长卿与他对嘴的力气都没有,只把自己裹得更紧一些。 卫阖跳下车来,咦了一声:“这里是怎么回事?谁干的?” 高长卿嘀咕要你管。 卫阖一掀袍摆,也不怕难看,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眯缝着眼睛看门前人来人往,“昨晚的事情,我也都晓得了。现在准备怎么办呢?” 高长卿不言不语。 卫阖摸摸他的脑袋,“你这孩子。”被高长卿毫不留情地打开。卫阖闷笑,“我是想,高公子这样的才子赋闲在家,诚是我国之不幸,可惜,可惜啊。” “你高兴了?”高长卿倚着门柱斜眼看他。 卫阖拿烟杆一拍手心,“高兴得不得了呢。” 高长卿想不到卫阖这样看上去没心没肺的人都要来落井下石,心下愤懑。不想他坏笑着继续说道:“这样,高公子就没得挑拣,可以赏光来我门下做事了。” 高长卿一愣:“什么?” 卫阖笑眯眯:“我既是丞相,自然可以自辟僚属。你若是不嫌弃,可以来相府做事,反正不论如何,都是为君侯效力,我给你的薪酬还能高一些。作册内史这种活,不干就不干了,成日抄书,俸禄还养不活几个小情儿。”卫阖看他明明欣喜,却强装作不感兴趣,像只被宠坏了小猫儿似的,心底暗笑,“何况你需要养伤,住在这里,都没个照应。若是住过来,为师还能照顾照顾你。” “你想让我做什么?” 卫阖考虑了一下,爽朗道,“你是我的学生,我总不会亏待你。你自己挑吧。” 高长卿挪着屁股,再也说不出挤兑他的话来。卫阖看他一脸做错事的神情,哈哈大笑,“那么,我要去上朝了,高公子收拾收拾,就来相府上任吧。” 高长卿等到他已经走远了,才羞道:“……谢、谢谢你。” 想不到卫阖回过头来啧啧两声:“臭小子。” 高长卿随便捡了件能穿的衣服披上,跟御子柴一道去往往相府。相府本是高家旧宅。高长卿睹物思人,哭得肝肠寸断,没等卫阖下朝就晕了过去。卫阖回来后将他小时候的房间让给他,高长卿发觉此间的摆设也好,装饰也好,一切都跟十年前离家之前一样,不由得很是感动,对卫阖也难得和颜悦色起来。卫阖还时常能带来宫中的消息。“拜某人所赐,某人最近很用功啊。我上完朝还得坐一下午给他上课,都没有时间玩乐了。” “是么?”高长卿欣喜,“总算肯用点心了。大约是王位来得太过容易,一直都漫不经心,贪玩得紧。我姐姐怎么样?” 卫阖脸色一沉,“我怎么知道。” 高长卿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脸色一变,有些惊诧地看着卫阖。“我记得很多年前,我阿姊及笄的时候,你托我送过……” 卫阖赶忙摆手:“不提!不提!陈年旧事,提他作甚!” 高长卿哼了一声,眼神一轮,“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当。我阿姊虽然拒绝了你,但好歹也为你惋惜了一把。” “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卫阖突然促狭地朝他笑起来,“现在朝廷中疯言疯语很多啊,高公子。就这样背上佞幸的名头,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高长卿如鲠在喉:“都怪太后,她想到哪里去啦。我与君侯才不是那种关系。当年国中不还传疯了,说你是先君的男宠么?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何必当真。” 卫阖嗤笑:“我堂堂八尺男儿,还男宠……谁宠谁啊?我若是好南风,那也是在上头的那个。”高长卿不知为何毛骨悚然。卫阖看他突然吓白了的脸,先是不解,随即哈哈大笑。他挑着烟杆指指高长卿,“出息!也就躺平了给人压的份!”高长卿恼他不已,可惜手边没有称手的家伙。他小时候就觉得卫阖这张嘴十分犯贱,吵不过他就跳脚,暗地里抓着小弓射他。卫阖明明背着身,射出去的小箭却被他大袖一卷就卷没了,高长卿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他背后长眼。这时候卫阖起身走出屋外,高长卿望着他的背影,当年的白衣少年现下也有点老态,心中不由得生起一番世事不由人的惆怅。 “不说了不说了。围在一起谈风月,传出去让人耻笑。”卫阖背着手,“你且好好休养,不要想旁的事,病好了寻点事做。” 高长卿轻声应了他一声,就这样在卫阖府上住下。高栾不知道在哪里得来的消息,当晚就背着个小包袱摸了过来,扑进他怀里哇哇大哭,就差吵着要喝奶。卫阖把他提溜去隔壁屋子,“再养一只也不多。” “诶!这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么!”高栾兴奋得不得了,把花架上的精致装饰品统统拿下来仔细端详,然后往口袋里装。卫阖狠狠敲了他两个大包。“就不像个少爷!” 高栾哭诉:“本来就不是嘛!我跟着楚巫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住了差不多十年,都快变成个野人啦!”说着搀着卫阖的胳膊给他讲了一夜故事。高长卿斟酌再三,发觉让高栾跟着燕白鹿怎么都不如跟着卫阖,于是告诫他,让他以后好好收收心,留在卫阖身边读书,就不要再和燕白鹿来往。 “他太粗鲁了。你成日与他厮混,哪里有个好端端的模样。” 高栾心想,你是不知道与他玩耍有多舒服!不过大概姐夫也不错就是了。他知道哥哥这个人在门第上十分顽固,也不着急劝他,第二天就去寻燕白鹿商量。高栾拉着他的手泪汪汪的:“现在我住在卫叔叔家里啦,我哥哥不许我见你!” “怎么能这样!”燕白鹿义愤填膺,单手握拳,“怪不得都说他是个贱人!” 高栾白他一眼,哄孩子似地摇了摇他的手:“他现在也不用去上朝了,成天睡在床上养病,看我看得可紧!今天我还是偷偷跑出来的呢!总之你想个办法嘛!让他觉得你有用,可靠,说不定还会同意我出去做事,跟你一道做虎臣!” 燕白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就你这样的做虎臣,君侯早被杀个十回八回了。”话虽这样说,他还当真想了想,嗯了半天,从怀里取出一条剑穗交给他,“这个东西是后来我在宿青山的草庐里捡到的。这是景成剑上的配饰,我晓得。” 高栾接过来翻看:“他刚刚被提拔为虎贲中郎将,姜歇、姜胜的押解就交给他去办,他去过宿青山很正常啊。” 燕白鹿摇摇头,“他官这么大,哪会一直看守在那边,一押到就回来了,之后就待在涑水河谷那里捉拿刺客。宿青山那里,头一晚上是我执勤,公子歇跑了,我把他捉回来之后,君侯就过来看了他们一次,领着我们走了,只留下守陵的人。之后不过过了两天,公子歇竟然就造反了,你不觉得奇怪么?荒山野岭的,他又没马,怎么跑回来的?偏生他跑了都还没人知道,这太奇怪了。” 高栾惊异地抬手敲敲他的脑袋。燕白鹿一歪头,没好气地喂了一声:“干嘛!” 高栾简直要喜极而泣了:“小鹿!我一直以为你里头是空的!” 燕白鹿打开他的手,买了一碗绿豆粥,跟他坐在街边舀着吃,“我跟你说,前几天下过雨,宿青山那草庐旁边乱七八糟,如果那剑穗早就掉了,那肯定脏兮兮的不能看了,你看它还干干净净的。我估计,景成有可能回去过一趟,护送姜歇回城。因为他的缘故,那两天里就没有人敢吱声了。” “管他是不是这样呢,无所谓。”高栾把剑穗握在手里,笑眯眯的,“我这下可明白了。就跟行刺一样,其实谁都不在乎那个真凶,大家都在借题发挥嘛。有这个在手上,我哥哥一定能逼死景家啦,让他们把我家的地吐出来。” 燕白鹿喝完自己的盯着他的:“真是的……你们一家人,真是吓也吓死啦。我伯伯正打算把城外的两块地还给你们呐,你们不要欺负我们。” 高栾唉了一声:“是你们先欺负我们啦!” “才不是呢!我听说是高文公自己嘱托我伯伯看顾的,等你们长大再还给你们——我再给你买一碗,你不要弄我们。” 高栾呸了他一声:“死胚!买了还不是你喝!”说完就沾了绿豆粥刮到他脸上。燕白鹿追着咬他的手指,咬到之后□的吮吸着。两个人的眼神都一下气变得下□肆,一打眼风,就堂而皇之走进背后的客栈,要了间上房胡搞起到天黑。 54、第 54 章 高栾把剑穗交给高长卿的时候,他冷哼了一声,“想也知道。他们究竟是有多恨我扬哥?可惜啊,姜歇也是烂泥扶不上墙。” 高栾腰有点软,软塌塌地扑在他身上,“哥哥打算怎么做呢?” 高长卿按着胸口咳嗽两声,“先给他们快活几天。”他告诫高栾现在不比在家中,说话做事都要小心。高栾看他居然翻身就要睡觉,磨蹭他两下,“哥哥,这个是小鹿给我的!”说完眨巴着大眼睛,天真无暇地望着他。 高长卿啧了一声:“不是让你不要跟他走得太近么。” 高栾急得直跳脚啊,终于不管不顾地哭闹起来:“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他是燕家人,又在虎贲任职,姐夫也看中他,虽然举止粗野,可不能算是下等人了!我又喜欢跟他玩耍,哥哥为什么不许啊!” 高长卿脸一红:“你还小,不懂。我见他看你的时候居心叵测,所以让你小心。” “那是什么呀!我跟小鹿,就像是哥哥与姐夫那样情深义重的好兄弟!” 高长卿吓得当即勒令他以后不准再与他见面了。卫阖从此就又多了一桩心烦的事,高栾住的西厢院墙外,老有个臭小子学猫叫,丢石头进来喊他出去玩耍。卫阖被他砸了三五回,终于忍不住替高栾向高长卿求情,“小孩子,你管他做什么!”高栾以卫叔叔为最大,扑上去亲他一脸口水,立即就撒颠跑得没影了。 高长卿知道卫阖说得也对,但是高栾把他和燕白鹿,与自己和姜扬作比,他头一个念头就是:“糟糕!不好!”现在想来却是有点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他不得不承认不对他与姜扬,是和寻常好兄弟不太一样的。他想起他们最后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起那种无处不在的温存,想起那种即使在一起都还觉得痛心的缠绵悱恻,不由得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他离宫的时候,他们无比自然地拥吻,爱抚,他甚至对姜扬逾矩的举止没有反抗,任单薄的亵衣在他掌下滑落,将身体整个暴露在他眼前……高长卿面红耳赤,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明明同为男子,却对着他张开双腿,迫切地将□展露在他眼前,任他抚摸,吻弄……可是他想起与姜扬那一夜交合的疼痛,又不由得摇摇头,他不想那样。他也不想姜扬承受同样的疼痛。他不想他们俩人……真得走到那一步。他和姜扬,在外头怎么好,这都无所谓,他们都是一家之长,回到家里各有各的妻室,责任,因此这份莫名其妙的情愫才会因为距离、平等产生美好、轻松的遐想。但是一旦他们真的走到这一步,他成为姜扬的附属,失去他生来就享有的自由与独立,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高长卿叹了口气,他只能把那一晚忘掉。 他听到烟杆滚落的声音。抬起头,望见卫阖一脸受了惊吓的神情。卫阖嘴角抽搐地问他:“怎么突然就面红心跳地发起情来?” 高长卿红着脸淬他一口,拢着自己的领口别过头去。卫阖拣烟杆的动作一顿:“这么一看,你还真不会是姜扬的男宠吧……”见他又要恼,卫阖匆匆把一卷竹简塞他怀里,就逃走了。 高长卿不解,摊开一看,当今泪流满面。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完,将竹简捧在怀里,仿佛感受到了那个人的温度。 第二天卫阖上朝去,就多了一件事情要秘密向君侯启奏。这就一发不可收拾。卫阖望着越来越重越来越多的竹简,简直都要绝望了,为什么他堂堂丞相,要做这种跑腿事啊!姜扬和高长卿每天都对卫阖翘首以盼,姜扬更是每天催着他早点来上朝。 终于有一天,君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不好好听政,居然在案桌底下看情书的行径被当众揭发了,几乎是抓了个现行,御史中行氏当即把高长卿写给姜扬的书信当堂朗读,但不幸文字典雅,含蓄内敛,有高文公传世的遗风,优美得无可指摘,于是便把矛头转向了姜扬,把他骂得是狗血淋头,带头甩袖便走。不少公卿不堪其辱,也跟着他走了。朝廷刹那间空了一半。当天,姜扬就硬着头皮坐着格车,出宫一家一家鞠躬道歉追悔莫及,这被唤作“留骥”。姜扬也有点狡猾,到御史家中,还抱着琴唱了一首歌,赞扬他的风骨。御史念他认错认得快,情真意切,还把这个作为他德性高贵的例子写进起居注里。 到了晚上,姜扬实在忍耐不住,敲开了相府大门。被人引着路过前院的时候,他发觉卫阖正坐在一块古朴的湖石上调琴,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且歌且吟,意态风流。姜扬匆匆朝他一拱手:“卫相!孤特意来看望你!” 卫阖不吃他这一套,头也不抬地一指里头:“倒数第二个房间。” 姜扬再度拱手:“谢卫相!”兴冲冲就跑了。卫阖权当做没有看见,继续且歌且吟,不亦乐乎。 当时天色已晚,高长卿正准备下床沐浴,见到门口突然站了个人,还以为卫阖派来服侍他的仆人。他淡淡道:“水就放在那里吧。”说完那人一动不动,这才觉察到一丝不对劲。他猛地转身,难以置信地颤动着嘴唇:“……扬哥?” 他一声叫唤,姜扬便什么都顾不上了,冲过来将他搂进怀里,嘴唇轻轻印在他的眉心脸侧。那种感觉又重新在高长卿身上苏醒,他控制不住地抱住姜扬宽阔的脊背,与他长久地耳鬓厮磨。他们在漆黑的房间里紧紧相拥,倾听着彼此的心跳与呼吸,谁都没有说话。似乎只有黑暗能包容他们彼此间疯狂的需索。 过了一刻钟,两人才平静下来。高长卿点上了灯,看着他眼里含笑。姜扬却一脸负气,坐上榻就霸道地把他拉回来抱在怀里,高长卿终于有些尴尬,撑住他的肩膀想将他推开:“别这样……” “长卿,我太想你了。”姜扬把脸埋在他怀里,“我想你想得都快要死掉了。我一刻都不想与你分开。我很多次都想,要不我把王位让给姜胜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带着你走。” 高长卿搂着疲惫的男人,玩弄着他的发髻:“别这样说。你才是真命天子,做什么让给旁人。” 姜扬闷闷地抱了他一会儿,将他拉进怀里,解开他亵衣上的腰带。高长卿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让我看一看你的伤。”姜扬将他的衣服扒到手肘,又解开他的绷带。当伤口□出来的时候,他忍不住用手指沿着结痂的纹路细细摸索。他叹了口气,低头在他伤口上烙下一个吻,“你在这里还好么?” “卫相还能不给我吃穿么?”高长卿笑他。 “我就不放心他照顾你。卫相日理万机,事务众多,疏漏了你,也是想得到的。”姜扬蹲下身,揽住他的膝弯将他抱到床上,然后握住了他冰凉的双足,“你看,下床都不穿鞋履,冻着了怎么办?” 高长卿打趣他:“君侯面前,我怎么敢穿鞋袜。” 姜扬握着他的左脚,伸出手指一个一个戳着他圆润洁白的脚趾,然后藏进自己怀里:“什么破规矩,每次见我都赤脚,早就觉得你好冷了。来,我给你捂一捂。”高长卿听话地躺下,脚蹬着他结实的肚子。“你怎么样啊?太后可有为难你。” 姜扬委顿地摇摇头。“就是我可想你了。太医都说我得相思病了。” 高长卿唉唉了两声:“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啊。” 姜扬耷拉了眉毛:“连你都没有办法了么!难道你我真的一辈子都要这么……这么躲躲闪闪的!你剩我一个人在宫里,我不要!” “倒也有办法。”高长卿试探他,“等太后一闭眼……” 姜扬顾自烦恼:“她老人家看上去身体好得很,说不定比我的命都长!” 高长卿怨恨他不开窍。姜扬见他脸色不善,终于反应过来,笑着挠了挠他的下巴:“还没有吃够苦头么?要吸取教训啊。” 高长卿知道他纯善,也不再逼他:“别尽说这些不开心的。朝中这两天有什么大事?”问完自己也笑了。旁人费尽心机讨好的人,就坐在脚后替自己捂暖。旁人费尽心机想要刺探的消息,他直接问君侯就晓得了。这种高高在上省力省事的感觉让他欣喜。 “焦头烂额,事全部都赶在一块了。”姜扬说得虽然是抱怨的话,脸上却少有的认真,看来卫阖说他开始上心,此言非虚。“北方涝,南方旱,还闹蝗灾,今年收成可能不会太好。我打算问齐国人买树梢……” 买树梢是一种行话。在春天,粮食还在田地里的时候就问卖方以当时的价格买下,到了秋天直接问他要粮食。这是一种赌局,也许秋天大丰收,那这种买树梢就亏本了。“可。齐国政局不稳,公室私室各有攻讦,到了秋天粮食价格必定飞涨。现在买下,是正确的。” 姜扬拿来竹简与猪鬃笔,规规矩矩盘腿坐着记下他的话。高长卿道:“卫相治国应该没有什么缺漏,这个你尽管放心。只是人事调动,你要自己掂量。” 55、第 55 章 “我刚提拔景成做虎贲中郎将,田猎就遭遇了刺客,甚至还被别人逼宫,我想治他个办事不利。章甘在危急关头护驾有功,应该让他官复原职。” 高长卿怪道:“章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我都亲眼看到他剖腹自杀,怎么那天晚上又领着燕氏私兵前来护驾呢?” 姜扬笑:“我私下里召见过他。当时燕平燕将军将他救下,让他在家中修养了好一阵,但是章甘畏罪,一直不肯前来宫中见我。直到那天姜歇起兵,他见势不对,派快马通知了还在涑水河谷的燕将军,又带兵与姜歇颤斗。事情就是这样。他现在身体也痊愈了,我见他武艺不凡,可以胜任这个职务。” 高长卿也对他有点好奇,偷偷凑过去与姜扬耳语:“这章甘貌美近妖,到底是男,是女,还是阉人?” 姜扬失笑:“想不到你也有这兴致。他可跟我们一样,是个很有担当的好儿郎。我本来打算给他说一门亲事,他却因为怀念妻子,推辞了。他妻子难产而死,孩子也没有保住,他至今难以释怀。” 高长卿思忖,无妻无室,难以把持。遂问他:“那么新组筹的金吾卫,你打算交给谁呢?” “自然是燕将军。”姜扬直言不讳。 这就有点犯了高长卿的忌讳。燕平是燕家的家主,这章甘又是燕平的人,这么一来等于将戍卫国都、宫廷的兵力全部交给燕家,实在太危险了。景成现在领着虎卫,高长卿绝对是不放心的,或者说他本来将这个人推上这个位置,就巴不得他出点事好掉下来,所以说章甘上位这个人情,他还是要卖给姜扬的。章甘一上,燕平最好碰都不要碰那点兵权,那么,剩下有谁有这个资历、能力,可以说动姜扬替代掉燕平,将金吾卫交到他手里?一时半刻,高长卿想到的人,都还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看着姜扬期待的脸,突然灵机一动,“我以为,让燕将军这样的宿将在国中统领金吾卫,有些不妥。” “哦?”姜扬虚心地让他讲下去。 “燕将军年轻时候,屡有攻城野地之大攻,威名远播六国之中,现在你让他困守一城,做些治理河道、维护治安的营生,你觉得合适么?燕将军会甘心成日抓混混么?” 姜扬一思忖:“倒也有点道理呢。” “燕将军是少有的、有远见卓识的将领,你问他该怎么攻打一国,那么他是合适的人选。你给他一伙农人,让他将他们训练成金吾卫,这太委屈他啦。像他这种懂得运筹帷幄将领,还是适合在朝堂上谋划建议军国大事。” 姜扬心悦诚服:“是呢,老将军恐怕做这些事,会很无趣吧。那么长卿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呢?” “训兵之事,计在长久,只要为人踏实勤奋,熟悉军营事务,每天早上带着他们操练,也就可以了。而守卫国都最最重要的,就是忠心。你不妨从自己熟悉的朋友当中,选一个能力出众的年轻军官培养,我不在你的身边,你应当多扶植自己的人,慢慢积累自己的班底,这样我才可以放心一些。” 在高长卿身边,姜扬总能体会到这样柔情似水的慰藉,他忍不住揽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你的意思是……彭蠡?” 高长卿趴在他的膝盖上,玩弄着他纤长的手指:“你自己说的。” 姜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说话更是悄声。他把高长卿的鬓发拨到耳后:“那……我替他谢谢嫂子。” “你说什么啊!”高长卿作势要打他了。两个人打闹着打闹着就滚在了一起。有一瞬间他们都停了下来,静静地描摹着对方的眉眼。高长卿错开他炙热的目光,红着脸将下巴抵在他的胸膛,“今晚你得回去。” 姜扬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别胡闹了。”高长卿抚摸着他的手臂,“再被太后知道,她就不止要把我赶出宫那么简单,说不定还要赐下鸩酒……对了,姜胜,你怎么处置他的?” 高长卿说到姜家几个兄弟,一骨碌爬了起来。姜扬不满地重新把他拉抱回来,鼻尖对着鼻尖,“太后让他做平准令。我允了。” 高长卿头脑里嗡得一声:“平……平准令!你怎么可以那么轻易地答应!” 平准令平调国中各封地的物资价格,贵则卖之,贱则买之,贵贱相继归于国中,维持物价。这个官职最大的好处在于,行动不受限,四处调查,可以在国中畅通无阻。高长卿知道这是太后要把姜胜送出城去:“狼子野心!狼子野心!你一送他出城,他就会纠集各地人马,起兵反你!你赏他一个什么官不好,竟然让他溜出你的眼皮底子!” 姜扬也坐起来:“有这么严重么?其实事情往好里想,也是送走了一尊瘟神,他从外而来我还好有个准备,老是在我眼皮底子下闹,像他两个哥哥一样,倒是防不胜防。我看那姜胜,并不像他两个哥哥那般勇猛,反倒是个很胆怯的人。我与他说话,他都吓得发抖。” 高长卿着急,慌不择语:“知人知面不知心!姓姜的都一个德性,看上去活像个人样,内里一肚子黑水!” 姜扬无辜,看着他生气的样子不由得大笑起来,从后头抱住他,凑上去一下一下吻他的侧脸:“我什么时候坑过你,啊?诏书倒还压在我那儿,你不要激动。我这就与太后去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弄弄死算了!”高长卿不胜其烦,嫌弃地瞟他一眼,“就是这么拖拖拖,拖出无数事端来!如果当初你能听我的话,除掉姜开那一天回宫也顺道解决了那姜歇姜胜,哪里还会有这场飞来横祸!” 姜扬看他发飙的时候又是斜眼又是皱眉,被嫌弃得浑身都舒坦了,狠狠亲了他一下,“长卿真可爱。你还是快点吸取这次的教训吧,我不想我的宫廷里腥风血雨的。等太后高兴的时候,我为你求个饶,也好过我们像这样被活活拆散。” 卫阖在外头拿烟杆敲敲门,“真是如胶似漆啊,还活活拆散……几天没见,你们到底是有多怨,啊?” 两个人都不防隔墙有耳,唬了一跳。姜扬大窘,红着脸拉着高长卿的手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卫阖侧身给他让出道来,他还一个踉跄绊在门槛上。看着这样子的君侯,相国大人不由得恨铁不成钢地嘶了一声。 高长卿抱着锦被坐在床上,面红耳赤:“你在外面听了多久?!” 卫阖勾着绣礅拖过来坐下,给自己和高长卿各斟了一杯茶,“怎么君侯来幸,你连杯茶水都不伺候?”高长卿不肯吃茶,卫阖调戏道,“死作了这么久,口不渴么?我看你哭的嗓子都快干了,也亏得君侯宠爱你。” 高长卿恼怒:“我不是他的男宠!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 卫阖摇摇头。 高长卿捡起玉枕就砸他。卫阖笑得直不起腰:“恼羞成怒就是说你这种人吧!你个小子,这么大年纪了,跟小时候一样沉不住气。” “你到底有什么事!”高长卿咬牙切齿,“你不是很忙的么!老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闲的么!” “倒也没有什么旁的事,只是这国中有一个姓姜的,也就够了,其他人你留着,也是徒增烦恼,不如放他一马,让他走吧。” 高长卿收敛了羞怒的神色,淡漠地看着他。“让姜胜做平准令,原来是你的意思?” 卫阖一呻,“君侯拜我为相国,是要我来治国的。你们成天打打杀杀勾心斗角,妨碍我执政,好,我遂你们的意,把他送走。你为何又不答应?” 高长卿冷笑:“因为我怀疑你对君侯的忠心。我也怀疑公子胜对君侯的忠心。恐怕你们都没有那种东西吧?卫阖,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我说得很清楚了。”茶水冒着袅袅的热气,卫阖望着其中清亮的倒影,“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以为我会信你么?” 卫阖挑着眼角看他。他的神情似笑非笑,高长卿从里头读出了一种嘲讽。他说,“那么,你奈我何?” “你!” 卫阖起身,“姜胜一走,我就可以安下心来辅佐君侯,否则,我恐怕就要闲得让各县公上计料民了。高公子以为如何?” 高长卿先是一怔,然后冷笑:“原来是在这里等我。卫相真是料事如神,早有准备。” 卫阖背对着他摇摇手:“客气。你既然病也好得差不多,明日就来我的书房,帮我一道处理政务。” 高长卿憋了一肚子的火。他爬起来吹熄了灯烛,闷闷地躺在床上。身体一好,他又要开始忙碌,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他也有些倦怠。可是不去谋划,他又如何使自己重新正大光明地站在权力的巅峰,难不成如姜扬所言,真要等到太后阖眼再朝宫阙?他可等不起那么久。从前他在姜扬身边,被所有人所观望着,有许多事,不适合明目张胆地做,正好乘这个时机下手。这个被贬黜的身份,可以作为他的掩护。他要好好思虑一下下一步怎么做。 56、第 56 章 高长卿在卫阖处走马上任已经是六月末七月初了。他总算适应了新的生活,从起床到入睡都按部就班,每日不是坐在卫阖书房里一起参赞政事,就是在他隔壁誊抄文书。卫阖给他的自然是一些琐碎而直接的行政任务,决策的权力不在他手里,也很难听闻王室机密。但是有个人带,确实比他自己摸索要好得多,高长卿虽然耍得一手好心机,但是毕竟还太年轻。 至于卫阖暗地里对他的避讳,他也不在意,他有别的渠道获得宫里的消息。卫阖只要他白日里好好工作,晚上并没有给他设下宵禁,他爱去哪儿去哪儿。私下里,他让高栾进宫见一下高妍,或是抱着琴给御史大人唱一首歌,再不济在汲香室坐一晚,都能得到不少可靠的消息。卫阖终究没有提出上计,让他松了口气,但听说姜胜在前几天出城去了。姜歇姜胜这么一弄,倒是把在东边享有封地的姜止吓得魂不守舍,据说他三请食邑,都被姜扬好言劝了回去,姜止就拆掉了封邑的城墙,以示忠诚。高长卿心想,这几个姓姜的里头,倒只有这个昔日同窗是个老实人。 只可惜最近对楚战争实在拖得太久,不论是容国还是楚国,都想尽早决出胜负,在沉寂几个月之后频频动作,把姜扬弄得焦头烂额,整个人都被公务拖住了,再也没有出宫来见他过。高长卿站在廊下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水,冷冷清清,心里有些空荡荡的,泛着一丝他不喜欢也不熟悉的苦涩。只是知道那个人今天颁布了什么法令,做出了什么决定,却看不见摸不着,这样,远远不够。 他必须快点变得强大起来。 正发着呆,御子柴进来与他耳语:“事情办妥了。景公就在后头,马上就到。” 高长卿回神,穿过游廊进到厅堂,思考着待会儿怎么对付那个老狐狸。姜歇的事,景家是一定馋了一脚了,不然他让御子柴送去剑穗,也不会将他这个老爷吓出来。 景荣坐着高家的篷车,一路忐忑,待篷车停下,他敲了敲车厢:“外面有人么?”这几日下起了梅雨,街上没有什么行人。那个高家门客做事小心,直到确定没人注意,才将他扶了下来。景荣看着眼前小小的一进院落,不紧感叹,高家竟沦落于此。不过听说这是君侯藏娇之处,心中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味道。高子玉的手段,景荣是见过的。这一次他又败在姜扬和他手里,本以为滴水不漏,该封口的都封的严严实实,却还是想不到漏了马脚。不知道君侯的枕边人这一次私下与他会面,是又想做什么。 高长卿就坐在堂中观雨赏茶。景荣与他客套了两句,便直言不讳:“长卿的美意,世叔就收下了。作为回报,当年高文公赠予我的田地,我就送还五百顷,让我们两家永以为好!契信我已经交给你的家臣了,长卿觉得怎么样?” 高长卿看也不看御子柴递上来的羊皮纸,只对景荣爽朗笑道:“世叔太客气了。本来东西送还给世叔,就是为了两家修好。世叔也知道,现在我家不比当年,有需要世叔提携的地方还很多,能有机会为世叔效劳,长卿义不容辞,哪里会去想什么回报啊。” 景荣哈哈大笑。他早已将那剑穗丢进了火塘,此时并没有像当时那样惊慌。他仔细打量着高长卿的房间,果然没有藏匿刺客、杀手,便彻底放下心来。高长卿将剑穗直接叫人秘密送到他家中,再让他秘密出行,看来的确是想与他讲和。不知为什么,他与那个姜扬怎么也没有办法契合,他一上位,景家多灾多难,不是什么好兆头。能与姜扬的枕边人修好,景荣很是愿意。 “世叔,实不相瞒,我此次来国中,并非为了求取功名利禄。当年我父亲惨死,我怀疑他受人逼迫,这么多年来,没有查明真相的我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很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景荣嘶了一声,放下茶盏,沉默不语。 “……而且一旦我提及,大家都讳莫如深。”高长卿轻轻搁下茶盏,“世叔觉得,这是什么道理?” “当年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后来听到的一些市井传闻,什么话都有。”景荣啧了一声,“我也有想过,将你父亲的事情查清,将那些闲言碎语屏退可是……你知道朝廷查过你们高家么?” “我不知。”高长卿仔细回想,“事发之前,我家中并无任何异样,也没有宫里的人来我家彻查。” “出事以后,朝廷派出三名御史调查这个案子。半年之后,你父亲所有的往来书信、以及这个案子的卷宗,都被列位机密,存放在太史寮,由御史中行氏看管。那三名御史到现在,一个都不剩下了,前几年我问及中行氏,中行氏道,那些卷宗的保密年限,都在十年以上,而且查阅权限,还由在我之上。” 高长卿皱眉。景荣已经是下卿,查阅权限在他之上,只有国君本人和上卿了吧?景荣还在徐徐道:“你若是想查,比较棘手。这件案子,在暗处有很多人盯着。你若不在第一时间查阅,可能会被人毁掉这些证据。” 高长卿默不作声。比较幸运的是,卫阖虽然是执政正卿,但因为身份低贱,也不过被拜为下卿。高长卿怀疑他与当年的事情有关,但是查阅权限在下卿之上,以他的身份也不能碰触那些证据,他就松了一口气。不过,除了他,还有谁想毁踪灭迹? 两人静默了一阵子。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天色愈发幽暗,只有房中点着一双蜡烛,像是十年前的阴谋血色统统压在了两人头顶。景荣有些不安起来。高文公是个禁忌,而这个禁忌,他今晚上说得太多了。 “世叔,侄儿还有一事相问。” 景荣回神,“讲,你讲。” “侄儿不明白。”高长卿作出疑惑的神色,微微扬起了下巴,“世叔为什么总要与君侯作对?” 景荣一愣,望着那双黑沉的眼睛,一时间拿捏不准他是开玩笑还是想怎样。他满头大汗:“这个……长卿何出此言啊?祸从口出,话不可乱讲啊。”高长卿依旧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一脸被烛火照亮的阴鸷,丝毫没有笑意。景荣心中警铃大作,讪笑道,“天、天色不晚了,世叔先回家去,回家去!”说着一骨碌爬起来,假装镇定地朝门外走去。不想背后铮得一声,长剑出鞘,景荣脚步一顿,凌冽的寒气直逼他的脖颈! “世叔走得未免太急了,是看不起侄儿的招待么?”冷冷的声音在背后极尽处响起,剑刃也探到了他的身前,抵住他的咽喉。景荣看着近在咫尺的下庭却不得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四脚着地往厅堂里爬。高长卿并不追他,只冷笑着阖上了门扉,雨声一下子小了,景荣抽出佩戴的饰剑,哆嗦地拿剑尖指着他。高长卿嗤笑一声,快步上前一把打掉他的剑,将剑尖对准他,“少他娘给我装模作样!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我说!我说!”景荣两手撑着地,盯着悬停在眼前的剑尖,“因为传言说高文公……高文公里通外国,意欲谋反!” “胡说八道!”高长卿一剑削掉了他的发髻,“谋反这样株连九族大罪,王室敢一声不吭么!我还会站在这里么!” “我只是……听人说,听人说……”景荣吓得哇哇大哭,眼泪鼻涕混成一道,只往案桌底下爬。高长卿一脚踢翻了案桌,揪着他的领口将他扔进角落,“还有呢!围场行刺君侯,是不是你做的!除了你,姜歇还勾结了谁!” 景荣一连串摇着头,“不是我!不是我!只是、只是君侯登基以来,景家失势,我、我心里愤懑,姜歇一找我们,我们就被挑唆……我儿子什么都不知道!”他说着连连掴嘴,“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哦!对!高文公死前留下了一大笔遗产不说,还、还留下了一张地图,是他起兵所用的武库,听说有劲弩万张!姜歇他给了我半副地图,答应事成之后再……再给我半幅!” 高长卿冷哼一声,划出一道剑锋:“说得跟真的一样……我父亲有劲弩万张,那又有什么可稀奇的!” “没有!没有!”景荣抱着头应和。“但是姜歇死了、死了!我这才想从你这里……找那半幅地图!高公子!你且放我回去取来,我、我统统给你!你家的田地,我也统统还你!” “原来都是你……”高长卿收回长剑,用牙齿咬着缠在剑柄上的红绳冷笑,“我高家曾经富可敌国。都是因为你这种败类,吞食我家的田产,占有我家的财富,现在口口声声归还……你还想我谢你的恩赏?你即使不给,我就没有办法得到了么!”高长卿突然一脚踹翻他,怒目圆睁,高高举起了剑,“下黄泉去反省你的不忠不义吧!” 57、第 57 章 雨下得更大了,掩住了尖叫。一泼浓腥的血溅在窗上,缓缓流下,渗到木质的台阶上,御子柴的脚下。御子柴靠在廊柱上把玩着匕首,低头瞟了一眼,不以为意地抬头继续看雨。不一会儿,高长卿打开门,让他把景荣的尸体装进麻袋里,他则站在一边,全神贯注地用丝绢细细擦着剑柄上的血。 “今夜涨水。”高长卿走到院中,院子西面就是涑水河,已经淹掉了家中的小河埠头。“扬哥给的这进宅院,方便倒是方便。” 御子柴在麻袋里放进几块石头,将尸体沉进了河里。 “应当没有人看到他来这儿吧。”高长卿问他。御子柴摇摇头,“他坐车去了汲香室,之后换了装过来的。” “很好。”高长卿淡淡地笑了,“景家是块肥肉,可以吃上一阵了。” 御子柴与他并肩站在雨里:“可是他儿子景成虽然年轻,倒是个稳当妥帖的男人。” “景家不止景成一个儿子吧?景成刚做上虎贲中郎将没几天,就既是行刺又是逼宫的,治他个办事不当免除职务已经很不错了,就这样的人,还能做景家的家主?君侯当然会另立一位世子继承景荣的爵位。到时候……”高长卿慵懒地转身笑道,“年轻人比不上老年人的地方很多。这可是景公自己说的。” 过了几天,高长卿在卫阖家中办完事,乘坐着轺车前往汲香室,他在这里约了人。他前往已被定下的雅室,对站在窗口看着流水的背影伏地大拜:“参见王妫。” 高妍转身将他扶起来:“没有外人。这里都是我的心腹。正好我也有事与你商量。” 高长卿长久不见她,一时间促狭地按在她的腹上笑道:“我的小侄儿可还好?” 高妍蹙眉。“就是这件事,最近让我寝食难安。你也知道,这个孩子不是姜家的。” “这有什么关系。”高长卿笑了一声,“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过他随即叹了口气,“都说同姓不亲,要是这孩子是个痴儿,这可不太好办。” 高妍一会儿才听懂,不由得涨红了脸,“你在胡说些什么!那晚高盾没有得逞!这孩子……这孩子是你燕哥的!” “燕达?”高长卿倒吃了一惊,脸上流露出吞了苍蝇的神情,“原来你早非完璧之身。我倒想他怎么来平林来得那么勤快。” “所以我才想来找你商量……”高妍叹气,“万一这个孩子生下来不像姜扬,可是会露陷的。到时候我们都难逃欺君之罪。” “这有什么?”高长卿不以为然,“生下来的孩子,还真能认出是谁的种?就算长得不像也无所谓,我看扬哥根本不在乎。” 高妍责备地望着他:“你跟君侯到底是不是那种关系?你想清楚了么?!” 高长卿哎呀一声挣开她的手,按住他的肩膀:“阿姊,你竟喜欢管这些有的没的!你听着,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赶紧把这个孩子健健康康地生下来。就算你没有孩子,我都打算宫外抱一个进去了!太后嚣张,扬哥势单力孤,公卿世家对他离心离德。我一时间没有办法帮他除掉所有有可能继承王位的姜家人,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一旦你有个儿子,他就是太子!这一来,扬哥这一脉的地位也就稳固了,在继承的顺序上,尤在那几个姓姜的之上。现在我们高家全靠他的宠*支撑着,哪天他要真出了什么意外,我们也能凭借这个孩子保护自己。” “我知道。”高妍懊恼地推开他,“这个道理我懂。我只是忐忑不安。自从姜歇逼宫以来,太后对我屡有怨言,屡次劝说姜扬废掉我,迎娶齐国的女子。我怕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更怕这个孩子难以顺利生产。现在你不在我身边,我很害怕。” “你不要担心,君侯会保护你的。”高长卿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有些酸溜溜的。高妍瞟他一眼,冷哼一声,“我没有办法指望他。他现在有了宠爱的女子。” 高长卿如遭雷击:“什、什么?!” 高妍叹了口气:“所以阿姊一直在提醒你。这几日,君侯临幸一位舞姬,对她很是宠爱,同进同出,似乎还要将她立为夫人。君侯他坐拥六宫,可以挑拣的太多,你又是个男子……” 高长卿干笑了一声,扶着案桌坐下,心里慌乱。他强压下手足无措:“阿姊在说些什么,我来找你又不是为了听这些……我是有正事要与你交代。这几日景氏家主失踪,我看景家上下都做好了殡葬的准备,希望阿姊劝说君侯改立景家世子。景氏欺压我最甚,还对君侯图谋不轨,应当削弱他。景成是个老成稳重的人,有点能耐,把景氏交到他手里,我不好下手。” 高妍应了一声,饮了一口茶水,“是你做的吧。” “……阿、阿姊!” “不用瞒我,我们是自家人,阿姊又不会害你。”高妍淡笑,“我还不了解你么?手脚做得可干净么?不要被他们看出端倪。毕竟现在景家还人多势众。” 高长卿只好坦白了当晚的事,并将景荣的话交代给高妍。高妍也认为是无稽之谈:“里通外国意欲谋反?这种流言真是笑话。这是公室的大忌,若真有此事,巴不得嚷嚷得六国皆知,何必遮掩?”高妍蹙着长眉,“我看这口风,倒极有可能是公室放出的,也许是我高氏树大招风,引起姜氏的猜忌。若真是如此,我们到底该不该查下去?” “查!不能让父亲死得不明不白!”高长卿摔杯,眼神阴冷,“若这是公室所为,即使是君侯,我也不会放过!” 高妍打量着他,然后轻笑了一声。“田猎那天晚上,我去了涑水河谷的猎屋,寻到了这个,你看看有没有印象。”高长卿接过那半张纸片,端详了片刻,“这有什么。大概是父亲生前做的安排,将那猎屋送给了一位远房亲戚,阿姊你想得太多了。呐,连字都看不清了。”他想了想,“诶,说不定父亲在哪里都放了一封信,回去找找?” 高妍笑他想太多了,看看时辰不早,便敛踞离开。高长卿等她一走就收敛了笑意,怒火升腾,面色阴鸷地坐在空无一人的雅室中。姜扬竟然有了宠爱的……女人。从刚才开始,他的脑海中就只剩下这件事了。 怎么会这样…… 他们分别,不过几日。 高长卿心里说不出的堵,他觉得周身都冷。姜扬是君侯,他有那么多可以挑拣的,但是自己却从来没有想过,他早已习以为常…… 他低头,看到眼泪一滴一滴打在青玉案上。 他是怎么了? 为什么要哭? 姜扬宠爱别的女人,而不是他高家的女人,他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吧…… 是这样吧? 他是因为这样才哭泣么? “哟。哭了呀。” 高长卿抬眼,看到蹲在他面前的真姬。真姬叼着烟杆,很有点野性地朝他邪笑,伸手轻轻搔记下他的下巴。“想不到我的小弟弟还是个爱哭鬼?”她调笑着,在他面前放下果盘酒爵,还有一坛赵酒。她一拍开封泥,赵酒特有的凌冽酒香就飘散在雅室中。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高长卿掏出白绢,擦了擦哭红了的鼻子,不满意地看着她。 真姬笑起来,顾自风骚地坐上榻:“因为看到可爱的小弟弟,很想与他来一发。怎么样啊?” 高长卿瞳孔一缩,心想:果然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傍,搂住她的纤腰把她按倒在青玉案上就想吻下去。真姬抬手就扇了他一个耳光。 “你做什么!” 真姬的眼神依旧挑衅,又给了他一个耳光。 高长卿不打女人。他伏在近在咫尺的软玉温香上,有些不知所措。真姬看到他思量的模样,哈哈大笑,一把掐住他的下巴吻了上去。高长卿闷哼一声,觉得心里郁闷的火气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压着她顾自缠绵起来。两人退掉雅室,订了一间专门寻欢作乐的房间,一通火热之后,真姬突然扣住了他的□,幸灾乐祸地朝他挑眉:“我的小弟弟,你好像……不行啊?” 当时,姜扬正和他的一群兄弟在隔壁饮酒作乐。舞乐升平,姜扬却心不在焉,总是抬眼望着窗外,似乎在思忖什么时候离场。今日他出宫约他的朋友,是因为好久不见,想与他们诉诉苦,正准备完了就去找他日思夜想的人,好好诉说心事。没想到一碰面,就又被这群当兵的拖来付钱,他做了君侯,大家一起鸡犬升天,摇身一变在军中领有要职,都成了有钱人,人模狗样出入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汲香室。筵席中,说起楚国的战事,众人义愤填膺:“扬哥!你下个旨,我们一道杀过去!看庞大将军还磨唧的啥!” 姜扬倒也被他说中了心事:“御驾亲征……我要找长卿商量一下。” “唉,那位公子哥与我们这些粗人玩不到一起!”一个络腮胡子端着碗酒咋咋呼呼,“太文气,太纤细了!去他家中,总怕惹他不高兴!” “长卿不是这种人……” 另一个人说:“咱们今天提他做什么!来,大碗喝酒!喝酒!” 姜扬被按着强灌了几碗,也有些惫懒,看看天色已晚,思忖长卿可能已经睡下了,要不明日再去?登时跟兄弟们一起投壶、划酒拳,玩得不亦乐乎。正热火朝天时,有人突然提议:“要不今天我们就宿在这里,尝尝汲香室……昂贵的女人!”说着一拍姜扬的胸膛,“君侯!这里有个美人,听说比你宫中的佳丽,还要懂得伺候男人!” 姜扬一笑而过。 “扬哥不信!”那人捧着酒坛子指着姜扬,“扬哥不信!” “给扬哥叫来!扬哥明天就信了!” 58、第 58 章 姜扬回过神来,怒不可遏:“都他妈给我出去!看什么看!” 真姬笑意吟吟,衣冠楚楚,手里握着一根淬过火的牛皮鞭子,身后是赤裸着身体被绑得严严实实的高长卿:“哟,哪里来的军爷,这么心急。这是要一起来,还是一个一个来啊?早点完事,我还要伺候这位爷呢……” “这是怎么回事?”姜扬恶狠狠道。 真姬慵懒地半抬着眼皮,瞟了一眼高长卿,又把眼神拉回到他身上:“有些客人,脾气古怪。不这么玩,他可兴奋不起来呢。”说完,巧笑着搭上姜扬的肩膀。姜扬还真不习惯有女人几乎可以跟他一样高,往旁边一闪,“你出去!” 真姬哟了一声:“你们认识?那倒巧了。”她把牛皮鞭交到姜扬手上,顺便在他手上摸了一把,“那我去你房里等你哦,你的朋友,就交给你搞定了。千万不要打起来哦。”说完,提着裙摆娉娉婷婷走了,阖上门之后,摸出烟来咬着,利索地把门锁上。她回头看着姜扬的朋友们笑颜如花:“哟,小弟弟们,不来一发么?” 众人吓得面色惨白,拔腿就跑。真姬掸掸手,扶着发髻扭着水蛇腰回房,“一个走后门的,对着女人硬都硬不起来,逞什么英雄!” 高长卿望着眼前身着军装面沉如水的姜扬,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方才起不来,真姬很体贴地说要玩些刺激的,保管让他欲仙欲死。他原本就爱玩,回国中之后却禁欲良久,一时间见猎心喜,被她甜腻的声音勾得魂也没有了,脱光了衣服任她捆绑在梁上,意图行淫。正当真姬要跪下来伺候他时,姜扬突然踹门而入,高长卿登时整个人都不好了,满头大汗。他自知丑态毕露,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姜扬是扮作虎贲郎混出宫的,此时穿着高筒军靴,眼神诡异地在他身边踱了两圈:“你喜欢吊起来搞?” “扬哥,你听我说……”高长卿羞耻得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 “要用上鞭子的程度?”姜扬充耳不闻,把玩着手里的鞭子,“怎么个弄法?” “我不知道啊!”高长卿汗如雨下,细腻如脂的皮肤上泛着玉一样湿润的光泽。“扬哥这……” 姜扬突然凑到他跟前,拿鞭子往他下面一顶,“这样?” 高长卿闻着扑面而来的酒气,几乎都快哭出来了:“扬哥!快把我放下来!” 姜扬不声不响,在极近处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不是告诉过你不许找女人,怎么又不听话?上次寻的也是她?” 高长卿大叫“不是”,然后略一回想,好像就是,不由得感慨命运多舛。他这一愣神,就被姜扬看出了端倪,“果然是她?我让你出宫,你他妈就给我寻了这么个相好?” “我不是给你的寻的……”高长卿口不择言,“扬哥,不要说这样粗俗的话!” “我呸!”姜扬一抖长鞭抽在他屁股上,“这一下,是给你的!” 高长卿怎么都想不到他竟然真会抽下来,哀嚎了一声,痛得整个人都一颤,被绑缚在梁上的双手攥成拳头,极想脱出。可惜真姬打得一手好结,他越挣扎绑得越紧,根本由不得他。姜扬死死盯着他雪白浑圆的屁股,抬手又是一鞭:“这是给你那相好的!”高长卿细皮嫩肉的哪里吃得住,再也顾不得面子哇哇告饶起来,弓着身子想要逃离身后的姜扬。 他整个人都被吊着悬空,没有地方可以借力,这样一来,身体就像水蛇一样疯狂扭动。姜扬走到他跟前,看着他那一身白肉被勒出红痕,款款向自己扭送着,呼吸一紧,腹下硬得他生疼。他一把拽住高长卿的胳膊,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红唇,咬牙切齿恨不能活吞了他。 “扬……扬哥……”高长卿注意到他紧促的呼吸,吓得魂不守舍,赶紧屏住疼痛的呻吟,“扬哥……我们不是好兄弟么,你、你先把我放下来。” 姜扬眯着眼睛,眼神涣散地盯着他俊美的脸,上下逡巡着,似乎在寻找从哪里下口最好。高长卿闭上眼睛往后仰,哄他道,“扬哥,你先把我放下来,我好疼,我被绑得好疼啊……” 姜扬松开他,出刀削断了吊他的麻绳,高长卿身体一软就摔倒在地上。惊喜之下却发觉,自己的手还是被绑着,没有办法打开全身勒得他生疼的绳结,不由得可怜巴巴地朝姜扬伸出手:“扬哥……” 姜扬弯腰,两根长指搭在他的颈后。他的眼神严厉:“这一次恩爱过了?皮肤很烫,脉搏也跳得飞快。” 高长卿委屈得大哭:“是因为、因为扬哥打我……” 姜扬轻轻一哂:“做到哪一步?” 说着,伸手捏住他的下颔,抚了抚他的嘴唇“这里?”然后用鞭梢顶在他的乳头,“这里?”高长卿惊呼一声,满脸绯红,姜扬淡淡道,“都有了吧。”他直起身,突然抬腿□他两腿中央,踩着他的下体,“这里呢?那个女人碰这里了没有?” 高长卿尖叫一声,眼神紧缩,双手捧住他冰凉的靴尖:“扬哥!” 姜扬看着他面无表情,腿上却控制着力道,不轻不重地揉压着他打着绳结的下体。高长卿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耻的冲动,赤裸的双腿无意识地夹住他的军靴摩挲:“扬哥……扬哥……”姜扬弯下腰,将鞭柄塞到他嘴边,“张嘴。” 高长卿看着他冷漠的眼神,委委屈屈地将鞭柄吃进嘴里,姜扬翻搅着鞭柄,冰凉的东西在嘴里横冲直撞不断抽插,高长卿蹙着长眉,不一会儿就有涎水沿着嘴角流出来,滴落在地板上。姜扬的军靴还夹在他的腿间,时轻时重地抚慰着他的欲望,高长卿时而舒爽,时而疼痛,眼神涣散,浑身上下泛起一层粉色,浪荡地用大腿内侧摩擦着他硬质的军靴,用清冽的声音发出低低的呻吟。姜扬的动作愈加下流,高长卿随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彻底失去了清醒的神智,在他猛地抵住环沟用力的一刹那,高长卿浪叫一声,激射了出来,浓稠的液体溅开,弄脏了他的靴子。 高长卿浑身上下都是黏腻的热汗,舒服得连脚趾地蜷了起来,披散了长发避过脸去,喘息着享受着高潮之后的余韵。 “弄脏了呢……”姜扬蹲下身,轻轻抚摸着他轮廓可爱的疲软性器,然后沾了一点在手指上,眼神迷离地品尝着。高长卿刚刚经历过那样的高潮,在他的触碰下,敏感得连腰都在轻轻打颤。姜扬将他打横抱起来,绑在床榻的横梁上。高长卿回过神时已经被他笼罩在身下。 “扬哥……”那一晚的粗暴涌上他的脑海,“扬哥……我以后都听话,你不要、你不要这样……” 姜扬贪婪地抚摸着他的肌肤。他出了一身的汗,那细腻又汗湿的肌肤几乎可以吸住自己的指尖。“不要……哪样?” 高长卿躲闪着他勾引起的欲望,垂着眼睛,长长的睫羽上沾着泪珠:“扬哥……松开我,我好疼……” 姜扬痴迷地盯着他的脸,伸出双手,捧着他软滑细腻的臀瓣揉捏:“这里……打疼你了么?” 高长卿脸涨得通红,想坐起来,却被他欺入了两腿之间牢牢按住。“都是你不好。我说过了,你的婚事我会安排,你还出来找这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嗯?你这么喜欢她么?你跟她恩爱过几次?” 高长卿就快要哭出来了。姜扬的束腰是铁叶子做的,硌得他最柔软的地方又冷又硬:“我……我没有……” 姜扬捏着他的下巴逼他抬头看着自己的眼睛:“哦?没有么?你没有跟她上过床?那是不是还有别人呢?” “没有了……”高长卿哭泣。 姜扬笑,“那我该怎么赏你呢?” “不、不用了……”高长卿受了惊吓,把头低到胸口与他保证,“我以后再也不鬼混了,扬哥你饶了我……” 姜扬一件一件开始脱衣。高长卿无力地挣扎起来,“扬哥!你是我姐夫!我姐姐还怀着你的孩子……” “咣当”一声,姜扬突然抓起床榻边上的酒爵丢到墙上。他满眼血红,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颈:“高长卿!你他妈再敢说一句!” 高长卿不知道哪里触到了他的怒火,赶紧闭嘴,却忍不住哭起来。姜扬看着他张张合合的殷红嘴唇,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低头一口含住,贪婪地攫取里头的蜜液。这一来两人都失去了神智,只想再多一点,再多一点,赤裸地在床上拥吻,两双腿胡乱纠缠,姜扬粗大的性器隔着裤头,像兵戈一样抵在他的腹部,剧烈地摩挲着。滚烫的种子渗出,沾湿了裤子不说,还弄湿了他冰凉的小腹。 59、第 59 章 可是高长卿虽然情动,却再也没有像方才一样兴奋过,姜扬吻过他的胸口小腹,按着他的腰胯把他疲软的欲望吞进口中。高长卿唬了一跳:“扬哥!”随即就不受控制地发出下流的呻吟。姜扬抬手扣住他的下巴,把两根长指塞到他嘴里不断抽插,捉弄着他的舌头嬉戏,高长卿呜呜咽咽,头脑发胀,嘴里明明已经很湿润了,却涌出更多的津液滴落在他指缝里。姜扬收手,用力扒开他的两腿拖到自己身下,更深地把脸埋进他的下体。 他品尝着那形状和色泽都十分诱人的男根,只觉得光只是含着他,自己下面也快要到极限了。但是高长卿始终都只是颤抖着,没有办法全部勃起。为什么他总是那么淡定,他就没有办法像自己一样,只是看到他、听到他、闻到他的气味,胸口就炸开满满的温柔与激动,跟他在一起怎么都不够,能够为他做任何事……他卖力地伺候着他疲软的男根,用舌尖戳弄着马眼,只求他流出更多蜜液,可是高长卿始终没有办法再一次尽兴。 姜扬变得急躁起来,解开裤头让硕大的性器弹出来,树在他跟前,“长卿……长卿,吞下去,吞下去……” 高长卿被他弄得浑身软成一滩烂泥,一时没有办法回神。姜扬揽住他纤长的脖颈让他抬头,将硕大的欲望抵在他嘴边,在那花瓣一样的唇间涂上粘稠的液体,“长卿……听话,吃下去,快吃下去……” 高长卿被他蛊惑着,伸出舌头轻轻舔曱了一下那饱满红亮的龟头,尝到一股浓腥苦咸的味道。姜扬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抓着他的头让他吞下去。高长卿虽然不情愿,但胳膊拗不过大腿,如果只用嘴就可以逃过一劫,倒也划算许多。他蹙着长眉,张嘴缓缓吞进去,学着姜扬用唇舌试图取悦他,姜扬情动,闭着眼睛仰着头就在他嘴里抽插起来,发出低沉餍足的喘息。他的动作还算温柔,可是高长卿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没一会儿就觉得下颔酸痛。他试着退开一些,用舌头取悦他的环沟和龟曱头,姜扬果然低吼一声泄进他的嘴里。高长卿爱洁,此时很不能容忍,姜扬却不允他吐出来,高长卿只好屈辱地咽了下去。 姜扬这才作罢,解开了他身上的绳结,用嘴唇舔shi着因为长时间捆绑而留下的红痕,双手则在他细腻汗湿的身体上游走,用力掐弄着他的腿根,让他的身体变得火烫。高长卿兴奋得颤抖不已,姜扬蹬掉裤子,再一次覆在他身上,两个人搂抱着互相抚慰,激动又热烈,整晚上都大声呻吟着,姜扬不但在他并拢的两腿间又发了一回,还用手箍着两人的东西发了一回,这才肯睡去。 第二天起来,高长卿看着周身上下的红印子简直要发疯了。这算什么?姜扬自己坐拥三宫六院,他高长卿不过逛个窑子,就被他弄成这个模样。难不成他还真要把自己当做外室,想什么上就什么时候上?他气愤难耐,起身穿了衣服就要走。姜扬迷迷糊糊看到他束腰带,把他拉抱到榻边:“长卿……” “放手!”高长卿怒极。他昨晚上也是喝酒喝大发了,他还怀疑真姬在这里点了魅香,以至于他对着姜扬的侵占一点办法都没有,甚至心里有一点高兴和渴盼……他打掉姜扬的手,姜扬揉揉眼睛起床来,“诶?长卿?这里是……”他歪着头敲了敲脑袋,正想问他怎么会在自己床上,昨夜的荒唐突然潮水一般涌进他的脑海,把他吓得面无人色,“长卿我……” 姜扬我了半天,无比真诚地捧着他的手道:“……我错了!” 高长卿反倒说不出话来,顾自站在那边你你你你了半天。姜扬握住他的手:“对不起!我喝醉了……就跑到这里打你……” 高长卿心里愤懑,难道只是打而已么!心里不知道有多少醋意,“你坐拥后宫三千,还来坏我的好事!”他为他机关算尽,成日在家中愁坐,姜扬倒好,居然背着他与舞姬牵扯不清。牵扯不清也就算了,还出宫来乘着酒劲祸害他!他现在也弄得一头雾水,心乱如麻。 但是姜扬对于坏他的好事却十分嘴硬:“这个我不认错!这是你不好!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来!还扒光了把自己吊在房梁上!” 高长卿大怒,那不正和你意!你后来不是干了更加下曱流的事情么:“你这算什么意思!只许你娶妻纳妾,还不准我找个相好的!这是哪门子道理?” 姜扬羞愤,半晌才勉强挤出:“你还小!” “胡说八道!”高长卿看他这个时候倒打死也不肯表露自己的心意了,胸口简直就要气炸,“你滚!” 姜扬瞪圆了眼睛:“你……” 高长卿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是我的私事吧!” 姜扬气得拍案而起。他怎么也想不到高长卿会如此固执。他明明对他有求必应,对他仅有的要求也只是希望他洁身自好,不要招惹是非,结果却换来这个结果,姜扬只觉得养了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一腔心血付诸东流。姜扬也怒,“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回来了,跟你的相好过去吧!”两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姜扬回宫,越想越气,对着满桌公文都不知道做这些有什么意思了。他突然想逃得远远的,离所有事情都远远的,包括那个人。自从遇见高长卿,他的生命里便只剩下这么一个人,他一走,他迷惘,郁闷,颓废,不开心。他不想这样,他突然无比怀念曾经纵马如风的日子。姜扬心里就动了出征的念头。其后几天的早朝,除了听取王曱后的建议,改立了景氏的世子,他小心翼翼地将御驾亲征的提议与满朝公卿商讨,但是没有得到支持。 大概是老天帮他,不出半个月,前线传来密报,姜胜没有按原计划四处平调物价,而是一口气跑到楚国境内,请求楚国人的庇护。楚王被他游说,有心征讨姜扬,助姜胜回国继位! 这个消息传来,满朝皆惊!姜扬当即对卫阖说:“我必须南下!我待人宽宏,他人却三番四次欺在我头上,连带姜胜,这已经是第三回了!不彻底断了他的念头,浇灭楚国的阴谋,我不知道还有什么颜面做容国的国君!” 卫阖这一次也松开了口风。姜扬道:“此事宜早不宜迟,我打算带着虎臣往南与庞大将军会和,然后与楚人决一生死!” 卫阖注意到他心情的转变:“这才好了没几天又开始心不在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君侯从前不是那么急躁的人。”他联想到家中另一个突然消停下来的情况,不由得心底暗笑,“和心上人吵架了?” 姜扬一愣,本想说不是,但他听说卫阖在风月场上是个老手,思忖着他说不定能帮他出出主意,便顺着他的话头接下:“真是让人心烦。我不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了这样任性的人。现在我们闹得很不愉快,卫相有什么办法么?” “是什么缘故呢?” “他不守妇道!”姜扬脱口而出,“脚踩两只船!” 卫阖笑道:“这能有什么办法。你总是对他好,给他糖吃,日久天长他就忘了疼,一点点小事就蹬鼻子上脸,这都是女人的通病。你冷他一段日子,他就知道疼了,就想起你的好来,你不用做什么,他就自动贴上来了——这可正好你安心南征。” 姜扬狠了狠心,心想也是,总是自己巴巴地往上贴,他却不知道珍惜。他视他为唯一,为珍宝,他却屡屡踩踏自己的真心,姜扬便决定:这一次出征秘密执行,走之前,他不打算让高长卿知道。等回来之后,再看他的表现决定要不要招他回宫。姜扬知道这一段日子对自己会很难,毕竟他对高长卿的渴慕已经到了自己都震惊的地步,可是忍一时不快,可以逞今后之大快,他要钓一条胡乱扑腾的大鱼,就得舍得眼前的诱曱惑。就这样,他开始让虎臣和金吾卫一道操练,准备三日之后乘夜离开国中,拨马向南。毕竟以朝廷的磨叽油滑,他大概这辈子都别想出征,只可惜,姜扬不属于按章办事的那一茬:臣子不允,他偷溜还不行么? 卫阖晚上坐车拜访了燕氏:“燕将军,高家托付你看管的两邑封地,你可以还给小高了。” 燕平颠着勺子奔出来道:“卫相啊!我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不来……卫相留下来用晚膳否?”卫阖恭敬不如从命,回家时带回了契书。高长卿大喜。他一拖再拖,从前是因为公务繁忙,他必须身在国中辅佐姜扬,没有时间照料封地;后来则是因为,他手中有景荣临死前转送他的五百顷土地,他怕人一死就提出土地流转,容易招惹是非。现在尽然燕氏也送归于他,他倒是不害怕了。第二天便穿着白衣去景家吊唁,与他们说明情况:“世叔与燕公替我父亲保有封邑,等我成年再交还于我,这份恩情我永远不能忘怀,请让我们两家永以为好。”景氏以为然,看到契信,不得不割肉给他。 高长卿这就与卫阖告假:“我要走半个月,去接手新的封地。”卫阖送他一辆华贵的马车,送他到门口,“休假不带薪。” 高长卿长笑,与他拱手作礼,卫阖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闪烁。 60、第 60 章 高长卿带着高栾去城外料理封地,一边处理积攒起来的民事,一边尽心教他执政治民的道理,这一晃就是好几天过去,忙得焦头烂额。等空闲下来,他和弟弟走在盛夏的田野上,蹲□抓了一把肥沃的黑土在手中:“事隔十年,我高氏总算再一次享有土地。土地是一切的根本,你要记住。” 高栾乖巧地跟在他身边。 这时候,田垄处闪过一骑,却是燕白鹿。他高一声第一声地叫着“小小高”,走到近前,不情不愿地下马,叫了高长卿一声“哥哥”。高长卿看他那个别扭的模样,更是确信自己一辈子也没有办法喜欢起这个弟弟的小伙伴,很不客气地冷声道:“谁是你哥哥?哥哥也是你随便叫的?” 高栾恼火:“哥哥不要随便欺负小鹿啦!”说着走上前去拉着他的手,“你怎么来了?” 燕白鹿哼了一声:“我才不是来看你的呢!” 高栾这几日空虚得很,跟哥哥睡在一张窄小的床上,却什么都做不了,高长卿嫌热,甚至连抱他都不肯,此时恨不能拉着燕白鹿去水塘里战上个三百回合。他偷偷瞟了眼哥哥,“你先去别墅里等着,我们看完这个村子就回去。” 高长卿看到两个人亲密的样子,简直是眼中钉肉中刺:“燕小将军就这么闲么?” “反正宫里都没人了,我为将无兵,当然闲啦。反正金吾卫会管的。”他耸耸肩,“所以来乡下找你们了。” 高长卿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燕白鹿一脸想你也不知道,被高栾戳了一下腰才不情不愿道:“你不知道么?国中大变,扬哥他跑了。” 高长卿一个晴天霹雳,定在原地:“……什么、什么意思?” “公子胜跑到楚国跟楚人联手,打算北上抢王位,扬哥不堪其辱,想要御驾亲征给楚人点颜色瞧瞧,朝廷不同意,他就在前天夜里带着虎臣偷偷出城跑了,到南边打仗去了。”燕白鹿端详着他雪白的神色,“你真是不知道啊?唉,消息太闭塞了。”他老神在在地数落高长卿。 “卫阖这狗贼!”高长卿大骂,跳上他的马头也不回地跑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金色的田垄上。高栾目瞪口呆,看看燕白鹿。燕白鹿把他拉进怀里,他的脑袋咣当一声撞在他的胸甲上,撞得头晕眼花。“我们来玩耍吧!”燕白鹿在他脖子上磨蹭来磨蹭去,“我可想你啦!” 高栾难得推开了他:“我觉得我哥哥好像很急躁。我怕他出事,得跟过去看看。” “他会出什么事啊?”燕白鹿不满意,“他不要让别人有事就好啦。” 高栾唔了一声:“……也对。小鹿,你是不是长高了呀!怎么一下子我、我就只到你鼻子这里了?” 燕白鹿雄赳赳气昂昂:“因为我是你夫君嘛。你看,扬哥就比你哥高那么多,正好可以让他枕在肩上!我就打算以后比你高一个脑袋,你慢点长!” 高栾心花怒放,怒放着怒放着蹲下去咬了小小鹿一口,“那……这里有没有长大,嗯?” 燕白鹿会意,两个人胡乱啃咬着倒在湿漉漉的稻田里,高栾扒下他的裤子给他咬起来,燕白鹿则色迷迷摸着他肥白的屁股,用手指小心地为他扩张。 “对了,太医说我肾虚呢。” “这样啊……”燕白鹿解下腰带缠在他□打了个结,“这样你说好不好?”高栾下流地蹭着他嗷嗷乱叫。两个人一玩闹起来,就把什么哥哥姐姐抛到九霄云外了。 高长卿回国中,也不管什么禁令,径自进宫见了高妍。高妍竟然不在渐台,而是穿着玄端坐在姜扬的书房里看公文。高长卿吓了一跳,高妍也是吓了一跳,旋即埋怨他道:“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才来!” 高长卿拗着马鞭,实在口渴,吃了她一盏茶水,结果甜腻的要命,根本不是姜扬寻常喝的苦茶,弄得愈发心烦意乱:“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我走了才三五天,这怎么跟要变天似的!你这身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高妍骂他:“你还讲!我修书催了你几回了!你去哪儿了!” “你找过我?”高长卿眼风一厉,“我不知道。一定被人动了手脚。怎么在宫里这么久还不懂最起码的规矩!以后尽量不要修书,给人落下把柄!要找我你就直接找个人带口信。”他往绣墩拖到房间四角的冰块边上,拿了张羊皮纸噗哒噗哒扇凉,“现在说这些也晚了。赶紧把事情跟我讲一遍——姜扬他真出城了?” “他瞒得紧,我知道的时候他连戎装都上身了,我要他跟你商量一下再走,他没吭声,当晚就带着虎臣走了,让彭蠡看守王宫。”高妍把猪鬃笔搁下,撩着袖子给他看,“不过他还算内明,没有把国家大事交给别人,下了诏书立我为‘王若’,在他出征期间全权摄理国务,我这是刚从朝上下来。朝廷那帮人真是要说死我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我们也是大国,居然跑了君侯,御史晕过去三回了!这下可好,他撂了的挑子,全交给我了。” “你比他懂,交给你我倒还比交给他放心。”高长卿明白过来,姜扬看来还是信他们高家人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整件事都不与他通气。他听到高妍与他说,“看到你我就放心了,我也好歇一歇。”高长卿立即按住她的手,“阿姊,恐怕你还要劳累一段日子。我要去追他!” 高妍啧了一声:“我这几天正准备在后宫准备乞巧节的筵席!你们男人怎么一个个都靠不住!” “此中的计较我回来再与你说!把我调开、怂恿他出征,这事背后是卫阖在搞鬼!南地一定是个要命的陷阱,我只怕他这次凶多吉少!”他抚摸着高妍的肚子,“这个节骨眼上,姜扬一死,我们就全完了!所以阿姊,你一定要代替我守在这里,虽然是苦活累活,可是你一不干,有的是人想干,你若是想清闲,就一辈子得不到权柄!” 高妍看他前所未有的紧张,也跟着毛骨悚然:“那……我该怎么做?” “只要维持现状,等我回来!”高长卿又喝了一碗甜蜜蜜的茶水,从高妍桌子上打包了几块茶点,顶着烈日走到御马厩中选了两匹好马,骑上就走。到宫门前遇上卫阖,下马就要跟他决斗。卫阖拿着烟杆敲掉他的剑柄:“胡闹!” “这都是你设计好的!”高长卿大怒,把他逼到墙角,“你为什么要置君侯于死地!” 卫阖脸上的表情很好看了,半晌才哼笑了一声,“那你还在这磨磨唧唧什么!还不快去救你家君侯?” “你……”高长卿吵不过他,骂骂咧咧走了。这一走就是两天两夜。烈日晒得他昏昏沉沉,疲劳让他两眼昏花,可他不敢停下,至多在路边的草棚里歇息一刻钟,两匹马轮流跑。在跑死了一匹之后,高长卿终于看到了前方黑色的旌旗。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冲到他们跟前,眼前一黑就栽下了马,晕了过去。 重新拥有神智是件很痛苦的事。高长卿嗓子冒烟,浑身都在疼,特别是胸口,直抵他的胸口,压抑他的呼吸,他觉得他如果有命到老,一定不会活得很舒坦。因此他看到姜扬的脸,火气大得可以。姜扬也抿着嘴唇,但还是温柔地把一碗清水递到他嘴边,“喝吧,不烫。”高长卿扶坐起来,打开他想要帮忙的手,咕噜咕噜喝了个见底。 然后他走出帐篷,找到了井水,又十足打了一桶,从上到下浇在头顶。他剥光衣服洗了个痛快,发觉胸口的伤口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巡逻的虎卫安静地走过他的身边,都老实地跳下了马,直到路过他再骑上。五百人的营帐,本以为就跟伙山贼差不多,高长卿匆匆一扫,却发觉他们结阵还是相当细谨,这一片高地易守难攻。 他回到帐中,姜扬已经穿着甲胄睡下了,占了大半张毯子。他心头火起,使劲从他身下拖出毯子,可是姜扬太重,他便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他背心,把他推到里头。姜扬啧了一声,转过身来黑着脸看他,也是面色不豫,高长卿冷笑:“你还有理了?” 姜扬面色一沉:“你就这么跟国君说话!” 高长卿拣了一条薄薄的毛毯,吹熄了烛火在他身边躺下,“你死都要死了,我还跟你客气什么。” 姜扬坐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告诉我?”高长卿枕着后脑,眯缝着眼睛看他。营帐的帘子卷了起来,门外透过白月光,照得一片透亮。他看到姜扬别扭地别过头去,“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啊?” 高长卿觉得很没意思了,转了个身就睡下。他实在太累了。姜扬没有再问。有一瞬间高长卿觉得他的鼻息就在自己的耳后,甚至觉察到高热的嘴唇,若有若无地擦过颈项,但是很快,姜扬就窸窸窣窣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高长卿跟他一道拆帐子的时候与他说:“这是个陷阱。卫阖早有准备。他放走姜胜,把我调走,怂恿你出征,庞嘉又是他的人,卫阖这样做是想要你的命。你怎么知道许诺姜胜的人仅仅是楚子,而庞嘉不在里头呢?你又怎么知道你回来,雍都还会以你为王呢?你这么一走,我看不到任何希望了。” 61、第 61 章 姜扬手脚麻利地拆了木杆,将帐子卷起来,哦了一声。“但我还是要去。这事关尊严。反贼与楚人联合起来叫战,我若是呆在雍都像个王八似的避而不战,以后不知道要怎么跟其他君主会面,也会让为我而战的南地将士寒心。” “好。那你就会变成一个很有尊严的死人了。”高长卿讥笑他。姜扬不理睬,在他的马鞍上铺了块毛毯,就自顾自上马走到最前头领路去了。高长卿红着脸啐了他一口。他的双腿被皮质的马鞍磨出了血泡,倒也算姜扬还有点良心。 其实高长卿担心得不单单只是庞嘉卫阖两人。燕达也在南地。他想起来就头疼。这个燕达,实在不是个省心的货色。他虽然头脑简单,但是……高长卿不得不承认,这是他有生以来,为数不多打心眼里害怕的人物。 燕达很暴躁。相当暴躁。他有跟他的暴躁一样惊人的……膂力。当年高妍出门被人抢走了一串心*的手链,刚巧燕达站在盗贼的必经之路上。他不动声色地脱下外袍,从地上捡了块砖头裹在里头,等盗贼飞奔过来时往他脸上一呼。 总之等高长卿爹带着人赶到的时候,那盗贼还没起来。后来起没起来,高长卿也不是很清楚。那个时候燕达也就十三四岁。高妍觉得他英武极了,成日跟在他屁股后面哥哥、哥哥地叫,在宫门外不辞辛劳地等待已经做了虎臣的燕达下班。燕达看到她总是毫无表情,却伸手直接把她提到马背上,带着她一道在雍都的大街小巷跑马。燕达就不费吹灰之力,娶到了国中最美的少女。 再比如说,他家出事的那一天,他跟着高妍拖着高栾离开国中,燕达被高妍抱着胳膊的凄厉哭声感染,少有的红了眼圈:“等着你燕哥!我会把你们弄回来的!”他身着虎卫的甲胄,把一个“弄”字咬得清楚又沉重。他搂着高妍对高长卿说,“你是家里的男人了,要好好照顾你姐姐!”说完就在他胸口擂了一拳,姿势十分阳刚,看得高妍愈发春心动荡,不愿意走了。问题就在于,高长卿直到两年以后,都还觉得胸口时不时发闷。 高长卿想到这里就偷偷看了眼姜扬。姜扬也很强壮,他的肌肉虽然只有薄薄的一层,但很结实,他很清楚那双手中有多少力量。那些漆黑的夜晚,姜扬把力气都用在他身上……高长卿心烦意乱地摇摇头。 只是高长卿不觉得姜扬打得过燕达。燕达甚至不需要用剑,他只要用一块板砖,就能断了他所有的念想。而燕达很想这么做,他比谁都清楚。他知道燕达对姐姐是真的,可是谁叫燕达一世英雄却打不过他爹、还有他家里人呢?犹豫本来就是在浪费时间,他只不过做了对姐姐最好、对高家最好的决定。 可是这一来,燕达就会说:理亏的是你们!还有那个抢了我女人的畜生! 高长卿头疼不已,不论庞嘉有没有对姜扬起杀心,燕达一定是起的。这就是他为什么不提议让庞嘉引兵还都的缘由:他实在不知道该拿他这个前姐夫怎么办。 现在看来,也就走一步看一步了。 急行军十天,一行人一路无事地行到南疆。高长卿让姜扬差人去庞嘉那里带个口信,传令兵回来道,庞嘉已经知道了姜扬御驾亲征的事,受宠若惊,就地驻扎在黾塞等待他们。高长卿不等姜扬回话,就告诉他:“让他孤身前来接人,顺道将符书带在身边。君侯既然御驾亲征,兵权应当归还给君侯。”姜扬明白高长卿考虑的是自己的安危,他手里只有五百虎臣,的确不够人塞牙缝,就对传令官点点头说,“就这么办。” 高长卿不允他再走了,就地扎营。 没有想到庞嘉一口答应下来,第三天就带着几个亲随,大大咧咧跑来见姜扬。 庞嘉年少成名,堪称天下名将之首,姜扬心里是很佩服他的,原本就将他当做遥不可及的偶像。此时见到衰草遍天中一袭红色斗篷席卷而来,激动得话都不会说了,“你看,什么事都没有吧!你就是疑心重!” “你就是傻!”高长卿抢了他的水袋喝了一口,“越是要紧事,越发傻得没边了。” 姜扬被他凶得一句话也不敢还嘴,过了会儿小心问他,今天盔甲穿得正不正,发髻扎得好不好。高长卿谑他:“英俊死了!”他这才作罢,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高长卿泛着醋意的口气,抹了抹头发,兴头冲冲地在马上坐也坐不住。 庞嘉到时正是正午,他翻身下马取下头盔,单膝跪在姜扬面前:“臣嘉参见君侯!” “平身!快平身!”姜扬顾不得礼数,滚下马就把他扶起来。庞嘉四肢修长,孔武有力,一张脸上却剑眉星目,神完气足,是个雄姿英发的美青年。姜扬上下打量着他,眼中发亮,“大将军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孤心中已经仰慕你很久了!” 庞嘉见他一点架子也没有,穿着一身磨旧了的盔甲,也是个少有的爽气儿郎,心里也很是欢喜激动——这个君侯,实在比以前那个球好多了!虽然球也是个明白人,但毕竟不能跟他一道,骑着雄峻带着男人们奔跑在春天原野上,眼下这个君侯,却可以成为他的知交莫逆!当下也不拒绝姜扬领着他坐到上首,两人把酒言欢,相逢恨晚。高长卿见他们谈起兵甲马匹来没个完,简直要互相吹捧睡过几个女人了,插了几句话询问庞嘉前线的情况。他没引起姜扬的注意,倒惹了庞嘉的不快:“这是何人!愣是无礼!” 高长卿一愣,瞪大了眼睛,心想这才吃了几杯黄汤,他就变成个何人了!姜扬赶忙打圆场,举着酒爵为两人引见:“这位是高文公的嫡长子高长卿!” 庞嘉倒是吃了一惊。高长卿这个人,他虽然远在南疆,却也听说了他的不少事情,对他的印象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庞嘉起于白身,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最讨厌这种蒙着祖荫自命不凡的人,他觉得高长卿的那些所谓功业,都来自于哄骗与欺诈,很是不屑。 但这时候与他打了个照面,才明白他为什么凭着一张嘴就能名声在外。 因为他有那样一张脸。 庞嘉自认如果自己是姜扬,对着这样一张脸,大概也会忍不住将他宠*,听信他的每一句话吧?即使现在,高长卿假装云淡风轻的脸上,有控制不住的愤懑不甘,看向他的眼里,也有凌冽的风刀霜剑,这也不能阻碍庞嘉对他斗篷下的身体肖想连篇。庞嘉久在军中,对男色来者不拒,只是到现下才真正相信男色也可倾国倾城。 姜扬笑道:“二位一文一武,俱是人中龙凤,这是孤的福气,也是我容国的福气!” 庞嘉顺势抄过酒爵朝高长卿一敬:“久闻公子大名!” 高长卿却不吃他这一套。“君侯御驾亲征,御座不在王庭,理应速战速决。这水酒等到庞大将军凯旋之后再喝不迟。”他也不管他俩人尴尬,径自问庞嘉他最关心的事情,“中行司马燕达现在何处?君侯亲来,他也不来拜见。” 庞嘉颇有野性地朝他一笑:“他在叶阳城中,现在还在来黾塞的路上。” 高长卿点头。他还不知道燕达那点小九九,燕达和庞嘉同为武将,互看不顺眼,怕是路上慢慢走,免得到时候姜扬还没到,两个人成日坐看心里添堵。高长卿看庞嘉微妙的脸色,面色更是阴沉,知道这个人怕是知道高妍与燕达的那码子事。不过说到底,也只有姜扬这种懒得管事的人才不知道吧?或许知道,却没有朝更深处想。 姜扬一见雄关栈道,登时又忘了自己是君侯,跟庞嘉一道肆无忌惮地其中跑马,然后迫不及待巡幸三军,沉寂已久的军营里到因为他的热情而点燃了,士气高涨。高长卿对这些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姜扬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哪儿都带着他,他便顾自寻了后营的一间土砖房,想洗个澡,洗刷掉连日来的劳累。他正在水盆前洗头发,门前有传令兵来报,说是姜扬打算今日设宴,请他务必要去。 高长卿在宴会上走了一遭,发现因为庞嘉提拔的缘故,高级将领竟有不少是国人出身,围在一道乱哄哄的,很不守规矩,姜扬却还很高兴,与他们饮酒作乐,彻底把他给忘了。高长卿恨得提前就退席。庞嘉看着他的背影,很野地笑了起来。其后两天里,高长卿都没有再见过姜扬。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他问守在他门外的卫兵君侯在哪里,卫兵说,与庞大将军相谈甚欢,从两天之前就没有从守备营所出来。高长卿吓得心头一颤:他怎么就顾着赌气,忘了庞嘉狼子野心!他的脑海里空荡荡的,再也顾不得其他,配着剑就气势汹汹赶到庞嘉处,不顾卫兵阻拦一脚踹开门:“庞嘉!” 62、第 62 章 里头爽朗的笑声被打断,两人站在舆图前一齐转过身来,高长卿一愣。他们两个都面有疲态,眼下青黑,看来是根本没有睡过觉。庞嘉笑看着姜扬,颇有些为难地问:“高公子这是……” 姜扬也奇怪,而且隐隐有些烦躁。私底下给他看脸色也就算了,当着外人还不消停:“你这是做什么?” 高长卿一言不发地走了。姜扬没有追出来。高长卿在营房里算了算,他跟庞嘉起码谈了三天三夜。 他气起来就把茶壶丢墙上。 第二天,他在营房里洗头的时候,传令兵突然来报,说姜扬今晚设宴,让他务必出席。高长卿大骂:“吃吃吃,吃他个鬼啊!”传令兵被他吓得大气不敢出,倒退着就要走。高长卿叫他回来,“这次又是什么名目?” 传令兵一抱拳:“燕司马回营。” 高长卿大惊失色,忙不迭问他燕达在哪里设营。得知他在东面驻扎,高长卿连头也来不及洗,匆匆一擦骑上马去寻他。关隘中的大道上素来不准跑马,高长卿仗着有姜扬给的令牌,谁挡抽谁,赶到燕达营前,他手下的人正在安营扎帐。燕达坐在土墩上,看到他的人,眼睛一瞪,冷笑两声站起来往营后走去。 高长卿满头大汗,下马跟上。燕达的手下大概是在为他修中军帐,白色的牛皮拦出三丈宽,却看不见后头的情形,高长卿心里忐忑,不自觉去摸腰上的佩剑,却摸了个空——他换了衣衫,连剑都忘了带!他心想这可如何是好,举头四望,南疆的白色烈日下,只有几个沉默的燕家家臣在起帐,并无异样,但还是不由得放慢脚步,悄悄转过白牛皮步障:“燕哥?” 后头空无一人。 高长卿在滚烫的白沙地下脚,突然感到后头的杀气,猛地回头,迎面就是一拳。他惨叫一声摔倒在地,燕达怒气冲冲地跟上,一脚踹上他的肚子。他的铁靴沉重,高长卿痛得浑身都麻木了,大声告饶:“燕哥!燕哥!”燕达丝毫不理,拖着他的头发把他揪起来,狠狠扇了他两耳光,把他扇得鼻血横流,“你还有脸叫!你把你姐姐卖给了那个姜扬,好换你的荣华富贵?你他妈是畜生么!你怎么还有种在我面前晃荡!”旋即掐住他的脖子,狠狠掼进中军帐中。帐篷还没有起顶,高长卿重重落地打了几个滚,遍身骨头都疼,但他还是赶紧爬起来,抹了把鼻血。这个样子下去,除非姜扬他赶过来,否则他非得被燕达打死不可! 而且姜扬过来,燕达还很有可能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他巴不得打死一双…… 高长卿感到头顶一黑,阴影骤下,赶忙打滚避到一边,燕达已经挑着长矛,扎在了他原来待过的地方。高长卿再也顾不上疼痛,快步奔到边上,抄起起帐用的长杆,回身与他对峙。他吐出一口血沫:“燕哥!你听我说!” 燕达冷笑:“你还是下地去和你爹说吧!”足下一蹬将长矛刺出。他膂力极大,高长卿将长杆顶上的时候,整条手臂都麻了,可非但没有将他的长矛荡开,眼睁睁看着矛尖缠着长杆朝自己胸口刺来。情急之下,他只好将唯一的武器脱手,狼狈地躲开,因为冲劲太大,不小心一屁股坐在滚烫的白沙地里。 燕达用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还是这么没用,只会背后给人使绊?”脚背一勾将长杆踢给他,踢了他一脸沙。高长卿眼中剧痛,但生怕他乘着自己闭眼进攻,捡起长杆踉踉跄跄退后,贴着帐篷边上喘气:“燕哥!我有要事要与你说!你先放下长矛!” “废话恁多!我要是不听呢!”燕达一指中军帐,“今日在这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高长卿委屈得双目泪下,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晕眩,恶心,恐惧,几欲倒下。燕达那几下拳沉力猛,他内里大概是有了淤血,他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裸地暴力相向,可是又不敢放弃一点点希望,活下去的希望。他不由得啜泣起来。燕达原本是个寡言的人,今日见他格外火大,此时骂他:“娘们似的,哭个甚!”说完倒抓了长矛提气攻来。高长卿退无可退,举起长杆格挡,燕达冷嗤一声,玩他似的往下压,逼他眼睁睁看着他长杆因为吃不住他的力道,在冷硬的矛尖下折弯,崩毁。 燕达又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将冰冷的刀锋贴上他混着杀与血的脸颊,缓缓游走:“听说姜扬那个畜生很喜欢你这张脸,娶了妍儿不够,还跟你在外面鬼混?你猜,我毁了你这张脸,他还会不会要你!” 高长卿面色雪白,那匕首雪亮的刀尖在他眼里不断放大,燕达蛊惑似的说:“我取你一只眼睛,怎么样?你的眼睛跟妍儿一样漂亮……” 燕达单手的力量已经使长杆弯折,高长卿哽咽着放开长杆,因为那断口已经插入了他的胸口。之后紧跟着的是,锋锐的矛尖。他只能徒手去抓那矛尖。燕达很享受他这个样子,让他眼睁睁看着匕首落进了他的眼里。 这个时候,两个声音同时在燕达耳边炸开。 高长卿哑着嗓子哭道:“她怀了你的孩子……” “你在干什么!快把刀放下!”辕门前,姜扬终于带着人赶到。 长矛与匕首都咣当落在地上。燕达不顾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只勒起高长卿的领口:“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高长卿抽了抽鼻翼,抬起一拳把他揍倒在地上,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与他扭打。庞嘉和姜扬赶忙将两人脱开。庞嘉牢牢箍着燕达,高长卿乘机往他裆部踹了好几下。 当天晚上,姜扬宴请诸位将领的筵席就不得不推迟。庞嘉与卫阖同是鬼谷子的学生,庞嘉治军与卫阖治国,都是一样的法度森严。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只准公战,不准私斗。中行司马与国都来的国舅爷在营中私斗,犯了庞嘉的大忌,高级将领来不及吃饭,倒要陪着他审讯两人。燕达和高长卿这个时候倒极有默契,一口咬定是些鸡毛蒜皮的私怨,要罚就罚吧,庞嘉轻轻一哂,倒还真不客气起来。他将眼光落在高长卿身上,美人归美人,却是个蛇蝎美人,他可想借这个大好的机会治治他。 即使姜扬心软,为他两人求情,庞嘉也断不松口。“君侯,你也知道不以规矩,不成方圆!领军之人,讲求智信严勇义,今日不惩戒他两人,会让诸将士以为,因为他们身份高贵,就可以逃脱军法之外,这样,其他将领乃至于你我,都将失去在军中的威信。”他明知故问道,“私斗,在营中是怎么个处罚?” 有副将抱拳道:“营中私斗,按律鞭三十。” 高长卿身体一颤,没有抬头。燕达一路上都在妄图从他嘴里套话,此时失魂落魄,一言不发。姜扬望着高长卿,眼中含泪。他怎么也没有办法让人将他推出去鞭打。 庞嘉又道:“古人云刑不上大夫。高公子与燕司马都是公卿之后,这鞭刑,还要君侯在密室中亲手执行。”说完,屏退了无关人等,只留下几个贴身近卫守在外头。他将刑鞭交到姜扬手中,“那就从燕司马开始吧。” 姜扬与燕达是旧识,也算得上知交好友,不知道他今日为什么像个疯子一样对待他心*的长卿,此时心中也憋了一肚子怒火。待庞嘉将燕达绑上了木架,姜扬抄着鞭子就往他背上一顿好抽,燕达也算是个爷们,咬着木楔一声不吭。到后来姜扬气也发泄光了,不痛不痒补足了三十下。 燕达被放下来的时候,没事人一样,还有力气擂他一拳。姜扬觉得胸口很闷。 “来人,将高公子绑上来。”庞嘉在一旁抱着胸道。高长卿一挂上去,就吓得面色惨白。近卫扒下他的衣服。他原本就穿得一件舒适的丝料,此时若隐若现地绑在腰间。 高长卿黑着一只眼,愤愤地扭过头去。他看着一脸幸灾乐祸的庞嘉,恨得牙痒痒,心想你以后可千万不要落在我手里,否则,大刑三千,有你受的!庞嘉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似的,挥了挥手,一脸正直地催促姜扬道,“君侯,该动手了。” 他看姜扬一脸于心何忍,不由得笑道:“君侯与高公子情深意重,不便下手,不如让我来?” 高长卿吓得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幸亏姜扬还有点良心,“无妨,我来。” 第一鞭下来的时候高长卿就咬不住木楔了。浑身的感觉都集中在那细细的一道鞭痕上啸叫,身体的其余部位俱已失去。高长卿哭又不能哭,骂又不能骂,又硬接了几下之后,顾不得这么多人看着就疯狂地扭躲起来,整个架子都被他弄得丁零当啷响。庞嘉就在正前面打量着他,眼神十分古怪,他都不知道这是不是姜扬有了庞嘉,两个人串通好来整他的。后头姜扬不得不按住他僵硬又湿黏的身体,“马上就好了。”他几乎是在恳求,“忍一忍就好了……” 63、第 63 章 高长卿吃完这滥竽充数的三十鞭,昏昏沉沉地被姜扬抱回了帐篷。他只能趴着睡,姜扬在他身后上药,手势很轻很温柔,高长卿却气得发抖。姜扬以为他疼,摸了一把他的脸结果满手是湿的,这倒吃了一惊,“哭了啊!” 这下子如同洪水冲开了堤,高长卿坐起来就发作:“姜扬!你什么意思!” 姜扬捏着药罐子心知肚明,暗地里想要发笑,脸上却一本正经:“怎么了怎么了?不要哭不要哭!” 高长卿火冒三丈:“你!人家要打我,你就在一旁帮腔!你还帮着下手!” 姜扬看他这是一件一件都要跟自己算账了,赶紧正襟危坐,“说得好!燕达自不用说,还有那个庞嘉,等打完仗我就办他们!”他保证完,对高长卿循循善诱道,“可是现在是军中,凡事还要顾忌一点。治军严正,除了明令禁止也没有旁门左道可走,你和燕达打架斗殴许多双眼睛都看着呢,想瞒都瞒不过去,你这一起头下面要跟着学的。何况我看庞嘉幸灾乐祸的,大概你又跟人家结过梁子,这次就让他小人得志吧。等打完仗,我们再好好收拾这批家伙,不就是穿小鞋么!谁穿得过谁啊是不是。到时候寻个由头三十鞭六十遍随你说!”姜扬拍拍胸脯。 高长卿恨恨地揉着眼睛,姜扬摸摸他的头。高长卿知道是这个道理,也知道在外头要帮姜扬撑场面,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听这意思,如果哪天他犯了法,姜扬还真把自己拖出去砍头不成!他也未免太铁面无情了!整整三十鞭!高长卿咬着牙让他继续上药。他心里一直隐隐觉得,姜扬拿捏在自己手心里,他大可以在他面前无法无天,现在发觉事实不是这样:即使知道他受了委屈,也没有任何假公济私给他报仇的意思,一句穿小鞋就打发了他,该说姜扬清醒还是说他软弱?!真是让人既火大又伤心委屈。高长卿想起高妍说他宫里头有了新宠,不由得越发积愤:果然如此!果然如此!换在以前,早提了刀就把人家头给剁下来了! 于是姜扬想上床歇息的时候,果断被他推开了。 姜扬知道事情没有完,就把绣礅拖过来坐在他床榻边上。他清了清嗓:“还有什么,一次性说清吧!是那燕达的事情?你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撕破脸皮不可,都是有身份的人,像小孩子一样。你说出来,我给你评评理,得罪了人家就陪个不是,不然的话,我给你做主。” 高长卿真是有苦说不得,打落了牙还要和血吞,遂嫌弃地别开头,“没有!” 姜扬体贴,他不说也不问:“那你们自己去解决。别又把自己搭进去。开玩笑,被人打成这样。”姜扬摸了摸他的脸,“放心吧,我已经给你报仇了,刚才我打他打得可不轻,看上去没什么事情,里头血肉都烂了。” “我呢!”高长卿指指自己。 “我真的跟搔痒痒一样啊!”姜扬摊手,“谁都看出来了!” 高长卿冷哼一声,恨不得就要破口大骂,最后经不住忍气吞声,只能默默腹诽。姜扬看他又在心里盘算了,笑着打算解衣歇息,高长卿又把他推开。他冷着脸:“这么晚了,君侯还是早些去歇息吧。” 姜扬笑道:“爱卿真是不讲道理。爱卿占了孤的床。” “让给你!”高长卿火得很,掀开被子就要走,赶紧被姜扬按住,“做什么,做什么?!有事不是让你说清楚么!” “滚!”高长卿遵旨,言简意赅。 姜扬乐了:“爱卿让孤滚去哪里呀?” 高长卿恨不能爬起来揍他一拳,可惜脱力,被他这么按着一点劲道都使不出来:“庞嘉那里女人那里,随便哪里都好!” 姜扬眼神一变,放开了手,坐在旁边一副玩味的模样,心里暗搓搓地很高兴。高长卿却是又气又伤心,看他这幅老神在在的样子,跟从前那个憨厚可亲的姜扬一点也不一样,深感遇人不淑,更是眼泪直流。他回身上榻摸了半天,想找东西丢他,结果什么都没有,只找到一个玉枕。这东西砸起人来弄得不好就是行刺,他只好默默地抱在怀里,支撑他痛得要命挺都挺不住的脊背。 “就是这些么?”姜扬抱着胸,看上去几乎是有点得意了。那模样立刻就点燃了高长卿刚强忍住的怒气。他把玉枕一摔,连哭带骂:“你还不够!你还想怎么样!当初你自己怎么对我说的!”高长卿哭得眼泪鼻涕到处都是。想当初姜扬真是什么话都能说,肉麻得让人几晚上几晚上鸡皮疙瘩都退不下去。一翻脸这货居然就不认人了!肉麻话都冲着别人去了! 他就听到姜扬满不在乎地说:“婉娘也就算了,庞大将军这算怎么一回事?我与他一见如故,多谈了一时,大家都是武夫,自然谈得来。再说,我们都是做的正事,战事久久没个了结,我们都想一鼓作气逼楚国签订城下之盟,你就胡思乱想……” “一时?三天三夜!你们有这么多事情可谈么!我哪次跟你一谈正事,你不都是说三句就开始打呼噜流口水,跟庞嘉能一口气谈三天三夜?!” “我们不止谈了正事,还从人生理想说到诗词歌赋……” “谁信你啊姜扬!你懂诗词歌赋么!正事!哪个鬼知道你们关上门在里头做什么!”高长卿咬牙切齿,“君王幸见臣子幸见到晚上去,哼!” 姜扬瘪笑憋得内伤,一口咬定这是他治国的个人风格,“我经常幸见你幸见到晚上的嘛。你还留在宫里头不走呢,是不是啊?因为我刚上手,什么都还手生,所以经常要麻烦你们这些重臣。”他把重字咬得格外重。 高长卿看他还真拿庞嘉比自己,气得连哭都忘记了,把玉枕一丢真要动手跟他干一架。姜扬赶紧把人抱住,在他耳边轻轻道:“你就这么爱吃醋啊?浑身上下一股酸味。” 高长卿不让他抱,但是又挣不开,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他拿捏在手心里逃都逃不出来的鱼,趴在他肩上哭得声嘶力竭。好不容易哭够了,不由得冷冰冰酸溜溜地说:“现在你今非昔比,位高权重,见过的美人也好才士也好,都多如过江之鲫。我陪你起于尘埃,现在跟他们比起来,也是个平庸之辈,被他们比下去也是理所当然,你哪天走在路上都要不认识我了……” 姜扬连声哟哟哟:“这么谦虚!”然后又一脸了然,“原来爱卿你每天在心里盘算这些东西……盘算得还挺远。” 高长卿彻底不要理睬他了。这姜扬现在真是软硬不吃,油腔滑调,他还是不要跟他说话为好。 姜扬看他真不声不响了,终于不玩他了,伸手垫在他脑袋下,“床板那么硬,趴着难受,快起来。” 他立刻感受到高长卿哭得翻江倒海,原本一溜一溜的眼泪变成一片片的全落在他手心里。他不由得失笑,俯下身把他鬓边的长发拨到耳后,“我们把大的战略敲定下来啦。三天三夜都是赶出来的。以后晚上不幸见别人还不行么?”他亲了亲他的脸颊。 高长卿推开他。姜扬黏糊糊地跟他十指交握,“女人的事呢……这风口浪尖上你还真想老被人说是佞幸?” 高长卿气绝:“我现在被人说是被抛弃了的佞幸!” “这样啊……”姜扬一脸抱歉,“唉,这可如何是好,人言真是可畏。不过我看这造谣的也并非别有其人,有些人自己一天到晚顶着怨妇脸,别人不信都要信了。” “赶紧把她赶出去赶出去!没事还给我找点事。后宫这么多女人还不够烦的么!”高长卿火大的很,大有谁出挑他弄死谁,姜扬不答应连姜扬一起弄死的气势。 “身边都是阉人也不一定那么安全。”姜扬提醒他。 高长卿冷冷斜睨。姜扬委屈地咬了咬牙,“你不要那么凶啊长卿。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很温柔很体贴的,现在每天都要打我凶我……” “你好意思说!”高长卿一说到这个就红了眼眶,背上更疼了,“从前你都是怎么跟我保证的!现在你做的都是些什么狗屁事!上手便打,大义灭亲,隐匿不报一桩桩的,小到藏女人,大到征伐,你是什么都不想让我知道是不是?” 姜扬用力蹭他:“我也不能凡事都靠你啊。但是我又只会打仗了,打了胜仗回去收拾人也有底气了,你说是不是啊?到时候你指哪儿我小鞋给他们穿到哪儿!” 高长卿冷冰冰不答话。姜扬脱了衣服上床,把他抱过来让他趴在怀里,“这样睡会不会舒服一点,嗯?” 高长卿用力哼了一声,安安静静地趴在他胸口不说话了。 “多好啊,你吃一顿鞭子,晚上就拿容王当床垫。”姜扬枕着后脑,“这就如同枕着容国万里江山,荣光无限呐爱卿。” “你怎么突然变得会说话了?!” “我一直很能说啊。否则怎么把你骗到手的。” 从那天晚上开始,高长卿开始觉得事情有点脱离控制了。 64、第 64 章 高长卿最讨厌失控的感觉,但是他觉得姜扬的这点改变却不足以让他警戒。私下里与君侯怎样都无所谓,关系要好还能给他行许多方便,只要在大事上不昏头就可以了。而他在大事上却清醒得冷血。 姜扬对他好,他当然可以依赖他,这没有什么不对。但姜扬是君侯。如果他这次打了胜仗,他将会羽翼渐丰。 这是高长卿一直期待着的事情,也是他一直忌讳着的事情。高长卿很久都想不通这件事对自己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他依靠姜扬源源不断地获得权力,如果有一天那权力更多的被姜扬所阻断,他大权在握,那么高长卿会很可惜地把他放到敌人的位置上,而且是最大的敌人。他并不贪心,权力应当分散各处,贮藏在各个世家之中。君侯当然也是贵族的成员,而且是他们名义上的首领,稍微强势也不是不可以,自己超然当然更好,但无论如何,理应保持一个平衡,使得谁都没有办法吃掉谁,这是高长卿最喜欢的一种状态,也是周王朝以来各处都不自觉体现着的一种架构,高长卿在其中如鱼得水;但是看现在的态势,法家强势插入,要把这池水搅得天翻地覆乌烟瘴气,他们想让君侯独大。 不论那个君侯是谁,现在坐在位置上的是姜扬。姜扬不知为何不被卫阖青眼相待,但是他如此尚武,理应正合他们的意,如果这次征楚凯旋,卫阖也该在摇摆不定间收心,全力支持他大权在握——他从前就试图在做这件事了。 那就非常危险。 姜扬现在与他的关系,比从前更亲近,以至于亲亵。亲亵则随便,高长卿发觉这样可能反而会让他失势。当他触犯姜扬的原则,他可能就不再在众人面前维护他了;很多事情,也忌讳在枕头边谈论。而他身边的谋士会一个一个出现,天下六国,姜扬贵有一国,终究不能长久地被他一人所独占。他得提早做些准备让自己的地位稳固。 国内,有太后在,他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让这个老妇松口。那懿旨让他甚至见不得光。这条路就是断了。他自然而然想到了国外。有什么人可以帮助他在容国获得煊赫的地位,自己又不是容国人? 答案因为稀少而变得格外清晰。 周天子。 只有周天子。 高长卿眼睛一亮。晚上姜扬归来的时候,他问他要了舆图看。这几天姜扬倒说话算话,每日早出晚归,除了更加油腔滑调,倒也温柔相待。很大的缘故是他不久就要御驾亲征,不能陪伴在他身边。现在高长卿愿意听他讲讲兵机要事,他倒也很高兴,他凭直觉就觉得高长卿大概不太喜欢打打杀杀。 高长卿拿着舆图,对姜扬讲的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姜扬和庞嘉打仗,在他眼里跟土匪没个俩样,一点规矩也不讲,十足可恶。他忙着在舆图上找成周洛邑。周平王迁都以来,成周国境日益缩小,不能跟六大国争锋,比起小国来,国力也有所不如。此时的成周大约只有三百里地,夹在楚国与容国之间,和一堆小国相依为命。高长卿一比,成周倒就在黾塞东面。得想什么办法把楚国人引过界。 他转头对姜扬笑道:“你方才说是要分三路进军么?” “嗯!”姜扬点点头。“长卿以为如何?” “给我一路。” 姜扬讶然。 高长卿安静地坐在一边,眼巴巴地望着他。 “这个……”姜扬扶额,“战场上刀剑无眼,伤了你,我怎么办。” “如果都这么想,谁上战场呢?” 姜扬还是摇头:“不行,不行,你安静待在后头等我们的好消息。我反正不会让你去的。你不用再说了。”他斩钉截铁地说。 高长卿顾自生闷气。“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我们的家族中流传着很多古老的战法,还经常到别的家族中去学习,我在泮宫也并非没有习武,为何不将我看做武士。” 姜扬索性耍无赖了:“我不要,我不要!”倒头便睡。 高长卿对他说,“骑兵虽好,但是数量稀少。国界千里,都是盐泽荒滩,土地平坦,是难得的好战场,应该让战车也参战。不知道你们为何都舍弃战车。” 姜扬为难:“战车……”这种老旧的兵种,各国都在尽力淘汰。笨重,笨拙,对地形要求很高,而且一辆兵车还要派二十个步兵护卫在侧,耗资巨大。楚国地广人稀,水流纵横,要进入楚国境内,战车全都是废物。因此,这次会战,姜扬和庞嘉将进攻的主力全数交付给骑兵。姜扬从岐人那里学来了马背功夫,也学来了用骑兵的战术,画条直线,打过去就是了,只求速战速决,把纵深直接定到郢都。所过城池皆不攻,留给后头步兵,看楚人不割地求和。快,快是他的追求。他连笨重的甲胄都舍了,战车这种东西自然连看都不会看一样。 “营后这么多战车如何是好呢?他们每在营中一天,便要耗费米粮。不如出战。” 姜扬依旧不要听他的话。“你真要去,就跟在我身边!”他一咬牙,“否则就死了这条心。”睡了一觉起来连这句话都不认账了,“跟在我身边我也顾不上你!”姜扬想了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要不你回国去吧!” 高长卿理都不要理睬他。 那日他正没有办法,高栾和燕白鹿居然骑着一匹小马,摇摇晃晃从外头跑进来:“好热好热啊!哥哥有没有绿豆汤给我们喝啊!”两个小孩汗流浃背,伸着舌头哈达哈达像两只小狗。姜扬把高长卿藏在营后,自然千般照顾,在他这里放了不知多少冰块,还有不少吃食,虽然比不上宫里,倒也可以凑合了。高长卿赶紧给他们两个一人盛了一碗冰镇绿豆汤:“你们怎么过来的!” 燕白鹿一饮而尽,正色道:“想来想去这次应该跟着扬哥去打仗!赚军功去!”高栾看着他用力嗯了一声,“你要努力哦!” 燕白鹿用力点头:“你放心好啦!我很厉害的!我打不输啦!我赚来军功升了级就带你去吃城南的那家……” “那太好啦!我们买间房再买条土狗吧!哥哥不让我养狗!” “好啊!” 高长卿耳边充斥着两小儿讨论钱怎么花,心里倒是一计较,回头阴惨惨地看着燕白鹿。这个家伙,怎么说都姓燕…… “胡闹些什么。”他呵斥两人,“大人的事,哪有你们小孩插手的余地。他们即日出征,手下的兵丁都以划归好了,还有什么留给你?” 燕白鹿长长地啊了一声,然后一握拳:“那我跟着扬哥去!我给他背大旗!” “你的出息在哪里?!”两人一齐呵斥他。 燕白鹿这次真的泄气了:“啊,那我怎么办……” 高栾抢话:“你跟着你燕达哥嘛!”高长卿赶紧给了他一个后扑,没事总坏他的好事。幸亏燕白鹿倒躲躲闪闪不肯去。高长卿教他,“你熟悉车战,去请你扬哥给你营后的所有战车,开到东线。” 燕白鹿哼哼:“我不喜欢战车啦……”被高长卿一瞪终于拖拖拉拉去了,到晚上都没有回来。先回来的倒是姜扬。姜扬把头盔一脱军靴一甩,赤脚跑到高长卿面前用力抱了他一下,高长卿嫌弃他臭让他快去洗澡。 “你让小鹿来的吧!贼心不死。”姜扬坐在木桶里,任他给自己擦背。“刚来的消息,斗伯比率军北上,驻扎在叶阳城南的小山上。可见我们一动就要强攻叶阳。我们的粮草都在那里,你真要打,呐,过去守城。”他居然大言不惭道,有小鹿看着你我就放心多了,他年纪虽小,却是可以托付的人。高长卿自尊自傲,被他气得鼻子都歪了,狠狠一砸水花把浴巾丢他脸上,第二天就领着破破烂烂的兵车去往叶阳城中。他把高栾留在黾塞,让他有事带信给自己。 远在国中的高妍日子也不好过。事情经她过手,总有几分滞碍,她不得不把卫阖叫来:“国中公卿大臣总当我是个女人,使政令不行。君侯出征,立我为王若,是让我行使君侯之事,还请卫相尽力辅佐我。” 卫阖看到漂亮女人,还是以前看上过的漂亮女人,下意识地想去摸怀里的烟杆,但是想起她已有身孕,又不得不塞回去:“是聘问的事情吧?” “君侯初立,就动干戈,理应与其他各国君主聘问修好,避免祸端。但是公卿都互相推诿,使得没有做使节的合适人选。” “君侯不在国中,却行聘问之事,自然奇怪。”卫阖垂着眼角,“除了岐国,楚国,我们若想聘问其他三大国,都需要途径其余十数个小国。借道,这都要事先打好招呼,即使如此,也要担心使节在半途上遭到截杀的可能。风险如此之大,君侯他又不是行政令的人,死了都邀不得功,自然没有人愿意做。”卫阖看看外头亮白的日光,“现在聘问却也冒进了。敢问王若为何如此急躁?” 高妍巧笑:“君侯年轻英武,是各国君主眼中的乘龙快婿,对我来说却是丈夫。这也是女人的一点私心。齐国的使节已经等不及在驿馆里了。”她意有所指,“但其他君主却不是齐侯。现在君侯不在朝中,我先聘问,他国则不得不派遣使节前来见我。这样,接见他们的就是我,我可以把这些求婚者早早打发了。女人的一点小手段,卫相不要见怪。” 卫阖失笑:“各国公主嫁入君侯的后宫,也是让我头疼的一件事。枕头风最让外臣头疼了。” “哦?”高妍挑着眼角笑,“那我弟弟让卫相头疼了么?这是卫相想要杀我丈夫的理由么?” 65、第 65 章 卫阖没有料到她会突然这么问,一时有些震惊地望着她。高妍徐徐道:“当初是你竭力主张放走四公子,四公子随即投靠楚人反叛;后来又是你怂恿君侯孤军南征,还故意支开了我弟弟。这一切都不得不让人猜想。” 卫阖已经镇定了下来:“姐姐这是听了弟弟的话吧?我为何要弑君?” 高妍笑起来。她道:“陪我去外头走走吧。”她因为过度小心看起来有些笨拙,卫阖扶了她一把,高妍顺势搀住他的手臂,两个人在夏天的宫苑里就好像一副画。 “但你也不喜欢他。”高妍说。 “姜扬还是不错的。”卫阖斟酌道,“虚心,虽然对政事不太感兴趣,但好歹认真,不会胡乱打发事,而且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没有小人在身旁怂恿,假以时日即使不能成大器,也不会毁国运。” “但还是不够好。甚至是几位公子里最不好的。因为他太听信我弟弟的话。所以,战场上刀剑无眼,送他去最合适是不是?”她笑吟吟地对卫阖摇了摇手指,“你不要紧张。我今天能与你私下里说这些话,当然不会传出去。” 卫阖头疼:“我只是想乘他不在国中干一些事。和你一样。” “什么事?”高妍很有兴趣。花园里寂静无人,他们在渐台下的湖边坐下。 卫阖笑:“姐姐突然对国家大事那么感兴趣?” “也不是突然。”高妍道,“只是觉得处于深宫之中,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我丈夫与我并不亲近,我弟弟则是个蠢材。我小时候,父亲常与我说,卫相是个值得依靠的男人,所以想到了你。我猜卫相是想对世家下手。” “瞒不住你。不过天下人都知道我要做什么。”卫阖笑,“我要对他们增收新的赋税。哪里都在打仗,耗资巨大,可国库空虚,无中不能生有。君侯肆意跑马,我天天在家中愁坐,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你需要军队。”高妍一针见血,“不动点武力别想让那些老家伙吐出钱来。国中可以调动的军队现在只有金吾卫,金吾卫新筹措,征调权还在君侯手里。”她意有所指地望着卫阖。她现在主掌国事,是容国的女主,连宗庙祭祀都需要她出面代表姜扬举行,金吾卫的令符自然也在她手中。 卫阖忍不住失笑:“姐姐这是想做什么?” “我知道你是对的。”高妍静静地看着湖面,“有些东西早已成了明日黄花,只有我弟弟那种固执的人才会相信。私室倾轧,这是公室最大的阻碍,我们地处中央之国,长此以往,国力分散,是要被人捣毁宗庙的。君侯现在还小,被我弟弟蛊惑,没有关系,我来帮你。你只要想办法给他一支军队,让他在外面成日游荡便好。” “我还没有遇到过这等好事。”卫阖坦言,“姐姐舍弃了弟弟却来投靠我,是想要什么呢?” 高妍掩嘴巧笑,“这有什么难猜么?我弟弟有朝一日位极人臣,但也不过是个臣子,”她抚摸上自己平坦的腹部,“我肚子里的,却是未来的君侯。容国之内,君臣总有一日会拔刀相向,太平是粉饰不住的。我只是个女人,当然只能站在最亲近的男人身边。如果卫相不嫌弃,可否做我孩儿的仲父?” 卫阖喟叹,望着粼粼的水面出神。 老实说,他比较想做孩子他亲爹。 此时南面千里之外,楚国人正在斗伯比的带领下,灰头土脸地驻扎在叶阳城外的小山上。斗伯比接到的任务是奇袭叶阳城。这个任务显然是他的死对头三闾大夫要搞死他。叶阳城城高池深,素来是容国南线屯粮所在,守备森严,更不要说先前的司城还是燕氏一脉。虽说这几日容王调换了守城之人,但斗伯比依旧没有把握能把城池拿下。在南地热烈的太阳催逼下,他很快就变得又老又黑。 这个时候他的谋臣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主公,我有一计。” “说!” “这个城,以我们的兵力,一定是拿不下的。” “说个屁!” 谋士一拱手:“但是主公可以用别的功劳来替代拔城占地的功劳!我听说,这里的司城现在是高文公的嫡长子高长卿。此人虽然在容国还无官无职,但身份十分尊贵,容王将他放在这里大概就是想让他攒点军功,好名正言顺地拔擢他,一旦他进入仕途,大概就是与卫阖平起平坐的人物!主公还是想办法俘虏他吧!” “他不出战,我如何俘虏他?!”斗伯比眼神一抡。 谋士正色:“此言差矣。容国人的兵车虽然破烂,但我们的兵车更加破烂。他出战,主公你也打不赢他,更不要说俘虏他。” “干!你到底在说个鸟!” “但主公只要输就可以了。只有输,才有机会接近他。”谋士眼睛一亮。 “真输?!” “主公,你也假输不了啊……”谋士看斗伯比咣当拔剑,并不惊慌,“来,主公,先喝口水压压火气,听我把话讲完。高长卿这个人,十三世公卿之后,是个血统纯正的贵族。因此他非常注重礼法。这个人虽然聪明狡诈,却不会在这个上头有所缺漏。你看,他一来就给我们下战帖约战,就说明他 要跟我们堂皇交战,不失礼节。主公你也知道,车战最讲规矩,排兵布阵也好,冲杀也好,都是祖宗规定好的,否则这么笨重的东西根本打不起来,所以胜负全悬于兵车多不多,好不好。主公的机会在于,打输了之后,可以这样……”谋士在他耳边耳语一番。 斗伯比大喜:“好!” 高长卿与楚人约战在五日之后,叶阳城以东的广阔原野上。他还未开战就写了一封信,差使节送去成周王庭,先告诫他们楚人北上,逼近王畿,这是对周天子的大不敬。之后又信誓旦旦担保,若楚人有犯,他高长卿必定会誓死保卫王畿,不让南蛮子踏足一步。周天子的执政正卿虢公立即给他回信,说周天子十分感动,但也义正言辞地提醒高长卿不要自行越界。高长卿并不以为意。 很快五日便过去了。高长卿兴奋以及,让燕白鹿做自己的车右,天一亮就从城门中缓缓驰出,收束军队。等所有兵车从城门中出来,排好队列,早已日上三竿。对面楚国人也没有比他们快多少,从高山上下来车轮掉了好几个,还要就地修起来。好不容易把兵车排成整整齐齐的两个方块,高长卿和斗伯比就选出两方中嗓门大的兵士开始对骂。楚国王室有熊氏和容国王室姜氏,在那个烟尘四起的夏日早晨,都被翻到了祖上十八代。高氏和斗氏也没有幸免,被对方重述了一遍家史,用骂娘的名义。太阳越升越高,两方将士又热又累,终于忍不住要造反了,高长卿与斗伯比这才郑重其事地宣布开战。 一时间车轮滚滚,尘埃遍天,耀眼的日光都被尘埃遮蔽,打着两家旗号的战车乱成一团,偶尔冒出旗尖,高长卿站在车轼上,根本看不清谁是谁。一时半刻之间,就听见前方突然大吼:“楚人跑了!杀呀!” “楚国是大国,恐其有诈。”高长卿焦急。燕白鹿却把驭马的人推开,一抖马缰追了上去,“活捉了他活捉了他!”差点把高长卿颠下来。周围的兵车一看主帅亲自追敌,更来劲了,一路嚷嚷地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路追到山脚下。楚人纷纷跑进大山,仓皇失措又无比正大光明。 “不用追了。”高长卿一抬手,“追回来还废我们的粮食。”话音刚落,就看到山脚转出一辆兵车,打着斗伯比的旗纛。那辆车大喇喇驰到高长卿近前,高长卿发觉它又高又大,外头挂着一张虎皮,上头的斗伯比打着赤膊,披发纹身,把高长卿吓得心里咯噔一下。“楚国上卿斗伯在此等候啦!请问你是不是今日统领容人的高长卿高公子啦!” 燕白鹿想要射箭,高长卿却按住了他的手腕,朝前一拱手,还了一礼,“在下正是高子玉。”他暗自腹诽,这楚国人说话乌拉乌拉的,很多语气词,真是难听。 斗伯拿着大斧拍拍自己的宽阔胸膛:“我就知道啦!我不会看错人的啦!容人你听着,今日一战,贵军打得果断又坚决,十分精彩,我们楚人虽然跑了,但心里还是很钦佩你们的!楚国受教了!现在我军呢,已经接受胜败,打算撤出战场,容人啊!你千万不要再追我们啦!这个自古以来就是不吉祥的。哦,还有,请容人帮忙打扫战场,好好对待我们的伤员,埋葬我们的死者,我们大王啊,马上就会派人来赎人的啦。所以不必再相送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高长卿倒不知南蛮子也这么讲礼:“斗伯大义,容人受教了。请。我高子玉必不追亡!” “好!”对面车上斗伯也是一抱拳。 高长卿低头一礼。 这个时候事变徒发!两车相距极近,那斗伯比又是五大三粗,高长卿一弯腰,就被他长手一撩掳上车去!高长卿大吃一惊,可斗伯比是倒抱他的,一把扛到肩上,他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一时天地倒悬不知道该怎么办。燕白鹿上前就要抢人,但是斗伯比眼疾手快,竟一斧子砸掉了他的车轮,把燕白鹿摔了个跟头。他哈哈大笑,扛着高长卿转身就跑。后头的车兵都踮着脚望着前头,好一会儿才意识过来,对方统帅扛着自家统帅跑了,但这时候哪里还有斗伯比的影子。 66、第 66 章 燕白鹿回到叶阳城中就知道这下糟糕了,扬哥非得砍了他不可,立即修书给黾塞当中的高栾,告知事情的始末。高栾也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但是他知道现在能救哥哥的只有自己,反倒镇定了下来。他首先修书给周天子,用古老的文赋写道他哥哥是如何为了阻挡楚人进犯周境而被斗伯比俘虏的。他派出使者之后,自己亲自追上了姜扬,一边哭一边告诉他,哥哥打了胜仗却被楚人耍诈捉走了。姜扬当时正在营中吃饭,一听之下怒发冲冠,鞋也不穿跑出来要跟楚人去拼命。高栾擦干眼泪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跟楚人和谈。” 姜扬震怒之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这个时候你让我跟楚子和谈!我非杀到郢都不可!” 高栾一边嘤嘤哭泣一边心狠手辣地谏言:“自古交质,两人必然身份等同。现在我哥哥在他们手里,君侯手里可有一个能与他交换的人么?还是君侯想割土求人?” “我先占了他的地!杀他的人!”姜扬一刀砍在拴马柱上,“他不交人,全他妈烧了!” 高栾一思忖,倒也可行。只是当晚从楚国传来消息,高长卿被俘之后,三闾大夫一直在劝他投降,以他的才具,三闾大夫可以推举他作楚尹。这下姜扬急了:“他要挖长卿去楚国做事!” 高栾登时有点后怕。他倒根本没有想过还有这码事。现在列国纷争,各国都有猎头到处在挖人才,早在坪林,就有魏人私下里接触过哥哥。他这次若是真降了楚人,姜扬大概当场就会抹了自己的脖子。这是始料未及的。但幸好第二个消息紧随其后,没有给姜扬发怒的余地。探子来报,高长卿宁死不降,他说自己没有打败仗,却被楚人俘虏,并不有负容国,现在也不打算做这种事。因此,关进去两天滴水未进,不食楚粮。姜扬泪流满面:“长卿待我如此……他不吃,我陪他饿着!”从那天起也开始绝食了。 这个时候事情有了转机。高栾写给周境那边的信有了反应,周天子修书给楚子,严厉地批评了他,楚子申明将派人彻查这件事,但并不打算释放高长卿。高栾谏言:“双方既然都还要面子,不如和谈!” 姜扬饿得有气无力:“我咽不下这口气!我非杀了斗伯不可!” “斗伯比是楚国的大贵族,要想让楚王亲手将他交出来,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不如和谈!”高栾道,“君侯你且听我,此时楚国势衰,又挟持人质,你若请楚王会盟,他是会答应的。然后……”他咬了咬牙,“楚国交人便罢,不交人,君侯可自取楚王!” 庞嘉冷嗤:“你这是要君侯为了你哥哥,失信于天下诸侯!”他一抱拳,“君侯,现在一片形式大好,若是我们继续深入,极有可能逼到郢都城下!到时候再让他们交人如何?”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姜扬一捶案桌,“郢都城高池深,即使打到城下,也只能围城长战,长卿等不了那么久。而且真逼到了那个时候,楚人只会更疯狂。我不想看长卿被他们从城上推下来!就按高栾说的做。” 庞嘉甩袖而出。高栾当夜就披麻戴孝,去他营帐外头恸哭。庞嘉不甚厌烦:“小儿,你这是做什么!” 高栾哭道:“大将军命不久矣。我为大将军哭丧。” 庞嘉怒极反笑:“小狐狸,有话直说!” 高栾走进他的营帐中:“大将军兵机绝世,却不懂得为人的道理。战场上的事情并不都顺遂你的心意,人事也如此,讲求天时,讲求地利,更讲求一个人和。现在君侯对我哥哥情深意重,大将军心中愤懑,但事情就是如此,你再是看不惯也不能改变他,不如接受。” 庞嘉冷笑:“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大将军位极人臣,已经做到头了。”高栾微微扬起下巴,“这次征楚,拖延日久,即使立下大功,也不过稍稍抵过。但是若我哥哥因此有个三长两短,作为征楚统帅的你,君侯可会放过?” “这关我什么事!准他去的人是君侯,抓他走的是楚人。” “心情不好的时候,必然得有个人迁怒,君侯也是如此。今日君侯已经对大将军很不快了。一旦这样下去,他只会猜忌得越来越多,楚地还有个四公子,你说他会不会把大将军和四公子想到一块儿?”高栾正色,“如果大将军能够救出我哥哥,君侯心情好了,事情自然另当别论。大将军就是天大的功臣。” “高家的小狐狸。”庞嘉倚着案几把玩着马鞭,冷哼一声,“你想让我怎么做。” “做臣子的应当分担君侯的事务,特别是……不好的事情。世人皆知大将军行事奇诡。如果大将军出面主持会盟,劫持楚王的罪名就会落在大将军头上。” “我的确不介意背黑锅。劫持六国之一的国主,这件事也的确新鲜有趣。说到底你就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不想让我再打仗,让我专心帮助君侯主持会盟。”他用马鞭拨起高栾的下巴,“不过我觉得,我为你们高家做那么多事,报偿少了一点。啧啧,你跟你哥哥长得不太像。不过都很对我胃口。” 高栾在火光下幽幽地看着他:“我是为大将军的仕途着想。我救下的是你的命。” “哦……”庞嘉百无聊赖地低头吻住他柔嫩的唇,“看到你这样的小美人,谁还想要命。” 此时的高长卿被关押在离郢都不远处的行宫里。当然他住的不是宫殿,而是宫殿一角的囚室。监狱还算干净,铺着茅草,也没有恶心的蟑螂老鼠,高长卿席地而坐,不言不语。他被带到这里已经许多天了,心中虽然愤懑,可也愿赌服输,楚人奸诈,这一切都是他轻敌所致。但即使身体被囚,因为贵族特有的高傲,他也决计不会向楚人低头。要杀要剐大可随便。 宫殿深处传来脚步声。墙壁上的火光跳荡,印出一个人影,高长卿并不抬眼。光听脚步声他就知道是谁来了。随着脚步声停在栏杆外头,他闻到了一股香花香草的味道,在干燥黑暗的囚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哎呀,你还是不吃饭呀。”那人说。明明是沉稳清朗的声音,却因为一口老土的楚国话而变得奇奇怪怪。“听说你的君侯得到你的消息,也开始绝食了。真好啊。兵不血刃就除掉容国的国主,这一仗我们楚人不亏啦。” 高长卿睁开眼,看着他手边热腾腾的鼎。他咽了口口水,在楚人戏谑的眼光里把翻盘拖进来,端正地盘坐着腿进食。“你告诉他我吃了。” 楚国的三闾大夫屈灵依旧戏谑地望着他。 屈灵出身公族,但行事古怪,而且从来看人都高高在上,连楚王都不放在眼里,在楚国口碑极差,被其他官僚排挤,刚刚被终于下定决心的楚王“劝”出宫廷,在这处清冷的宫苑里徘徊,每天披头散发浑身穿戴着香花香草,好似一个鬼怪。他看不到高长卿狼吞虎咽的吃相,似乎很遗憾,在外头呆坐了一会儿,突然抬起修长的丹凤眼,“你出生高贵,素来钟鸣鼎食,现在虽然为阶下囚,可怎么也能忍受没有配乐呢?我刚刚铺了一首歌,你且听听。” 高长卿放到嘴边的肉停下,倒有些受宠若惊。礼乐不分家,都是他们的生活习惯,屈灵在囚室里与他分享音乐,还是他自己的创作,这是对他很高的礼遇了。高长卿因此头一次对他客气道:“请。”屈灵打了个响指。外头立刻响起了楚地特有的音乐,神秘悠扬,充满着巫蛊的情调。 屈灵倏地起身,一挥宽袍大袖,且歌且舞。他是这么唱的: 我祖宗当过楚王啊/我爹是大官/我在一个牛逼的日子出生/我爹赐我一个牛逼的名字/我有内在美啊我特么还是个大美人/我披了一身的花花草草到处逛/看见草木叶子都黄了我也怕我老成一逼/楚王就是个大傻逼/我特么这么好看他居然看不上我/瞎了眼了他/我死给他看……(注) 高长卿泪流满面。虽然是非常低俗可恶的楚歌,但这低俗可恶的填词可真是说出了他的心声,某种程度上他跟屈灵同是天涯沦落人,他的心灵受到了慰藉。这慰藉大部分来源于屈灵比他更沦落。高长卿高兴得连饼都多吃了一个,然后出于自己的立场,对充满期待的屈灵说:“屈子,楚歌真心难听,歌词里的那些兮最好也去掉。” 屈灵尴尬地一拱手,紧抿着嘴角地走了。看得出他饱受打击,即使挺直了脊背也显得垂头丧气,身上的花儿都谢了不少。 之后的几天他都没有来送饭,把高长卿真饿了个半死。 正当高长卿快要魂归天外的时候,屈灵突然又记起他了。他看着捧着水罐咕噜咕噜狂饮的高长卿:“楚王前去与你家君侯会盟,你应当很快就要回去啦。” 67、第 67 章 高长卿无喜无忧,只道:“是么?” 两个人便成日背靠着木栏杆,一个唱,一个听,倒也相安无事。高长卿高兴了也写两首唱上一唱。他们同时觉得对方唱得很难听,楚国话/雅言是这世上最恶心的东西,但鉴于周围只有他们两个落魄贵族,还是很有口德地互相捧臭脚。 然后消息传来,楚王在高台上祭天的时候,被容王扛上肩就走。六国皆惊。 事情是这样的。自从斗伯比把高长卿抢回来之后,他终于抬得起头,遂联合朝廷里对三闾大夫不满的人——基本上是全朝廷——起来反抗他,终于使得早有此意却迫于淫威的楚王下定决心,将三闾大夫请到别宫去住一段日子。因此这次会盟,楚王身边就没有全知全能的三闾大夫把关,在国境内跟姜扬会盟的时候,吓哭了三回。 当时姜扬急行军已经打到了大隧关。这是楚国的倒数第三座关隘,楚王每日在宫中就被他吓得魂不守舍,见到他本人满目青黑、面色不善地披着王袍带着剑站在自己前头,人高马大,更是忍不住就要躲。但是斗伯比在他背后狠狠一拍,十六岁的楚王熊霸终于还是亦步亦趋,跟着姜扬上高台去祭天。他爬楼梯的时候踩到了自己的披风三回,被姜扬一一斜视。 到了高台上,他抽出祷文,咿咿呀呀念了起来。怎么说这里都是楚境,即使等会儿下去他就要签订城下之盟,可也算是主人家。他发现祷文里有很多字不认识,因此跳了过去。这在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三闾大夫会让他提前温书温个五六遍,而且祷文都是三闾大夫写的,他不允许自己美妙的辞赋被熊霸念得结结巴巴。 他念完就轮到姜扬。姜扬念得很快,熊霸睁着大眼睛发觉这个容王厉害极了,比如说他自己就从来没有想过,可以直接念完第一句就跳到最后一句,他以为把不认识的字跳掉就已经够聪明了,想不到容王如此有气魄!熊霸愣愣地看着这个身披战甲的威武王者,心想,他身边肯定没有个三闾大夫时刻要监督他的学习,抽他屁股,祭天祷文温个五六遍,凡事冷嘲热讽,晚上还要使劲折腾他……因此才能这么威风凛凛。然后他感觉自己双脚离地,是被容王提了起来。 “诶?”熊孩子愣愣地看着他,“不……不要打我!”他害怕地抱住了脑袋。 “哼。”姜扬冷嗤了一声,“不许说话,不许叫人。”说完就将他夹在臂弯里带了下去。他们走进营帐,姜扬一个眼色就让庞嘉带人把熊霸的侍卫解决,然后他们从营后钻出,上了马便跑。楚人静静地等待着营帐中会盟结束。他们从白天等到夜里,营帐中点起了灯,他们心里将信将疑。直到营中的容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他们心里的疑惑才成真,奔走相告:我们的王被人劫走了! 楚国大乱。容王放言,要想要人,好啊,把我的长卿完完整整地交回来!不然,楚王可要去雍都做客了! “这都做得什么事情!”高妍一摔竹简。高栾一写信给她,她就偷偷以容国王后的名义,赠送斗伯比心*的姬妾一批价格不菲的首饰。斗伯比被枕头风吹了好多天,已经准备将高长卿放归,这本也不是大事,私了便算了。中途姜扬与楚王会盟,高妍出乎意料,还以为他吸取了教训,为两国修好铺平前路,高长卿回国指日可待。谁知他竟然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现在可好!”高妍气得摔了三个玉杯,“魏国是天下的霸主,指责君侯不守古道,要征伐我国。三军皆南下,国中无可守之军,我们该如何是好?” 卫阖坐在一旁抽烟,此时掸了掸烟灰,站起来道:“那也只有我去了。” 高妍一愣:“你去做什么!” “此事也不能尽怪君侯。君侯做的对,要道义要名声做什么,有楚王在手,比信义有用一百倍。魏国早有亡我之心,找个借口罢了,看我们掠走楚王,能在楚地大有斩获,怕我国因此强盛,与他抢夺霸主之位,因此乘机南下,防范于未然。”他指指高妍,笑起来,“女人呐,见不得血。不见血哪能称王称霸。” “什么见血,这是屠杀!你手里有兵?”高妍嗤他,“我就是喜欢安逸,安逸有什么不好,打打杀杀,民不聊生……都打仗去了,谁来种田?!我们现在怎么办?” “魏国是看我国内空虚,因此才敢如此大胆。我们只要示以强兵,告诉他们我国早有准备,他便不敢乱动。他一拖,庞嘉马上就会引兵北上。我看南边的事情差不多了。” “我是不懂你了。”高妍语气里有些责怪,“你自己说无中不能生有,哪里来的强兵?” “我要把金吾卫带走。” 高妍大惊失色。“一个人都不给我留下!你们这些男人!” 卫阖转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像她还是十年前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好了好了。你安心呆在宫里,一切照旧。你是高文公的子嗣,世家对你,总归比对我客气。安心等我回来。” 他说得那样笃定,眼神又是那样温暖沉静,高妍不信也信了。卫阖将御子柴叫到宫里,“现在开始你就留在后宫里,不要出去了。” “这怎么好意思!”御子柴哇哇大叫。 高妍倒担心卫阖会被人下手,想让御子柴前去保护他。卫阖大笑,让他们好好听话,当晚便优哉游哉骑着马领着金吾卫北上,在魏军必经之路上等着。彭蠡急得团团转:“卫相,我们就才一千人!” 卫阖笑他:“你怎么知道魏军人多。” 魏军走着走着就看到卫阖在山道上抽烟,高山夹谷,下有流水,山道只有狭窄的一条,足有十五里长。卫阖选这个地方,魏军就有点忐忑了。卫阖和领兵之人还有点交情,以前同在一起游学,因此与他闲闲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高升了啊。” 领兵之人知道他的深浅,警戒得浑身发僵:“卫相说笑。卫相这是消息灵通。” “那是自然。”卫阖叼着烟,忙着打火镰,“这不是国中空虚,守也守不住,因此前来投靠老友么?魏国可有我的容身之处?” 那人听闻,更是警觉,放眼看他身后的峡谷。只见峡谷两岸的树丛间若隐若现的旌旗望不到边,一时更加确信。“卫相说笑的吧。卫相总领一国,何必诓我!” “我何必诓你。”他踏马上前一步,“你看看你身后,这么多人……足有四五千吧,啊?真是打不过。守国都的才一千人呢,君侯回来非砍了我不可。你就收了我,如何?”他坏坏地笑着。早有人射出一箭,刚好落在他马前,让他不要再靠近。 “那你身后的是什么?”统帅冷声。 “哟,被发现了啊。”卫阖吐了个眼圈,他坏脾气的马转头去啃他的膝盖,被他踢了一脚,“这条山谷可很有名气。当年你们魏人在这里吃过一场败仗,我们容人两头一堵,想要出谷的人,都被卸掉了一条右腿,一条右手。”他轻描淡写地一瞟对面千军万马,“你们该不是怕我也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吧?我是个读书人,很斯文的。” 魏人军心大动。那场战役在魏国人尽皆知。统帅看他从容退去,山高林密,不见影踪,不禁喟叹,“容人早有准备,我们这四五千人,又能做些什么?”引兵自退。 彭蠡手下每个人举着五张旗凑过来:“骇死我了!骇死我了!” 卫阖拿着烟杆一一敲他的头:“出息!” 三天后,西府军急行军赶到这里,卫阖让他们就地驻扎,“岐人那里无所谓,他们忙着跟西戎打仗,没空顾及东边。”说完拍拍屁股就带着彭蠡回国了。彭蠡从此以后对他敬畏有加。姜扬也立即派遣一军回国,安定国中大局。 他办出件六国皆惊的事情,不久之后就传到了高长卿耳朵里。当三闾大夫暴怒地告诉他时,高长卿心底大喜:姜扬终于长进了!从前他还看不起这等土匪行径,现在想来却是最快最好的办法。不过他又觉得自己这次实在是太过累赘,拿捏着楚王就为了换回他,高长卿怎么想都是还不值当。 他扑过去抓住木栏杆对屈灵说:“你且息怒。你若是可以救回楚王,岂不是又可以重新大权在握。” 屈灵一脚将他踢开:“哼。他们早已乱成一团,统统跪在外面求我主掌大局,这还用得着你说。”屈灵打开牢门,扯着他的锁链将他拉出来。高长卿这几日虽然身在囹圄,却喝的好吃得饱,此时就动了心思。这铁镣入手沉重,虽然妨碍他活动,却不啻是个顺手的武器,他弯着腰,假装戴着脚铐走不了路,在屈灵接近他的时候突然出手,将铁镣铐往他脸上猛砸。屈灵身材高挑纤弱,又猝不及防,当场就被他揍倒在地,捂着脸满地乱滚。高长卿一发狠,一脚踩住他,又拿镣铐连砸了好几下,把人抽得满头都是血,又抽出了他佩戴在腰间的长剑,摸到了钥匙打开镣铐。他胆子极大,做完这些事还有余裕跟屈灵换了衣服,把他拖进去铐好,如果有人来看,这昏灯下一时半会儿认不出来这满头是血的是谁。 68、第 68 章 他把头发披散,一身香花香草地走了,屈灵的车夫问他去哪儿,他哼了一声应也不应声。车夫知道主人性子古怪,便老老实实等在原地。 高长卿走出了宫殿,在荒郊野外走了一夜,然后脱掉华袍穿着里衣,叩开一户人家,自明是卫国人,早路上遭了抢劫,现在只好走去容国投靠远房亲戚。楚人很热情,“远客哩!卫国人和我们没有打过仗,好!”殷勤地招待了他。又很郑重地告诫他,“容国人,坏胚子嘞!正在打仗,把我们的王都掳走啦!”高长卿笑着坚持,主人家也不再劝。他走了一路人也疲乏,倒头就睡,睡饱了拿了主人家奉上的清水和吃食,继续往北走。 一天之后屈灵才被从上头解下来。他气急败坏:“容国人,没一个好东西!” 斗伯比在内的文武百官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三闾大夫!这下我们可怎么办!人……人跑了!我们楚王换不回来了!” “你且去追!” 有人小声说:“那若是……追不回来呢,屈大夫?” 屈灵眼神一厉:“那也休怪我用最后的毒招了……”他道,“快去把巫山神女请来!容人!休怪我无情!我们楚国的咒术,举世无双!” “对!把容王和高长卿咒死!”文武百官群情激奋。“大神的供奉我来出!” “我来出!” 屈灵紧攥了拳头:“咒死你们!” 姜扬盼着楚人拿高长卿来换熊霸,没有等到,却等到消息称楚国人开始诅咒他们了。除了姜扬,庞嘉高栾燕达几人都忍不住失笑,然后紧张地觉得他们也应该把太卜宫的人请来。姜扬瞪了他们一眼:“笑!笑!人呢!绑了楚王也没有用么!”他一高声说话,熊霸就缩在角落里嘤嘤嘤地哭泣起来。姜扬似急火攻心,捉刀而起,“既然如此,要他有什么用!”竟然就要砍了他,庞嘉和燕达赶紧从背后把他抱住,“君侯!” 高栾赶紧挡在熊霸身前:“君侯!如果能换回楚王,十个哥哥,楚人都舍得!他们如此作为,一定是因为哥哥已经不在他们手里了!” 姜扬挣开两人,把剑一丢,“长卿……会在哪里?他会去哪里?”他神气一清,叫来传令官,“传令三军,由北往南,给我搜!”他猜测一旦高长卿脱出,必然北上,他一定要快点找到人,保证他的安全。 “这是在楚国!”庞嘉和燕达吃了一惊。他们想不到姜扬竟会如此大胆。 “再找不到人,我让它都变成容国!”姜扬一气之下抽剑砍翻了案几。 姜扬放言三天之内不把人交出来,就要很遗憾地说到做到。姜扬干别的不行,打仗还是非常有能,再者庞嘉因为他在身边而毫无顾虑,与燕达三人堪称指哪儿打哪儿。楚人因此吓破心胆,明明容人无理,也不得以赶紧是搜人。这一来,毫不知情的高长卿,处境就变得越发艰难。楚国多水沼瘴气,闷热潮湿,他为了避人,又不敢走大道,在深山水泽中越走越深。四围荒凉,他随身带着的干粮也吃完了,头顶烈日,昏昏沉沉,待他反应过来,已经半截身子陷在泥水里。他慌张得一挣扎,整个人陷得愈发深。他心急如焚,想起小时候听栾儿说过南方这种吃人的水沼,人一旦陷入就无法脱出,直到没顶,人死之后就会在颅骨中开出妖冶的花,是楚人珍惜的巫蛊材料。他转头一看,果然四周都是巨大明丽的蓝色花朵,亭亭在淤泥之上,不由得心下透凉,难道他竟要丧命于此! 他只能静静地站立着,等待淤泥将他吞没。他不动,这下陷的速度就十分缓慢。高长卿又饿又累,都有些呆了。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夜晚,南地的天空月明星稀,有不知名的鸟兽在丛林里呜咽,高长卿听到那一声声狼嚎,惊觉他若不是被淤泥吞没,也会被狼叼走。 正在这时,丛林里突然亮起了火把。火把在树林间游曳,隔着一层淡淡的烟霭,像是一盏盏鬼火。高长卿不知这里是哪儿,也不知道这是楚人还是容人。但此时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他立即大声喊叫起来。不一会儿,那些人就聚集在他身边,当中一人鲜衣怒马,却是楚国的贵族。他使了个眼色,他身边的人立刻把高长卿拉了上来。 高长卿只装作疲惫不堪,并不答话。那人勒着南地特有的矮脚马绕着他走了一圈,打了个手势:“带走!” 高长卿被绑在马后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又被投进了一处囚笼。这一次是真的囚笼。老鼠,蟑螂,干草都碎成齑粉,一切都散发着一股茅厕的恶臭。他被推进去的时候发觉里头还有两个披头散发的年轻人,年纪跟他差不多大,满身鞭伤,惨不忍睹。他们挤在一边,默默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高长卿闻见的冲天臭味,就是他们留在这里的排泄物。高长卿*洁,此时只能远远坐下,他不知道他落在何人手里,也不知道那人要对他做什么。他在牢笼里小眯了半刻,就被人拖了出来。 他被带到了一个被火把照得透亮的房间,中途经过了无数囚室,里头装着的都是年轻人。救他的楚国贵族在最远处等着他,穿着马靴坐在蒙着虎皮的椅子上,玩弄着一根马鞭。高长卿被绑到了他对面的刑架上。楚人将他沾着淤泥和汗水的破旧衣衫剥了下来。 高长卿极其不习惯被人看见裸身,说实话他也很不习惯被人这样对待,此时心中雷霆大怒,但又发作不得,只能沉声问他:“你是谁?你想怎样?” 他的嗓音很干哑。他回想一遍,自己起码两天没有喝水了。虽然他路过很多水塘,但那里的水都发黑发臭,他知道如果他忍不住去喝的话,大概就会立刻暴亡。 那人听了他的话笑起来。他并不答话,只是做了个手势,他的仆从立刻上前对高长卿一顿好抽,鞭鞭不留情面,整个监牢里都是啪啪的声响。高长卿登时痛苦地的低吼起来。他现在才知道姜扬的确是对他手下留情了。 高长卿长途跋涉,身体虚弱,没几鞭就被人打晕了过去,那人命人泼了桶冷水,继续打。 “等等!”高长卿叫停,虚弱地说。“我只知道有人严刑逼供,不知道有人只要严刑,却不逼供。” 那贵族青年拗着马鞭,一脸真诚的笑容:“那是你的见识短浅——现在你知道了,不是么?你皮肤上爆开的血花真漂亮。”他贪婪地看着,用舌尖舔了下马鞭。 “你就不怕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么?”高长卿冷笑,一条血线蜿蜒在他的唇边,“我是你们举国上下都在找的人。我的姐姐是容国的王后,现在你们的王在她丈夫手里。如果你现在杀了我便罢,不杀我,总有一天会被他们知道你犯下的事。到时候他们会为我报仇,你也可以亲眼看看你自己血肉模糊的美态了。” “高公子?”那人似乎来了兴趣,从椅子上坐起来,眼里闪着疯狂的光。他大笑起来,“多亏了有你,否则我哪能那么名正言顺抓那么多玩物来!”他一指黑暗的牢房,“这几天我玩得可很爽呐。举国上下都在寻年轻的外国男子,啧啧啧,这给了我多好的由头。” 他起身走到他面前,用马鞭抬起了他的下巴:“容人!你说的很对,要不就杀了你,无声无息,要不总有一天就会被人发觉。”他眼里闪现着疯狂的光,“那么你说我选哪个?哦……报仇。你那个宠*你的姐夫,又会记得你多久?”说完狠狠一鞭抽在他的脸上。高长卿被他打得歪过脸去,长发四散,盖住了他的脸。 他再要打,他那人高马大的奴仆却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别玩了!他说得对。容人陈兵国境,应当把他交出去为好。否则,即使容王记不得多久,在他忘记以前,我们都不会太好过。” 高长卿在长发下睁着一只眼睛,戏谑地望着他。 那人挣开奴仆的手:“我当然知道!但是容人可信么!交换他,那容王真会退兵?!” “我保证。”高长卿嘶哑地说。 那人踹他一脚,“没你说话的份!把他拖下去!”说完便暴躁地走开,又嘱咐一句,“不要让他死了,也不要让他活得太舒坦!” 高长卿感觉自己被解下来,拖回了牢房。这次底下有了些支棱的茅草,也没有排泄物的恶臭。他几乎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沉沉睡了过去。 屈灵不久就得到了消息,高长卿在楚国北面被斗伯比的嫡长子找见。他与斗伯比商量:“容王言而无信,会盟之时尚且夺下我王。把高长卿交给他,他会不会释放我王,还说不准。到时候若他得到了高长卿,毫无顾忌,不论是王的安全,还是我国的安全,都不能保证。我觉得不能就这么轻易地交质。” “那咋办!”斗伯比纠结得眉头都骤成褶子了。 “应当将高长卿送去王畿。”屈子道,“我们与容人一道去王畿交换人质。容王不得带兵而入,因此不用怕他耍诈。” “听你的!” 69、 第 69 章 屈灵立刻写信给姜扬,与他约定十日之后在王畿交质。姜扬即刻便等不及要去。高栾拦住了他:“君侯,自古诸侯入王畿参见周天子,要沐浴焚香,三拜三表,而且是不可以带兵的。君侯可要想清楚。” 姜扬大怒:“长卿生死未卜,我还跟他三拜三表?!” “正是因为如此,才更应该做足礼数!”高栾谏道,“在周天子处交质,自然要维护他的尊严,否则若周人一气之下在其中做什么手脚,不单我哥哥恐有闪失,君侯更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姜扬纳谏,将打下来的地交给庞嘉,自己则规规矩矩领着千余人马到王畿以外,沐浴焚香,三拜三表。周王室好多年没有受过此等礼遇,因此将姜扬看做可信之人,立即准许他进入王域,还允诺他可以带兵前来,只是要刀入鞘,马收鞍,下马步行,由成周三师护送通过。王畿只不过三百余里,他走了一天就到了成周洛邑。 这里是八百年前周公旦为了收复东部诸侯所建的陪都,后来平王东迁,定都于此,周王朝的气象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姜扬迁马进城,城墙上纹饰着周人喜*的青铜巨兽,但是如果举目抬望,有不少城墙都坍圮了,外头曾让四方诸侯朝觐的大道也遍生荒草。八百年的风霜让他觉得颓废又压抑,在这个地方他闻到了一股腐朽的味道。 高长卿连日高烧,等烧退之后,眼前已是换了一副场景。一个美貌的少女正在为自己擦拭脸上的伤口。她的服侍简朴无华,又充满着古韵。高长卿尝试着坐起来,看着这窗明几净,不由得像是坐了一场噩梦。屈灵刚从郢都赶来。见到他,高傲地挑着唇角:“高公子身体如何?” 高长卿恨恨:“下手好狠!” 屈灵脸上的伤还没有退下,此时哼笑着摸上了淤青:“好说,好说。” “是谁做的!”高长卿沉声问,“那无礼之人是谁?” 屈灵笑起来:“不知高公子在说些什么啦。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就已经是这幅模样了。” 高长卿咬牙切齿。看来楚人这是不想认账了。“你不说,那我只好日后找你一一清算!” 屈灵却也面不变色:“好啊!高公子教我许多!这一仗你们容人打得真是漂亮,如果没有你拖后腿,我楚人怕是有倾国之危啦!但是你且记住,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楚人日后也会统统还给你们的!”他很清楚,今日来成周交质,双方都只想要回各自的人,至于停不停战,订不订立盟约,这都是虚的。哪怕一回头就撕毁盟约的事情也常有。因此并不担心对高长卿示威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高长卿冷哼一声。两人剑拔弩张,不再说话。 又过了一天,两人沐浴焚香,在虢公派来的使者带领下去往王宫。高长卿身体依旧虚弱,这几日又吃不好睡不好,甚至架不住礼服,连走路都摇摇晃晃。那名头发花白的天子使节担心地看了他两眼。高长卿勉强在站稳,对他笑了笑。 周天子的王宫经过几百年的翻修,庞大又奢华,但是现在因为国人离散,天子居住的只是一小部分,因此显得异常冷清。九鼎摆放在宽广的殿前广场,底下遍生荒草。周天子对高长卿来说,就像是一个符号,从小他就想来成周看一看,此时看到此景,不由得心伤。 回头一看,屈灵都已经开始哭了。他一哭又要吟诗,坏了高长卿的心情。 待走到大殿前,使节比了个请,让他们往左拐去往小殿。“这是为什么呢?”高长卿看着那殿门上的大锁,很是奇怪。使节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屈灵哭得更凶了。 走到小殿,首先闻到的是一股靡靡的香气。这香气让人如在梦中,一时恍惚。高长卿和屈灵见多许多美女在其中轻歌曼舞,姿态妖娆,却让人觉得没有生气,他们俩穿过舞阵,发觉美人一碰就倒,统统打了个哈欠就在金砖上睡下。金砖一路铺到高台上。周天子隐在单薄的丝绢后头,只有隐隐绰绰一个人影,他似乎挥了挥手,“下去吧,都下去吧……” 周天子的执政虢公叹了口气:“都下去吧……跳了几天了,这是?” “我们也忘记了呀……”女伎们昏昏沉沉,打着哈欠,“总有个三天三夜了吧。”她们川流不息地退出大殿,消失在幽闭的宫殿里,偏殿就变得像是墓地一样安静。 不一会儿,姜扬扛着熊霸进来。虢公哎哟一声赶紧让他把人放下,放下。熊霸吓得连给周天子请安都不会了,看到屈灵就哇哇大哭。屈灵瞪了他一眼,熊霸立刻闭住了嘴,四个人一同叩见了周天子。 周天子咳嗽了两声,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说……你们两国做出了许多荒唐的事情,你们哎,就是太年轻了。今日在孤面前,好好把该还的人还回去,如果给孤个面子,把停战的盟约也立下……你们在南面打打闹闹,吵得孤也不安生。” 虢公给他们递了个眼色。熊霸立刻大哭着跑向屈灵,一蹦蹦到他怀里,两腿环着他的腰:“屈熊!他……他要杀我——” 屈灵热泪盈眶,也难得对他和颜悦色:“小米熊,没事了没事了……屈熊在这里,屈熊在这里……” 高长卿频频侧目,被姜扬一把抄到身边。姜扬偷偷从他空空荡荡的袖管里摸了一把,“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姜扬难过得眼框都红了,“脸上谁打的?” 高长卿垂下眼睛。不欲他在周天子面前再与楚国人闹事。 屈灵带着楚王当天就回国去了,与姜扬相约日后再谈论战争赔款已经土地分割的事情,姜扬哪里有空,光顾着看高长卿都来不及,挥挥手让他们赶紧滚。屈灵去辞行,周天子也避而不见,可见两家都没有什么情分。熊霸的祖上一开始在南地自生自灭,后来好不容易坐大,想来周天子这里讨个爵位,周天子没给。熊氏气得自立为王,称天子,意欲与周朝分庭抗礼。周天子这才匆匆分封一个子爵,因此后世称楚王为楚子,耻笑楚国爵位卑下。但是楚人也不在乎。周楚之间,自然相看两厌。 但是高长卿对周天子有莫名的倾慕。这个地方代表着一种古老的秩序,是他想要坚持的某种准则的象征,因此想在这里多住一段日子,还想听听传说中的韶乐。姜扬怜*他身体不好,不宜长途跋涉,因此向虢公请求在王畿驻留几日。虢公乘机告诉他们,国库空虚,不知他们可否进贡。高长卿见堂堂周天子债台高筑,沦落至此,便希望姜扬答应下来。姜扬遂在叶阳城调度了千包青盐,三千斤生铁,万旦米粮输入成周。有此名目,姜扬便与高长卿在虢公的府邸上安安心心住了下来,等待民夫将物资带到。 虢公受宠若惊,与周天子一商量,姜扬一国之君,他们也没有什么可以作为报偿,便从国库里拿出几支千年老参,他方才征战归来,应个景。那千年老参自然到了高长卿肚子里。此外,他们也心知肚明姜扬*重高长卿,便打算让高长卿继承他父亲的爵位。这是高长卿梦寐以求的东西,两相拍定,便决心找个良辰吉日册封。 姜扬看他欢喜,自己心里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这一个月以来,高长卿不在自己身边,他不知道有多后悔将他放走。此时终于相会,自然是怎么看都看不够。高长卿却烦他动手动脚:“这是在人家的地方!” 姜扬并不以为意:“你真这么喜欢这里?” 高长卿也说不清楚。但就是感觉莫名的亲近。这里高耸的檐角,墙上的青苔,安静的宅院,以及夜里淅沥沥的小雨,都让他觉得心底澄明一片。他看着窗外煦暖的落日,底下静悄悄沉睡着的宫苑,轻轻点了一下头。 “那我们把他打下来怎么样?”姜扬把玩着他的手,“又不是很难的事情。打下来,迁都,你*住多久住多久。” “你在说什么话!”高长卿吓得四处张望,怕被人听见。他真是气死姜扬冥顽不灵:“打打打,就知道打,你是打上瘾头了么!” 姜扬很无辜:“我不知道这有什么错。现在到处都在打仗,我不打人,人也会来打我,因此富国强兵才做重要。这一次征楚,楚子已经答应了承担所有军费,我们等于是不花一分钱占了他的地,还抢割了他不少稻子充实国库,这么好的事情,哪里有呢?” 高长卿不齿:“如果有一天你打完了天下,又能怎么样呢?你要接着打么?你去打谁?你就不能这么想么?所以治国为本,不要本末倒置。” 姜扬抓起他的手亲一口,“我听你的。” 70、第70章 高长卿又恼怒。他发觉姜扬做这种事越来越顺手,顺得他心烦意乱。姜扬看他面有不愉,就假托今日夜色不错,就提议起身与他一道去宫里转转。宫门口也没有守卫,他们很容易就进到殿前广场。白月光照着寥落的九鼎,姜扬可惜:“这九鼎,若搬回我容国该有多好。长卿,即使你说不打,这周朝我看也是气数已尽。不归我,也会归了别人。” 高长卿心不在焉地冷哼了一声:“是么?”他抚摸着九鼎上的龙纹,这是传说中大禹留下的痕迹。他不知道他心里是这种泛酸的感觉是什么,大概是生不逢时,也大概是看着曾经辉煌的东西慢慢在眼前凋零衰朽的哀伤,他们同时输给了时间。他知道姜扬说得很对,但他不打算去换一种信仰。三代之时的政统是那样的完美,他不想要后人再也看不到那种谦和的秩序。 他转过身,“听说周天子有许多王姬。”他看着姜扬说,“我想迎娶其中的一位。” 姜扬脸上的表情很难过,他像是被人背叛了,但他知道这种背叛迟早会来。“这样太冒险了。你要迎娶的女子,必须身份高贵,而且背后实力强大,否则对你无所裨益。你已经快要成为王朝伯爵,这身份已然够了,你再迎娶他的女儿岂不是迂腐?你真要跟这么个虚弱无力的成周绑在一起么?”他看出高长卿眼中的动摇,上前一步,将高长卿压在九鼎上,低头顶住了他的眉心,“我不可能为了你的缘故一次又一次救济天子,你首先是我的臣子,然后才该为天子打算,你明白么?” 高长卿觉得眼睛发酸。他想,我真的救不了它了么? 姜扬低头吻了他。他还没有看见过高长卿流露出这种神情。他隐隐有点明白高长卿心里最重要的永远都不会是他,他抚摸着九鼎斑驳的表面,意识到跟它们相比,自己也不过是长久时间中的沧海一粟,长卿长久以来在注意着更为广大的东西,甚至偶尔将视线落在他身上,也是透过他在看着别的。 如果只有打碎他最珍贵的东西才能得到他,姜扬并不介意这么做。但他不仅仅是要得到而已。他矛盾得不能自已。 “我会为你挑选一位配得上你的新娘。”他喃喃。“你一定会喜欢。” 高长卿被他疯狂地索取着,很快就觉得这真是奇妙的经历。他们居然靠着九鼎拥吻。那天辽阔的地平线,明亮的白月光,以及流传了上千年的权柄的象征,都默默注视着他们。这让他不禁伸手拥住了姜扬,更深地接纳他…… 三天之后高长卿封爵。封爵的仪式一如古老时候,但却格外得精简。虢公作为司仪,将他引至大室,大室是一间正方形的院落,中间是空地,四周分为十二个房间,是周天子每年十二个月份居住祭祀的地方。 不一会儿慵懒的周王踱进来,站在朝北的位置诵读了太史寮的册书,然后将将作刚铸成的青铜鼎连赐给他。一同赐下的还有与他身份相称的玉佩,华章,玉格。高长卿激动万分。但是仪式过后,他们却没有按照原定的计划配享祚肉。周天子招了招手,高长卿跟上他,两人一道经行在陈旧的宫殿里。周围芳草萋萋,看起来曾经是宫中的苑囿,但是现在野草长到半人多高,石子路若隐若现,只有偶尔低着头白发苍苍的老宫人让高长卿确定这还是在王宫里。 周天子与他说:“这里实在已经太老啦。”他大概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仪态高贵,但偏偏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说话的语调慵懒无力,像是没有睡醒。“现在列国纷争,我大周仿佛是日薄西山,你们还能来这里看看孤,孤心里已经很满足了。” 高长卿大惊,刚要安慰他,却被天子挥挥手打断,“但孤也知道,现在没有人再把天家放在眼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过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各国都在锐意改革,但是大周驻步不行,就像一个颓颓将死的老人,还在靠着过去的威名苟延残喘。可是,孤没有别的办法。这里是成周,是祖宗留下的八百载基业,你们可以不要,孤不可以不要。总要有些人来保存先三代的礼法,这世上一个人如果都不记得了,那过去的不就白白过去了么,这宗庙又有什么意思么?先王之法,只能用在一个人人都是君子的时代,现在人人都是虎狼,。不能为刀俎,只能为鱼肉,孤便在这里,等死。” 他说着,突然看着高长卿。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眼看他。高长卿不知他何出此言,赶忙跪下:“陛下何出此言?”他眼里蓄满了泪水:“即使如此,我也不知道现在的世道有什么可好。贵贱失序,硝烟四起,若不是陛下调停两国,我还身在囹圄。从前即使是征战,也合乎先王的义理,相敬如宾,鲜有损伤,如今动则生灵涂炭,杀机四伏,只要得胜,无所不为,实在让人齿冷。我不知道现在这样有什么可好。如果聪明的人非得用这种办法去聪明,如果驻步不前才是愚蠢,我宁可愚蠢。愚蠢至少不会使血流遍地。” 周天子将他扶起:“你跟你父亲一样是德性高贵的人。二十余年前我也在刚才的大室中册封你的父亲,你的父亲也说了与你同样的话。” 高长卿泪流满面。 周天子握住他的手,将一副舆图塞进他的袖中:“当年你父亲一心从妖人手中救国,却被人逼害至死,留下未尽的功业,我在这里交给你。我大周再也不像你们,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但是容国……”周天子感叹,“姬姜世代为好,只要还有救,你就不应当放弃。” 高长卿赶忙跪恩:“必不负陛下恩泽。有我在一日,容国必将忠心拱卫王室!”可是周天子不给他再多说的机会,只一眨眼,就隐没在荒凉的宫室之中。 高长卿立刻擦干眼泪从地上站起来,将舆图拉开,仔细端详了一阵。如果没有猜错,景公给他的那半幅如果拼全,也该是这个模样。 他心中疑窦丛生。 首先,周天子手里为什么也有这幅舆图? 如果按照景公说的,那就该是父亲留下的,也是父亲的死因。那这一切与周天子有什么相干?周天子如果可以从父亲手里得到这么机要的东西,可见两人关系并不一般。 高长卿又扫了一眼舆图。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当初,景公说,这指向一个武库,内有劲弩万张。周天子既然有这张舆图,为何不直接将其纳为所有? 他一个人走在宫苑里,徐徐推敲。他想起周天子刚才说的那番话,跟他的处境,觉得似乎得到了答案,也大约拼凑出当年父亲的故事。 周天子说他只能等死,这是对的。成周三百里小国,之所以可以避免和其他小国同样沦为大国的附庸,甚至对各诸侯还持有某种威慑,这是因为周天子八百年余威尤烈。这是成周的福气,也是它的丧气。它能安稳至今,正是得益于三王时代流传的秩序,只要这秩序没有彻底崩解,各国名义上都要向成周礼让三分。反过来讲,一旦成周有所革兴,就会被视为对过去那个强盛王朝的叛变。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代表礼乐秩序的成周就公开脱离礼乐秩序,它就整个拔离了赖以存活的土壤,不要说天子,它什么都不是。以六国的兵力,即使是最弱小的岐人,也能在三天之内将成周碾压殆尽。 所以周天子说,他等死,的确是非常清醒的。他已是困兽,不能有丝毫动弹。高长卿思及他来成周第一眼见到的靡靡之乐,颓废场面,都是周天子因为清醒而不得不醉生梦死。 那么,父亲在这里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周天子对父亲的评价很高,而且将父亲的爵位重新赐封他,还故意将父亲的遗物留给他。这一定别有深意。高长卿顺着回忆,想到记忆里那个温和谦恭的男人。他和父亲的确非常像。他们有相像的样貌,有同样的处事准则。对周天子的态度,也会因为那准则的符合而怀有亲近。 高长卿不觉得周天子陷害了他父亲。因为他没有必要那么做。他已经无力回天。但是父亲却是六国之一的执政上卿。只要他答应保护周天子,成周就还有救。他不需要对父亲有所图谋。 他只需要父亲本分,强大,维持一个贵族把持的容国。这本也是高氏的愿景。 高长卿望着手中的舆图。这东西,说不定本来就是姓姬的也说不准。想不到却为父亲招来飞来横祸。他与周天子是殊途同归,却不想同时被人劫途。那个人是谁,他已经猜到了。 71、第71章 高长卿觉得身上的担子足有万钧之重。他没有任何帮手。世家之间还在忙着内斗,敌人已经在暗处虎视眈眈,一寸一寸掠夺属于他们的领土与人丁。他所能倚靠的只有一个姜扬。而他已经可以遇见姜扬跟他决裂的那一天。 他需要家人,却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 他决定回坪林去一趟。他一定要将宗祠收服。崛起是一个家族的崛起,衰落也是一个家族的衰落,这是他的游戏规则,他不能违背。因此,他拒绝了姜扬带他回雍都的提议,暗地里写了一封信给高栾,让他与姜扬同去,在自己回来之前维持国中大局。女人始终是女人,高妍让他不放心。 姜扬却让他很出乎意料:“我与你一道回坪林。” 高长卿一思忖,犹豫地点了头:“好。”他又嘱咐姜扬,“南地战事已经结束,应该让庞嘉、燕达两人留下来与楚人谈判,其他兵力可以交给燕白鹿和高栾,让他们带回国中,再行商议归置。”高长卿依旧不放心那两个人,更不要说带兵回国。 但是有一件事情,他故意交给了庞嘉,楚国人刚刚送来了四公子姜灵,他借姜扬的口,让庞嘉临阵斩之,庞嘉照做。高长卿看到快马送来、用石灰腌制头颅,这才稍稍放心,终于启程赶往坪林。由此,他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姜扬的那些所谓兄弟,终于一个不剩地□掉。姜止无能,以后找个小错把他秘密处死,姜扬的位置就算是坐稳了。 姜扬心中虽然不忍,却也没有阻止他。他知道高长卿疑心很重,但过去一次又一次发生的反叛,让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疑心并非空穴来风。他让燕白鹿将四公子的尸身带回国中厚葬,然后对高长卿轻松道,“那我们可以休息一阵子了。” 高长卿刚刚封爵,他心里原本很有些雀跃,这意味着即使太后再是阻挠,他也必须在朝廷中给高长卿一个位置,因为在某种程度上,高长卿与他同是周天子的臣僚。高长卿提出要去坪林老家看一看,也合乎寻常,姜扬正好与他一同稍稍休息一段日子,况且他有一些私心。高氏宗祠现在在坪林,他几乎想也不想就觉得应该去拜访。 安排妥当之后,两人带着依旧带着虎臣往西走,几乎穿越了整个容国地界,到达了坪林。高长卿站在铜岗上,眺望着秋雨蒙蒙中的小城池,心里有些恍惚。半年前就是在这里,他截留了姜扬。那时候孤注一掷的心情,他还记得很清楚。但是现在,他归为帝朝伯爵,却对前途第一次有了迷惘。大概是周天子颓废的样子,给了他很沉重的打击。一旁的姜扬策马跟上:“怎么了?近乡情怯?” 高长卿摇摇头,回复了一贯清冷漠然的表情。对于这个城池以及里头的人,他没有什么情,没有什么义,这里承载着他最伤心落魄的日子,他无数次想过他日飞黄腾达,定要将这里付之一炬。 只是,无论他承不承认,这是他力量的根基。今日的权位乃至身边的君侯,都不是他可以凌驾于上的力量,他依旧只能恳求,苟合,最好的结果不过是貌合神离。 高长卿觉得无尽的疲惫。他扯了扯马缰,在漫天秋雨中转身下了铜川。姜扬又一次跟上他,丢给他一件斗篷。高长卿发觉那是春猎时候姜扬打下的那几只狐狸。 他突然觉察道,如果日后自己身边再没有这种温柔,他可以走去哪里。 但他也不过是想想而已。 他做过很多后悔的事,而且做之前,就明知道自己会后悔。 雍都中的卫阖接到消息的时候,不禁放下了手中的宗卷,倚在了门边。天落了秋,雍都冷得很快,这个名满天下的卫相大人也只不过在身上批了件夹袄。他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有点出神。从成周快马捎来的消息,高长卿封爵。容国国主姜扬,那也不过是个侯爵,高长卿倒是个伯爵了。他已经预见到自己不能再阻止他的崛起,即使是太后,也不行。那么,他是不是没有办法阻止他走向一条自我焚毁的老路? 卫阖觉得有些悲凉,抽出烟管,一个人徐徐地吸气吐纳。 不知过了多久,卫阖转身,赫然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天已经快黑了,那个人站在阴影里,只被暗淡的天光照亮了下颔,似乎天生就见不得人,卫阖心下大惊,以他的身手,那人竟可以无声无息地潜入而不发觉,那方才他将后心毫无防备地送给来人,恐怕若他有杀意,自己早已死了好几回了。 注意到卫阖的惊吓,来人沙哑地一笑,叼着烟杆上前来,接着他的烟杆轻轻一吸,细长的烟杆中闪起红红的一点,然后飘起一股笔直的青烟。真姬靠上门的另一边:“听说他封爵了。”她眼里有一丝戏谑,“卫阖,你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卫阖松了一口气,走到屋里点上了灯,真姬却把脸转到外头,看着雨帘:“你没有告诉我高妍怀孕了。” “你哪来得来的消息。”卫阖顾自拿着猪鬃笔,批改起成堆成堆的卷宗来。 “今天太后寻过我。”真姬□着修长的大腿,用更加沙哑的声音说,“她听说姜扬在我这过过夜,还想拉我进宫。你说好不好笑?高家人把太后逼成这样。” 卫阖低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高妍的孩子留不得。”她转过脸望着卫阖,“你知道的。若是个男孩子,将来就是容国的太子,那一双狗男女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小孩子要长大很不容易。”卫阖终于开口,“没必要如临大敌。” “你偏袒她。”真姬冷笑,“要换做别人,你早就下手了,卫阖。就是因为是那个女人,所以你才昏了头!” “哦,你为什么就这么见不得他们好过一点?”卫阖叼着烟,倒是越来越悠闲了,“你还要他们怎么样呢?” 真姬瞪圆了眼睛,然后嗤笑:“对,我就是见不得他们好。我非得把他们踩进泥里不可,最好永世不得翻身。我要他们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卫阖搁下了笔:“唉,你为什么不好好找个夫家嫁了呢?总是这么心怀愤懑,女人会老得很快的。” “你娶我呀!”真姬突然换了语调,变成了一贯而来那副娇媚动人的声音。 “敬谢不敏。”卫阖搁笔,“你要做什么,我不来管你,但是我不准你碰高妍。” “我不碰她,自有别人碰她。”真姬得意地笑,精致妍丽的面孔因为报复的快感而变得格外扭曲。她弹弹烟,“你卫阖手笔通天,也管不了后宫里的事情。太后既然都能下定决心来找我这个风尘女子,你觉得,她还没有决心做掉一个她不想要的外甥么?楚国人刚刚将四公子送来,姜扬可是临阵就斩了……”她的声音低如絮语。 雨下得愈发大了。外头有人匆忙赶来,见卫阖有客,赶忙脱了鞋子上堂,附在卫阖耳边悄声说:“宫里……” 卫阖瞳孔一缩。 真姬依旧保持着微笑:“我人在你这儿,一直都在。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卫相,是旁人动手太快而已。” 卫阖大怒,甩袖而去。 高长卿在堂上饮酒。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找不到归属感。他不知道坪林还有热闹光鲜的一面,这些似乎从来不属于年幼的他。高氏宗祠的各位长辈分列两边,他们有些是坪林附近的城池赶来,有些甚至是从别国赶来。高长卿扫过他们一张张慈眉善目的脸,发誓他并不认识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高国仲陪在另一边,与姜扬言笑晏晏,相谈甚欢。君侯驾临,这对高家来说是几乎不可想的事情,因此他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高国仲并不太过在意他的侄儿,他脸上全无恐惧。他只是在高长卿进门的时候,按照常礼伏地跪拜。 他仿佛知道高长卿在想什么。对,他现在一步登天,但是他依旧没有办法,他是来讲和的。 高国仲打量着眼前年轻的君侯,顾自饮下一杯酒。他高大,英俊,风趣,更有权势,他不得不承认他的侄子傍到了比自己更好的大树。反之,高长卿却冷漠,寡言,瘦弱,更为阴鸷,他坐在姜扬身边,仿佛是白纸画出来的美人,时刻在用他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试图剥夺什么人的性命。 君侯对此什么都看不到。他小心翼翼地照顾他,在筵席中为他添酒夹菜,他看不到他不需要自己的照顾,也看不到那副柔弱的身体中包藏着怎样恐怖的祸心。 高国仲尽收眼底,觉得十分有趣。他们高家人来这世上,不是为了报仇,就是为了报恩。而报仇与报恩,都可以蛰伏很久。 当晚,高长卿果然来了。他站在阶下,一如从前一般恭顺,但是他眼里原本火焰一般的光变得更黯淡,也更深邃。他站在庭下,幽幽地望着高国仲。 “进来吧。”高国仲拉开门扉,高长卿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乍一收到君侯亲笔,真是让人又惊又喜。你现在果真飞黄腾达,也沉稳许多,”高国仲在案桌对面说下,平静又不乏讥诮地说,“但是看到你的眼神,我依旧觉得你是要带着君侯来把这里杀个干净。” “我很想这么干。”高长卿在对面盘腿坐下,看着别处,他的神情有些疑惑,声音沙哑,“你哪里来的胆量,到现在还这么跟我说话。”高长卿有点失落,他很想看到高国仲,还有那些人,跪下来瑟瑟发抖,称他主人。 高国仲嗤笑,“你就是个讨人厌的小孩。我当年怎么没下狠心弄死你。不要诈唬我,长卿,你是什么都不要紧。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依旧不喜欢你,再来一次,我依旧会折磨你。” “你还没有吃够苦头。”高长卿阴森地说。他们对视着,光是眼里的仇恨都可以吞没彼此。最终,高长卿让步了。“我不是来跟你谈这些的。” 高国仲的神情证明他很清楚这一点。 “我要人。” “多少?” “很多。”高长卿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案桌,“我们有十二支分家,把各分家有能的人全召集起来,不管长幼,我要一个一个把他们推上朝堂。” 72、第 72 章 “我有什么好处?” “你还想要什么好处?”高长卿拍案。高国仲在他面前徐徐饮酒。 “留着你的命,你说怎么样?” 高国仲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君侯很疼惜你。”他平静的话里带着讽意,“你让他把坪林划给你作封地,拆掉郡府。这里是我的,我经营多年,你要地,就去别处。宗祠你也可以说迁出去,从此以后我听你调令。” 高长卿一一答应。与高国仲讨论好选人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了。他试探过高国仲父亲当年的事情,高国仲道他不知。“我哥哥很贴心地为我留下坪林,以及你们这三个烦人小孩。” 高长卿知道他没有说谎。父亲在时,高国仲就不在国中,也不是什么显赫的亲戚。 他走的时候高国仲并没有送他,他缓慢地坐在庭阶上穿好鞋,淋着雨,感觉到胸口闷得厉害。他知道有些仇怨,他可能一辈子都报不了了,这让他遗憾又难过。他们是一家人,这比他们彼此厌恶更重要是。就是这让高国仲还站在这里,跟他小时候一样地高高在上,强大,并且厌恶他,他做了这么多,依旧不可能使高国仲低头,甚至于多说一句软话。这件事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改变。他永远不能从属于他的家族中得到一丝温暖,只能与他的同产姊弟一起挤在角落互相舔着伤口。这个角落上不论有多宽广,有多金碧辉煌,那依旧只是个角落。 他想到早逝的父亲,流下了孤独又无望的泪水。父亲如果在这里,不会把事情弄成这样。甚至于高国仲,这个狼心狗肺的人也能把大家族统御得其乐融融,但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不到。高国仲说得对,他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就像在现在,他也不是个讨人喜欢的男人。他不可能成为那种能够让大家心悦诚服的家主。他能够给予族人安全,富贵,但是无法给予族人温情,因为他胸腔里原本就冰冷一片。这让他举目所见尽是虚伪,狡诈,贪婪和利用。他就像个为家族拼命的外人。而所有光荣与崇拜最终都是冲着高国仲去的。 高国仲在他的一生里,总是扮演着翩翩君子,他即使偶尔露出了爪牙,也能很快缩回去,让旁人不知。 但是高长卿,他永远都做不到。他不是一个翩翩君子,他心里俱是怨毒。他偶尔拼尽全力假装纯良翩翩,也会立即被人识破,即使那有时候不是他装的。 秋雨连绵,高长卿穿好鞋,却没有力气站起来。他弓着背坐在庭阶前,低着头,好像对打在他头顶的雨水毫无知觉。有那么一阵子,雨水渐渐小了,从水流变成了水滴,又从水滴变成了湿漉漉的感觉,紧绷在皮肤上。高长卿的意识回到了现实中,他看着前方的雨点,抬起头来。姜扬撑着伞静静地俯视着他。 他看看里面。“夜里风大雨大,你为什么坐在这里?是因为以前的事么?” 高长卿想要站起来,姜扬却扶着木阶坐下,在他身边屈着一条腿,“这个叔叔……”他想要问什么又咽了下去,“你……你当初说在这里杀过人,然后逃走了。” “是啊。”高长卿并不忌讳。 姜扬摸了摸他的被雨淋湿的额发。“你以前过得不好吧。” 高长卿突然觉得很委屈。他的嘴唇打颤,鼻子发酸,他把姜扬撵起来,“回去吧。” 姜扬顺从地揽着他的肩膀撑开伞。他没有再让高长卿淋到一滴雨。回房,他把他按在怀里,替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湿发。“都过去了。”姜扬柔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高长卿笑了起来。 他知道姜扬跟旁的人不一样,他说的,都会成真。权力,名誉,富贵,他统统都会双手捧上。 他轻轻地把手搭在姜扬手背上。他的温暖让他像是从一场十年之久的噩梦里苏醒。有了姜扬,那些人的在意也变得不重要了。 “对。”高长卿放松了僵硬冰冷的身体,倒进姜扬怀里,“我只要有他就足够了。” 他们没有在坪林再待多久。高长卿忙不迭地逃离这里。他知道高国仲会尽心尽责地把事情给他办好,他也知道这个地方从此以后跟他再无半点瓜葛。高国仲会成为他的僚属,但也仅仅是僚属。他用他的忠诚来打发他,他不可能从这个叔叔身上得到家人的温暖,以及令人愉悦的卑微。他想到很久很久以前,这个叔叔每次来到家中,望向父亲的眼神里就包含着这两样东西。他是无法得到的。这对至亲的仇人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以至于他们对高盾的死只字不提,仿佛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从来没有这么一桩事。高长卿在离开坪林之后敏锐地意识到,这是假的。 这让他又必须防备着身后。从前他只需要防备身前,因为他一无所有。而当他拥有得渐渐增多,他也需要左支右绌地防备着四面八方。 他得快点动作,让形式稳定下来。他隐隐有一种感觉,他的时间不会很多。 姜扬知道他心情并不好,嘱咐郡府用最快的速度与高长卿交接坪林。坪林立郡十年,十年之后却又还给了高家,作为高长卿亲命的宰职,高国仲如愿以偿地将此据为己有。姜扬命虎臣拆掉了郡府,然后又与高国仲寒暄几句,便带着高长卿回国。回国路上,高长卿又发起了高烧,这让姜扬非常担心。自从带他到国中以来,高长卿一直饱受皮肉之苦,他的身体又一直不是太好,这样一来怕是要落下病根了。姜扬让随军的巫医替他好好看看,巫医却说,心力交瘁。 姜扬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开解他。他眼睁睁地看他落入自我编织的泥潭,却不得而出。姜扬只好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发誓,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你不要急,也不要发愁。我会一直宠你。 他心里明白,自己的心意也许不能让高长卿安心,但是他的权势可以。于是他亲自拟诏,要恢复十年前高家既有的封地,并且为他建造一座城池,在现在的费地。高氏的封地一直在国境的西部,饱受岐人的战乱之苦,现下他为高长卿在东面的涑水河下游立城,是有心让他在东面站稳脚跟。果不其然,高长卿的病情渐渐好转。姜扬虽然安心,却并不高兴,他知道他的猜测是对的。但他还是耐心地哄劝道:“你好好养病,到了国都我们就册封。” 高长卿终于安下心来。他只相信实实在在的东西。 他们刚走了三天,国中就有人突来报信,姜扬见传令官神色惊惧,翻身下马把他引到一边,暗自拆信。从前这些事都过高长卿的手,现在姜扬觉得,他也该让高长卿休息休息,何况看起来不像是好事。姜扬展卷一念,倒也松了口气,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糟糕。他转过头,望着高长卿的篷车,叹了口气,他觉得暂时还是不要告诉他比较好。 “你回去,将王后送到城外别宫中,让彭蠡将军带着金吾卫看守,不要让任何人出入别宫。”他简短道,“至于宫里的事情,暂且交给卫相——对了,让高栾一道去帮忙。这个小子可以应付。” 传令官大松一口气。干他们这一行最怕的就是报丧,一不小心就被君侯给宰了。这次王后小产,他已是抱着必死的心情前来传达,不想这个传说中完完全全就是个武人的君侯,倒也非常通情达理。只不过这样的通情达理对于夫妻来说,未免太冷漠了,看来坊间传说王后是靠着她弟弟受宠才上位,并非空穴来风(空穴来风的这种用法现在已经被承认了,列为第二条释义,大家可以去查查辞典,用一次就被说一次ORZ)。 姜扬的确对高妍并没有夫妻之间该有的亲近,他只是将她视为高长卿的姐姐,而礼遇有加。这次高妍小产,他内里却松了一口气——他从来没有说过,其实他并不是非常想要这个孩子。 这来源于一次错误。而且姜扬隐约觉得,这个错误不是发生在高妍与自己之间。只是他一直没有说罢了。就算并非他所认为的那样,他也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心情去接受一个新生命的降生,他没有做好准备,也缺乏对这个孩子最起码的期待。他知道这样也许很对不起他的妻子,但是名分是他仅仅能给予她的东西,真心没有办法假装。 他的身份也让他可以无需假装。他已经感受到高长卿内心的波动,他静静地等待着,两人可以点破的那一天。他想要拥有他的全部。 他的隐瞒造成的结果就是:高长卿有了一副稍稍强壮点的身板去接受这个坏消息。而那个时候,他已经到达了国都,他已经不可以再露出一点破绽了。于是,清河伯高长卿在册封典礼后的宴会上轻描淡写道,“这是很常见的事情,女人生孩子哪有这么容易。”他强自镇定地面对着别有用心的声音,“所幸君侯和王后都还年轻。过不了几个月,我们又会得到好消息。” 73、第 73 章 他这样说,一旁的君侯默不作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这对有些人来说是威慑,对有些人来说,则是一个可以插手的示意。其后几天有不少人搜罗美人送往宫廷,其中还不乏年轻美貌体态婀娜的少年,但是君侯都一一训斥了。他将大病一场的高妍从别宫接来,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照看,这就扇了不少人的脸面。姜扬很体贴地留下高长卿与高妍两姊弟独处,也特许他随意进出宫廷。 高长卿在姐姐面前泣不成声。高妍反过来安慰他。高长卿迁怒旁人:“难道我留下御子柴,一点用都没有么!” 高妍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后宫里的事,他一个男人能派上什么用场。难不成让他杀进太后宫里,处死那老妪?” “我倒正有此意。”他冷哼一声。“那老妪就是个疯妇。现在她还有何人可以倚靠?弄死她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高妍拉住他的胳膊:“你这一来,明眼人一看就是我们做的,罪名洗都洗不掉。不如将她送出宫去。” 高长卿恨恨:“她杀了我外甥!”而且这个外甥还姓姜。他随即镇定下来,意识到现在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事情,俯下身按住了高妍的双肩,“阿姊,你必须尽快再怀孕!” 高妍立即拉下了脸,“你又要我去做那种事?休想。”她干脆道,“姜扬不愿意碰我,我也不惜得他。我是他堂堂正正娶来的王后,他却只在危难之时才会想到我,这一次我小产,缠绵卧榻,他也只在你来我这的时候,才会一道作陪,还等在外头,倒好像这与他完全不相干。你让我费尽心机爬上他的床,这种事情,我做不来。” 高长卿大骂她冥顽不灵:“你现在是容国的王后!你以为你还是可以任性的大家小姐!这世上多少夫妻是一开始就有情有份的!你再不喜他,也不能就此撂下你应该担当的责任!” 高妍并不为之所动,“你是想要我承你的情谊,我的弟弟?你当初一无所有,将我送入此等境地,也情有可原。但是现在你是帝朝伯爵!君侯赐你良田万顷,为你营城,你还要紧抓着我不放!姊弟一场,你就这么待我!要靠着女人的裙带往上爬,你算是什么有能之人!”她高傲地抬着下颔,“长卿,现在你我俱是尊荣无匹,你也该放下你的野心好好享受了。我贵为王后,有的是裙臣,勾勾手,多少人愿意往我床上爬,我何必为一个并不在意我、也并不讨我喜欢的男人劳心费神。你自己也是,别成天费尽心机算计来算计去,阿姊怕你没算死别人,倒把自己算死了。” “你这个自私的□!家业迟早都要毁在你手里!”高长卿恨得牙痒痒。高妍一愣,拢着自己乌黑的头发笑起来,“那又怎样?只允你自私,不允我自私?”她将愤怒得几乎就要动手的高长卿拉坐到床边,“家业,很好。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高长卿阴沉着脸不说话。 “姜扬心底里最宠爱的是谁,这一次分封完,天下人都要知道了。”她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我算是个什么东西?我只不过是个幌子,家业还是在你手里。”她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手背。“从前我们做过的,现在未尝不可。我看君侯乐意得很。” “胡说八道!”高长卿立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狠狠丢开她的手。 “要我怀孕很容易。你和姜扬既然都坐镇国中,也该让燕达他们回来了。”高妍意有所指,“但是要姜扬以为是他让我怀孕,你可要再想想办法。办法还是很多的。你甚至可以要别的族女入宫。你现在是高家名正言顺的家主,找个貌美的不算难。阿姊不介意的,长卿,从妹诞下麟儿,阿姊身为王后,没有不收养的道理,这日后嫡长子不依旧是我们高家的?” 她看着高长卿若有所思的神色,继续温柔地说道:“现在不是阿姊要拦你的路。可是,你家君侯他不愿意啊。”她笑看着紧皱着眉头的弟弟,“而且阿姊最想问的倒是你:你可愿意君侯和别的女人翻云覆雨,诞下子嗣?” 高长卿从渐台出来的时候,脚步都不稳了。姜扬看他面色雪白,还以为他担心高妍的身体,不禁笑着安慰他:“发现得及时,你姐姐把药都吐出不少,所以只是没有保住孩子,对她的身体没有什么影响。” 高长卿骨瘦如柴的手从玄端底下握住他的手臂。他握得很紧,嘴唇蠕动着,但是最终他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姜扬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拉起他的手笑道,“走吧,周天子有托你转赠给太后的礼物,择日不如撞日。”高长卿走在他身边,出了一身大汗,却心情莫名大好。 对,不用着急,慢慢来,慢慢来。他们都还很年轻。他想。 他调匀了脚步,与姜扬踱过深秋的宫苑,姜扬的嘴角始终保持着愉快的弧度,他甚至还哼起了歌。这样的平静对他们实属难得。高长卿甚至要庆幸他没有为失去那个孩子而哭闹,也没有把他逼得太紧。 他不得不承认,他姐姐说得是对的。 姜扬给了他一切。他给了他土地,人丁,地位,取之不竭的温暖,还有他一直讳莫如深闭口不谈的东西。他很清楚失去姜扬,他就等于失去了整个世界。他想努力摆脱这种危险的处境,但是在他做到以前,他甚至为此失去了任何挑拨他神经的勇气。同时,阿姊也好,其他女人也好,甚至于一个刚出生的男孩,他也已经失去了容忍这些夺取姜扬目光的勇气。他要姜扬全心全意看着他,这是他的骄傲得以实现的来源。他享受这些。 比姜扬和自己的前程更重要。他们的前途已经够稳固与光辉了。 容国国君就这样带着新晋的清河伯拜访了齐太后。他们在明媚的深秋下午,一起在宫苑里赏花饮酒,国君与太后其乐融融,仿佛之前王后的堕胎完全没有发生过,国君也没有得到那个石灰腌制的头颅。丝竹声中一切都安详,和乐,只有清河伯幽深的眼睛让太后偶尔流露出一丝厌恶与不祥。 国君很快就离开了,他那么忙,有这么多人等着求见。于是院落里只剩下高长卿和齐太后两个人。丝竹声断了,侍女们跪在一旁并不出声,谁都可以感觉到两人眼神之间透露出的水火不容。高长卿无声地笑了。“你很后悔吧?” 齐后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她半阖着眼,拄着自己的拐杖,看上去真的是个平心静气的老人。“我已经活了很久了,能让我后悔的事情,并不留下多少。但是你的路还很长,你总有一天要悔得怨天怨地,悔你自己的心肠为什么那么黑。你做下这么多恶事,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的。”老人摇摇头。 “后宫里安详三代的人,背后沾得血腥恐怕让人难以想象。老天不让这样的人遭报应,可见也不会对我有多大兴趣。谁都不比谁干净。”高长卿倦怠地说,他从大袖中摸出一枚簪子,“这是周天子托我送给你的,”他一字一顿道,“在容国的后宫里尊崇了三代的齐太后。” 那是一只雕着凤凰的玉簪,形制古朴,跟容国始封之时,周天子赠送给第一代容国夫人的簪子看上去十分肖想。太后伸手,高长卿轻轻一松,让那簪子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片。他的眼里满含讥讽。太后也不甘示弱。“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她讥讽,“容国的后宫在谁的手里,现在不是已经很清楚了么?” 太后当天就自请移居城外别宫。姜扬说:“老人的确应当住到更清净的地方去。”没有挽留便同意了。姜扬听说太后没有接受周天子的好意,觉得很可惜。他叫宫廷将作用黄金把那碎了的玉簪粘好,然后送到了清河伯的府邸——他现在终于不用再寄人篱下,姜扬把城南一大片的旧宫殿全都拨给他,君侯似乎早有预料,已经按照他的喜好把宫殿修缮一遍——并让人嘱托他不用再回话了。高长卿果然没有再回话。他和姜扬之间有太多心照不宣。 现在太后走了,他不再惧怕任何闲言碎语,因为它们再厉害也不过些闲言碎语。高长卿不再打高妍的主意。 既然他已经感受到那份心照不宣对他的影响,他便本能地想要摆脱。他变得很忙碌。姜扬还没有确定要给他安排什么职位,但是太后一走,高长卿步上朝堂是迟早的事情。城北的相府渐渐清冷了下来,城南高府挂上了街灯,指引着车水马龙。君侯的心长得太偏了,任何一个长着鼻子的人都闻得到空气里的紧张。到明年春天,容国执政恐怕就要换人。 74、第 74 章 高长卿开始豢养门客。各家家主都纷纷在他府上出入。他一次又一次召集他们,在宽敞的厅堂里语重心长地劝:“你们收敛一点,收敛一点。” 底下人在清风下却都愤愤难平:“君侯南征之时,卫阖那个老狐狸带着金吾卫一家一家收税,我们现在都穷得不像样了!如何收敛,如何收敛!” 高长卿在上首按着眉心:“你们,一个个,看你们的样子!”他不停地咳嗽着,时不时就要从侍女手中饮药。他沙哑道,“若不是你们太不成器,会被一个个外国人欺在头上么?你们像个什么样子!上朝迟到,昏昏大睡,出了什么大事躲得比谁都快,让你们出点钱出点力比割了你们的肉还难!看!就是这个下场!按我的话,就要来个卫阖抽抽你们的筋骨!”他气起来就把水杯丢到底下。底下十二家的家主连个屁都不敢放。他们大多已经头发斑白,但是面对着二十多岁的高长卿,心中忐忑,处事礼敬。他们清楚地意识到高家已经回来了。高长卿甚至从周天子那里取得了爵位,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甚至和君侯只差一阶,按照古法,获罪也只有周天子可以审判他。对于这个以惊人的速度得势的小儿,他们愤恨,却又觉得安心。景公死后,纪公推诿,公卿世家群龙无首,被卫阖乘机而入,掏空了不少家底。当他们知道高长卿回来的时候,无疑像是看到了一缕希望,更不用说他漆黑的眼睛里透露着惊人的毅力。 他们意识道,这一次,不是风水轮流转的事情。他们全部,都在被外来人,一点点推入深渊。他们头一次放弃了私斗,坐在一起,试图挽救家族的命运。 希望还不算太晚。高长卿想。 高长卿看着他们冷笑。“我问你们,从前可有卫阖这等人物?”他阴鸷的眼睛扫视着这群老迈迂腐的人物,“没有。为什么?” 公卿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那是因为我们都在出仕!”高长卿狠狠一拍案桌,满堂皆寂。他站起来,在上座走来走去,似乎不这样做就无法平息内心的怒火,“但是现在呢!你们一个个,腐朽,圆滑,内斗可是在行,治国行不行,啊!所以就给卫阖这种人钻了空子!那帮厚颜无耻的游士!你们高兴了么!” 诸位家主也不由得群情激奋:“我们是出身高贵的人。我们应当有大量的闲暇可以自己操持。而不是去做那些浊事。按照高公的话,我们是要去御车么?还是要去射箭?” “我当然知道!如果不是你们这帮废物,我也宁可去封地关起们来过日子!可是因为你们的清高,大权已经旁落了!人家现在是把刀架在了我们脖子上!你们一个个都是朝廷上卿,卫阖不过是个下卿,他却执掌大局!为什么,因为你们不想办得事,他在办。你们不想管的事,他耐心在管!不办事,哪来插手的余地!”高长卿怒目圆瞪。这群老贼如此冥顽不灵,真要打过交道才能知晓。他收拾了一下怒火,见众人被这一番话打动,已然服气,撩起前襟坐下,“先人让我们操持闲暇,是为了保持我们的德行。在劳作中,人都是差不多的,田间地头的老农,他也可以很好地完成他的任务。但这是被逼的,他不劳作,就要饿死,因此看一个人的品性,应该看他如何操持闲暇。先人制礼作乐,就是希望我们在闲暇中也追求美好的德性,记住自己的身份地位,因此恭敬谦敏……”他看着众人,“但是你们呢!你们用闲暇在做什么!豢养歌姬,醉生梦死!老农到了农荒时候也会去窑子里享乐,你们与他的区别在哪里!” 公卿听他把自己人比作老农,都十分愤慨,吹胡子瞪眼,却有没有办法。 “我们之所以世世代代都是治国者,那是因为我们的德性和能力都被视为高人一等,但是我没有在你们身上看到这种优异。你们却依然享受着特权,就好像是米粮中的蠹虫,仓库里的老鼠!”他冷冷道,“这就是为什么卫阖他们步进了朝堂。乘现在还来得及,多回去想想怎么重新做人吧!不知道从哪里做起,就给我先按时上朝,看看卫阖他们每天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公卿全都冷汗津津地离开高府。他们发誓一辈子都没有被人这样无礼的对待过。但是他们知道,他说得是实话。 长久以来,在声色犬马养尊处优之中,他们拘泥在彼此这潭死水里,所见所闻无非就是自欺欺人,没有一个人敢于点破。他们在雍都编织着复杂到恶心的权力网,闭着眼睛不去看这之外的世界。 但是高长卿用前所未有的胆量和气魄把他们赖以生存的网撕开,裹挟着无比的强力,狠狠把他们打醒。他们谁都不知道这个瘦弱的年轻人哪里来的力量。 高长卿捧着清茶发呆。厅堂的外面正对着一个小池塘,涑水河的晚风穿堂而过,拍打着四面垂下的竹帘。 也许是恐惧吧。他想。 大概是对日薄西山的恐惧和难过。 之后姜扬突然发觉自己的朝堂变得热闹起来。比如说,老臣们突然不再迟到了,也不会昏昏欲睡,有时候还有力气跟卫阖吵吵架。朝廷里也多了许多生面孔。卫阖开始抱怨怎么这么多姓高的:“是不是天底下姓高的都来雍都了?简直都要把相府挤爆了。”但是除了抱怨,他一如既往地平静,似乎对高家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这有可能是因为他的地位没有外头所传的那样一落千丈,姜扬还是对他十分礼敬。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变多了。 国君突然如饥似渴地开始学习治国的道理,有时候丞相颇为不耐烦,还委托庞嘉来教。自从庞嘉归来,国君就有了新的玩伴,他们经常去城外狩猎,顺道检阅军队,或者各领一支百人的金吾卫涑水河谷排兵布阵,姜扬的名声渐渐没这么糟糕。尽管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宠爱高长卿。傍晚时候,雍都人经常可以看着他们的君侯满头大汗地从南门进城,然后去清河伯府上讨一碗水喝。有时候他就彻夜不归,宿在那里,第二天早上再去宫里上朝,跟他的臣子一道,加重了早朝时分的道路堵塞。雍都人开始习惯,觉得这样也并非什么特别巨大的丑闻,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对清河伯的好奇也渐渐多于厌恶——这是非常少见的事情,一般人对魅惑君上的宠妾总是没有什么好感,要骂她们□,更何况高长卿是个男人。这也许是因为清河伯在容国人心里比君侯还要高贵,他的血统纯正,大多数容国人也还记得他那和蔼的爷爷和温和的父亲,因此觉得君侯宠爱这样的男人,似乎也并非什么特别难以接受的事情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清河伯比之他的君侯要低调得多(高长卿非常冤枉,其实那段时间他根本不住在雍都,而是去往封地主持土地的交接,顺道养病。姜扬所谓的临幸只是因为他太累了,就顺道宿在离南门更近的高府上),他几乎不露面。这种并非故意的神秘让人们对这位宠臣充满着不着边的猜想,以至于到这年年末,基本上容国以外的人们也在讨论容国的这对君臣。 有时候传说中的高长卿是只狐狸精,很擅长床上功夫,把姜扬迷得七晕八素,以至于不抱着他上朝就会口吐白沫,在朝堂上肆意发疯,追着大臣责打,把劝告他与高长卿分开的人丢进火里。说故事的人信誓旦旦发誓有好几个臣子被姜扬活生生打死了,这个粗野的王室旁系因为近亲结婚根本就是个疯子,但是容国为了封锁这个丑闻,草草了事。这种传说在楚国很流行,生动地传达了楚国人民的恨意。 其他传说中高长卿大抵是个落魄贵公子,因为扶助姜扬上位而备受宠爱,鼓舞了许多落魄贵公子,以及美貌过人的卑微男伎。 容国人则认为这位高公是个大圣人。因为卫相在王域收泰半之税,而高公坚持在他的封地里只收三一之税。这不仅仅惹恼了卫相,还导致世家公卿几乎要围歼了城南,一把火烧掉他的府邸,最后被赶来的虎卫拦下。这完全是一场闹剧,因为那时候高公依旧不在雍都,而在百里之外的费城。国君连夜赶到那里跟他密谈,但高公依旧死咬着不松口,坚持现在的税收得太高,不应该富国穷民。国君惨败而归。苦难的容国老百姓纷纷逃到了他的封地上。他放言来者头一年不收税,开新田者不收税,还在冬天为他们提供免费的居所和稀粥。世家公卿既然杀不了他,只好纷纷效仿,一时间归国君掌管的郡县人口大量流失,逃入公卿的封地中。 卫相震怒,逼公卿交人。但是放弃了一小部分利益,获得大量人口的公卿慢慢领悟到了高公的良苦用心,也学着他死咬着不放,隐匿人口。卫相第一次遭遇如此坚决又团结的抵抗,不由得连声哀叹。 “听说他就要回来了。”庞嘉懒洋洋地躺在榻上,交叠着修长的双腿,“带着他弟弟。他要在腊月之前修好他家的宗庙,然后把他弟弟立为世子。” 75、第 75 章 卫阖看着外头纷纷扬扬的大雪,叹了口气。 “我倒从来没有看你愁成这个样子。”庞嘉取笑他,“不过就是个宠臣,杀了不就了事?你点个头,我今晚就去把他的脑袋取来。”他说得好像跟摘果子一样轻松。 “我前几天去过费地,才半年,已经很有规模了。高长卿若是心术摆正,是个多好的学生。我就能够放心地把基业交给他,离开这里,隐居山林。”卫阖很遗憾,他就这么一个弟子,与他水火不容,背道而驰。他在容国做这么多,看着这个渐渐死灰复燃的国度,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不确定它能够继续强盛,屹立在六国之中,就无法安心。“他学得很快,他统御封地的手段,其中不少是向我学的。但是他依旧只是为了私家,若是让他养成气候,对君侯恐怕是个可怕的威胁。” “姜扬真是个蠢材!他就看不出来么!”庞嘉嚷嚷,“他平时看上去没那么蠢的,打仗还挺聪明,可是怎么一碰到那个高长卿就像个傻子!我说老哥,我一个打仗的,怎么都无所谓,你若是在他手里受气,不如去往别国。以你的威名,只要遇上明君,必能开创一番事业!到时候你再跟高长卿斗嘛,看谁斗得过谁!” 卫阖踌躇,“我未尝不想走。只是我稍有此意,朝廷里恐怕就会先下手要了我的命。而且……”他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姜扬真的蠢么?” 他与庞嘉对视一眼,“我吃不准这个人的深浅。总觉得他自有计较。或许我们都小看他了。” 庞嘉亦是静默。 “他打仗还真是不错。”他欢快地说。 三天之后,高长卿回城。这一次,无论是谁都不敢在他面前托大,也没有任何人敢称呼他为高公子。他前呼后拥,门客三百,走在路上浩浩荡荡堵了一条街,已经是彻彻底底的高公了。清静的高府因为主人归来立即变得车水马龙。 他陪同姜扬参加了腊月郊祭,然后被姜扬册封为上卿,授予他执政的一部分权力,成为卫阖的副贰。卫阖依旧是言笑晏晏的样子,高长卿气色也比他离开国都时候好了很多。他慵懒地披着狐裘中,一张精致妍丽的脸围在皮毛中,眼角眉梢都是舒畅的笑意。他跟卫阖点点头,但没有说话。他的眼神立刻就回到了姜扬身上。姜扬似乎浑然没有在意,依旧跟旁人喝酒谈笑,高长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平静无波。姜扬不久就离开了大殿,临走的时候偷偷捏了一下他的手。 高长卿紧跟着就离席了。 “魏国来信,要召开会盟,大概是在开春。”姜扬和他并肩走在冰封的宫苑里,说话间嘴里呵出一片片白气。雍都坐落在多雪的北国,冬天的盛景天下有名。“我想你和我一道去。” 高长卿笑:“那卫阖呢?” “他应该留在这里处理国事。”姜扬拢了拢他的狐裘,“你觉得怎么样?” “不能太久。”高长卿舒服地眯起眼睛来。“我们把庞嘉也带上。” 姜扬刮了一下他的脸,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两人沿着冰封的湖边继续走。这一次,姜扬不动声色地拉住了他的手,高长卿低着头装作不知,但是往他身边挨去。 “你觉得现在这样好么?”姜扬突然问。 高长卿停下脚步,流露出困惑的神情。姜扬却不再解释。他只是有问了一遍,“长卿,你觉得现在这样好么?” 高长卿凝视着他温柔的双眼。他要思考变得很难。很久以后,他才轻轻一点头,“尚可。” 姜扬安慰地点点头。“好。那就一直这样下去。”姜扬依旧没解释这是什么意思。高长卿想来,他应该是在指全部的事情。他想起卫阖,又看了看他们交握的手。 然后他把手抽了回来,他要告诉姜扬,一直这样下去是不可能的。就像他和卫阖之间要妥协,是不可能的一样。“我要在家中举办尸礼,你来么?” 姜扬很高兴:“好的!”尸礼邀请家族以外的人,是非常少见的。姜扬在高长卿面前并没有什么尊崇的自知。 “我弟弟将要扮演我父亲的‘尸’。” “这好像不太符合礼法,我记得孙子才能做爷爷的‘尸’,不是这样子么?” 高长卿点点头,“但也有一种情况例外。商人有兄终弟及的传统,周人只有父死子继,但是我现在还没有继承人,这让我很为难,所以打算效仿前人的做法,将弟弟立为世子。为了让这符合周礼,我将收他为义子,他在辈分上就将成为父亲的孙子,可以扮演仪式的尸。我借此机会,就可以让他有名有份地继承家业。请你在之后册封他。” “没有问题。”姜扬很爽快。高长卿有求于他,他是求之不得,更何况是这种无甚意义的繁文缛节。但是高长卿还不满足,他圈住姜扬的手臂,在雪地里慢步,试探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高家子息单薄,不得不出此下册。”姜扬停下了脚步,似乎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高长卿咬着牙,神情有些委屈,“我也不能一辈子不娶妻生子。” 姜扬的侧脸变得冷冰冰的。“是这样。”他好像发脾气似的大声说,“我答应过就会做到。我不会失言。”然后他对高长卿挥挥手,“你走吧。” 高长卿觉得受到了侮辱。他很想辩解几句,但是他的高傲让他忍住了。姜扬已经背过了身去,高长卿只好转头,一步一步离开。突然,他的手腕被人紧紧捉住,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扯进了姜扬怀里,姜扬将他压在树上,不等他开口就用力吻了下来。高长卿很久没有跟人这样激烈地亲热,根本喘不过去,他用力地挣扎,可都被姜扬无情地镇压。他抄着他的腰,索取着那花瓣一样的唇,又深入他光滑甜蜜的嘴里,吮吸着他梦寐以求的津液。姜扬发疯一样解开他的狐裘和里衣,冰冷的手在他身体里胡乱抚摸,高长卿终于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喷嚏,然后接二连三停不下来。姜扬愣愣地看着他衣衫凌乱的样子,似乎有点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他红着脸帮他穿好衣服,回去的路上一个字都没有说。 高家的尸礼办得穷奢极侈。姜扬为此还私底下塞了高长卿不少钱,卫阖只假装不知道。那天高栾穿着高文公身前的衣服,坐在“社”中接受高家众人的拜祭,领头唱诵祷文的就是他哥哥,这让高栾心里头有些雀跃。他知道哥哥心中最崇拜的就是父亲,而现在正是他扮演着这个角色。这半年在费地,他跟着哥哥苦心经营,很有长进,现在所有的辛苦终于换来他的肯定,高栾心中不知道有多高兴。他知道一盘散沙一样的高家已经在哥哥手中重新聚拢,而要维系它的任务,落在了自己身上。高栾干劲十足。 但是他的好梦立刻就被人打碎了。当晚高家的宴席上,来了庞嘉。 高长卿的请帖一个人都没有落下,当然他不觉得庞嘉会来。卫阖是他的师长,但也只是粗粗喝了一碗茶就告辞了,卫阖算是好脾气,主人家一直跟在你屁股后面冷嘲热讽谁都受不了。他打算日后在私下里好好揍高长卿一顿。 但是一向在容国官场上趾高气昂、谁都看不上眼的庞嘉居然会到访,这倒让高长卿觉得饶有兴味。卫阖和庞嘉俱是鬼谷子的学生,私交甚好,莫不是知道卫阖气数已尽,特来投诚?武夫他倒不介意多一点,毕竟保家御国并不是他的长项。日后兔死狗烹也不过是小事一桩。因此,高长卿立即就把大将军请到了上首。庞嘉坏坏地笑着,在高栾对面坐下,举起酒爵,眼神意味深长地在他身上轮了一圈,高栾只觉得浑身的衣裳像是扒光了一样,颤抖着喝了一口酒压惊。 高栾差不多把那晚上的事情都忘了。一夜鱼水欢情,他还不至于放在心上。后来他和燕白鹿回国,庞嘉后脚跟到,虽然偶尔遇到的时候就要让他头疼一回,但好在燕白鹿根本听不懂庞嘉话里下流的暗示,屡次挑衅倒也相安无事。燕白鹿只觉得他崇拜的偶像怎么不像是个好人嘛,私底下让高栾避着一点。再后来,他与高长卿离开国中去往封地,辛苦了半年,连燕白鹿都极少顾及到,更不要说个外人了。 说到底,他不觉得庞嘉喜欢他,虽然他依稀记得庞嘉在床上挺厉害,但是上床不就为图个高兴么?一开始就是个交易,已经让他倒了胃口,后来又三番四次牵扯不清,高栾对他颇为厌烦。 就像现在。那眼神既轻蔑又□地在他身上一遍一遍地轮,让高栾只觉得浑身发毛。 高长卿只觉得这个人心术不正,但是看他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喝酒赏乐,没有要闹事的样子,也没有多言。这个时候庞嘉突然站起来,端着酒杯朝他这里走来,似乎要敬酒。高长卿端起了酒爵,也跟着站了起来。 76、第 76 章 但是高栾这小子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冲过来拦下了庞嘉。“大将军!”他嚷嚷,“我得一口宝剑,相传是越王的古物,大将军是行家里手,帮我看看如何?” 高长卿本想嗤他胡闹,又想问他什么时候得来的越王宝剑,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庞嘉却一口答应了。“好啊!”他用力拍了拍高栾的肩,“请带路吧,世子大人。” 高长卿也怕高栾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挥挥手让他们下去了。高栾十分气愤,走到院后就落下了脸,哪有什么天真可爱。他怒道:“你来干什么!你刚才想说什么!” 庞嘉哈哈大笑,摸了摸他的头,被他躲开了,“小鬼,你很怕你哥哥知道?”他俯下身,“……知道你在床上是怎样一个骚货,不论对谁都能张开双腿。” 高栾气极反笑:“这有什么特别奇怪的么?”他高傲地抬着下巴,“我们出身高贵,家财万贯,除了找找乐子,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我们关心。也只有乡下人才会抓着这点小事不放!比起我来,这用雍都里有的是骇人听闻的丑闻,庞大将军大概是跟同僚们都不亲近,所以并未有过耳闻。你真的以为我会怕你?”他看着庞嘉渐渐收敛的笑意,“你看,天底下的谣言压垮君侯和我哥哥了么?清者自清,他们可有慌乱?” 庞嘉大笑。他已经恢复了自己从容的样子。他伸手,推住院墙,他高栾困在他两手中央,“他们清不清,我不知道,你可脏得很,小鬼,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你不用跟我扯废话,你那个高贵的哥哥若是知道你早就是个万人骑的婊子,他还会要你?”他低下头,凑得极尽闻着高栾的体味,没有长成的少年身上似乎还带着一股清纯的奶香。“纸里包不住火,你想怎么瞒?” 高栾冷笑:“你想怎样?” 庞嘉抬起他的手,轻快地啄了一下:“你大概也知道自己在床上有多销魂蚀骨,是不是?” 高栾收回手:“我蠢一回,不会再蠢第二回,大将军。你大可以去告诉我哥哥,这样,谁都会知道当时是你胁迫的我。你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我真不知道你还熟读兵法。”他眼里尽是奚落,“你以为我还会给你更多的把柄?” 他冷漠地推开庞嘉,昂首阔步地走去。高家人从来吃软不吃硬——他们大部分时候连软的都不吃。他们早已确信有自己的路要走,斜插一脚的人都是找死。 但是庞嘉恰恰是个是个不怕死的人。在高栾走出院子之前,他被庞嘉拉回了怀里。高栾拳打脚踢,“你他妈要干什么!”他愤恨地望着他,“我这辈子都不会跟你上床!” “你已经厌倦我了么?”庞嘉看上去还挺伤心的。他试探着亲了亲他柔软娇嫩的嘴唇,动作小心翼翼。他在台阶上坐下,把高栾拉抱回怀里,手指毫不避讳地钻进了他的衣衫里,抚摸着柔嫩如羊脂的肌肤。高栾立刻就忍不住了。庞嘉颇有野性地笑着:“你看,小鬼。要收拾你太容易了,是不是?”他的手约法放肆。高栾坐在他的大腿上,神色开始变得迷离。离开国都以后,他几个月没跟燕白鹿欢爱了,但是他就在哥哥的眼皮底子下,连找人都不敢。他的身体早已因为饥渴而变得格外敏感,受不得一点一滴的挑拨。庞嘉解下他的斗篷盖在他身上,不客气地扒下他的裤子,又把他的衣衫退到腰下,肆意吻弄。 “你可真狠心,小鬼……下了床立刻就不认人了。你和你的小情人就那么好么?”庞嘉亲昵地咬着他胸口,把那里啃得一片湿润,他的乳珠硬涨成了血红色,挺立在寒冷又热烈的空气里,庞嘉把他更紧地搂近自己,粗糙又冰冷的战甲紧贴上他单薄柔腻的胸膛,高栾立刻喘着气忍不住尖声淫叫。他坐在他腿上,淫乱地磨蹭着,底下弄湿了他的军裤。庞嘉得意抓着他半边屁股跟他激吻,“你应该多来找找我……我会满足你的,你这只淫乱的小猫,我会比他还宠你……” 庞嘉定定地直视着前方,咬着斗篷吻过高栾的肩线,嘴唇像是蜻蜓点水。斗篷顺势滑过他赤裸的身体,像是羽毛一样轻暖,这刮擦让高栾再也忍不住,夹紧了他的腿:“你快进来!干我!”他喘息着哀求,“快点!” 庞嘉没有动。他依旧笑得坏坏的。高栾发现他没有在看自己。他突然意识到周围太安静了,一点声音都没有,这认知让他从情热之中落入了冰窟里。他环着庞嘉的脖子,慢慢地回头。他看到了他哥哥站在院门前。还有许多其他人。 他的神色僵硬得像是冰雕出来的。他想要说话,但是动不了嘴。 庞嘉没有放开高栾。他很从容地把斗篷从地上捡起来,披在高栾身上,挡住了赤裸淫乱的身体,“高公很吃惊么?”他笑道,“如果高公觉得丢脸,大可不必,因为除了你之外,天下人都知道。” 这个人是魔鬼。高栾瞪大眼睛想,他就这样毫无廉耻地撒谎。 庞嘉依旧在说下去:“……世子大人是个能人,不止我要忙着取悦他,其他还有不少人,我们为了得到他的青眼相待,成为他的入幕之宾,可是争来斗去忙得不亦乐。世子大人可是为高公你铺平了不少前路,你立他可是理所应当。”他好像突然才恍然大悟,“我倒是忘了,高公,这与你可真是一脉相承!你们这是家族生意?!”他放肆地大笑起来,手依旧不干不净地在高栾身上游走,就算是隔着一层斗篷,隔着一个院落,来人也能看的一清二楚。 高栾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一动都不能动。头一次,他感到了深深的羞耻。可是他吓得什么都不会做。他发觉自己在哭。 而高长卿怒火攻心。他发着抖指着两个人,还没说出一个子,就在庞嘉目中无人的大笑中吐出一口血。然后他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庞嘉收声。他摇摇头,“其实你哥哥也是个美人呢。”他道,“可惜心肠太歹毒,也只有君侯敢碰——还是你好。”他打横抱起高栾,大步流星地走出院子。那些围在高长卿身边大呼小叫的人,他一眼都没有去看,仿佛事情与他浑然无关。“你在这个家里住不下去了,小鬼。” 高栾突然嘶声哭叫,他拳打脚踢从他怀里跳下来,扑到了他哥哥身边。 庞嘉漫不经心地看着乱成一团的院子,“反正你马上就会来找我的,小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把高家人留在雪地里。做下这事他既不担心又不后悔,如果能把高长卿气得一命呜呼,他可算是为容国立了不二的大功。 一家人手忙脚乱弄到半夜,总算是把高长卿弄活过来。高长卿首先让他们关门,关门,把客人全部都赶出去,然后也顾不得吃药,抄起手臂粗的木棍,就扯着高栾的头发一路拖到宗祠里。 高栾痛得大哭,可是家里没有人敢忤逆高长卿,敢劝说几句的人都被他发疯一样的撵走了。最后只留下他们俩在宗祠里。一排排蜡烛照不亮高深的屋宇,高栾又冷又怕,他一松手就往供桌下逃。高长卿把他抓回来,一句话都不听他说就打得他浑身是血,一棍一棍不留一点情面。他身体不好,这时候因为愤怒却像是回光返照,打到后来高栾真的受不了,抱着他的腿哇哇大哭着求饶。高长卿青白着一张脸,只嘶声道,“你怎么不去死!” 高栾大哭:“没我你早就死在楚国了!” 高长卿又哭又笑:“我还不如早死!” 早有人去宫里知会姜扬和高妍。腊月里朝中休沐,国君国后早上刚参加过高家的尸礼,晚上忙着祭祀祖庙。这一来回宫刚歇下,又赶紧爬起来乘车去往高家。车还没停稳,姜扬就狂奔到祠堂里抱住高长卿,把他的棍子丢开。高妍披头散发跟到,也吓得哇哇大哭,抱着浑身是血的高栾不肯松手。姜扬立刻让她带着孩子下去给御医看看,对高长卿也多有怨言:“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你都快把他打死了!” 高长卿呆呆地看着祠堂北面的神龛。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只穿着一件单衫,看上去越发清瘦。他颤抖着抱紧了自己的身体,嘴里不停地小声喃喃自语,说得飞快又小声,姜扬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被吓得不轻,伸手握住高长卿的肩膀:“长卿,长卿!”高长卿充耳不闻,只是看着神龛,开始剧烈地喘息。姜扬发觉他整个人都是滚烫的。他大叫:“御医!御医!”高长卿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姜扬跟着跪倒在地,就看到他睁着眼,睁着眼望着阴暗的房顶轻微地抽搐。姜扬吓得性命都快没有了,抱着他飞奔到雪地里,御医这才赶到,忙着给他又是扎针又是灌药。高长卿整个人被魇住,一行人忙到天都亮了,才终于让他从疯狂中挣脱,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77、第 77 章 姜扬都快要哭出来了:“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你们不是说他好多了么!”此前高长卿南征归来,身体极其虚弱,他才允许他去费地休养,此次回宫见他气色极好,姜扬也算是放下了一桩心病。谁知姜扬还没开开心心与他过几天,人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御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甚至连救不救得活都没个准。姜扬不禁雷火万丈。他把高家的门客喊来,一个一个问到底当晚发生了什么事情,听到后来勃然大怒,让人把高栾带上来。来的人是高妍。她哭得梨花带雨六神无主:“君侯!栾儿……栾儿跑了!大半夜的,又是下雪天……” 姜扬拍案而起:“他还敢跑!”出门就翻身上马,赶到庞嘉府上,要把这对不要脸的姘头捉起来。他踹开门,把庞嘉从床上踢起来,却见睡眼惺忪只有他一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拎着他一顿好揍。姜扬拳沉力猛,没几下就把庞嘉揍得满目青黑,可是庞景竟然也不还手,只是一声高一声低叫得凄惨又可怜,“君侯你可要给我做主啊!”他大呼小叫,“高栾的确品行不端,但是臣是真心爱慕他!高公为人心胸狭窄,这次嫌弃我俩给他弄脏了门楣,我就劝高栾与我一道走。但是他对高公一片孺慕之思,不肯跟臣避风头,果然痛遭杀手!” 姜扬才懒得听,一脚他踢飞,抽出剑来。庞嘉膝行爬回来,给姜扬磕了个头,“君侯!高公眼里这般容不得沙,我与世子有缘无分,还是小事!但是君侯!君侯难道就一点也不担心么!” 姜扬红着眼凝视着他。然后咣当一声,把手里的剑塞了回去。他走到外头,坐上上首,顾自倒了杯酒。 庞嘉心里大喜。他果然猜的没有错。 世人都以为高长卿是姜扬的宠臣,但卫阖却屡次跟他说,他觉得可能事情并非如此。高长卿很少在宫中宿夜,宫里也从来没有人撞见他们有过鱼水之欢。高长卿这个人,卫阖最了解不过,让他委身人下,还不如杀了他。庞嘉知道卫阖眼毒,又好奇流言到底从何而起,现在看来,却是君侯求而不得!他心底里冷笑,这就很好办了。 “你们一个一个都当孤是个傻子,”姜扬依旧在外头破口大骂,捞着酒爵指指庞嘉,“孤以后一笔一笔跟你们清算!长卿是什么人,你们统统跟他作对,也不怕掉了脑袋!” 庞嘉倒冷笑:“君侯将他视若珍宝,哪一天王后肚子里生出个儿子,恐怕头一个要杀君侯的就是高公了吧?” “住口!”闻讯赶来的卫阖进门就打了他的头。庞嘉气愤地斜了他一眼,卫阖一撩袍摆跪地求饶,“今日是将军无理,还请君侯饶他一命!” 姜扬冷哼一声。 “我也只不过想跟心上人在一起嘛。”庞嘉懒洋洋地说,“君侯懂我?” “你住口!”卫阖气急败坏,见姜扬脸色依旧不善,但没有动作,赶紧把他踹了出去。他掩住门,朝姜扬一拱手,“不过庞嘉担心的,未必就是胡言乱语。我这个学生的野心一定不会止步于此。这样下去,不出三个月,我这个执政恐怕就要被满朝文武轰出朝廷,请君侯到时候放我一条性命。” 姜扬一抬手:“卫相不必惊惶。”他黑着脸自斟自饮,“我心里明白。我知道现在流言四起,但这个位置,我是决计不会给他的。卫相且安心。” 卫阖抬起头,看着火光中姜扬的脸,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姜扬拍了拍案桌,指指身边,“卫相且上榻来。” 卫阖恭敬。 “你是长卿的老师,你觉得长卿治国如何?” “实是廊庙之才,不敢隐瞒。” “如卫相所言,他的野心太大了。”姜扬叹了口气,“廊庙之才,不知道是为了哪家廊庙啊。实话说,我也不知道当他与我之间再无滞碍,他是不是也要对我拔刀相向。但是我清楚,我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姜扬忧伤地望着那一点油灯,“所以卫相,我可以保证,长卿……虽然现在风光无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他永远不会危及你的地位。执政大权,我不会交到他手里。他肯定不会甘心,到时候冒犯了你,还请你有多担待。” 卫相呵呵一笑,帮他斟了杯酒:“无妨,无妨,有他作对,四处寻我的马脚,我也好时刻提醒自己慎言谨行。君侯对我也可放心些。只是……” 姜扬歪了歪脑袋,表示洗耳恭听。 “君侯想得很妙,”卫阖道,“事情却不会总如君侯所愿。你给微臣实权,给长卿虚名,想要一个安稳太平。这个太平能够走多远?” 姜扬沉思。 “长卿从前所倚仗的是,是君侯。君侯由上往下恩赐,让他有了底气。但现在,他是王朝清河伯,封土百里,封臣三千,国中世家皆以他马首是瞻,君侯不与他实权,他自己手中也有。他会用那些实力,谋求更大的权力。这是挡不住的。” 姜扬低叹:“这要请教卫相了。” 卫阖端着酒爵,抬起头,凌厉地直视他。他突然说:“古往今来,后宫不得干政,是有道理的。” 姜扬吓了一跳。他面红耳赤,满头大汗:“卫相……” 卫阖把手按在他的手上:“君侯贵有四海,即使有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也并不用对此心生畏惧,进而膜拜——这本来就是君侯的东西。与其放在宫外战战兢兢,不如藏之于室。这世上最美丽的花都该在君侯的宫苑里盛放,是不是?何况是移出宫来就要带刺的花儿。”卫阖淡淡道,“后宫里的品秩比之于外朝,倒还要高贵一些,来得容易一些,这就是对花儿的补偿。它们在人造的花园里,一辈子都不用感受外头的真刀真枪,风霜雪雨,又可以享受到无上的荣光,何乐不为?” 姜扬低头:“长卿,不会喜欢这样子。我只是……想尽力让他过得开心一点……”姜扬按了按眉心,疲惫地站起来,“总之,他不动手,我不会先动手;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将他当做女人处置。”姜扬朝他点一下他,走出屋外翻身上马。 庞嘉抱着胸看他远走:“真是麻烦事,是不是?没有魄力的男人。喜欢就应该爽快点,直接推到床上,干他个三天三夜,看高公日后还趾高气昂得起来。他这一心软,给我们招多少祸!”庞嘉舔了舔嘴边的血,“蠢死了……明明知道是危险的人,还要这样放纵。如果换做是我,我只允许高长卿在一种情况下活下来——床上。我还不会忘记给他拷上镣铐。” 卫阖静静地望着他。庞嘉很明白,那是他怒不可遏的表现。他心虚地吹了个口哨,将绣礅踢过来一屁股坐在上头,“现在不是很好么?我看高家的小弟弟要跟他吵翻了,那高长卿岂不是后继无人?” “你就在这种小事上头花你的功夫!”卫阖把酒爵砸到他脸上。 庞嘉不以为意地抹掉脸上的酒水:“这种小事上有多少手脚好做,师兄,你就是太清正了,你真要被那伙小人弄死了才开心?”庞嘉展露出迷人的笑容。“现在高家声名正隆,高长卿在方方面面做准备。如果我乘机可以控制高栾,让他们两兄弟反目成仇,没有继承人的高家,恐怕很难有忠心耿耿的盟友,大家都会觉得他的实力不能长久。再者,给他们抹黑多要紧呐,”他比了个食指,“你也为此把君侯摸了个底不是?” “你就是想要那个孩子。”卫阖冷冷地望着他。“下次再张扬跋扈,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庞嘉耸耸肩:“你们还真不把我当回事情。怎么高长卿张扬跋扈,你们就一个个地忍气吞声,真是不公平。” 卫阖不言。他知道庞嘉说得有道理,但是他并不觉得这点事情要他费心。今晚他最大的收获,是摸清楚了姜扬的心,这确实让他松了口气。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要有一点裂缝被意识到,就会越变越大。这才是他真正应该下力气的地方。等到高长卿足够让姜扬心碎的时候,被他强行拦住的改革就会重新开始,那时候,他和他背后的所有贵族,都会被碾得灰飞烟灭。 卫阖抽了口烟。他不恨高长卿,作为对手,他只想战胜他。等他只能在姜扬床上求活时,他就大可以将他遗忘。 两个人,两条路,他们的距离太远,以至于他已经不能再拉这个孩子一把。 姜扬回去的时候,高长卿已经醒了过来,他看到姜扬伤心得大哭,姜扬赶忙抱着他轻声哄着,安排人取消当天的早朝。他觉得还是将他带回宫去照顾比较安心,也没有人敢在他眼皮底子下对高长卿不利,但是高妍却不同意:“我家的声名已经够糟糕了,这种时候再将长卿带回宫,君侯还要他怎么做人?!” 第78、第 78 章 “他有什么做不得人的,啊!”姜扬大怒,“冥顽不灵!冥顽不灵!他再这么下去倒真是做不成人了!” 高长卿虚弱地扯着他的袖子:“阿姊说得对,我在这里养病。” 姜扬立刻雨过天晴,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塞回去,转头平静地对高妍说,“那王后先回去吧,累了一晚上了,好好休息。孤留在这里照顾长卿,王后不用担心。” 高妍气得转身就走。这样的反差实在让她气愤已极,还让她说不出的嫉妒。 即使贵为王后,她在家中也还是一句说话的份都没有!她弟弟如此□,把栾儿逼到如此境地,她的夫君却因为对他可耻的欲望百依百顺,什么都是她和栾儿的不是!高妍坐在格车里,恨起来就想扇他们两个耳光。 “这对狗男男……”她咬牙切齿地想。偏偏她又什么都做不得!那是她生命里本该最亲近的两个男人,她的安全,荣华,骄傲全都要靠那两个男人来维系。她还要尽一切努力在背后默默地支持他们,甚至让弟弟继续受姜扬的宠幸! 高妍想着想着就泪流满面,她原本就耽搁了华年,现在这样下去,这辈子都要虚度了。人家是红颜老去,身家不幸,她是红颜喂了狗,怎么想都是个悲剧!不论她怎样爱护自己的家人,讨厌姜扬,她也只是个女人,只希望可以跟人快快活活恩恩爱爱地过日子。如果这些在宫中原本就无法得到,至少让她有个孩子吧!她无比思念那个还没有成型的孩子,如果他还在她肚子里,她也许可以排遣那些无处不在的寂寞,还能对未来有些许希望,可是就以为她是高家人,太后就无情地把她的孩子做掉了……高妍为自己的不幸大哭起来,哭得头晕脑胀,也只有口是心非的宫人在一旁干着急,连个体己的人都没有,这一来真是哭得天昏地暗。她也不知道失态多久,突然发觉,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静得出奇。她猛地抬起头,然后看到了她朝思暮想的人。 她有点吃惊,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这里是渐台,她的住处,所以眼前这个…… “妍儿!”燕达红着眼圈蹲在窗口的案几上,高妍惊慌地站起来倒退两步。燕达跳下窗,一步一步走近她,刚见面的激动被一头冷水浇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怒火,“也不用这么害怕吧,王后。” 高妍因为他的缘故又想起来一桩:自己还是被逼嫁的,包办婚姻!眼泪又刷刷地往下流。燕达原本是个暴脾气,看到她哭便软了心肠,但依旧控制不住地在殿中走来走去,“王后,你哭,你还委屈了?!我告诉过你,南征归来我就要继位了,到时候宗祠拦不住我,一定风风光光娶你,你却为了荣华富贵嫁了别人,你还有脸哭!” 高妍泣不成声:“你还骂我……”她勉强从案几上支撑着爬起来,“好呀,我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嫁给姜扬了,你怎样?你打我呀,你有本事打我呀!” 燕达被她激得一跳三尺高,有一瞬间他还真高高举起了手,高妍就看到那手落到半空中就生生停下,然后暴躁的燕达就抱着柱子开始撞头。燕达的脾气很坏,说一两句就要动手,但是每次两人吵架,他还有理智千万不能打高妍,于是就对着墙砸几拳要不抱着柱子撞头,打自己。高妍又想到两人在一起的的点点,上前把他拉过来按在榻上。燕达坐在那里恨恨地盯着她,满头满脸的血。 “你就来兴师问罪?”高妍呸了他一口,“你自己拖了十年之久,我等了你十年,现在你倒怪我!没用的男人!” 燕达攥紧了拳头:“我没对不起你!我问心无愧!”他鼓着腮帮子,“我至少连房侍妾都没有!宗祠里安排的婚事我也统统推掉了!你嫁给姜扬做王后又怎样,他还不是三宫六院,还跟你弟弟私通!” 高妍伸手掴他一耳光:“只是打你欠我的名分!” 燕达躲得过但是没躲,擦了擦鼻血,“好啊高妍,装作一副温柔善解人意的样子,心里早就计划上了跟人私通!”他紧紧抓着扶手,“好啊,我看你还有什么罪名要往我身上推!” 高妍一瞬间觉得很满足。总算还有燕达,她想,一撩裙摆在他对面坐下,“我告诉你,我跟姜扬什么都没有,你爱信不信!”燕达哼了一声。高妍继续对他一五一十说明白,“我弟弟辅佐姜扬登基的时候,想把我送给他为我们高家铺路,结果阴差阳错把自己送上了他的床。姜扬误以为是我,才不情不愿让我做了王后,他心里喜欢谁天下人都知道,我也不用再多说了,我和姜扬什么都没有。”她把后面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楚。 “所以就躲在这里哭?”燕达坏笑。“姜扬欺负你?” 高妍不答。有了燕达她心里的愤懑减轻了许多。但是燕达说完就意识到说错话了,高妍刚刚小产,他得到消息的时候都快疯了,但是今天才找到机会潜进宫来。他猜她一定是在为此伤心吧。 他把手覆在她手上,“现在你说怎么办?姜扬既然对你无情无义,我求他把你赐给我怎么样?” “你疯了!我又不是他的姬妾,我是他的王后!”高妍瞪圆了眼睛,然后又嗤了一声,“不过我看他巴不得把我扫地出门,但是我弟弟非得打死我不可。” “他敢!”燕达拍案而起。高妍又甩了他一耳光,“让你打我弟弟!下手还那么狠!现在都还没好全!给我坐下!”燕达无所谓地擦擦鼻血,老实坐下。“那怎么办?”他凑近了问。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高妍被他问得心烦,“除非有什么契机可以让姜扬名正言顺地把我休了,我弟弟又不会横生事端……” “他自己进宫不就完了么!”燕达拍桌,“做什么摊上你!鸟的!” 高妍骂他嘴巴又不干不净的:“总之现在走一步看一步。”她意有所指地瞟了他一眼,勾勾手。燕达跟她做了十年货真价实的夫妻,当然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他胆量极大,也不怕光天化日,深宫大院,抱起高妍就丢到了华丽的卧榻上。他脱掉了虎卫的甲胄,“他不会过来吧?” 高妍嗤了一次:“我弟弟被庞嘉那个贱人气出毛病来了,姜扬这段日子都不会回宫,要留在家里亲手伺候长卿。你真该看看他那副下贱的模样。”高妍想到外臣对长卿如何怨声载道,也不由得明白过来,不过她觉得这事全赖姜扬。 燕达咋咋称奇:“他不会连这里都没有来过吧?” 高妍恨恨:“一次都没有!” 燕达啧了一声抓住她的下巴:“你还很遗憾嘛……”放下帘子就云雨起来。高妍也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两个人有一就有二,乘着姜扬和太后俱不在宫中,夜夜私通。 姜扬推掉一切国事专心照顾高长卿,高长卿在他手里病不出三天就好了。他醒来头一件事情就是找弟弟,姜扬让他先缓缓,不要急,高栾都这么大了,总丢不了。“我猜是庞嘉把他藏起来了,但是那天去没有寻到。” 高长卿哭泣:“家里出了这种丑事,我都不敢出门了。日后有哪家女子愿意嫁给他!” “是啊。”姜扬担心地坐在榻边递上擦脸的软帛,“还连累你。你们两兄弟要想成亲都很难了。”他真诚地望着他。 高长卿装作没有听见,“我要去将他找回来。还有庞嘉!”他低着头抓住姜扬的袖子,“……庞嘉作风混乱,对我弟弟下手,我弟弟才那么小,他们还同为男子……你难道不彻查么!应该尽快就把他收监!”他头一次开口求姜扬做事,不免有些羞耻。姜扬看他憋红了的脸,心中怜爱,将他圈进怀里,“还要留着他打仗呢,是不是?” 高长卿一把推开他,面色不愉地跳下床就要走。姜扬跟着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件事搞大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一旦闹到我这里,这要变成全天下的笑柄的!” 高长卿披上衣服,转头看着他。 姜扬凑上去帮他束腰带,“你现在正在气头上,难免偏激,听我一句劝,乖。私底下我已经帮你揍过他一顿了。”高长卿这才面色稍霁,“真的?”冷静下来一想,除了私了与日后公报私仇,还真没有什么办法。 姜扬笑眯眯:“是啊!这种事,哪里还要你说?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你有多吓人,我气急了,就赶到他府上把他打了一顿,他又不敢还手。”他夸张地做着手势,高长卿噗嗤一声就笑出来了。姜扬心满意足地弯着眼睛看着他。 高长卿立即恢复了冷清的样子。“我知道那个小畜生在哪儿。”说完走到后苑牵出了马。“你不用去了。” 79、第79章 “你一个人去我哪里放心。”姜扬也牵出马跟着他出门,倒像是他的护驾。一行人风风火火赶到燕家,燕平正在熬汤。他端着勺子跑出来,看到高长卿先是很高兴,再看到姜扬,赶紧丢了勺子伏地跪拜,“参见君侯。” 高长卿刚要开口,姜扬就握了一下他的手。“燕叔,”他上前把他扶起来,“屋里说。” 三个人一同上堂。高长卿不由自主地四面张望。“事情是这样子的……”姜扬知道高长卿现在火气很大,恐怕口不择言,因此只能自己来传达这个尴尬的事情比较好,“前几天晚上的庞大将军去高家闹,你也有所耳闻吧?” “太可气了!”燕平愤愤难平,“怎么能那么下流无耻!小小高才那么点儿大!”燕平拍拍高长卿的肩膀,“他那是故意造谣生事,你千万不要信!” 高长卿面色稍缓,倒是都是燕平这样正气的人那该多好。姜扬咳嗽两声,“当时小高他……也是一时急火攻心,把栾儿打了一顿,他就离家出走了。”他看看高长卿,苦笑了一声,“栾儿和你家小鹿是好朋友,我们在想他会不会躲在他这里不敢回家。” “哦这样啊……”燕平摸了摸下巴,“小鹿现在一个人住在矮柳巷那里。” 两人对视一眼,告别了燕平,按照他的指示找到了燕白鹿家。燕白鹿正在院子里卷着袖子洗衣服。看到外面这大队人马下了一大跳,跑过来打开门,没好气地对高长卿道:“你干嘛!” 姜扬咳嗽两声,“这没大没小的。” 燕白鹿钻出来守在门外虎视眈眈:“扬哥,你带他来干嘛呀……”他嫌弃地瞟了眼高长卿,高长卿阴鸷地望着他。“他是不是在里面?”高长卿连跳下马的意愿都没有。“让他自己出来!” “没礼貌……”燕白鹿嫌弃地打量着他,“他还起得来么?他才不要跟你回去呢!以后我们两个人住!你要再想管他,得先过我!” “你这是什么话!”高长卿甩起马鞭就朝他脸上抽去,燕白鹿一把攥住,微微一用力,差点让他摔个倒栽葱。姜扬赶紧把两个拉开,“有话好好说!”他把小孩拉到一边,“你高哥哥因为小小高的事情都气病了,你还要气他!”他向燕白鹿伸出手掌,“看在我们俩男人的义气上,你对他客气一点儿,行不行?” 燕白鹿勉为其难地跟他一击掌,转过身依旧气鼓鼓地看着高长卿:“大冬天的,半夜又是风又是雪,你把他赶出家门,现在又来吵,真是太不像话啦!”他摇摇头,“呐,都是皮外伤,我虽然被你看不起,但是给他治病的钱还是有的,他也爱吃我烧的菜,我即使要出门也会帮他留口吃的,你就不用担心啦,我照顾他比你熟练多了,高、公!”他故意是加重了音调,咬牙切齿地说,“他说起你就气哭,你等他消消气再来找他。” 姜扬松了口气,也觉得他们俩兄弟现在真的不适合见面,上前扯了扯高长卿,“走?” 高长卿反倒下马,他把燕白鹿推到门上。 “你,”他颤抖着说,“你跟他……” 燕白鹿朝他明媚一笑,“高哥哥,我知道你讨厌我,不过这辈子我们可就是一家人啦!你要赶紧习惯啊!”他沉下脸,突然伸手把他拉近,“你弟弟早就是我的人,下次管教的时候……不,没有下次了。”他蔑视地低头看着他,“反正放在你身边只会让庞嘉那种人乘机而入。” 高长卿当即给了他一拳,燕白鹿轻轻松松接下,就要卸下他的手臂,姜扬赶紧把他拉开:“两个人好端端地又吵起来!” 高长卿有苦说不出,被姜扬拉走。他又像上一次一样,低着头,却发现眼前的地面又开始失焦了……等他满头大汗地醒来,姜扬已经将他抱回了车上。他吓得脸色惨白:“我以为你又……” 那个孩子的笑脸犹在眼前,高长卿如坠冰窟。他喘着粗气靠坐在车座上,看着车顶,然后他发现自己在哭。姜扬不知道他怎么了,把他搂紧了怀里。高长卿浑身没有力气,软软地倒在他身上,任他怜爱。 高长卿闭着眼,他不想这样的。 他一点都不想。 但是现在,连他弟弟都已经……已经走了他的老路。 他也想像庞嘉,像燕达,像燕白鹿那样。想欺负自己,就欺负自己,完全不用去思考什么后果,而他技不如人,又无时不刻不在考虑对错,影响,会不会坏自己的算计。他们活得如此肆意,他却惶恐终日,生怕行差踏错。他现在,多么风光!可他连结结实实把拳头摁在他们脸上的快感,却都没有。他只是在心中积累了越来越多的仇怨,等待有一天可以报还到他们身上。可是,快意恩仇,总不是这样等待、算计、遥遥无期的。 到头来,他还是只有躺在姜扬的怀里,委屈哭泣的份。如果没有他,他也许会跟他们好好打一架,即使被打倒,他也甘愿! 这不是他想要的,一点也不是! 他非常清楚姜扬图的是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尊严正在被践踏。姜扬越是宠爱他,他心中越是疼痛。那来自于一个男孩想要成为像父亲一样的男子汉的愿望,可却被当做女人对待。 他开始意识到没有输,就没有赢。他现在既没有赢的快感,要赢又有什么用?虚无缥缈的未来,谁又想管那么多!他要更多,更多的……辉煌的胜利,来填补自己被那双眼睛沉溺的凝视着的代价。 他避开了姜扬痴迷的眼神。 他,觉得很脏。 高长卿当夜就希望姜扬可以回宫。姜扬一点都不愿意,高长卿就毫无怜悯地将他赶出了房间。姜扬有些受伤,高长卿从燕白鹿那里回来就有些怪怪的。他顾自抱着枕头走到隔壁,却发现庭院里走过一个婢子。她那么堂而皇之低眉顺目地经过他的眼前,走进了高长卿的房间里。姜扬手中的枕头跌落了。 房里的灯没有灭。他眼睁睁看到高长卿温柔地抱她,吻她,他们头颈交缠,他用修长的手指解开了她的曲裾。随后他反身背靠在窗上,扬起的脖颈有着让他痴迷的弧线,他很清楚他们在做什么。意识过来之前,他就发现自己的手指贴上了窗子。薄薄的窗纸,明晃晃的灯光,他就那样静静地用指尖抚摸着高长卿滚烫的脖颈。他们距离那么近,他听到了他诱人的喘息,看到了他疯狂的样态…… 他的身体立刻变得滚烫。他背过身,跟他隔着一扇窗,伸手探向已经硬得发疼的欲望。里头的高长卿猫一样的呻吟了一声,姜扬只觉得手中一热,热液毫无征兆地喷出在寒冷的空气里。 他冷静了下来,颓废地倚着窗。他知道他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办法突破那层薄薄的纸。高长卿不是不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就像他知道他就站在窗背后,痴痴地描摹他的影子,甚至在他的感染下发情。但是他的答案依旧是这个。他大概觉得这已经很温婉的拒绝了。姜扬从没有被他这样拒绝过,姜扬很耐心地把自己渗透进他的生活里,一步一步,每次多一点,更亲密一点,高长卿没有反抗过,从来都没有。这让姜扬不知疲倦。 但是到了现在,他突然说,不,从来都没有过。姜扬要进了牙,他觉得受到了侮辱。他前所未来地烦躁,因为他一点希望都看不到。 姜扬觉得是时候该转身离开。他因为自己的执念,已经做错了很多事,伤害了很多人。他心里悄悄爬上一丝怨怼。你真是个好人,姜扬,就这么默默地走开。他对自己说。你有一天会变成很好的死人,更有可能会变成永远后悔的好人。 他努力把这些魔怔压下去,快步穿过小小的院落,这个地方他一步都不想多呆。 但就在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房间里所有的瓷器都丁零当啷地落在地上打碎了。他大惊,就听到高长卿在里头高声哭叫:“你滚!你给我滚!没用的东西!” 那婢子立刻抱着衣服跑了出来,哭哭啼啼地在姜扬面前经过。姜扬不禁为这样子的转折停下了脚步。高长卿的影子消失了,他似乎靠坐在门边。然后他站起来把房间里能打碎的东西统统都打碎了。 姜扬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脸上浮出清淡的笑意,隐隐带着恶毒的讽意。他快步追上那个女人,“他起不来?” 女人惊恐莫名地望着国君。显然她也听说过那些传闻,并且信以为真。 “不用害怕,我不会拿你怎么样。你只要老实告诉我。他是不是根本就……不行?所以才迁怒你。” 女人被他抓疼了,终于瑟瑟发抖地点着头。 姜扬的脸色放得更为柔和了。“很好。”他把女人拉到一边,“告诉我他……他在让你服侍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仔仔细细的。” 80、第80章 第二天姜扬神清气爽地向高长卿辞行,好像昨天夜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临走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事,“王后在宫里很寂寞,想要家中的婢女陪伴。你挑选几个伶俐的给她送进宫去。” 高长卿狐疑地点点头。他昨夜清醒过来也有些忐忑,此时看姜扬依旧是温柔体贴的模样,不禁微微安下了心。姜扬又道,“我觉得昨夜你院中的那个很不错,你不要忘记。” 高长卿为他的反常感到惊慌。姜扬依旧不动声色,“要不你现在把她叫出来吧,”他说,“正好我回宫可以带走。” 高长卿强压下情绪,将那婢子叫出来,交给姜扬。姜扬朝他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高府。 高长卿胆战心惊,他知道姜扬这是在报复他。有一瞬间他想追上去告诉姜扬,告诉姜扬……可是心底又有个声音冷笑,告诉他什么?他忍住了冲动,转身回家。他现在,并不再像从前那么倚靠他了。但是他比从前,更需要一个继承人。 高栾那里,他还不会被一个燕白鹿弄乱了手脚,但是他亟待一个儿子,这是当务之急。如果需要儿子,他就需要一个女人。高长卿吩咐门客赶紧把六国适婚的世家女子都挑选出来,给他一份名单,他亲自决定该向谁求婚。随即,他把那张舆图翻了出来。 一个武库,他拉开羊皮卷,嘴角上扬。 这比什么,都能让他快活。 “御子柴。”他对门口抱着刀的浪客道,“你即刻准备一队人马,去嵖岈山一趟。万万小心不要泄露行踪。” 此时的高栾正露着屁股趴在燕白鹿的床上看画册。他们俩这个院子买的小小的,跟几家共用一口井,院墙又矮又破,门关着还有老大个缝,不过一进屋倒很舒服。前几天厨房塌了半边,燕白鹿正在外头砌墙,时不时问他火龙还暖和么,高栾艾拉艾拉打发着他:“我要吃蜜饯!” “你是猪么!”燕白鹿坐在墙头糊泥巴,“你怎么那么能吃啊!” 高栾摇晃着光洁如玉的小腿,继续哼着歌翻了一页。不多时,燕白鹿呯一脚踹开门,满头大汗地掏出一包包好吃的,“吃吃吃,就知道吃,吃得跟猪一样!” 高栾伸腿踹他:“关门关门!”燕白鹿关上门洗了把脸,跳上床跟他抢吃的。 “我哥今天又没来啊?”高栾懒洋洋地翻了个身,雪白的身体上一片一片花花绿绿的伤。燕白鹿哼得一声,在榻上走来走去,终于拎了拎裤腿,在他旁边小心翼翼地睡下。他抚摸着高栾光裸的脊背和腰线,“你还想他来啊。别惦记他了。住这儿不是挺好的么。” 高栾扑到他身上,“他是我哥哥,我还是得回家里去。” “你不应该跟着我住么!”燕白鹿嘴翘鼻子高,“你是我的人!” 高栾嗤他:“厨房都塌了!塌了!我跟你住什么呀。君侯坐拥王宫,我哥哥都不跟他去嘞!”燕白鹿摸摸鼻子,“那你要住什么呀,要慢慢来嘛,你那么心急……”他倒是想起件事情来,“为什么街上都在传你跟庞嘉啊?” 高栾满头大汗结结巴巴:“什么呀什么呀?” “好像说你是庞嘉的男宠,就跟你哥哥是扬哥的男宠一样。”他狠狠往高栾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你们家怎么尽是男宠啊!”他啧啧两声。高栾本来想生气的,但是一想到这个家伙什么都不懂,也就算了。他只讽他,“那我以后不跟你玩耍啦!” 燕白鹿一把抱住他,拖起来,晃来晃去:“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高栾亲昵地抱着他。燕白鹿突然咦了一声:“男宠是玩耍的意思?” “诶?” 燕白鹿沉下脸:“你跟庞嘉玩过?” “才没有呢!”高栾心虚,“你管那么多!” 燕白鹿想了想,“不行!”他道,“你只准跟我一个人玩耍的!”他伸出手指头,“拉钩!” “那你呢?”高栾扑上去咬他一口。“你只跟我玩么?” “那是当然!”燕白鹿天经地义,“我才不要跟别人玩耍呢!你最好了……”他低头含住高栾的嘴唇,“你最舒服啦!”两个人相视一笑,搂抱着滚到了一起,在小床上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第二天燕白鹿去宫中执勤,迎面撞见下朝的庞嘉。庞嘉朝他挤了挤眼睛。燕白鹿与他并不熟稔,两家又素来交恶,依旧不理不睬地巡逻。庞嘉倒是往栏杆上一靠,“听说高家弟弟住在你那儿?” 燕白鹿瞪眼了眼睛拨了拨头盔,虎视眈眈地望着他。 “真聪明。”庞嘉笑道,“你知道他现在是高家的世子爷,高家哥哥一死,爵位,家产,奴客,全都是他的。你做他的男宠,把他伺候得高兴了,他随便什么时候赐你些房宅美人,日后岂不是可以少奋斗几十年?” 燕白鹿依旧歪着头看着他。庞嘉见他波澜不惊,倒也惊讶,不想这小小年纪竟然还如此沉得住气。其实燕白鹿年纪小,基本上还没消化他在说些什么。庞嘉被他幽深的眼睛盯得不知为何有些发瘆。庞嘉想起今天要做什么事来,定了定心神,“我可不是取笑你的意思,我是羡慕你。”他说,“我就没这个好福气。我想做他的裙臣,可惜他好像不太满意我在床上的表现。” 燕白鹿一把拎住他的领口:“你说什么!你说谎!” 庞嘉得意他的反应:“既然你知道我在说谎,你又慌什么?”庞嘉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他大腿内侧有一颗红痣,是不是?”他一把握住燕白鹿挥出的拳头,往栏杆上一压,“怎么,他这么□,你难道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么?你只不过是运气好点的那个,不过可不是唯一那个。现在,你的好运气好像给你带来了麻烦。”庞嘉一把抓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向广场。燕白鹿发现昔日的同侪对他指指点点。“看,用不了多久,雍都的人都会知道你吃软饭,是不是啊?” 燕白鹿其后一整天都锋芒在背。庞嘉的话,他将信将疑,但一旦有所察觉,不能说出口的阴暗就在心中不停地滋长。他知道应该相信高栾,每一个眼神,每一句玩笑,都会让他如同惊弓之鸟。最后,一泼故意洒在他身上的热水让他彻底没有了执勤的心情,转身就走。 他却也不敢回家。他知道庞嘉说得是真的,他却不敢回去跟高栾对峙。他怕从高栾嘴里知道那些都是真的,他简简单单的喜欢一直以为都被他看作是,伺候。 少年第一次觉得心里空空的难过。他在酒肆里喝到打烊了,终于瞪着兔子眼骑马回家。高栾在里头裹着被子吃蜜饯:“你饿死我啦!”他发脾气,把陶罐趾高气昂地往自己头上丢。燕白鹿烦躁地一把甩开。 “你……”他咽了口口水,“你要不回家去吧。” 高栾安静下来:“哼,我哥哥还没有对我道歉,你就被他收买啦?昨天谁卿卿我我让我一辈子跟他住一块儿的,墙头草,羞不羞啊你?” “那你呢?”燕白鹿突然大声嚷嚷,“你跟别人上床玩耍,到我这里骗我什么事都没有,你羞不羞啊你!□死了!” 高栾瞪大了眼睛,燕白鹿也把眼睛睁的大大的跟他对视。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高栾扭过头去,哭起来。“你真卑鄙!”他大哭,“我一个人怕得要死的时候你在哪里?要不是你不在,我怎么会做到这一步!现在你们一个个都来怪我!”他捡起枕头狠狠砸了燕白鹿几下,扑过去把他蒙在枕头下面,“你还敢嫌弃我丢人?!”狠狠打了他几下掉头就跑。 燕白鹿手忙脚乱地从枕头底下爬起来,“是你对我不好的!”他泪汪汪地说。“我都快被你气死了!你骗我,别人笑话我,就我是个傻瓜,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名声都被你毁掉了!”他委屈地要命。他堂堂燕家儿郎居然被人说成是吃软饭的! 高栾狠狠摔门而去:“那你离我远一点啊!我不会再回来了,笨蛋!蠢货!”一会儿就跑的没影了。燕白鹿在原地发了会儿呆,终于意识到寒冬腊月的,天还下着大雪,高栾只穿了一件单衣,立刻抱上斗篷追了出去。大半夜的找了好久,却看到他敲开了庞府走了进去。燕白鹿眼睁睁看着那个背影,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傻到家了。都这个时候了,还担心他有没有冻着。 高栾多讨人喜欢啊。谁都愿意宠着他。自己对他好,他才不稀罕呢。自己那么努力忍耐着他的小脾气,对他服服帖帖的,到头来什么都不是。高栾点一点头,就有多少人等着扑上来接自己的班,他转头就把自己忘了。 不,自己这一班也没这么重要,只是他以为而已。 他转头,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 81、第81章 这个时候,隔着一堵墙的地方,庞嘉正得意洋洋地看着落难的高栾。他摸了摸那冻得青紫的可爱脸蛋,“我就说我们会再见面的。”他蹲下来,把斗篷盖在少年身上,“看来你终于还是发觉,只有我才会一直在你身边。” 高栾低垂着头,袖子里捏着刀。 他路上仔细一想就知道,在燕白鹿那里动手脚的绝不是他哥哥。他哥哥还要脸,他把家族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虽然他恨不得杀了自己,但是在外却会尽可能平息事态。他要真打算让自己回家,绝不会如此大费周章,更不要说用这种办法让燕白鹿和自己决裂——他是个爽快人,手起刀落就能解决的问题,不会兜这么大个圈子。 所以,又是这个贱曱人。 庞嘉握住了手。他把匕曱首偷偷摸曱摸藏了回去。 他抬头,双眼含泪地看着他,一派柔弱委屈。他心里却想着,庞嘉你个混曱蛋,你这是彻底把我惹毛了。我的哥哥顾忌你,我男人就是个蠢货,那就轮到我亲自动手了。庞嘉被他屈服无助的姿态激得一愣,收敛了笑意,抱起他大步流星地往屋里赶。 高长卿得知这件事的差点又被气得吐血了。但是他近日吐着吐着已经都习惯了。他不知道他是该庆幸好还是伤心好,这小畜生换人倒比床单还快。他有一日入宫甚至还迎面撞上那两人,庞嘉带着高栾坐在车上,一派胜利者的姿态:“高公。”他一拱手,“世子爷在我府上念书,颇有长进呢。” 高长卿阴着脸看了眼高栾。高栾面色比他还阴沉。高长卿皱起了眉头。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驾着车离开了。大庭广众不好抢人,他想。非把庞嘉做掉不可。 “你哥哥是真的不要你了呢。”庞嘉悲恸地说,脸上藏不住的幸灾乐祸。高栾阴测测地看着庞嘉英俊的侧脸,终于明白了斯文败类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高长卿驾车入宫,心里很明白,庞嘉这是借这个丑闻实实在在拿捏着他的继承人。高栾在庞嘉手上,他有很多事情坐起来会相对滞碍,公卿对他也多有怨言,这在一开始是不可能的事,他们没这胆量。但是现在,眼见高家连一个继承人都搞不定,高氏被看做不能长久。庞嘉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那么大费周章地把高栾弄到手。他打算进宫求求姜扬,庞嘉不是说念书么?让高栾到宫中来念不是更好? 自从那件事过后,高长卿忐忑了几天,但看姜扬与从前别无二致,依旧对他体贴入微事事关切,他这才松了口气。他没有通报就进了御书房,姜扬正在批改奏折,看到他,一如从前那样搁下了笔,让人上茶,“我也正要去找你。” “我是来……” 姜扬打住了他的话头,吩咐宫人:“快去把隔壁的御医请来。”说完,他走到他身边坐下,“长卿,有一件事情,你阿姊托我照拂你。可能她是姐姐,跟你谈论这件事有些不妥。说实在话,我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高长卿只能把自己的事先放一放。姜扬这么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他略微觉得不安:“无妨。” 姜扬微笑:“是这样子的。上次你送进宫来的婢子,你姐姐用着很称手。” “是么?那很好。” “但是……”姜扬看起来羞涩莫名,“听她们的流言,你似乎被不能人道困扰。” 高长卿一下子变了脸色。姜扬安慰他,“你姐姐和我都很在意。毕竟你是高家的家主,不能无后,我们担心你因为忙碌或者是别的原因……”他笑着说这种事情的确让人难以启齿,“而拖延了治疗。” 高长卿尴尬地顺着他给的台阶下:“我没有顾及这个,我以为只是偶尔。最近太忙碌了,多谢君侯和王曱后关心,我回去会好好延医。”他只顾牢牢盯着金砖,轻微发着抖。一旁的姜扬诶了一声,“还有哪里的大夫比得上宫里的。”说完拍拍手,几位老御医走上殿来,在外室叩拜。姜扬却也不说高长卿是什么病,就让他们上前来给他诊一诊。高长卿见御医的次数是宫里最多的,御医们都为他备了底案,寻常的调养做完之后,姜扬见没有一人提到他的不举,不免和颜悦色道:“我这个内弟,可有肾虚的情况?” 几个御医对视一眼,推出最年长的一位,斟词酌句地说明了他的病症,然后宽慰他只是心病导致的兴致寡淡,有可能力不从心。高长卿脸一阵白一阵红。姜扬拍拍他的肩膀,让御医们开好药方,下去煎药,不多时有婢子捧着难闻的汤汁上前来,姜扬嘱咐他喝下去。他看他咽下,宽心地舒了口气,把酸梅放到他嘴边,“你放心,这件事不会传出去,就在这御书房为止了。” 高长卿就着他的手指咬下,难堪地红着脸低头。姜扬上前想抱一抱他,被他躲开了。姜扬就轻轻按着他的肩膀,“我姐姐托付给我的事,不敢不遵从。你也是个大忙人,我怕你一个人住耽误了喝药,以后我每天这个时候帮你煎好药,你进宫来喝,好不好?”他微微笑道,“否则这方子被什么杂七杂八的人看到,又是一阵流言蜚语。” 高长卿被他的周详感动,觉得幸亏有扬哥在身边,免了他不少难堪,同时也了了比心病,遂点头答应下来。日后每天都乖乖到姜扬处喝药。过了大约半个月,姜扬温和地问他,“可有起色?” 高长卿放下陶碗,难得疑惑地望着他。 姜扬的眼神落在他□。高长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大概吧。”他顾左右言他。 “什么叫大概?”姜扬恼怒他不关心自己的身体,拍了拍高长卿的肩膀,示意他跟上,高长卿不发一言地跟在他后头。他看着前头高大挺拔的身姿,恼怒地扭头,就是因为那一个让他恐惧的夜晚,他才从此不能人道的。吃药也没用。他知道这是心结,心结解不开,他一辈子都不能享受鱼曱水之欢。这么想起来,就姜扬就不免又有点怨怼。 姜扬引他到一处精致的小阁,富丽堂皇,四处垂着颜色清新柔和的帷幔,还熏着袅袅的香。周围只有几个婢子,见他们进到房曱中,就拉上了门。他拉高长卿在他怀中坐下,“怎么样,有好一点么,嗯?” 高长卿觉得有些不安,“这个,要大夫说了算。” 姜扬在他耳旁低笑:“大夫当然说你好了,不然他们怎么去宫库里支取俸禄,我是问你自己,你感觉有起色么,嗯?” 说着,把手轻轻搭在他腰间的束帛上。高长卿脸色大变,想要推开他站起来,却被姜扬死死箍曱住,“怎么,害怕?这有什么,只是试试罢了。” 高长卿不由得低吼:“什么试试?君侯自重!” 姜扬笑起来,“我只是想帮忙。”他放开高长卿,“那你自己来。” 高长卿涨红了脸,软下了话头,“扬哥,”他嗫嚅,“这种事情,这种事情……” 姜扬依旧是温柔地笑着,“我知道你会害羞,所以才想来帮忙的,毕竟自己做和别人做也有很大的区别。”他站起来,将他按到榻上,“不亲眼看到你好起来,我没有办法安心。你姐姐也很挂心,可是你总不能让她来看,是不是?男人的事情女人又不懂。我想我们之间比较好说话一点。” 高长卿心想,这是哪门子好说话!不是应该交给大夫来看么!姜扬看他呆怔在那里,扶着他旁边坐下,大手温柔地在他束帛底下摸索着。高长卿屏住了呼吸,豆大的汗水一滴一滴从鬓边滑落,说实话他不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了。他是该把姜扬推开就跑出去呢,还是……他觉得这里点的香有些太热了。 “来。”姜扬让他手撑着柔软的被褥,撩起他的下摆。他的手富有技巧地摆曱弄着他寡淡的欲曱望,眼睛却死死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高长卿只能错开他的目光望向床顶,他越发紧张了,一点都硬不起来。 “还是不行啊。”姜扬遗憾地收回手,用丝绢徐随意地擦拭着。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高长卿松了口气,心想,还不是因为你。 姜扬在原地呆坐了一会儿,“长卿,你是从小就这样,还是从其他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摇摇头,“御医说是心病,长卿是有什么很特别的……回忆么?” 高长卿赶紧坐起来,“没有!” 姜扬笑着点点头:“没有。” 高长卿涨红了脸,“要说有的话,就是被人踩了几脚……当时有点疼,但事后觉得不是那么严重。” 姜扬想了想,拍拍他的脊背,“还会有别的办法的。” 高长卿抹掉额上的汗。姜扬已经走到一边,拿着一罐香膏在手上涂抹。高长卿站起来整了整衣物,正要走,姜扬回过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嗯?坐回去。” 82、第82章 高长卿看着他手上的罐子,好奇地问:“这又是什么?” “吃得药没有用,”姜扬道,“换一种。” “不会是春曱药吧?!” 姜扬笑:“怎么会!那东西效果是有,但治标不治本,还伤身体。” 高长卿还是不信他:“那这是什么?” 他扬了扬手:“其实不是什么药,只是普通的油脂。太医说可以佐以推拿按摩,这是待会儿要用的,否则怕会伤了你。” 高长卿瞪圆了眼睛,“你来!” 姜扬天经地义:“当然。那种私曱密的地方,长卿难道想给那群老家伙看么!那多羞耻。”他走过高长卿身边,低头亲了他的脸颊,然后一阵风似的坐到床边,拍拍被褥,“来。” 高长卿颤声道,“到底是按摩哪里?!” 姜扬轻轻地啧了一声,“快过来。很快就好了。”他沉下了脸色,“不听话么?” “扬哥,你什么时候会替人曱治病了!” “哦,我向太医请教了不少日子了,”姜扬把他抓过来按在床上,开始解他的衣服。高长卿闻到那股靡靡的香味,吓得推开他,“我自己来!我自己会来!” 待他要连矜衣一起脱掉的时候,姜扬挑着眉毛取笑他:“你以为这是要做什么,嗯?” 高长卿脸涨得通红,倚在高高的靠枕上。姜扬拍拍他的腰,“转过去,跪着。” “不会是那里吧!”高长卿震惊。 “哪里啊?”姜扬纯良地望着他,往手上刮了一点香膏涂抹着。他看着高长卿黑了的脸哈哈大笑,“这有什么,我听说很灵的,所以才想试一试。怎么说呢,身体本来就有修复自己的能力,是药三分毒,既然有不吃药的办法,何乐不为?”他凑上去,“还是你怕我……做些什么?” 姜扬悄声说这,低头咬住了他肩膀上薄薄的亵衣,缓慢地往下扒,这个过程中他一直用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他。高长卿赶紧把衣服拢上,“没有,当然不是。我……我还是回家自己做吧。” “你怎么会找得准?”姜扬笑他,高长卿反唇相讥,“那你呢!” “你不信?”姜扬探手下去,解开了他的腰带,“不是说试一试么?如果不行,你再回家自己来,不好么?再者说,什么事不是熟能生巧?长卿对我太严厉了。” “因为这治疗太奇怪了!”高长卿红着脸大叫。姜扬哼了一声,“谁叫你病得也奇怪,好端端的,你是不是平常都背着我在家里胡天胡地地乱搞,所以才年纪轻轻就不行了。” “我才没有……”姜扬按着他的肩膀,让他俯下曱身去,然后把他的亵裤往下剥,高长卿简直要哭出来了。姜扬轻轻抚触着紧致的后曱穴,“你放轻松一点,否则会受伤的。” 高长卿坐起来:“不行!我做不来这种事!”说着把裤子拉起来。姜扬赶忙格住他的手。“好好好,那你就背对着我坐着。我不看,我一点也不看,你会不会放松一点?” “可是你在摸啊!”高长卿羞得眼角都烧红了。 姜扬不答话。他让他跪坐在自己两腿之间,然后自顾自贴了上去,伸手向下。高长卿默默地咬着牙挺得笔直。这让姜扬很久才探进一个指节。 “前面有站起来么,小高?” “怎么……可能!”高长卿大叫,“这很奇怪的!” “诶?”姜扬说,“听说是很有用的,难道你不觉得舒服么?” “哪门子舒服啊!要给你试试么君侯!” 姜扬不说话了,高长卿不一会儿就觉得后面的异物感越来越严重。他难受地想挪开,姜扬却按住了他的肩膀,他的食指已经整根没了进去,很快就在里头抠曱挖,旋转,还模仿着交曱媾的动作抽曱插,高长卿咬着牙,“要到……要到什么时候啊?” “还远远没有好呢。”姜扬抽回了手指。他听到姜扬打开那罐油脂的声音,不一会儿,凉滑柔软的油脂就涂进了后曱穴,那些油脂很快就随着他的体温融化了。姜扬这次很容易地探进两个手指,他的动作开始狂野。高长卿渐渐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竟然让他觉得有些……激动? 姜扬从后头贴了上来,他抓曱住高长卿的手臂,“有没有感觉,嗯?” 高长卿咬着牙,“没、没有!” 姜扬比他从容得多,他用胸膛紧紧贴着开始出汗的高长卿,另外一只手放到了他欲曱望上轻轻抚曱慰,“我该直接问它是不是?” 高长卿感受着他拇指上代表权力的指环硌着自己的欲曱望,轻轻呻曱吟了一声。然后他突然高声尖叫,身体向前弓起,脖颈顶着他的肩膀弯出迷人的弧度。姜扬将想要跪起来逃跑的人抓回来,牢牢掐着他的腰,“是……这里对么?” 他闭上眼睛,用前所未有的耐心往那点上频频攻击,高长卿的很快就在手里溃不成军。他修长洁白的大曱腿开始打颤,支撑不住他的重量,趴倒在了柔软的丝缎上。他不停地想要逃离这种疯狂的快曱感,却一次又一次发出淫曱乱的呻曱吟。姜扬把三根手指都尽曱根直没,插进他的后曱穴中。用力掰着他的肩膀把他拉坐起来,搂进自己的怀里。这样剧烈的动作让高长卿再次尖叫起来。手指进得越发深了。姜扬把脸埋在他开始散乱的发髻里,眼红着咬住面前乱晃的玉簪,一偏头就把它抽曱出,丢在了金砖上。长发随即披散在光洁如玉的脊背。姜扬情动不已,下头笔直地顶上了他的腰,弄曱湿了尊贵的玄端。高长卿迷乱地大叫,“不要!不要!” 姜扬贪婪地舔曱吮着他的脖颈,“你不答应,我就不进来,嗯?”高长卿这才重新闭上了眼睛。姜扬眯着眼睛看他沉迷于情曱欲的模样:那浑身上下不停渗出的细汗沾湿了亵衣,身体的线条若隐若现,雪白滑腻的肌肤挂满了香汗……他一边手上不停,让高长卿娇曱喘连连,一边解开了他的盘扣,高长卿跨曱坐在他腿上,整个胸腹裸曱露了出来,姜扬一边由上到下抚摸着那汗湿的肌肤,一边得偿所愿地咬掉了他肩膀上松松搭着的布料,宽大的亵衣层层叠叠落在他手肘上,姜扬随即开始在他的肩头吮曱咬着,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站起来了不是么?”姜扬抽曱出了手指,轻轻弹了一下他颤颤巍巍耸起的欲曱望,“这不是……很容易么?” 高长卿细声细气,似乎在哭泣。“要出来么?”姜扬揽过他的腰,一手轻轻捋过那半抬着头的欲曱望,然后在顶端轻轻吻了一下,高长卿轻吟了一声,扶着他的肩膀,似乎不能承受地仰着头。 姜扬笑起来,他这幅样子,真是好美。也许他们说得对,他应该把他养在床上。他跪起来抱住他纤细的身体,肆意在上头抚摸,吻弄,在高长卿开口之前吻住他香甜的唇,但是再也不顾他刚刚被逗引起来的欲曱望。 高长卿不久就推开了他,他难受极了,姜扬衣冠端正,玄端上的刺绣频频摩擦他敏感的欲曱望,让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难得的欲曱火都有些力不从心。而后面……他可耻地咬着牙,油脂热滑地流过,使得里头竟有种说不出来的空虚,他愤恨地望着姜扬,随即转身就要下榻。 姜扬赶紧搂住他的腰,“脾气真大!”他宠溺地靠着他的腰,低头含曱住他的欲曱望,同时手指插进了他的后曱穴中缓慢地伺候。高长卿这一次前后都是欲曱仙曱欲死,登时又被欲曱望冲昏了脑袋。他随着他的节奏摇摆,从清冷的到狂乱的,但是姜扬在他亟待勃发的时候突然停下了手。他摆曱弄着昂扬的欲曱望,“你看啊,好厉害啊长卿。” 高长卿狠狠打了他的头。姜扬引着他的手解开自己的玄端,“这不是很好么?” 高长卿暴躁。他的神智被这袅袅的香烟与甜蜜的欲曱望弄得迷迷瞪瞪,姜扬没有享受到被他伺候着脱衣的待遇。姜扬剥掉了亵衣,只穿着一条亵裤,强壮高热的身体把他压在身下。高长卿侧躺着斜视着他,“让我出来!”他沙哑地命令道。 姜扬微笑着,心不在焉地碰触着他亟待喷发的欲曱望。高长卿愤恨地看着他,“看来还是不太够。”姜扬翻身将他扶起来,手指探入了松软泥泞的后曱穴,“看来还要治一治。”他抱着他酥曱软的腰,用自己的胸膛抵着他的脊背,汗湿的皮肤立刻牢牢地吸在一起,两人同时低呼了一声。姜扬不停地磨蹭着他,“舒不舒服,嗯?”他放开了前头的手,反倒抚摸起他小小的乳曱头,高长卿在他怀里扭动着,身体以为高曱潮的而变得绯红。姜扬咬着他的耳朵,“让我进来,好不好?” 高长卿仿佛溺水的鱼,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呼吸,姜扬扣住他的脖颈与他接吻:“让我进来,狠狠曱干曱你,把你操射,好不好?” 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好你妹…… 因为下半年很忙不太会上网,所以想乘有空把该事做完。《王子遇上王》定制印刷已经再开,书页上点进去就可以了;《变天》会在八月底完结,对不住近一个月都没有怎么在评论区与大家互动。 83、第83章 高长卿因为久等不来的高曱潮哭了出来,哭得头昏脑胀,姜扬依旧不管他,引着他的手抚摸自己滚烫的欲曱望,“想不想要,嗯?比手指还要舒服,让你欲曱仙曱欲死。”他们的身体紧紧相贴,有节律的摇摆,两个人都是激动得不行。高长卿在姜扬一再的蛊惑下紧扣住他的手臂,“随……随你。” 姜扬低笑了一下,扶起他的腰曱臀,把坚硬滚烫的欲曱望□他泥泞的后曱穴中。高长卿立刻就后悔了,那玩意儿跟手指根本不是一个概念:“不不你出去!” 姜扬照做了,但是不给他喘息的余地,就再一次进到最深处,高长卿一时间脑海中空白一片,等他隔了几呼吸间再次拥有意识,姜扬已经把他带进了狂风暴雨里。高长卿几乎当时就射了出来。他从来没有过那么漫长的射曱精,高曱潮席卷而来,将他整个吞没,而姜扬却丝毫没有因为他的倦怠和脆弱停下脚步。他按着他的左肩让他跪趴着,抓着薄薄的亵衣,肆意妄为地在让他最隐秘的梦想变成真事,享受着那柔嫩而高热的身体深处,不让他有丝毫逃离的可能。他还不停地伸出食指,抚摸着高长卿迷乱的脸,让他咬弄着,整个房间里一直传来淫曱靡的拍打声和两人放肆的淫曱叫。 高长卿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从这个精致小阁中可以看到外头的沧池,夕阳西下,染得水面像是一层稀释的血色。他头脑里浮现出一行字,朝为宠臣,暮为殇鬼。 他在榻边坐了一会儿。小阁中什么人都没有,香已经灭了,清风徐来,将那浓烈的香气吹淡,倒有些淡雅怡人。榻上一片狼藉,无声地展现着昨夜他们的欢曱爱有多激烈与疯狂。高长卿按了按眉心,扶着案几站起来,发觉这一次没有头一回那么悲惨,除了四肢酸曱软,那里有些酸胀,浑身上下倒是带着风流过后异常让人舒爽的疏懒。他慢慢把地上的亵衣,玄端一件一件捡起来,披在身上,然后发觉姜扬的阳曱精顺着他的大曱腿往下曱流,麻麻热热的,还很粘滞。他异常羞耻地发觉他竟然对此无甚感觉。 他开始往好的一面想。这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门外有婢子敲门进来,放下精致的吃食,高长卿慵懒地靠坐在一边看着。她们进进出出放好了热水,高长卿脱掉衣服,好好泡上一泡。婢子们给他准备好了簇新的衣袍,告诉他君侯在大政殿等他。 高长卿撑着脸颊,在水里淡淡地想,这回又是什么。 高长卿慢慢在大政殿外绕了一圈,他猜测着姜扬可能要说的话,并且打算提前打好圆滑的腹稿。姜扬也许会说对不起,他应该很大度地表示这没有什么,你是君侯你最大嘛,又哭又闹不符合他现在的身份,也对不住姜扬如此处心积虑要将他邀上床。也许姜扬会说,不如我们再来一发吧,好兄弟。他觉得他也许会答应,毕竟确实很舒服。但事情就止于此了。风和日丽春和景明的时候大家一起高高兴兴一曱夜曱欢情,因为不需要承担任何的后果而显得那些风流特别美丽。没有别的了。穿上衣服大家依旧是和和气气地一家人,谁都不要把这个当真。 朝为宠臣,夕为殇鬼。 宠臣不是他想要的。姜扬可以宠他,但是他自己心里要明白,他要做的是权臣。权力比姜扬更可靠。这样,哪天即使姜扬也像其他人一样背叛他,轻视他,伤害他,他也不会因此变得太过悲惨。 他踱到大殿前,打算拾阶而上,却意外地发现姜扬正站在殿前,看到他,便走了下来。他停住了脚步,在殿前广场等着他。 “我爱你。”姜扬说。 高长卿愣住了。他知道这是最糟糕的问题,但是他没有做好最糟糕的准备。他尴尬地扯了下嘴角,“……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君侯……不过……” “听我把话说完。”姜扬皱着眉头。“我一直待你很好,长卿。” “我知道,我很感谢但是……” “我以前以为那是兄弟之情。” 高长卿心想,你是有多蠢。 “但是我后来发现兄弟之间是不可能那么亲密的。我无时不刻不想跟你在一起,出则同车,入则同席,想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留给你,对你我从来不吝啬,是不是?这样的心情,我只对你一个人才有,你是特别的。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对待你,就好像在对待我的妻子。”姜扬按住他的双肩,“我虽然娶了你姐姐可是……你才是我的妻子!” 高长卿张了张嘴,但是什么都没说。 “经过昨夜……我们都清楚我们早就如胶似漆了,是不是?我们在床上那么合拍,我从来没有那么舒爽过。”他握着他的双手,“没有比我们更相衬的了。”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你早就计划好勾引我这件事。你还下了魅香。”高长卿拂袖,“让我发曱情发得像一只母狗!” 姜扬瞪大了眼睛:“那、那倒没有,我还没有那么卑鄙,如果是这样引诱你那……那我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 高长卿被自己的话打了耳光,还打得体无完肤,几乎就要站立不稳了。他气鼓鼓地站在原地,一脸都是你的错。 “长卿,”姜扬把他转过来,“我只问你,愿不愿意跟我永远在一起?只要你点头,我什么都会捧到你跟前,我会永远那么宠你,比以前更尊重你。你会成为容国事实上的王曱后,如果你不肯在名分上有所委屈,我也会想办法承认你。你愿不愿意?” “我姐姐才是你的王曱后!”高长卿瞪圆了眼睛,“你是我姐夫!” “那不重要。”姜扬提起高妍来未免有点烦躁,“我在讲我们两个人的事。我只想做你的丈夫。” 高长卿咬了咬牙,还是推开了他的手:“扬哥,我不知道现在有什么不好。为什么我们非得变成那种关系?”他几乎是在哀求。 “你当然觉得好。”姜扬伤心地看着他,“我觉得一点都不好。因为我想要占有你的全部。我想你眼里只看着我,就像我做的一样。但是为什么你那么害怕改变?我们本来就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一对了。我对你这样宠爱,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你对此只是一笑了之,你从来没有拒绝过我,一直给我希望让我以为有一天我们会……现在我们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你反倒连顺水推舟都不愿意了。你是在玩弄我么?” “我没有那种意思。”高长卿手足无措,“……因为你从来不曾说过,我不敢随便自作多情,毕竟你是君侯。” 姜扬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轻笑了一声。有一瞬间高长卿以为他要吻自己了,但是他推了回去,转身离开:“我明白了。昨晚的事我很抱歉,不过我一点也不后悔。如果我的感情让你烦恼,我以后会尽量克制。” 高长卿看着他寥落的背影,压抑住冲上前的冲动,亦是转身离开。两人走向不同的方向。 高长卿确信自己没有做错。感情是多余的。他该从这虚假飘渺的温柔中解脱出来。他要慢慢习惯没有姜扬的日子。他也惋惜,毕竟姜扬是多好的情人。 但是他永远不能让别人一提起高长卿,就想到姜扬的情人。 高公就是高公。他也许跟国君有一腿,不过那也只是一段锦上添花的风流史。他总不能像龙阳君一样因为这个才出现在史书上。那样可真是太羞耻了。 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没有这个身份,他在朝堂上有了诸多不便。 首先是姜扬开始躲他。从前他进宫一路通行无阻,谁都知道他什么时候都可以面圣,他也将此视为理所应当。但是他现在才不得不承认这是姜扬的恩宠。姜扬什么时候收回都可以。他每次求见,不是忙碌就是躲出去。姜扬是个正派人,他不会因为求爱不成就在背后落井下石,高长卿知道他的,但是,不想见,他实在也有冠曱冕曱堂曱皇的理由,谁都不能因此指责他。他用行动表示他不是要惩罚高长卿,也并非因此而嫉恨,他只是切断了他们的单独联系,以示要一刀两断。高长卿很清楚这长此以往会让自己处于多不利的状态。 不久朝廷上那帮老狐狸就意识到他们之间出了问题。虽然他们之间谁都不是大嘴巴,但朝中就是有不少大眼睛。他们发现姜扬再也不深情款款地看着高公了,即使偶尔对上眼神也立即滑开。虽然他们送美人进宫依旧被呵斥,但是美人可是留了下来。这个信号让高长卿的对手们兴奋以及。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还是日更啦 84、第84章 他的同盟中也因此多了不少埋怨的声音。高长卿的威仪很多来源于他的姓氏,这没有错,但是世家从他背后看到的实际的权力,这才是关键。他背后有君侯撑着,谁都愿意争相归附。但是现在姜扬似乎动摇了,这让这位高公大打折扣。明面上还没有人敢挑衅他,不过高长卿确实感到做事滞碍不少。 高长卿却不以为然。他知道这些都是暂时的。他马上就会凭实力让他们低头。 不过在御子柴回来之前,又有不速之客拜访了雍都,高长卿觉得异常恼火。齐国使臣又不辞辛劳长途跋涉来聘问姜扬,姜扬把城外的太后接回宫,设宴款待,座上高长卿的脸色很不好看。不等筵席结束,他便转身出了大殿,走到了沧池边,不一会儿,高妍也匆匆赶来。 “你们最近是怎么一回事?”高妍肃然,“难道流言是真的,他对你失去兴趣了?” 他让高妍搀住他的手臂。“他跟我挑明了,我别无他法,只能把他拒绝。现在我在宫里很尴尬,你要多小心。” “他是不想给我小心的机会了。”高妍望着不远处的渐台,把散乱的头发拨到耳后,“齐国内乱,齐王巴不得想把公主嫁给姜扬。那个老妪又是齐国人,他把齐太后接进宫就是有心促成这桩婚姻。齐姬来归,我的位置恐怕保不住。” “他真是个蠢货。齐王都快要被他弟弟弄死了,君侯还上赶子娶齐姬,日后我们与齐国必定是冤家路窄。”高长卿握住她的双手,“为国为家,你都要赶紧生个儿子。” “我们都清楚他是为了什么立我为后的。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前他宠爱你的时候,尚且不碰我,现在他有意与你撇清界限,又怎么会再允许我生下嫡长子。” 高长卿皱起眉头:“他不是这种人。” “你以为你这样冒犯他,他就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高妍嗤笑,“他在报复你,长卿。你把眼睛擦亮一点,男人靠不住的,不论他伪装成什么样子。” “我们也不是非得靠他。”他寡淡地说。 高妍紧紧盯着他,“你想要做什么?” “齐使不住在宫外的驿馆,他住在哪里?” “在行鹭宫凉枫院。”她看着弟弟的神色,心下一沉,“你要杀人灭口?”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有用么?”高长卿天经地义,“齐国的王位就快要换人了,我们给新王一份见面礼,要比拯救他那没用的哥哥有用的多。而且我听说他可没有什么女儿妹妹之类的。”他吩咐高妍,“你去后宫的其他院落里帮我准备一间房,一个喝醉的婢子。找一个身形与我相近的人,与她一同进房,然后告诉我位置。离你宫里越远越好。” 高妍点头:“你万事小心。”高长卿转头就走,换下了礼服,从宫库里拿了一把虎卫常用的方口直刀,在宫中无人的小径中穿行。他对宫苑很熟悉。他在凉枫院等了一刻钟,醉醺醺的齐使就在宫人的陪同下归来。宫人将一切准备好,便退了出去。高长卿上前敲门。齐使问是何人,高长卿道是我,齐使听着耳熟,打开了门,一见是他,登时战战兢兢。“原来是高公。” 高长卿笑:“今夜月明风清,使臣远道而来,难得一见,不知肯不肯与我一道在苑中观月。”齐使知他位高权重,如此说话肯定是私下里有要事相商,便把刚脱下的袍子穿上,跟在他后面。高长卿与他走到堂中,“齐国素来出美人。使臣所说的齐姬,可否貌美?” 齐使喜出望外:“那是自然!还请高公在容王面前多多美言。” “这是自然。”高长卿微笑,往他身后踱了几步,突然捂住他的嘴捉刀,利落地从身后割开了他的喉管。他把抽搐的人推到地上,丢下了刀,“你就安心地去吧。齐国的美人,我会好好替你料理。” 说完,他下意识地抬头,突然发现院门前居然呆立着燕白鹿。“哦,是你?”他不慌不忙地走到他跟前,抽出了他的刀,放进自己的刀鞘中,在他身上揩了不少血,然后沉下声大叫,“杀人啦,杀人啦!” 喊完就走,留燕白鹿在原地傻愣愣地被人捉住。当晚宫里就闹得沸沸扬扬。他在高妍准备的房里歇了半夜,被人找到之后,装出睡眼惺忪的模样搂着婢女坐起来,穿上朝服去御书房。卫阖,庞嘉,燕平,都已经到了。燕白鹿被五花大绑地按在地上,看到他就大吼:“扬哥!是他!是他杀的!” 庞嘉啧啧两声:“看这小子醉得不清,谁都敢赖,是不是啊,高公。” 高长卿并不作声,看上去还没有醒全。卫阖一巴掌打在他头上,“齐使死了。” 高长卿瞪圆了眼睛。 姜扬头一次正眼看他,深沉的眼里看不清情绪,“小鹿说看到是你干的。你今天晚上在哪里。” “在宴席上。”他也冷冰冰地答。 “你一早就走了。” “头疼,随便找了个地方睡下。” “一个人?” 高长卿垂下头。 姜扬默不作声,良久才道,“另外一个人在哪里?” 卫阖差人去叫:“顺便把那宫里的人还有巡逻的虎卫叫过来。”他们的口供都道,高长卿早在齐使被害身亡之前就带女人进了屋,后来再也没有出来过。姜扬盘问得详细,但是大家都不敢得罪高长卿,而且也确实只见他进,不见他出,口供都一边倒。鉴于他们都不是皇后宫里的人,姜扬最后还是决定相信他们的话。相信归相信,他指着那个烂醉如泥、钗发散乱、一看就是从高长卿床上爬下来的宫女道,“品行不端,□后宫,还酗酒,来人,给我拖出去打!” 高长卿隐隐有些高兴,庞嘉荒唐地大笑,卫阖道替宫女求情,被姜扬劈头盖脸一顿好骂:“逐出宫去,把她!”他狠狠道,“一辈子不准进宫!” 随即他看着燕白鹿道:“听说你最近心情不好,到处惹是生非,还酗酒。有没有这回事。” “我没有喝醉!”燕白鹿咬牙切齿,“我没有杀人!扬哥!你信我!我只是巡逻路过!” 高长卿拢着袖子站在一旁,假装不甚疲累,低着头打盹。有庞嘉在,他不用煽风点火,就能让此事完美了结。 “启禀君侯,却是就是这样。”庞嘉道。他身为三军统帅,虎卫在名义上也是他的治下。“他这个人,最近总是酗酒闹事,打架斗殴,我那里还有好几份关于他的卷宗还没有惩治,按照律法本应去掉他的军籍。我念及他是燕将军的从弟,一直没有发落,但想不到今天他竟然做出这种事来,伤害别国使臣,实在有负君侯。” “你血口喷人!”燕白鹿的眼神简直能够杀人。高长卿只不语。他并非想要陷害燕白鹿,只是他恰巧撞上门来而已。何况,他确实有私心陷他于死地。 卫阖倒敲了敲烟杆。“你什么时候勤于军务了?”卫阖对庞嘉说,“从前一回国中就懒懒散散不像个样子。现在倒是对军中一个小鬼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庞嘉对他笑笑,卫阖让人把虎贲郎章甘和燕平叫来。 姜扬默许了他的举动,随手把猪鬃笔一搁,看着燕白鹿烦躁地说:“小鹿,你邋邋遢遢,一身的酒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燕白鹿只大叫不是他做的,对高长卿和庞嘉骂骂咧咧很不好听:“是他们串通起来陷害我的!”他目眦尽裂。“扬哥,你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 “我们倒成一伙儿的了,高公。”庞嘉轻飘飘地对高长卿说,眼神狎昵。姜扬警告似地盯了他一眼,高长卿避嫌,走到卫阖手边。卫阖叼着烟杆摇了摇头,“你这倒是醉话了,小鹿。”谁都知道他们彼此是彼此的眼中钉,肉中刺。初见之时庞嘉就逼姜扬把高长卿狠狠收拾了一顿,而高长卿拔擢以来一直在给姜扬吹枕头风,希望他让燕平取代庞嘉,重新担任上将军,执掌三军。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再加之庞嘉到高长卿家一闹,诱拐了他的继承人,也难怪燕白鹿说得会被当成醉话。 不多时燕平和章甘赶到。燕平将燕白鹿视为己出,自然为他告饶求情。章甘虽然有心偏袒,但是天性秉直,不敢隐瞒他最近的反常。“确实如庞大将军所言,戾气太盛。”他道,“只是末将依旧不相信燕白鹿会做出这种事。请君侯明察。” “连人带脏逮个正着,”姜扬叹了口气,“你们让孤怎么彻查。若是旁人也就罢了,还是别国的使臣,你们让孤怎么与齐侯交代,孤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再有个把月,孤就要去魏国参加六国会盟。这之前不给齐侯一个说法,孤在他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 85、第85章 “捉拿犯人,可以慢慢计较。现在还是国事要紧,诸位可有什么办法。”卫阖与燕平对视一眼,给着急的胖将军一个安心的眼神。燕平这才住口,大汗淋漓地站在一边。这里一干武将,他摆明了是问高长卿去的。高长卿有法子也不说,只道:“这个齐侯,也不是什么需要忌惮的人物了。您说是不是,卫相。” “是。”卫阖干脆道,“只是这件事传出去,会有不少需要忌惮的人物对我国侧目,说不准从今以后,就没有别国向我聘问了。战时尚不杀来使,齐侯有求于我,我却杀之,恐怕不能让诸国安心。” 高长卿笑笑,并不言语。御书房里陷入了凝滞的沉默,只有燕白鹿依旧在喃喃自语。庞嘉首先打了个哈欠:“那就把杀人犯交给齐侯处置,不就结了,各个一个台阶下。齐侯不会不答应。” “万万不可啊!”章甘与燕平又急得跳起来。 姜扬扶额:“不要闹了。不要闹了。深更半夜的。”他头痛,“来人,先将燕白鹿收监。此事明日再议。” 自有虎卫进来把燕白鹿带下去。章甘和燕平不甘心地退出,虽然有心却无力使他脱罪,但是章甘本身是宫中虎卫的长官,自然不担心燕白鹿会遭人拷打,严刑逼供。两人相互搀扶着,安慰几句,也就散了。庞嘉紧随其后,显然是要去取笑他们。卫阖看了眼高长卿,见他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暧昧地笑起来,出门给了庞嘉一个后扑,让他闭嘴。一行人渐渐离去。灯火下只剩下高长卿和姜扬。姜扬把参汤喝完才发现他还在这里,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是随即他又回复了寻常的神色,垂着头:“还有什么事。” 高长卿纤长的手指点着案桌,徐徐绕过靠近他。“你想救燕白鹿也不是救不下来。齐侯有求于我,你只要答应了他,死一个使臣对齐侯来说,就不是什么大事了。你告诉他使臣是暴死的,他也不会追究。” 姜扬抬头,无悲无喜地看着他:“你知道齐侯要的是什么。你想我答应?” “你想答应么?”高长卿抚摸着他的脊背,挑着眼角看他,眼角眉梢都是恹恹的春曱情。 姜扬突然劈手就把他拉到怀里。他肆意亲吻着那淡色的嘴唇,然后激动地把他推倒在书桌上。笔洗镇纸以及国玺都统统落地。宫人受了惊吓,高一声第一声喊着君侯急急忙忙跑进来,见到他俩人又受了惊吓,跳起来就跑,替他们拉上门。姜扬按着高长卿的两手,“你说呢?” 高长卿不说话,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幽幽地望着他,轻轻推搡着欲拒还迎。姜扬很明白他这幅样子是在勾引自己。可是他忍不住。 “你现在走还来得及。”姜扬说。 “为什么你躲我?”高长卿问他,“太不正人君子了。” “那你想我么?”姜扬轻轻反问。 高长卿垂下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如同凤翎。他涨红了脸,咬着牙,似乎下一秒就要说出爱娇的话,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姜扬笑起来,俯下曱身来在他耳旁道:“因为,如果看到你,我就会发疯。我答应过你要尽力克制的,但是你,你自己撞上门来,别指望我还会放你走。” 说完,他利落地扒掉了高长卿的衣服,将自己高热的身体贴了上去。他的肌肤像丝缎一样冰凉光滑,只是触碰就点燃了姜扬忍耐多时的欲曱望。高长卿挣扎起来,给他增添了不少情趣。 姜扬摸曱到他下曱体的时候脸色一沉,那里冰冷,湿曱滑。他气愤地将他的双手举过头顶:“看来没有我你也过得挺好?怎么,跟那个醉醺醺的女人一起更让你快活?!” 高长卿不说话,只幽怨地望着他。 姜扬遂不客气地在御书房里折腾了他一整夜。这一次高长卿从头至尾都清醒着,他却觉得像是在梦里一样。最后一次高曱潮之后,两人在御榻上相拥而眠,姜扬喘着粗气压着他半侧身子,高长卿则环着他的脖颈,纤长的手指在他宽阔的背脊上点着玩耍。东天就要发白,他们不准备补个觉,只打算在一起享受这份难得的亲密与暧昧。 “你觉得这事怎么办?”姜扬在他肩头沉闷道,“我既无心介入齐国的内政,所以不准备得罪齐侯或者拉拢齐侯;又无意把小鹿交出去,他是我的好兄弟。我现在很为难,不论是为了小鹿娶齐姬,还是为了推掉这门亲事斩了小鹿,都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你有什么办法?你昨天有话没有说完。” “办法是有的。”高长卿轻声喃喃,他作势要翻身,姜扬让开,换了个姿势将他搂在怀里,把曱玩着他纤长的手指。他手上有一股淡淡的槐花香。他亲吻了他的手,不知道那是他昨天夜里杀人的手。 “什么办法?” “我娶她。”高长卿看着他的脸低声道。姜扬的嘴角绷紧了,他抚摸着他坚毅的唇线,贴上去轻轻吮曱吻,温柔缱绻的。他感到姜扬下面又有了反应。他的手腕被捉住,按倒在一边,高长卿眯着眼睛,“这样不是很好么?” “你真的想?”姜扬凝视着他的脸。高长卿娇曱媚地笑起来,眉目舒展。“是啊。我帮你分忧,不好么。” 姜扬仔仔细细端详着他,然后掀开锦被,再一次覆上了他的身体。高长卿接纳了他。滚烫又坚硬的阳曱具将他柔软湿曱润的地方整个填满。姜扬毫无怜悯地再一次占有了他。 他在高长卿因为高曱潮而失控尖叫的时候低声冷笑道:“本来就是留给你的。” 清晨在朝会上姜扬宣布了要为高长卿赐婚的消息,挑选使节去往齐国求亲。众人看着高长卿宏观满面气色非常,知道这位大人又用了什么手段重新笼络了君侯。当然,再也没有人相信燕白鹿的话。姜扬都亲手摸过了他当天夜里在跟他之前有过射曱精,自然觉得那是小孩子喝醉酒之后编的醉话。 众人窃窃私语时只有卫阖哈哈大笑。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最后在退朝时一拱手:“高公真是世之良臣!” 高长卿莫名其妙,只以为他在嘲讽,亦是反唇相讥:“自然要为君侯分忧。卫相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 “没有!”卫阖推出手掌,“没有!高公只管等着去齐国迎亲吧!”说罢长笑着离去。 高长卿走到宫门口,却又遇上了他不想见的人。高栾等在他的轺车边上,披着华贵的斗篷,看到他眼泪汪汪地迎了上来。 “哥哥。”他低哑道。“你救救小鹿。” 高长卿哼一声,与他走到荒僻无人的角落:“你休想。这一次我不准备让他活着从牢里出来,你乘早死了这条心。” “哥哥!”高栾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就因为我的事要对他赶尽杀绝!” “不错。”高长卿飞快地承认了。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长高了一些的弟弟,“他玷污我家的名声,在这件事传开之前,我要尽快把他做掉。” “要玷污也是我和他一起玷污你为什么不杀我!” “是他引诱的你。像他这种低贱的人也只能靠这样卑鄙的手段往上爬。你还小,你不懂。”高长卿冷冷地看着他,“既然知道给家族蒙羞,那还不快滚回来!” 高栾深吸一口气,“那庞嘉呢,你为什么不杀他?还是你只挑软柿子捏?” 高长卿一把卡住他的喉咙把他压到宫墙边,“跟你上过床的人,我会一个一个让他们死在你面前。”他一字一顿道,“这样说你满意了么!” “庞嘉和小鹿是不一样的。”高栾愤恨地望着他,“我爱小鹿就跟你爱扬哥一样。” 高长卿嗤了一声:“也就是说,你也可以时刻准备着把他杀死的意思?” “你真是冷清冷血!” “那你呢?你只会干蠢事来报复我。跑到庞嘉那里,你是怎么想出来的?你的脑子里装了什么?” 高栾忍住了眼泪,咬着牙扭过头,“我才不是为了报复你,我不会那么无聊。庞嘉这个贱曱人害我到如此境地,我非手刃他不可。你不要和我抢。这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他低吼,“当时我跟他上床是因为你被楚人捉走了!军权在他手里我没有办法!否则你以为容国人是怎么联成一片尽快救你,你又是怎么能这么快从楚境脱出!” 高长卿松开了手,眯着眼睛看着自己咳嗽的弟弟。“他又离间了小鹿和我,这次杀使节的事情多半也是他在背后动手!他就是个疯子!我不报仇,这辈子都不得安生!” 高长卿嗤笑,“所以你就把自己送到他的床上去?你的报仇还真有意思。” 86、第86章 这回换高栾拉住他的衣襟,“我不像你,哥哥。你软弱无能,心底里就是个懦夫,所以才时时刻刻畏惧别人把你当做男宠。喜欢,爱,都不敢说出口。但是我不一样,我即使跟全雍都的男人都上过床,别人依旧不敢把我当做男宠,他们只会觉得我风流,并且在看到我的时候由衷地颤抖,恐惧。”高栾不服输地看着他道,“哥哥你信么?给我十年,二十年,我们再比一比?” 高长卿强忍着不适感,伪装着自己的威严,“你就这么求我?跟我走,要不就是看燕白鹿死。你自己选一个。” 高栾为他的冥顽不灵头痛。不远处,庞嘉站在轺车底下哟了一声:“高公和世子……关系真好啊。” 高栾推开高长卿:“你还不能一手遮天。”他拢了拢自己的斗篷,往庞嘉那里走去。 “他又欺负你?”庞嘉故意俯□搂着他,温柔道。“他还是不要你?”他给了高长卿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把高栾抱上车,牵着马缰走了。 当天卫阖下朝,就看见燕平在宫门口等他。卫阖知道他迟早会来,邀请他一同去相府做客。还是初春时节,燕平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地拿丝绢擦着额头,“卫相啊,你可一定要救我们家小子一命啊!我们家小子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这么斩了实在可惜啊!”胖老头几乎要哭出来了,“他爹死的早,他娘年前也去了,把他托付给我,我若是这么快让他家一家三口在地下团聚了……我,我,唉!”他一拍自己的大腿,说不下去了。 卫阖吧嗒吧嗒抽着烟:“燕老哥,今天你在朝上也看见了,长卿已经站出来为你解围了,君侯也替他正式向齐侯提亲。虽然齐侯原本中意的乘龙快婿是君侯,但是于公于私,君侯都不会答应,这才让小鹿这件事很棘手——哪有既拒绝人家求婚,又把人家使节杀掉了的道理。现在好了,长卿算是国中仅次于君侯的金龟婿了,也不差嘛,齐侯满意了,小鹿这件事他就不会多加过问。只要国中没有人使绊子,按照律法,也就是发配个几年。” “发配啊!”燕平记得攥着拳头,“这不行啊!我家小子在脸上刺字发配,那怎么行啊?就不能偷偷摸摸处理掉么卫相?” 卫阖哎呀一声:“他、他就是个庶人嘛,发配已经是很轻的,燕老哥你不要得寸进尺啊。既然有法,就要依法办事,一交到御史大夫那里堂审,肯定就是这个结果。” “哎呀,那个中行氏铁面无私,这下可糟糕了……”燕平急得挠头,“可是我怎么能让小鹿就这么被发配到边疆做流民去呢?” 卫阖把烟杆递给他,燕平苦大仇深地吸起来。两个人轮流抽着烟,搞得车厢里乌烟瘴气,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想着办法。 快到相府的时候,卫阖突然抬起头来:“办法倒的确有。可以让小鹿免去这流刑之苦。” “是什么?!”燕平急巴巴地扒着他的肩膀。 卫阖把烟杆一敲:“你将他立作世子!燕家的世子,御史动不得,只有上交君侯亲自受审,这样就好办了……刑不上大夫!” 燕平愣住了。 三天之后,国中有了大动静。将血世家突然废去了现任家主嫡长子燕平,改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族中庶子燕白鹿为世子。而且,当时他还涉嫌杀人关在天牢里。本来改立世子的事情是非常麻烦的,国君名义上是贵族世家的领袖,这件事非得通过他的同意,但是国君一般上做事情都比较拖,而且要考虑东来考虑西。不过这一次,姜扬十分配合,大手一挥就给燕平省去了很多手续,以至于燕达一回头就发现自己被燕白鹿抢了风头。刚好齐国又传来消息,齐王已经迫不及待地答应了婚事,就等着高长卿去迎亲,姜扬因此将这场风波平定,故意不讲使节的事,当朝就决定把燕白鹿无罪释放。 燕白鹿在牢里好吃好喝无所事事,看到有人来开锁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还以为要把他问斩,结果出来给他解开镣铐,穿上了从未有过的华美衣袍,说你可以走了,谁叫你富贵呢。 于是燕白鹿摇身一变成为了燕家的二把手。 燕达气愤已极,燕平却告诫他要顾全大局。“你弟弟都要被砍头了你这……”燕平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他。 “这个小兔崽子他不把别人的头砍下来,别人会要砍他的头么!” 燕平还责怪他没有兄弟之情。燕平恨恨推开傻不拉几的燕白鹿出门喝酒去了。但是酒精也无法排遣他的幽怨,他喝饱了老酒,准备去做他唯一还可以值得自豪的事情——给姜扬带绿帽子。刚好姜扬出门狩猎去了,高妍一定乘机在宫里等他。这半年来他进后宫无比地轻车熟架。高妍也听说了燕家的事,对此一样的气愤。“燕郎莫气。”她安慰他,“我这就求君侯赐你上大夫的爵位。你还怕压不过那个小兔崽子?” 燕达大怒:“他娘的,我还靠你求那个王八蛋啦!” 高妍赶紧让他闭。燕达搓了搓鼻子,扒掉衣服上了床,跟高妍幸福地滚起了床单。 结果那天夜里,高长卿正好睡不着,要去宫里寻高妍。究其原因,是因为姜扬又躲着他了。今年的春猎他都没有带他去,美其名曰将内政交给他。高长卿日日看到城外点起的硕大篝火,不由得恨得牙痒痒,姜扬居然就带着卫阖庞嘉出去逍遥快活了。似乎除了那一夜春宵,他们之间依旧什么都没有改变。他都快以为那晚上是他做的一个春梦了。他真是讨厌死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虽然有个清醒的声音告诉他,这就是戒掉上瘾的过程,但是他还是时刻恨不得奔到涑水河谷钻进他的营帐,跟他倒在毛毡上翻云覆雨。姜扬都让他食髓知味了。 他的忧愁无处排解,只好进宫来找高妍,一方面是就要娶妻,想向她讨取一些成亲的经验习俗,顺便问问她怎么讨女子欢心;另一方面就是,他听到宫里有风言风语说,皇后不老实。 这风言风语他第一个信。 高妍可是早在他们进城之前就信誓旦旦地指天发誓,要给姜扬带好大一顶绿帽子的。高长卿从来不怀疑阿姊绝对是说到做到,并且早就成功了。 他觉得是时候提点她不要太放肆。 结果走到渐台的居处,他就听到里头的□。他起先还吓了一大跳,以为姜扬居然背着他早跟阿姊有一腿,后来才听出来这粗犷的叫声可不是燕达么。他看看四周无人,一脚踹开殿门,举着风灯阴沉着脸色进去。两个人一看是他,根本不当一回事,继续在床上搂抱着□。高长卿气得掀开被子就把燕达抓起来推到地上。高妍尖叫了一声:“你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高长卿抬手扇她一个耳光,“你不想要命了!你们是畜生么!成天就在宫里乱搞!今天来的是君侯我们全家就要被你这个□连累了!诛九族的罪!” 燕达一把将他转过来连抽了五六个耳光:“敢对我的女人下手,啊?”他随意抓着高长卿往梳妆台上一磕,那包金的木角立即把他撞出满头满脸的血。高妍搂着被子大叫:“你做什么!他是我弟弟!” 燕达哼了一声,放开手。旁若无人地捡起地上的亵衣披上,“现在倒还来这里叫嚣。仗着自己会勾引男人就气势凌人,一转脸,就张开大腿随人家插,连自己的姐姐都可以当做礼物送人,为了往上爬你还要什么脸啊?现在倒来这里保你君侯的清名,你跟他畜生似的在宫里乱搞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拉开高妍,“别去!就是你惯着这个畜生,让他以为这天下就他一人是正理了!” 高长卿被他气得屈辱至极,泪流不止,头又痛,抹了把血就跳起来要跟他拼命。燕达唾了一口:“就凭你!好啊,今天就跟你算笔总账!”说完就冲上去跟他扭打在一块儿,撞得房里的箱箧摇晃,铜镜摔落,高妍大叫着让他们别打别打。里头的动静引来门外的宫人,他们都知道高妍屡屡背着姜扬与燕达媾和,此时并不敢进门,只大叫着王后娘娘。高妍哭着让他们都不要进来。她想下床拉开两人却被推到了一边。 燕达今天肚子里憋了一肚子火,又想起高长卿对他犯下的夺妻之恨,心里对他更是不齿,借着酒劲,出手招招不留情面。高长卿不过是憋着一口气,他的那点文质彬彬的拳脚哪里是他的对手,燕达可是上过阵杀过人,用别人的颈血历练出来的,他不一会儿就只有抱着头挨打的份儿,赶紧喊 87、第87章 燕达耻笑他还要女人帮忙,再一次把大哭着的高妍推开,翻身重重压坐在高长卿身上,狠狠掐住他的脖颈,慢慢收拢骨节粗劲的手指:“我今天不杀了你这个贱货……为国除害!你说,留着你还有什么用?你不就想要个姓姜的外甥,你不想想那他妈都是我儿子!由我扶持他就够了,你这个舅舅……多余!”他面目狰狞,为高长卿渐渐涨的青紫的面孔而兴奋,“我会很快送你家君侯下去陪你的……” 高长卿透不来气,他的嘴巴大张,舌头软软地垂到外头,却一点空气都吸不进来。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指着高妍的方向艰难地发出声音。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只听见砰得一声,加诸在他勃颈上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冰冷的空气涌进他的肺部,高长卿爬起来就贪婪地呼吸着。 高妍泪流满面地抓着她梳妆的铜镜。她好像失了神一样站在弟弟和丈夫身边。她吓坏了,良久,那面沉重的铜镜才砰一声掉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高妍往地上一坐,看着燕达抽搐的身体,面色惨白。 “这个疯子……他差点把我给杀了!”高长卿咳嗽着,把手探到他鼻孔底下。“没气儿了。”他笑道,“阿姊,你力气真大。” 高妍眼泪一滴一滴夺眶而出。她愣了有一会儿,然后才像是突然回魂,喘息了几口,爬过去把燕达翻过来。燕达后脑勺都是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了。 高长卿握住了她的手。她抱着燕达哭起来,靠在了弟弟的怀里。她没有悲伤太久,大约一刻钟后停止了哭泣,“现在怎么办?燕达死在我宫里!君侯回来一定会知道的!他已经起疑心了,上次试探过我一回!怎么办!我会被凌迟的!”失去燕达让她再一次丢了主心骨。她前所未有地害怕,因为她知道她再没指望会有什么人,把她从这种胆战心惊又毫无乐趣的生活中解救出来。 “不要慌,不要慌,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高长卿哄孩子一样拍打着她的肩膀。他看着燕达的尸体,咽了口口水,“只能这么办了。” 姜扬得到高长卿的手信,第二天就从涑水河谷的围场赶来。他看到高长卿的脸就吃了一惊,转头看着地上蒙着白布的人。他的王后在属于他的王座旁设了小几,不停地拿着白绢擦眼睛。姜扬顾不上避人,上前拨起高长卿的脸左右看着。高妍一边哭泣一边知道这事十有八九能成。 “王后,这是怎么一回事。”姜扬忙着叫御医,这才撩起前襟坐上上首。高妍哭泣着说,“这些日子后宫里有风言风语,道有宫妇不甘寂寞,与外人私通。臣妾让宫人都留意着,一有状况就来报予我。昨天夜里,和春宫的宫人半夜来与我说,说这宫妇与燕家的公子在寻欢作乐,我一边差人去叫长卿,一边将他们逮了个正着。我将他们带回宫审问,不想这燕公子十分桀骜,出口对我姐弟侮辱,还与长卿扭打起来。长卿差点被他掐死,抓起散落在地的铜镜就把他……” 姜扬很是无奈:“事情是这样么?” 那宫妇哭哭啼啼求君侯开恩。 姜扬斜睨着高妍:“孤听说,这燕达从前与你有过婚约,十分深情。再说他为何要无事淫辱孤的后宫,他这是不想要命了么?” 高妍大哭,并不接话。高长卿亦是气愤地甩袖。姜扬换了个姿势:“还是另有隐情?” “燕达对阿姊嫁进宫一直心怀不满。”高长卿说,“屡次扬言要让君侯……也尝尝被人夺去妻子的滋味。” “嗬。”姜扬嗤笑。 “他胆大包天,也曾向王妫求爱,但是阿姊没有答应他,燕达为了报复君侯与王后,才做出此等低劣之事。然后昨夜……”高长卿也哭起来,拿袖子擦着脸,“我二人还想保全他的名声,让侍卫和宫人都在外头不的靠近,燕达反而将我们的好心看做懦弱,恶语相加不说,还意图逼迫阿姊行淫。我自然不会眼看这种事情发生,燕达就……” 高妍哭着招他上前,解开了他的束领。姜扬一看那骇人的瘀伤,就深深地皱起了眉头,“罢了罢了,杀了也就杀了。来人,把这宫妇乱棍打出宫去!” “君侯!”高妍惊讶,“□后宫,按律应当凌迟处死!不这样做无法震慑后宫!” 姜扬挥了挥手,“……何必。孤还稀罕她的倾慕?”让人将她带走。他心里也知道这帮貌美如花的女子需要的是他的爱重,可是他没有心思六宫雨露均分。他情知这才是最根本的缘故,怪不得这些春宵寂寞的女子,因此才被燕达乘机而入。他与燕达相交多年,知道他脾气火爆,三言两语不和就要与人动手,高妍和高长卿说得句句在理,没有滞碍,这事情八九不离十了。 他命人将燕达的尸体送回燕家,写了一封短信,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明,带着高长卿回宫。只有他二人时,高长卿见他心情不好,言辞中有为燕达叹惋,也有后悔与他阿姊成亲的意思,不由得佯装大怒。他大哭着道:“他就不是个东西!……”羞耻地将昨晚上他说的话转述给姜扬听。即使姜扬出身寒门,这辈子也没有听到过如此粗俗无礼的话,听得面红耳赤,义愤填膺,一想到这些话都是冲着长卿去的,更是心痛。 “这该死的畜生!”姜扬大怒。“以后再有这样无礼之人,见一个杀一个!” 高长卿目的达到,宽了宽心,在姜扬那里处理了伤口,假意不想落人口实,提前回家。姜扬没有挽留他。高长卿自己这幅丑陋的样子被姜扬看到,也有些羞耻。他一出宫,第一件事就是想做掉那个本来应该变成祭品的女人。那女人身份低微,因为貌美被选入宫中,高长卿扣留了她的家人逼她就范,不料姜扬竟没有把她凌迟处死。但是黑伯告诉他,燕家的世子爷在厅堂里等了他好一会儿了。高长卿只好让手下人盯着,自己则恼怒地回家,那死小鬼看到他这幅鬼样子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他进屋的时候,燕白鹿正在玩儿他屋子里那座青铜做成的小鹤,那奇技淫巧是一个酒壶,打开机关可以缩成一个小圆球,十分省事,燕白鹿把它打开又合拢打开又合拢玩得不亦乐乎,听到他的脚步声赶紧转身,学着他那种一脸清冷高贵的表情。他穿着一件纯黑的长袍,宽袍广袖,因为没有成年而没有束冠,不过因为个子高倒有点威风了。 高长卿对这种装出来的乡巴佬,只是嗤了一声。他拖下鞋袜,顾自坐到案几旁边,“世子爷驾到,真是让舍下蓬荜生辉啊。不过你若是寻我报仇,我劝你还是思量思量。我刚刚才送你一份厚礼,让你能把燕家世子的位置坐稳。”他意有所指道。 “你不用阴阳怪气。”燕白鹿高兴不高兴都写在脸上,“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哦——”高长卿长长地拖了尾调。“这是知难而退啊。很好的觉悟。” 燕白鹿朝他翻着白眼,一扶案桌在对面坐下,“高家哥哥。”他朗声道,“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追究你是怎么陷害我的。” “你怎么追究?”高长卿笑着喝酒,结果嘴巴咧得太大,疼死他了。他想起自己脸上的伤,不宜喝酒,万一留下疤就不好了,因此让黑伯换成蜂蜜水。燕白鹿扭头道他也要,然后再一本正经地与他谈条件。“好吧,但是你不答应我以后燕家就会事事与你作对。”他道,“我才不管什么乱七八糟的,反正你惹我我就这么来,你好好考虑考虑吧!” 高长卿失笑。“你想怎么样?” 燕白鹿气呼呼地咬着嘴唇:“高家哥哥,现在我也快是一家之主了,我不是什么泥腿子了,你把小小高还给我嘛。你把小小高还给我,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指哪儿我打哪儿。” 高长卿惊讶于他的胆量也惊讶于他的愚蠢:“你想都不要想。” “哥哥……” 高长卿狠狠瞪了他一眼,“哥哥是你随便叫的么!” 燕白鹿把黑伯的两杯蜂蜜水都抢了过来,让他扑了个空,“高家哥哥,我和小小高本来就是两情相悦啊!” “混账东西。”高长卿呸他一脸。“滚!” 燕白鹿哼一声扭头,岿然不动:“明明是你自己都交不出来吧。他多讨厌你啊,即使跑到庞嘉那里都不肯回来,你这个做哥哥的真失败!” “你……” “高家哥哥!”燕白鹿扑上去握住他的手指头,“如果我能把庞嘉除掉,你答不答应?” 高长卿到嘴边的粗话咽了下去。 他打量着眼前眼睛睁得大大的少年。 88、第88章 “你有办法?” 燕白鹿甩了甩脑袋:“总会有的!我帮你除掉庞嘉,你把小小高还给我啊!还给我嘛!” “帮我?是帮你自己吧?”高长卿高贵冷艳地仰起头, “你要真能成事,也许我们还可以商量。” “这就是我的聘礼!”燕白鹿两眼放光,“哥哥你等着我啊!”说完撩着长袍就要跑走了。高长卿翻了个白眼,“聘礼?聘礼你个鬼啊?” 说起聘礼,倒是提醒了他与齐姬的婚姻。反正他现在满目青黑,也不欲上朝给人增添笑柄了,当即命手下人准备好聘礼,他日与姜扬告会一声,带着家臣去往齐国与容国的边境迎亲。离约定的吉日还有些远,不过路上慢慢走,还可以顺便视察一下封地。这样想着,高长卿在国中只剩下一件棘手的事情要解决。 燕白鹿出门的时候,高长卿跟他一道去往燕家。高长卿对燕平心怀稍许愧疚,虽然他觉得这并不是他的错。这件事本来也是弃车保帅,很有可能会影响他与燕家的联盟关系,现在燕白鹿主动送上门来,让他觉得心里松了一口气。 走到燕家门口,燕白鹿发现全家人都在厅堂大哭。他觉得非常的惊奇。他快步走进门内,只看到他叔叔趴在燕达的尸体上痛哭流泣。燕白鹿突然想起来高长卿与他说的那一句,帮他准备了一份厚礼,不禁全身发寒。 高长卿则紧抿着唇角快步上前,哭泣着与燕平道歉,将宫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与他。但是这一次燕平没有说原谅他——他失去的是唯一的儿子。他趴在燕达的尸体上断断续续地说:“你燕达哥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高长卿膝行上前道,“我也不肯相信,只是当时我们所有人都看着的,我只是想自卫罢了,不想失手便……便杀了他。世叔,我错了,我真得错了,以后我会想亲生儿子一样奉养你!” “你燕达哥对你姐姐一表情深,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报复她呢?虽然他脾气暴躁,但是为人正直,不可能会如此不知廉耻啊!”老将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人死不能复生,但是我不能让他背负着这样的罪名移臭万年,我一定要帮他讨回一个公道。我要上书君明察!”高长卿觉察到他的坚定与元年,叹了一口气,在没人觉察到他的时候,快步离开了这个从此对他不再友善的家族。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愣在原地的燕白鹿,不知道他日后可以做到哪种程度。 高长卿不相信还有什么破绽,与姜扬告假之后就前去迎亲。姜扬依旧没有见他,只是拨给他一队虎卫,供他调遣,护卫他上路。高长卿暗笑,不知道他可以装到什么时候。 这一趟旅途真算得上人逢喜事精神爽,走到城门口就遇上了真姬。真姬一样还是貌美如花。她道她要去齐国看望她的姨母,希望高公可以顺路捎带她一程,她一定会不尽感激。高长卿有美人在侧,觉得国都中的乌烟瘴气一扫而空,能够娶妻生子,是他的夙愿。他本以为姜扬一辈子都没有答应的可能,没想到如此轻易就让他得偿所愿,简直不敢相信。他想姜扬一定是想通了吧,说什么妻子皇后,两个男人,这不是太荒唐了吗?他跟姜扬不一样,他会善待他的妻子,但是他也不会因此而冷落姜扬,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旅途非常的顺利,齐王已经迫不及待地把他的女儿送到了边界,这是一支大约千人的队伍,除了齐国的士兵之外,还有不少命妇与媵人。富丽堂皇的格车在旷野中旌旗招展,中间硕大的轿子有六十四人抬着,在几里地外就可以轻易地看见。高长卿与齐人完成必要的礼仪,就从齐君手里接手了他未来的妻子。 他知道齐国人正陷于内乱之中,能抽出这千余人的队伍,实在是个奇迹。齐王田修文与他的王弟田威年龄相近,田修文是个非常文华盖世君王,喜欢舞文弄墨,一半的时间花在文章上,一半的时间花在女人身上。相反他的弟弟是个非常强硬的人,喜欢舞刀弄枪,田修文从小就不喜欢田威,登基之后,就把他赶得远远的,让他在齐国与魏国的边境上带兵,这是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因为不久之后田威就收拢人心,领着愿意为他效忠的士兵返攻临淄,几乎就要将田修文赶下王座。田修文拼死冲出重围,现在正在齐国与容国的边境上徘徊,希望能得到容国的帮助。容国举朝上下都没有答应他这要求,但是他们也不好彻底拒绝,毕竟战争还没有分出胜负,所以,他们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让高长卿迎娶他的公主。这个结局对齐王来说已经非常不错了,因为他将有一个正如日中天的强大家族作为他的后盾。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高长卿迎娶公主的时候,田修文并没有出现,高长卿是与一位齐国的上卿行完必要的礼仪,这让他十分惊讶,也许田修文已经如斥候所说的那样,自从中了田威一箭之后,就一病不起了。 那天晚上,高长卿命人燃起巨大的篝火,设宴与齐人痛饮。宴饮过后却吹着凉风,绕着那六十四抬大轿流连忘返。真姬徐徐从他背后踱出:“想不到高公遇上新婚妻子,也像个毛头小伙。你也很想早些见见你的新娘子吧。”她娇俏地笑起来。高长卿并不否认。真姬毫不在意地取笑了他:“可别忘了,婚前见面,可是不吉利的!高公,难道要自己毁掉先人的么?”高长卿只笑而不语。 轿子停在清溪边上,真姬席地坐下坐下:“真是羡慕啊,齐姬来归,能有这样盛大的排场。哪一天,若是我也能有这样的婚礼,那可是死而无憾。” 高长卿听出她话里淡淡的羡慕,并不以为意:“齐国公主身份尊贵,这份陪嫁还是让他屈尊了。” 真姬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些贵人。高长卿看他忧郁的侧脸,发现这个一向强悍洒脱的女人意外地变得有些柔弱。他在草地上挨着她坐下,怎么,有什么话想说吗? 真姬只道:“只是觉得有些不太公平。齐姬生来就是金枝玉叶,见惯了这世间的富贵,即使现下沦落了,依旧能寻到你这样的王侯作夫婿,你却还怕委屈了她。而我,即使我拥有跟她一样的美貌,只是因为出身,便相差云泥,只能沦落风尘。” 高长卿调笑地握住她的手:“你可并不是没有机会加入高门,你愿意吗?” 真姬嗤笑了一声,“你这个人,一看便是靠不住的,而且我可真怕君侯拿我开刀呢!”高长卿黑了脸色。 真姬不以为意,继续喃喃,“我小时候,也是出身大户人家出生的,只是我是一个身份低微的侍妾所生,父亲因此就不重视我。事实上,他还觉得我的出身让他脸上蒙羞。因为他的冷落,我母亲不久便抑郁而终,父亲只当我不存在,他不久便娶了身份尊贵、与他门当户对的女人,与她生下了他心心念念的嫡长子,我在家中的地位,就更是一落千丈。不知道他是真的忘掉了还是假装有我这个女儿。 高长卿并不出声。这种事情在雍都大大小小的宅院里,一直在发生。 “我从小便在家中像婢女一样长大。早上,我的弟弟妹妹们骑着高头大马、坐着高车,去外头与他们的贵族朋友一起游玩踏青,我在河边浣洗他们的衣物;中午他们高高兴兴地回家来用膳,我依旧空着肚子,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浪费珍馐。晚上他们出门与恋人相约,我还呆在河边,因为我的衣服还没有洗碗。” 高长卿叹了口气。他只说这是一人一命。 “但是哪有这样子的呢?只是因为出身、投胎的缘故,就钉死了一个人一辈子的命,这不公平呀!” 高长卿不发一言,他知道他说什么都没有用。 真姬缓缓把发丝捋到耳后:“后来,我很高兴,可以离开那个让我觉得羞耻辱的家庭。” 高长卿低语:“你若是留在那里,现在也不会是这个下场。至少你可以早有婚配。” “嫁给一个什么人呢?与其接受家族的安排,还不如沦落风尘,从此我的父亲再也不肯看我一眼了,可是我也不在乎。我让他蒙羞,我也获得了自由啊!” 高长卿感叹她心意的坚贞果决,但是也为她走上歧路叹惋,他不知道这个女人背后还有这样辛酸的故事,不禁对这个风尘女子也有点敬重。 真姬与他默默地在河边坐了许久,突然站起来道,“你看,前面有人来了。” 89、第89章 高长卿拔剑而起,让齐军与容军纷纷擐甲执兵,却看到渐渐驰进的队伍打着姜止的旗号,那只青蛙看上去格外有趣,让他记忆深刻。高长卿随即迎了上去,姜止的使者朝他拱了拱手:“我家主人与齐国的王室是表亲,他听说高公迎娶他的表妹,心里十分欢喜,希望高公路过他的封地,可以进去坐一坐。他与高公还有齐姬均是长久不见,心里十分想念,已经为二位设下了筵席,准备了新婚礼物,请高公千万不要拒绝!” “长卿必然不负二公子美意。”高长卿觉得姜止这个人虽然胸无大志,却还懂得为人处事的道理,因此也不吝让他和新婚夫人高兴一回,第二天便辞别齐国送亲的队伍,带着新婚妻子的车架去往姜止的封地。 他路过一座高峻的山时问道:“这是哪里呢?这座山的样貌长得可真奇怪。你看它的山尖,就像是被一柄巨大的剑从中间劈成了两半了一样。” 真姬道:“这是嵖岈山。” 高长卿心中默念,御子柴出发到现在已经一月有余,他实在是很久都没有他的音讯了。不想嵖岈山近在眼前。 姜止出城十里相迎。他的封地周围的城墙都已经拆除了,显然是为了怕姜扬将他当作他兄弟那样的人物。高长卿十分满意于他的老实。姜止依旧是那副猥猥琐琐的模样,一见他,就踩着他那个寺人的背跳下马,一瘸一拐迎上前:“哎呀,高文好久不见呐,您能光临此处,真是让舍下蓬壁生辉。” 高长卿听着十分舒心,难得与他客气客气,两人一同相携走进了城中姜止的府邸。姜止的府邸久没有修缮,显得空旷而破败,只有住人的地方还稍稍像点样子。姜止设下酒宴招待婚庆的队伍。筵席中途的时候,姜止拿着酒爵凑近高长卿,“近日齐国大乱,不知道朝中可有什么对策啊,高公?我身居此处,实在是消息闭塞,对我的那两个堂兄弟十分焦急却又没有办法。” 高长卿料到他是有求于己,嗯了一声故作高深:“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别人瓦上霜。” 姜止叹了一口气说:“这不对啊高公,现在你是齐王的乘龙快婿,怎么能够说出这种高高吊起的话来呢?难道高公无意追逐齐国的大宝之位吗?” 高长卿被他唬了一跳。他倒的确有这份打算,只要他将齐王唯一的子嗣娶到手,在齐王百年之后,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拥立女主,将齐国的权柄牢牢攥在手里,这是他的打算,但是从来没有与旁人说起过。不想这个身在荒僻之地的姜止一眼看穿了他的企图。 他连忙惊慌道:“二公子何出此言呐?长卿只不过是为君侯分忧罢了,现在齐国内乱,君侯无意使他的国家陷入别国的泥沼,因此才由我出面,安抚齐君罢了,二公子千万不要胡说八道,授人以柄啊!” 姜止摸了摸自己的小胡须。他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他将高长期引到屋后,点起了灯,做完这一切他突然像高长卿跪下说:“高公请不要推辞这一份责任啊!” 高长卿慌忙扶起他,问他何出此言。 姜止实话相告:“我的堂兄田修文,是个风雅的国主,却不是一个能镇得住场面的人。而我的另一个堂兄田威,则完完全全是一个兵痞子。呵呵,高公你也知道,容国与齐国素来交好,是姻亲之国,结合十分紧密,我们的祖母、我们的母亲,都有齐国宗室的血统。如果齐国因为内乱而覆灭,对我们一点好处都没有。那两人都不堪重用,高公与他们不一样,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若真有机会,请高公便宜行事,可自取之。” 高长卿,被他这一番说辞说动,赶忙将他扶坐。他对姜止道:“想不到二公子有如此远见,高某也不好推辞了,我答应你,若是有机会,我将自取之。” 姜止这才安下心:“我这个妹妹,从小养尊处优,还请高公要善待她呀!我将送予高公八位媵人,作为你们的新婚礼物,希望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高长卿笑着收纳了。 第二天临走时,高长卿有意无意的问起:“这附近的嵖岈山地势险峻,非常雄奇,那里可有什么古怪的故事吗?” 姜止道:“说起这嵖岈山,到听说它是先帝曾经炼化刀剑的地方了。”高长卿哦了一声,竟有此事,微微笑道,“看此处山高林密,大白天也阴森森的,我都不敢走了呢。” 姜止诶了一声:“安全得很!来来往往的路人许多,但从没听说有人陷在山里出不来的。” “是么?”高长卿骑着青葱马并不再提,但是转身离开姜止的封地,便让护卫去山中搜索御子柴一行人的踪影。并没有结果,这让他十分焦急,随即打算回国另派一队人打听御子柴的下落,并寻找那传说中的武库。 真姬辞别于山前。她告别高长卿说,她在这边就已经可以了,她将沿路北上,去齐国北部寻找自己的亲属。高长卿送了她一些盘缠上路,真姬笑道:“高公还真是一个懂得恩怜香惜玉的人呢?” 说完拨马回转,两人分道而行。 真姬看他走远,勒马改道,沿原路返回到姜止的封地,姜止早已经在那儿等着她了。 “他是来寻那个武库的,”真姬道,“一定在离这不远的地方。” 姜止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他走近自己的宅院,打开自己的耳房,里头被绑着的人赫然就是御子柴。 高长卿迎亲归来,整个雍都都为此沸腾。君侯上任之后,城中一直无所大事,清静了很久的雍都百姓,终于可以借此机会,群聚饮酒,欢庆终日。姜扬也出城迎接,并亲自册封了高长卿的夫人,还责无旁贷地主持了他们的婚礼。高长卿一时风光无两,简直不知是梦是醒。直到他走到洞房之后,他才真正有了真实的感觉。他站在洞房外面深呼吸了两口推门进去,然后他突然之间就明白了,姜扬为什么会如此容易答应了这门婚事。 在他眼前是一个正在偷吃甜点的小姑娘,大约只有七八岁大,穿着与他成双成对的吉服。被他看着,她一时羞红了脸,嘴巴边上还站着甜点的碎屑,偷偷摸摸收回了手。她朝高长卿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夫君。”她说道。 高长卿兴高采烈地喝了整夜的酒,这时候酒全醒了。他望着灯下的小姑娘,心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 小姑娘确实是个美人坯子,再长个十年八年一定是名满天下的大美人。 但是,那也要十年八年以后。 小姑娘非常的大方伶俐,大大的眼睛打量着高长期。她见高长卿面色惊讶,不禁害羞地,搓了搓自己的小辫子,“夫君对婵娘可有不满。高长卿看着天真的孩子,不禁摇摇头,“没有,没有。”他脸色苍白极了。 婵娘哦了一声,欢喜地说,“夫君果然是六国有名的美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高长卿被奶声奶气地夸赞着美貌,不知道应该如何作想。小姑娘跟着他坐到了床边,害羞地挨了过来。 “你今年……多大了?” 高长卿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小姑娘认真地回答:“婵娘今年九岁了。” 高长卿不眠在心底里为姜扬冷笑着赞一声好,这招果然是高,太高了。他一定早就看过婵娘的生辰八字,所以才如此轻易地将她许配给自己。这样一来,日后他若再纳妻妾,姜扬一定会拿婵娘说事。这十年八年之间他都别想过上好日子了。对这样的小姑娘他实在是下不了手。看婵娘的样子,她应该根本不知道还有床第之间这回事,晃荡了两腿,乖乖地坐在他身边。 “那婵娘以后就有赖夫君照顾啦!”她欢快的说,“请夫君千万要替婵娘在君侯面前求情啊,听说君侯是个醋坛子,心胸狭窄,上次有一位宫人伺候过夫君,就被君侯打出了宫去,婵娘以后一定会乖乖的,请夫君一定要为婵娘在君侯面前美言几句啊。” 高长卿一时间黑了脸。“小小年纪你这是听谁说。” “他们都这么说。” 婵娘委屈。“婵娘懂的,婵娘不会跟君侯争宠。请夫君万万不要让婵娘步那宫人的后尘。”高长卿赶紧让唠唠叨叨的小孩子赶紧睡。婵娘乖乖哦了一声,把自己的小吉服脱掉,爬到锦被底下,“夫君不睡么?” 高长卿无奈:“大人要晚一点才睡。” 婵娘哦了一声,没一会儿呼吸就平稳了。高长卿看着她小小的身躯埋在锦绣堆里面的模样,那绯红的脸颊,青嫩的皮肤,小小的手掌,不由得叹了口气。 90、第90章 要是他家中没有剧变,父亲没有早亡,他现在恐怕早有一个与婵娘差不多大的女儿了。说起来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儿孙满堂。因此,也对这位小妻子有了女儿般怜爱的感觉,他帮她捻好被子,叹了口气,然后和衣上床。 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婵娘进宫朝姜扬和高妍请安。婵娘拉着她的手看起来非常紧张,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话希望今后不要开罪他云云。高长卿头痛:“你从哪里听说来的?君侯才不是那种人。他才不会跟小朋友过不去。”虽然他就是。但是高长卿不想吓唬小孩子。 “可是被戴了绿帽子的男人都很丧心病狂啊,夫君。”小姑娘嘟着嘴。 “不许再说这种话,而且你也不要再叫我夫君了,就叫哥哥吧!” 婵娘乖巧的哦了一声:“好的叔叔。” 高妍和姜扬很高兴地召见了他们俩儿。高妍看到这个小弟媳的时候既惊讶又欢喜,觉得她埋在锦绣堆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像她小时候的玩具一样。当即就将她拉过来又是捏脸,又是逗趣,姜扬则无视高长卿怨念的眼神:“婵娘年纪还小,你姐姐又喜欢她,不如留在宫中让你姐姐带。也好让他学些妇容妇功什么的,你们家中也没有女人可以教导她。” 高长卿早就知道事情会这样,无动于衷地答应下来,他对女孩还没有什么兴趣,让她在宫中排解高妍的寂寞,也未尝不可。只是他期盼了许久的婚姻就变成了一场闹剧。幸亏婵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否则,人家知道他风光地迎娶来的齐姬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又该怎么说? 但是婵娘意外地不肯留在宫里,她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突然哇哇大哭,让高长卿将她带回家。她一哭把姜扬也弄得十分紧张,三个大人十分无奈,只得让高长卿抱起了哭得抽抽噎噎的小姑娘,轻声哄着把她带回家。 随后几天高长卿变得异常忙碌,姜扬从宫里不停地指派他干着干那,高长卿累得不行,根本没有时间回家。他知道姜扬这是又跟他闹,终于受不了让人捎口信回宫,告诉他他没这个癖好,对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下手,姜扬立刻恢复了平静。高长卿也得空会家一趟。进门就有婵娘规规矩矩高高兴兴地对他一福身,高长卿心想这才叫个家嘛。 把她哄回去之后,黑伯跟上来,高长卿笑着问他:“夫人在家中可乖巧?” 黑伯点点头:“就是行为举止有些怪异。” “她还小,又来自异国他乡,行事举动自然会与我们有些差异,黑伯不必与他计较。” 黑伯忐忑道:“并非如此。公子,夫人除了念书的时候,整日躲在她的闺房中,不许任何人进出,即使是她出门游玩,也不许下人进去打扫。” “也许是小姑娘怕生,”高长卿不以为意,“我会好好管教她。” “公子,下人来报说……房中似乎有男人的声音。” 高长卿笑出了声:“黑伯,你要我相信我七岁的夫人背着我有了别的男人?”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让下人去请夫人前来用膳。但不久下人便道,夫人身体不舒服,就在自己房里用了。他怕婵娘用不惯容国的食物,还特意请了齐国的膳夫来为她调养。可是她竟然连同案吃饭都不肯做到,高长卿觉得这对一个毫无心机的小公主来说,实在是大为不同寻常。 “夫人的年纪与她的饭量实在是惊人,公子等会儿可以自己看看。且她气色如常,却经常请大夫进去延医。”黑伯道这实在是不能不让多想。他还拿出一副婵娘交给夫子的习字,让高长卿受了打击,这小姑娘一手字竟然比他老练,他不得不相信黑伯的话。 高长卿决定一探究竟。第二天夜里他从朝中归来,从荒僻的后门推门而入,径自走到婵娘院中,清楚地看到她房里还亮着灯。他不意太过粗鲁,敲了敲门叫了声蝉娘。里头立即灭灯,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巨响。高长卿推门而入。然后他看到一个男子,婵娘房中竟然真有一个男子。 他惊呆了。 婵娘见他推门进来,连忙扑到男子的怀里大声痛哭,高长卿提着风灯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男子叹了口气:“既然都来了,就请进来坐一坐吧。” 高长卿不知道这到底是自己的家还是别人家,特意探出去看了看,房檐那里挂着的灯笼,上头确实写着“高”,这才清了清嗓以主人家该有的气度走了进去。 那男子十分清瘦,面目秀气端正,非常斯文。他抱着婵娘坐在绣墩上,轻轻哄着,不一会儿就把她哄睡了,放在一旁的床上。他对高长卿比了个手势,指了指隔壁的厅堂,“高公,我们借一步说话。” 高长卿跟着他走到屏风的外面,留婵娘一人在床上静静的睡觉。 那男人在案几对面坐下,熟门熟路,虽然气质温和,但是透露出一股习惯指使人的架势。高长卿隐隐猜到了他的身份,却因为太过惊讶而不发一言。 男人轻声道:“高公聪明盖世,应该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不错,我正是齐王。” 早已猜到几分的高长卿也不免一抖,把正要给他斟酒的酒壶摔在了案桌上。里头婵娘婴咛一声。高长卿压低了声音:“不知齐王为何会出现在我房里。” 田修文叹口气。“你也应该猜到了。” 高长卿摁下沸腾的怒火:“齐王是指为了一己之私,放弃内乱中的家国,混在自己女儿的送嫁队伍中出逃,将我国卷入齐国的内乱之中么?” 齐王轻笑了一声:“家国天下都是诸侯的私有物,一己之私?何出此言。”他淡淡地摇了摇头,“你现在是我的乘龙快婿,我若可以重回齐国夺取大宝,与你没有任何坏处。” 高长卿平生头一次被人逼到这种境地,不免拍案而起。齐王在背后低声咳嗽了,他道,“现在你已经是没有回头的路了。” 高长卿拂袖。 “我弟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只要把临淄交给他打理三个月,就必定怨声载道。我只不过在你这边避一避风头,若是容国愿意借我兵力,让我夺回临淄,我可以答应你们的任何要求。” 高长卿很明白他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喘着粗气压下了雷火万丈:“你且让我与君侯商量一番。” 田修文轻轻地笑了起来。“高公,我也是走投无路。我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婵娘可以得一良人,放眼天下,也只有高公可以达成我的愿望,不论出现什么情况都有力量保她平安。出此下策,还请高公体谅。”说完,便让进屏风里面,与她女儿一道睡下了。 高长卿恨恨地想,方才在迎亲来的路上,他就不该管什么礼法好好观赏一番,否则也不会搞出这么大的乌龙。现在可好,他因为一桩婚事,不得不与齐国联系起来,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那么他势必争取姜扬站在他这一边。可是该怎么说服姜扬呢? 他当晚就进宫求面圣,但姜扬依旧跟从前一样,不与他单独会面。他即使求道高妍那里也说不上话。高长卿心里浮躁且空虚。不过他的机会马上就来了。魏国的盟会已经在即,陪同君侯去往魏国大梁的名单中,他的名字赫然在列。高长卿松了口气,而且更惊喜的是,卫阖留在国中主持政务。他既高兴没有卫阖会从中作梗,又担心他在国中又要不安分了,对再次成为摄政王的高妍耳提面命不要是让她着了卫阖的道。他安排好去往嵖岈山寻找御子柴的秘密队伍,又对黑伯交代要他看好田修文,就与姜扬一道北上大梁。 但是姜扬一路上都没有见他。 这让高长卿不仅仅是恼怒,自从婚后姜扬就再也没有召见过他。他不知道张扬在搞些什么,明明两人已经有了那样亲密的关系,好像已经结束了冷战,他却依旧像那天晚上一样跟他闹着脾气,似乎只有在上床的时候才会对他像过去那样的温柔缱绻。这种感觉糟糕极了。他几次三番想要硬闯他的营帐,都被虎卫拦在外面,这让他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 从前俱是他与姜扬同进同出,羡煞旁人,现在高长卿终于自己感受到了这滋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姜扬与庞嘉亲密地商量着会盟的事情,自己却好像是多余的那个人。在过国境线以前还有个燕白鹿与他一道对庞嘉咬牙切齿,到了国境上,燕白鹿就留了下来,带着三千兵甲再次以防万一。 七天之后,一行人到达大梁南面的逢泽湖区。湖区的清晨分外壮美,浩淼水面在火红的朝阳下金波粼粼,底下是翻滚着的连绵芦苇。远远望去,军帐、战车、幡旗、矛戈结成壮阔行营,环绕湖面形成一巨大的弧形。悠扬沉重的号角伴着萧萧马鸣此起彼伏。 91、第91章 庞嘉和姜扬都是爽快人,也不管什么进场的次序不次序,沿着宽阔的环湖大道就往行营中赶。庞嘉手执姜扬的鲜绿色大旗,神色肃然。 魏国大约为这次会盟出动了五千兵力。此时,魏国仪仗队雄赳赳气昂昂地列队站在路两旁,高举着魏国的旗帜。带他们驶入一箭之地的石碑标志时,甲士甬道外鼓声大作,两排长号呜呜齐鸣。有一个打着容国旗帜的魏国人赶上来。一员穿雪白狐裘、外罩光芒四射的大红披风的文士在后面的车上拱手为礼:“六国会盟特使栾宣恭迎容侯车驾——” 一行人看到他身后有两面大旗,大书“六国会盟特使”,一面大书“魏国上卿”。他身后有一名红色长衫的主书,手捧金鞘长剑,肃然站立。 魏国是现下天下的盟主,对于这位邻国的执政,姜扬不敢怠慢,爽朗地一拱手:“久闻栾先生大名,久仰久仰,不想今日荣任会盟特使,可喜可贺啊。” 那位魏国重臣年纪比他也大不了多少,神情寡淡,说了几句恭维话,姜扬为他的怠慢皱起了眉头。高长卿提醒他,“此人心性如此,并非刻意为之。”庞嘉讽笑。 “敢问执政,本侯是第几家到达” “君侯先声夺人,第一家。君侯请。”那名导引骑将走马而出,走到姜扬一行人跟前高声报号,引他们上前。进入行辕大门后,走马急行里许,来到烟波浩淼的逢泽北岸,眼见一片绿色军帐围成巨大的环形,环形军帐内又是兵车围成的一环形,一座绿色铜顶大帐被兵车围在中央,辕门口一杆“容”字大纛旗迎风舒卷。 栾宣拱手道:“君侯请看,这便是贵国行辕。行辕外军帐可驻扎君侯带来的军士。” 姜扬寒暄过后,带领一行人进了营帐。高长卿这才有机会站在他面前,但是他与庞嘉不停地讨论着这次会盟可能的情形,高长卿根本插不上嘴,让他非常恼怒。 姜扬休息一个时辰之后,外头有快马来报,请他去往魏国营帐会盟,姜扬出门的时候按着高长卿的肩膀:“长卿,你留在这里。” 说完便带着庞嘉前去。把高长卿生生快要气死了。 他在外头等了大半天,没有任何动静,索性更衣上马,去别国的营帐中转了一圈。他知道这次楚国来的人就是熊霸,他带着屈灵前去会盟,想来不会吃亏。而齐国来的人田威,高长卿远远的看过他一眼发觉他此人有非常特别的鹰钩鼻,看起来异常英俊也异常邪气凶狠,也难怪文气的田修文不是他的对手。 田威正在几个武官的拱卫下打算入帐,见到打马经过的高长卿,突然停下了脚步。高长卿对上他的眼光,心下一寒,转身想走,却不料不久之后,田威竟悄无声息地追了过来。 高长卿眼见他显然是冲着自己来的,躲也躲不过,跳下马来,朝他一拱手:“容国上卿高子玉,见过广田侯。” 他与田威的关系很微妙,他们都清楚对方不可能是自己的盟友。因此他的客套就变得格外小心翼翼。 田威随意地挥了挥手:“你就是那个娶了我侄女的高长卿?” 高长卿默认。 田威没有下马。他用马鞭敲着自己的马鞍,在原地转圈。“半个月前你在我国境内迎娶了齐姬,是不是这样?” “正是。”高长卿道,“我带着迎亲的队伍一路向东,在国境上遇道齐王送亲的队伍。我们按照古礼将我的新婚妻子从她的父亲家接到我家。” 田威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颜色有些发黄的眼珠阴鸷地盯着他:“我的哥哥送了你一份十分丰厚的嫁妆,包括在齐国的一个封邑,我们新近俘虏的楚国人,以及齐国的媵人。你就没有发现在你的队伍里发现不太寻常的状况么?” 高长卿笑道:“不知广田侯指的是什么?” 田威是个寡言的人,他在原地静默地看了他良久。高长卿维持着得体的笑容,一言不发。最后,田威跳下马,他把高长卿推到帐篷后的阴影里:“我的哥哥,他是个废物。齐国早晚是我的囊中之物。”他说,“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广田王这是让我出妻么?”高长卿惊讶,“据我所知,齐王这一辈,也就与广田侯两个男丁,广田侯现下既没有夫人,也没有后代,齐王的独女是你们田氏唯一的继承人。你却让她、让整个齐国王室遭受这样的耻辱么?我无意如此。” 田威淡淡地训斥他:“你的算盘打得很精明,可是齐国轮不到一个外人来做主。你大可以将齐姬娶回去,有我在,你这辈子不要想染指齐国一步。但是,自从你迎娶齐姬回国之后,我的探子就告诉我,我的哥哥从他的军队里,消失了。”他那浊黄的眼珠子猛地转向高长卿,“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高长卿失笑,双手举高:“我发誓我并没有俘虏齐王!还是说,广田侯是觉得自家的君侯已经被自己逼出国境了呢?” 田威淡淡地俯视着他,然后一把将他推开,他翻身上马,用鞭子指了指他,“如果让我知道君侯在容国境内,我不会对你客气。” 高长卿拍拍衣袖,对他一拱手:“子玉一心一意侍奉寡君,不能为广田侯尽绵薄之力,实在是惭愧。” 田威看他笑眯眯的模样,大喊一声架,向中央大帐驰去。高长卿望着他的背影,突然举得自己交到了十足的好运。对啊,他怎么没有想到,在自己府邸里赖着不走的虽然是位落魄的君王,但依旧是君王。一个计划在他脑海里迅速成型。等到日落时分,魏国作为盟主祭天完毕,高长卿在宴席上频频向姜扬示意,这一次姜扬终于有了反应。筵席散后,他遣退了旁人,与他一道勒着马在大湖边吹着夜风,往五里开外绿色的容国营帐处走去。 高长卿见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今天怎么有空见我了?” 姜扬没有与他调笑。他皱着眉头:“田威找过你?” 高长卿吃惊这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姜扬耳朵里了。当时可是被什么人看见了? 姜扬见他发愣,停下了脚步,眼神更为严厉:“田威是个很有锐气的人,听说他进了临淄城以后,保留的唯一一件出自他哥哥的政令,就是广纳贤才,维持稷下学宫的盛名。可见他极有野心,也不像传言中的那样是个纯粹的武夫。他已经在前段日子排出不少说客,从五国境内招徕了不少锐意之士,其中不乏朝廷重臣。”他说到这里闭上了嘴,静静地扭过头去看着倒映着星光的湖水,似乎是在赌气。 高长卿这才意识过来他这么着急是为了哪般。他走到他身边,故意悄声道:“是啊,田威开出的价钱可很高。” 姜扬猛地转过身来:“会比我更高么?不可能!田威再是出格,因循守旧的世家也不会允许他让一个外国人做执政,你休要信他的话。” “至少田威总不会总是将我拦在宫外。”高长卿连声哀叹,“我在容国失宠,在别国另谋出路,君侯都不允么?” 姜扬哼了一声:“你堂堂清河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时候失宠了?” 高长卿恨恨,但嘴上却笑道:“也是。罢了,这种不愉快的事情,我们何必再要去刨根究底。大家好聚好散,君侯念在我侍奉你的时候尽心尽力,可不要拦我的康庄大道啊。” “你……”姜扬猛地转过身来,一脸的难以置信,他在原地飞快地踱了几步,然后一把拉过他的手,把他推到了自己的马上。高长卿被他弄了个措手不及,尴尬地挂在马背上不上不下,他大叫着让姜扬把他放下,但是姜扬却随即翻身上马,一抽马缰往容国的营地里驰去。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高长卿扛进了自己的大帐中,高长卿气急,又是打又是骂,那副样子活像是被山贼抢去的压寨。 “你放我下来!” 姜扬果然一甩手,让他倒栽葱地摔在地上。高长卿在铺着的虎皮上摔了个眼冒金星:“你这是做什么!” 姜扬在落地镜前摘掉了自己的披风和铠甲,只穿着亵衣在铜盆里洗了把脸,然后把帐子里侍奉着的宫女都遣退了。宫女们往火塘中添了柴火,又细致地熏上香,静静地退了出去。姜扬赤脚踩上虎皮,柔软而厚实的毛没到他的脚踝。他走到高长卿身前跪下,出手就把在揉头的他给按倒。 高长卿在姜扬被火光照亮的眼睛里看见了他熟悉的欲曱望。 他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他却奇异地感到安心了。姜扬覆到他身上,一言不发地解开他的腰带,然后把他炽曱热的阳曱具送入了他还未开垦过的后曱穴中。高长卿一瞬间吓得大叫:“痛死了!你出去!”姜扬却掐住他的大曱腿拉开,让他朝自己更为坦诚地暴露着下曱体,执意往他里面进入。这样高长卿也痛,他也痛,但是他紧紧盯着高长卿哭叫的脸,似乎完全没有了神智。直到艰难地尽曱根直没,他才眨了眨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他额头上冒出的汗珠滴落在高长卿雪白的胸前。 “你,如果敢跑……”姜扬俯下曱身来说。后半句话高长卿没有听清,因为他立即被吞没在狂风暴雨一样的交曱合之中…… 92、第92章 “你哥哥还真浪。魏国人的地界,他还敢叫得这么大声,我看他是真想在君侯的床上过日子了。”外头的庞嘉嗤笑,“不过我都快被他叫硬了。是不是啊,小栾儿?” 高栾阴沉着脸不说话。里头还点着灯,两人翻云覆雨的轮廓全映在白牛皮帐子上。外头的虎卫看上去早已经习惯了。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姜扬是怎么亵玩他的哥哥,也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哥哥正沉浸在多大的欢愉中,以至于不曱要曱脸到这种境地。他简直叫得就跟女人一样娇曱媚柔弱,勾引着姜扬把浑身的力气都施展在他身上。 庞嘉从背后抱住了他,轻声道:“我的帐篷就在隔壁。”他笑着说,“今晚……你要不要跟你哥哥比比?” 高栾打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长卿不知道姜扬在他身上发泄曱了多少次才尽兴。他的意识回来的时候,帐子里的蜡烛烧了一半,姜扬披着披风坐在他身边,撑着下巴看他。高长卿觉得头晕得厉害,浑身上下没有力气,他想问姜扬他是睡着了么,却发现嗓子哑的说不出话来。 姜扬看着他的口型读懂了他的意思,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在他赤曱裸的肚子上,一点一点往上走。“没有,”他笑着说,“这次很乖,从头清醒着,最近体力不错啊。” 高长卿微微扭头,他这才发现自己还在剧烈地喘气,高曱潮后的慵懒和惬意还没有从发麻的指尖褪去。他闭上眼睛,发现姜扬触摸的地方都是湿黏的,他刚才把滚烫的东西都射在他腹上了。 姜扬贪婪地看着这样子的高长卿。他浑身赤曱裸,曲线优美的身体压在虎皮上,像是小动物一样心潮难平地呼吸着,从头到脚都沾染着自己的气息,充满着情曱欲的痕迹。雪白滑腻的皮肤上还有自己掐出来的红痕,吻痕,真是美不胜收。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把他嘴唇上溅到的东西擦掉,端来热水,将浑身都被弄得湿漉漉的高长卿擦干净。这里面虽然很暖和,但是如果不再欢曱爱,汗水也好,别的什么也好,会把他弄得不舒服。姜扬饱餐了一顿,现在也没有那么饥渴了。 他吹熄了灯,搂着高长卿睡到日上三竿。今日没有安排,下午才去和其他君主一道打猎,姜扬惬意地享受着偶尔的空暇,亲眼看着高长卿在他怀里懵懵懂懂地醒来。 姜扬亲了一下他迷迷糊糊的睡颜,高长卿一看是他,贴过来搂着他又要补觉。姜扬把他推开了。高长卿恼怒又睡眼惺忪地望着他,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这就生气了么?”姜扬委屈道,“可是我真的是如你所愿的,离你尽可能远一点呀。我答应过你要克制自己的爱意,对不对?” 高长卿才不吃他这一套。“那你昨天做的算哪门子事?” 姜扬又亲了亲他的眉心,“听着,我尽可能不见你,不听你的声音,不想你……这个我肯定做不到。所以你不能指望我能做到哪种份上。你就乖乖自己离我远一点吧,如果你的心情还跟那天晚上一样的话。” 高长卿哼了一声,憋红了脸。姜扬把转过身去的美人转回来,压在底下,“但是有时候呢,你自己撞上门来,你就不能怪我了。我还会做跟昨天晚上一样的事。”姜扬拉住他细细的手腕,拿到嘴边亲了一下,“我有多想在你这儿加个细细的圈,然后绑在我的床上……” “你倒还有理了。”高长卿不轻不重地赏了他个耳光。 姜扬轻笑着接过他的手:“是啊。”他抱着高长卿动手动脚的,嘴唇蹭在他的耳廓上,用呼吸一样的声音轻轻告诉他,“见你一次,干曱你一次……你信不信?” 高长卿感受到了又精神起来的小姜扬,闷头埋进他怀里。姜扬又与他温柔地缠曱绵了一早上,这才兴致盎然地参加下午的会猎。高长卿自然去不了了。他直到姜扬离开之后才意识到,该死的,忘了说正事了。 当天晚上他自然而然又留在了姜扬那里。姜扬一诺千金,怎么说就怎么做,高长卿为了要跟他商量事情又被他颠来倒去弄得欲曱仙曱欲死,最后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晕过去了,但不能就这么被这混曱蛋白干啊,因此艰难地抓曱住姜扬的手臂,“我……我跟你说!” 姜扬低喘着,摇晃得越来越疯。 “田修文……田修文在我那里!” 姜扬受不了骂了句娘:“管他的!”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掐着他的腰用力又狂烈地顶了十几下,高长卿彻底吃不住了,在他背上留了几道血痕。 等欢曱爱结束,姜扬就爬起来找剪刀,非得把他的指甲给铰了。 铰完左手铰右手,姜扬突然神魂入体,把睡着了的高长卿推醒:“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高长卿没好气地坐起来,疼得浑身发抖,虚虚扇了他一耳瓜子:“要你不见我,现在知道急了吧!” 姜扬给他铰完指甲,双手捧着他的脸狠狠挤弄着:“要你不跟我……想我过么,嗯?老实告诉我,想我没?”高长卿红着脸唾了他一口,姜扬异常得意,一个一个亲吻着他的手指。他搂着高长卿睡下,把毯子拉到腰间,高长卿趴在他胸口,声音一路传到他脑海里:“我娶婵娘的时候,田修文藏在她的轿子里,一路过境,到了我家中。”他想起来就狠狠锤了姜扬一拳头,“要你那时候发神经!否则我还可以早几天发现,偷偷把他送回去!你个混账,都是你把我弄得团团转,等我知道府上还藏着齐王的时候,已经要启程来魏国了,连腾手的时间都没有!” 姜扬看着帐篷顶,手指掐着在数数。高长卿看他一眼,“你在干什么?” “我在想,再抓几个,我宫里的五国国君就齐了,到时候还千里迢迢出国开什么五国会盟啊。” 高长卿白了他一眼:“跟你说正事呢。” 姜扬老实地收手,贴在他屁曱股上。“那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难道还能送回去不成么!绝不。”高长卿道,“本来有个婵娘,窃取齐国的权柄还勉强,现在我们手里有田修文,要对付一个田威难道不正是名正言顺么?” 姜扬暧昧地揉曱捏着他腰曱臀上汗湿的嫩曱肉,“你还真喜欢齐国,嗯?果然做了齐国的女婿,就是不一样了。” 高长卿斜睨了他一眼:“我这是在为谁打算?” “哦,是为我么?为我么?” 高长卿简直要气疯了,“不然呢?” 姜扬笑而不语。“我还真怕你对她感兴趣呢。” 高长卿好一会儿才意识过来她是谁,凑上去咬了姜扬一口。姜扬笑眯眯地随他咬,咬够了再把嘴凑上,“呐,咬。” 两个人咬着咬着又滚到一起。 第二天姜扬起得极早,高长卿醒来一想,糟糕,又把正事忘了——这次五国会盟到底谈些什么东西?他自暴自弃地连衣服都懒得穿了,在姜扬帐篷里呆了一整天,看看书吃吃魏国上贡的新鲜果蔬,决心等姜扬一回来就要从他嘴里撬出话来。没想到这一回不用他问,也不用他躺平了把姜扬伺候好,姜扬就风风火火地掀帘而入,抱着他转了一圈。“这下可有事做了!”他的眼睛亮闪闪的。 高长卿赶紧拉他坐下。姜扬顺势把他搂到自己的腿上,“魏国牵头,五国联手对付岐国。大方向都敲定好了,就准备各自回去准备粮草,等秋马一肥,跟岐国拼个你死我活。” 高长卿思忖着不发一言。姜扬掐了把他的腰:“怎么?杀岐人,把他们逼退到崤山以西,不是我们的夙愿么?现在既然别国也正有此意,不是大大的好事么?” “好事是好事,”高长卿道,“若真能成,当然好得不得了。岐人马快兵强,每年冬天都要入逼西境,弄得百姓不得安生,如果能借用其他五国的兵力,将这个毒瘤一劳永逸地切除,可算是大手笔了。只是,我怀疑这事成不了。” “为何?” 高长卿摇了摇头:“要我说,魏国和容国遭岐人侵害最深,若我们两国联手,倒还有点胜算。可是赵国、楚国、齐国都跟着凑上来算什么?人一多,利害错综复杂,事就做不成了。赵国、楚国倒还好说,齐国跟岐国根本连接壤的地方都没有,中间隔着大大小小十数个国家,但是一旦打赢了,田威可要分一杯羹吧!这样的盟友,有了又有什么用呢?不如自己单干。” “你是担心这个,我们都商量好了。”姜扬神秘道,“齐国最富,它出钱,出盔甲。等西征事定,齐国能从相邻的魏国、赵国、容国分得总计一百里的土地,补足它不能从岐国割到的土地。” “一百里!”高长卿尖叫。“齐国让我们割地给他?你疯了么,我们与齐国接壤的地方都是水草丰美,一年可以熟三季的沃土!” “这有什么,一百里是三家一起出的,摊到我们头上可并不多。”姜扬无所谓道,“你想想,到时候我们能从岐人那里拿到整个渭水平川。” “整个!”高长卿问他怎么可能。 “因为进去的道就在我们那儿。”姜扬笑,“他们即使要了那块地,也守不住,我们只要掐住函谷关,不论是谁得到了渭水流域,都将是一块飞地。” 高长卿迫不及待地凑近他:“所以呢,所以是怎样?他们要什么?” “魏国要岐国在大河北部的全部土地。魏国与北方的游牧部落时有冲突,他要联合岐人西面的西戎里应外合,夹击北方,所以只要把大河以北的走道让给他,可以让他可以跟西戎互通有无,他就没有其他的企图。” “楚国呢!” “它要武关以南。” “太好了……”高长卿道,“太好了……如果这番真能把岐人彻底赶出去……” 姜扬见他都快要喜极而泣了,用力亲了亲他的脸颊,把他打横抱了起来。“怎么样,这下放心了吧?” 高长卿嗔怪地推了他一把,随即就被压倒在他身下。 93、第93章 因为事态紧急,各国都要回国准备开战,因此,会盟五天之后就各自散去。半个月后,两人回国中,卫阖早已借用高妍的手谕秘密调兵遣将。姜扬整个人都兴奋得很,从此天天在宫中与一帮武将商量岐国的哪个城池该怎么打,早朝都顾不上了,全数托付给卫阖。几位老臣子都被这风声鹤唳吓得心胆具丧,跑到高长卿这里来诉苦:“君侯真要西征么?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不像样的君王了。今年春天涝、夏天旱,地里收成就不好,求祖宗保佑岐人不要侵犯我们的边境也就算了,君侯居然要眼巴巴凑上去,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高长卿安慰他们:“君侯是希望一劳永逸。而且,我们有很多封地都在西疆,岐人被驱走乃至灭国,对我们来说有大大的好处。” “这……”老臣讷讷,“这若是渭水平川真如君侯所说……成了我容国的土地,那这土地,君侯是打算怎么处置?君侯是会在那里下设郡县,还是分封?分封的话,又当是封给谁呢,高公?”他拉着高长卿的袖子泣下,“高公,这恐怕是要变天了。” 高长卿被他一说,不由得心惊肉跳。他很清楚,假使分封,姜扬也绝对不可能分封给世家。那么,新得到的土地,他会分封给谁,是显而易见的事——他这次西征带去的西府军。 西府军的出身何等低贱,但是高长卿已经在他们面前看到了一条被卫阖和姜扬联手扫除一切障碍的康庄大道,让这些泥腿子得以名正言顺地进入朝堂,与他们分庭抗礼。卫阖立法,给他们军功换爵位的可能,姜扬给他们机会,使这种可能变成现实。到时候,只要姜扬愿意,xx伯xx公都满天飞了,他高长卿从周天子那里继承来的爵位,倒像是个摆设了。 高长卿心情烦闷,看窗外雨停了,拾阶而下,打算去后花园里逛一逛,整理整理思路。他觉得这件事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但是,他却并不都想要。 一是,直接阻挠这次军事行动。高长卿觉得自己虽然没有这么大的魅力,但是从中作梗是非常容易的。容国的难题在于新得到的战利品的分配,会直接毁掉现在已经岌岌可危的恐怖平衡——可是,如果容国得不到战利品呢?他如果愿意,是可以让任何一国不能在岐人手下讨到便宜的。高长卿斟酌着。 他又换了个思路。现在天下大势,就是所有人都在争得头破血流往上爬。那么,如果,让世家手中的私兵也参战呢?那么以军功赏赐爵位的时候,地位得到提升的,依旧是他们这些贵族……这样行得通么? 高长卿苦笑着摇摇头。其实他早就明白,身边的这群人不是古时候贤良的卿大夫了。他们希望享受从祖宗那里继承来的富贵,可又丝毫不想拼搏付出。他们不会允许自己的力量为国家尽力,而且,他们也在漫长的时间中失传了那些由前人在战场上累积下来的经验。 正为难间,高长卿望见前头的湖石上坐着一位白衣士子,看上去朴素清俊,好像任何一个游学六国的学子那般。高长卿不记得自己府上什么时候有这等人物,不禁快步走上前去,走到近前一看,此人不正是齐王么?他被脚步声打扰,从书中抬起头来,左手还摸着女儿的头。他看是高长卿,朝他淡淡一点头,“高公远行魏国,回来已经有几天了吧。” 高长卿在他对面坐下。这批湖石还是他从魏国会盟时候买来的,放在家中的小池塘边,倒有些委屈了。他疲惫地对田修文道:“我在魏国,遇上了广田侯。” 齐王默不作声。他们兄弟俩看上去都是很安静的人,但是田修文显然更文气,他的安静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而田威的安静总像是在蓄势,等他蓄满了,大概就要捉刀要了你的命。 田修文轻轻推了一把婵娘。小姑娘看看父亲,又看看高长卿,抱着自己的小娃娃乖乖地走远了。 “他猜到了?”田修文捉了把手中的鱼饵,洒到了面前的池塘里。“你准备把我交出去?” 高长卿笑道:“他也只是猜而已。齐王陛下大可以安心在这里修养身体。” 田修文顾自望着水中的锦鲤:“美丽的锦鲤,若是放还到大江湖海中,也就是普通的鲫鱼。这件事,高公晓得么?” 高长卿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觉得齐王是个冷淡的怪人。 “你觉得我很自私吧?一国的国君,为了活命,就把自己轻易地交个不能信任的人。这样子的事情,真是耻辱。” “对我国来说一样耻辱。”高长卿笑着,那种笑意充满着斯文败类的意味,“而且从前这种事也并非没有。大家都比较同情出逃的国君,而不是谋逆的王弟。” “他就快要做国君了。”齐王叹气,“我知道的,我是把他看轻了。但是我现在是求做一条普通的鲫鱼,而不能。” “那就漂漂亮亮地做锦鲤吧。” 高长卿居高临下地笑道。 田修文没有发怒,他抬起头来,头一次正眼打量着他。“那就让我做你的锦鲤,不要把我送还给田威。” 说话家,黑伯抄着小路急匆匆地向他走来,朝他一拱手:“公子,卫相来到府上,称有要事与公子相商。” 高长卿辞别齐王,再三嘱咐他不要在府上乱走引人耳目,也将姜扬的安慰传达给他。田修文微微有了些许笑意。高长卿这才回到厅堂,他发现真姬居然也在堂中,和卫阖两个人一人一杆烟吞云吐雾,不亦乐乎。 高长卿在堂外就听到他们说话谈笑,不经很是诧异,心里还有点恼怒:“你们居然是老相好。” 卫阖敲了敲烟杆,给真姬递了个眼色:“我都快比你大上一轮,事业有成,又没老婆,在这偌大的雍都里找个相好的,也不算难事吧?”真姬恍若无骨贴地着他的腰腿坐在绣墩上,娇嗔着,“卫相平日里自视甚高,今日到了我相好的面前,倒是要拆我的台了。” 高长卿听她这么说,心中的恼怒渐渐舒缓了些,眉目倒是更为冷硬,“你出来做什么?”他训斥,“到里屋去!” 卫阖哟了一声:“还真成内人了?”他望着真姬娉娉婷婷扭着水蛇腰转到帘后,一脸的似笑非笑,直到人不见了,还上上下下打量着高长卿。 “你不会是……”他欲言又止,清了清嗓,复又挂起笑嘻嘻的神色,“你不会是真把这个女伎蓄养在家中了吧?” “那又怎样?”高长卿冷嗤一声,“我年纪比你小大半轮,身份地位又都在你之上,我在家中蓄养个把宠姬,有什么不应该么?” 卫阖低笑。“胡说八道!”冷不丁抽着烟凑过来问他:“你不是和君侯和好了么?” 高长卿喷出一口茶水。卫阖郁闷地缩回去,摸出条绣花帕子擦擦脸,十分晦气。 “有话直说。”高长卿敲敲桌子,“近日被你烦都烦死了,回了家还要被你骚扰。” “诶,我还真有事来骚扰你。”卫阖道,“这一次西征,你怎么看?” 高长卿诶了一声。 卫阖收敛了嬉皮笑脸,精光湛然地望着他:“我是问你,你觉得应该有几分胜算?” “几分?”高长卿冷嗤,“这该问你的好师弟去吧?打仗可不是我的事情。” 卫阖缓缓道,“我们投入了万斛之多的粮食,征发了五万人之多的民夫,三军加上西府军,投入总兵力有数十万,整个国家在整个夏天都在全心全力准备接下来的大战。你身为容国仅次于君侯的人物,居然对胜算毫不关心?” “不是打赢了就叫胜,也不是打输了就叫负。”高长卿想了想道。卫阖一拍大腿,“好,这句话说得像样!你说,怎么才算赢?” “我已经从你那里毕业十多年了……”高长卿厌烦他每次循循善诱的模样。 “真是个冷淡的学生。”卫阖摇摇头,“这一次,我们非赢不可,否则日后可能就没有那么好的机会:其他四国同时签订停战协议,并且站在我们这一边,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而我们也上下一心准备打个大胜仗。不把岐人最好的地吃来,这一切的准备都将付之东流。” “吃来。”高长卿冷嗤了一声。“吃来也不见得就是赢。这么大块肥肉,可不一定咽得下去的。” “我这几日正在思索这件事。”卫阖高妙道,“君侯是个细谨妥帖的人,他认为时机不当,或者准备不充分,是不会轻易发动战争的。眼下他就担心兵力不够。” “光我们一国就投入了十万之巨!”高长卿拍案,“自从周武王牧野之战以来,天下哪里还有这样大的征伐?他还嫌不够?恕我直言,恐怕这是要打好几个月,好几年吧?!” “所以我们非赢不可。”卫阖道,“我谏言他让私室参军。君侯有所顾虑,但是我已经将他说服了。现在就看你的本事了。” 94、第94章 高长卿勃然大怒,卫阖劈手按住了他的手腕,“我在救你们一命!从今往后,站在朝堂上的都将是靠真本事吃饭的人,而不是靠血统和出身!如果你们可以证明自己除了生得好之外,还有真本事,是别人无法替代的,你们的地位将会更为稳固!” “我岂会不知!”高长卿甩开他的手,走到堂前,正是日落西山,几株大榕树营造出的绿荫,为暑气中增添了一丝让人透心凉的意味。“可是他们不会听我的!他们不会出征!他们怕死人,没有人,他们怎么保持现在的权位。他们懂!”高长卿攥紧了拳头,“但是他们不敢试一试。” “你应该试一试。”卫阖无声地按了下他的肩膀,然后夹着烟杆默默地离开了。高长卿在门前站了许久,天色慢慢地暗下来,身后有脚步声绕过屏风,走到他身边。 “哎呀哎呀,真是个难题啊。”真姬靠着门低笑,声音啥呀,“你们男人的事情还真是让人心烦。要统领一群老顽固,真是让人恼怒呢。不过说起来,高公会亲自上战场么?” “当然不。”高长卿飞快道,“我不精通于此道,何必与人在搏杀上争锋。” 真姬微微歪了下脑袋。“只是现在吃相的可都是精通此道的人呢。” 高长卿转过身,“你又是来作何?” 真姬朝他柔媚地行了个礼,“妾身来谢过高公一路的照顾。日后我在雍都城中……还有不少地方要仰仗高公呢。”她笑起来。 高长卿见她难得服软,倒也有一番让人销魂蚀骨的滋味,不禁伸手摸了把她的脸。正巧姜扬从堂外走来,一见之下就皱起了眉头。真姬不慌不忙地给高长卿使了个眼色,高长卿这才意识到姜扬已经在庭院里站了许久,登时冷汗直流,将他迎进了屋里。他一边回想自己刚才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一边打眼风让真姬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姜扬叫住了她:“既然来了,那不如一起喝杯酒,怎样?” 真姬笑道:“君侯真是雅量。”遂为两人侑酒布菜,姿态娴熟,宛如家中的女主人了。姜扬冷笑,“长卿很有眼光,你在这家中,倒给这里添了点活气。” 高长卿一颗心拎到了嗓子眼:“你听我解释…… “君侯误会了。我不过是顺路进来,给高公道一声谢。”她拍了拍酒坛子,“这是我们汲香室自酿的好酒,虽然比不上宫里的藏酒,不过也是名满天下。君侯如若不嫌弃,可以尝一尝。” 姜扬见她谈吐毫无滞碍,十分坦荡,不禁也惭愧起来自己争风吃醋、心胸狭窄的蠢样。他邀请真姬坐下,“不知长卿给少姑行了何等方便?” “他去齐国与容国边境的时候,顺带我去齐国看望我的亲眷。现在时局纷乱,我一个弱女子上路,没有扶持,总是心中忐忑。高公能捎带我这个风尘女子在他的新婚车队里,让我很感激。” “原来如此。”姜扬嘴里说着,心里却只信七八分。孤男寡女,高长卿又对真姬多有恋慕,恐怕顺路捎带是真有此事,但没有说出口的事情,又有多少呢?姜扬脑海里想着,容国到齐国,这一路多少风景如画,俊男美女日夜厮守,怎能不心猿意马?心里又气又急,只恨自己玩什么徐徐图之。 三人各怀心事地用完晚膳,真姬识相地告退,留姜扬与高长卿两人在屋中议事。她走到街角,在袖幅上匆匆写下一行字,吹了个口哨,一只夜鹰便盘旋而下,停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把那副字绑在它的腿上,爱昵地搔了搔它的翎羽,“走吧,疾风。”一扬手,夜枭就啸叫一声,冲天而起。 高府中,真姬一离开,高长卿就吓坏了。他把下人统统遣散,急急忙忙攀住转身欲走的姜扬:“你可别冤枉我!我什么都没做!” 姜扬停下了脚步,心里止不住的烦躁,“反正你迟早也要做的。” “那你等那时候再生气也不迟啊。”高长卿顺势说道。他搀住了姜扬的胳膊,“你真是个醋坛子。你有后宫三千,我都从来不曾过问。” “我等着你过问呢。”姜扬冷冷地斜他一眼,“你要愿意,我今晚就把她们都遣出宫,只要你肯住进去。” 高长卿恼他。姜扬狠狠扯着把他的脸。 高长卿两手拉着他回堂屋中坐下。“我猜你是为卫阖的事来做说客的。” “什么叫我为卫阖的事来做说客的?”姜扬一思忖,纠正道,“是卫阖已经为我的事来做过说客了吧?我的想法是,兵车虽然老旧,但是每辆兵车有二十几个从人,从全国各封地调动到前线,也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若是交给庞嘉打理,未免不是一支奇军。”姜扬直言,“而且,乘着战争,也可以将这些已经过时的战法、兵器淘汰掉。与其让它们在仓库里腐烂掉,不如多杀几个岐人。” “君侯!”高长卿被他的想法惊呆了,“你这是让他们去送死!” “我的意思是淘汰战车,并不是淘汰上面的人。”姜扬道,“岐人兵强马快,兵车沉重,正好可以挡住岐人的冲锋……不多说了,让他们逃命的法子多得是,我们都考虑过。你觉得有把握让各地的封君参战么?” “庞嘉。”高长卿低声道,“你要他们把兵力交给庞嘉打理。” “那是自然。整个战场都会交给他指挥。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没有统一的指挥,各打各的,怎么可能打赢姬冲。而且我也知道,公卿大夫都不一定愿意上战场吧?这样不正好么?” “这场仗……也许要打好几年,君侯。”高长卿郑重地说,“这些年里,即使当初只是征招的农民,游荡的地痞,都会成为强悍的国之干城。我想问你一句话,如果哪一天战争结束,这些军队,你还会原数不动地还回给我们么?还是想占为己有。” 姜扬眨了眨眼睛。“他们本来就是我的。” 高长卿不再问了。他只道,我尽力吧。 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不可行。因此,只是召集国中几个大家族的家主,一齐简短地讨论了一下这桩事。他根本没有作任何鼓动他们出战的努力,他们只是商量着怎么把卫阖和姜扬打发走。高长卿的顾虑和两难,终于在姜扬有可能夺走他们的暴力机器的可能下,朝着天平的另一端倾斜。姜扬为此与他闹了大矛盾。上战场的名单里没有他。高长卿也混不介意。他被勒令留守雍都,辅佐第三次成为摄政王的高妍。而卫阖因为不知名的原因竟然也要跟着姜扬去,这让高长卿有些介意。 此外,燕白鹿根本不在高长卿的自己人之列,他几乎是从一开始就带着整个燕家投入了这个耗资巨大的战争中,成天跟庞嘉、姜扬、彭蠡一道,商量着具体的战术。听说他还改装了兵车,让这笨重的东西不单可以用来作战,还可以用来运送粮草,用特殊的战术避免被岐人的快马冲得七零八落。 出征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在会盟上议定的策略是,等魏国派使节偷偷策动西戎躁动,五国联军再一同在东面发动进攻,使岐人遭受两面夹击。等到炎热的夏季终于过去的时候,大军集结,整装待发。不过高长卿没有看到什么大场面。 因为是秘密行动,生怕走漏半点风声让岐人提前准备,城里的军队都是一小股一小股往外撤,撤了足足有十天左右。因为姜扬尚武,上位以来城中时常有军事演练,雍都的老百姓都不知道这是出去打仗了。姜扬和上次一样,又半夜带着底下人跑掉了,高长卿半夜爬起来送他,还睡眼惺忪地。说实话他有些希望这些人都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常年在外游荡,永远不要回来,这样,他就能用他的方式好好把这座不像样的都城治理成建城之初那种其乐融融,民风朴素的模样。 姜扬临走,终于记起除了赌气之外的事情。他捧着头盔走到他跟前,“你要老实。”他意有所指地举起一根手指头,“再让我知道你跟女人不清不楚,回来收拾你!” 高长卿瞪大了眼睛:“你居然凶我!你居然敢这么跟我讲话!” 姜扬也有点手足无措:“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唉,我虽然说得很凶,但是我肯定不会动手打你的,这个你放心。” 要不是四面都是人,高长卿简直要打他一顿了。 “那你呢?”他垂下眼睛,“你一走成年累月长夜漫漫,你就保证老实?” 姜扬保证得快,“我已经习惯了。” “胡说。军营里都是男人。”高长卿原本也只是顺道说说,结果说完倒真的担心起来。姜扬冤枉死了:“你以为我什么男人都喜欢?”他拉起他的手亲了一下,迫不及待地跳上马跑了。高长卿看他那个猴急的样就唾了一口,这下他自由的好日子来了。城里没有姜扬,没有卫阖,没有庞嘉,就一帮老家伙,还有姐姐……高长卿登时有了一家之主的感觉。 当日,大将军府上,高栾也深夜送庞嘉出门。庞嘉牵着马回头揉了揉他的头发:“你要好好呆在家里,不许出门,不许跟别的男人……”他用力捏起他尖尖的下巴,“不然,我会打断你的腿,把你绑在床上,干死你。” 高栾的眼里黯了一下。他看到庞嘉翻身上马,突然小跑几步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裤腿。庞嘉低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高傲又放肆:“怎么,有什么想说的?” “我要跟你一起去。”高栾淡淡地别过头。 他听到庞嘉下马的声音,下一秒他就被牢牢地抱住了。庞嘉闭着眼摩挲着他的侧脸,“小野猫,你可总算把心放在我身上了……”他一把将他翻过去按在墙上,在夜深无人的阴影里扒下他的裤子,把自己炙热的欲望送进了少年的体内。少年咬着牙嘤咛了一声,立刻招来他毫无怜悯的冲撞。庞嘉一边玩弄着他的□,一边用力□着他的皮肤。高栾突然看到街角站着一骑,发疯一样推开庞嘉,惊恐地裹住了自己。 庞嘉回头看了一眼,冷笑道:“哦……”他将高栾抱上马,“一看到他我就打算把你带上了,小混蛋……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夜夜笙歌,如胶似漆,好不好?”说完一打马,往城外驰去。 姜扬对庞嘉和燕白鹿的迟到很有怨言,特别是看到庞嘉怀里惊魂甫定的高栾。他勃然大怒:“你他妈这是做什么!”他三番四次让庞嘉把高栾还回去,庞嘉都当他耳旁风,加之高长卿还是高傲得要脸不要弟弟,姜扬久而久之也没有意愿再当和事老。问题是居然带着高栾西征,这也未免太过分了!他庞嘉也不过是个将军,高栾更是无名无分,他做君侯的都没有带上自己的爱卿! 高栾低头握着庞嘉放在他腰上的手:“是我硬要更去的!”他偷偷看了一眼一旁面无表情的燕白鹿,“我没他就活不了了。” 庞嘉心花怒放,狠狠亲了他一口。燕白鹿驾着马走到前面去了。姜扬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哪天小高也肯这么在人前大大方方说上这么一句,他也算是熬到头了。 高长卿在城中刚刚适应了接手卫阖留下的大局,正想要忙里偷闲之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让他措手不及。 正在四国联军打过函谷关,将岐人节节逼退的档口,高长卿遇上了他始料未及的事情。不,应该说,即使是再给他三个脑子,他都想不出来这么棘手的情况。 齐国广田侯田威,居然在两个月后就撕毁盟约,带兵突入东境! 95、第95章 高长卿在最初的慌乱之下立刻就镇定下来,因为他放眼四顾,国中除了他根本就没有其他可以拿主意的人了,姜扬从此是天高皇帝远,现在都跑到函谷关以西去了。他在姜扬的御书房里找到那张羊皮纸缝合的巨大舆图:东面的土地大部分都是姜扬自己的,他把兵力全调到岐国,只留下日常缉盗救火的,还以为自己做的滴水不漏;那么他只能向几个大封地求助。原本被姜扬埋怨自私至极的公卿大夫,反倒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其中最重要的城池就是姜止的封地,以及自己的费地。他立马写信给姜止和自己挑选的费地宰,要求他们乘着田威还没攻到涑水河谷,派兵回救雍都。费地宰回信说,费地刚刚营城一年,城墙都没修完,更不要说了练兵了,底下的人手只够保护费地而已。也因为平日里对底下逃难的奴客十分宽厚,所以手头也没有余钱购买兵器。 所以,虽然封底上的奴客们都十分敬爱封君,但是实在没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他们武装起来。 高长卿也明白自己的账本,因此只让他坚壁清野,避过田威的锋芒。他写信催促姜扬派兵回朝的同时,再三写信催促姜止出兵。结果姜扬的信与姜止的信,居然在同一天由同一个传令兵带来了。给他带口信的,居然还是齐国人。 那个时候,田威已经一路杀到涑水河谷,包围了雍都。 高长卿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一片齐国人,操着山东口音守着东面的山口安营扎寨,头都大了。其中一员猛将见他在城墙上露面,一箭射上来,上面是高长卿久等不来的消息。一张白绢。 姜扬说:“我马上就回来!你且撑一撑!等我!” 他就写了一行字。底下长篇大论都是姜止格式精美的信函,高长卿匆匆一浏览就知道为什么田威为什么能突进得如此之快,他睡了个觉的功夫居然就跑到雍都城墙下了:“对不起高公……我听说君侯西征,就带兵支援君侯来了!” 高长卿一把紧攥了白绢。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来骂娘了。他匆匆走下女墙,对屯兵洞里的虎贲郎与征招的民夫道:“雍都城高池深,城内粮食充裕,何况君侯马上就会带大军赶回,大家只要辛苦辛苦,撑得一时,必无大碍。” 他冷淡镇定的样子安慰了章甘。城里只有八百虎卫和千余人的金吾卫,高长卿全部交给他处理,他成了雍都的最高指挥官,因为燕平自从燕达去世之后,伤心过度,申诉无门,一气之下就回封地疗养去了,将燕家交托给了燕白鹿。此时最能打仗的燕家竟然也一室空空,让城内人心惶惶。要不是高长卿还在,章甘都担心会不会有人直接开城投降。 第二天,田威就命人再度射上一封信函,钉在城投的木质旗杆上。有人捧给高长卿一看,他立刻就明白过来田威这样做的用意。 他这般大动干戈,原来只是为了…… 姜扬受到高长卿的信,当即就乱了阵脚,点选了几千将士就要往国中赶。姜止赶紧拦住了他,“君侯!万万三思啊!” “雍都都快要陷落了。”姜扬气急,“还有什么可三思的?” “我看这件事,颇为蹊跷啊!”姜止神经质地捋着自己的胡子,“这广田侯,缘何突然就撕毁了盟约,兵围雍都,没道理啊!这是让齐国失信于天下君侯!他这么做,背后一定有什么缘由……” “现在是管缘由的时候么!”姜扬听他说话慢吞吞的,心都被他急死了,“二公子,人家都打到我家门前了,我还管他为何打我的么?保家御国才要紧啊!” 姜止赶紧拉住他的手腕:“君侯啊!这句话可说到点子上了。君侯可知,雍都方三十里,要将雍都围起来,需要多少兵力么?虽然高公不曾明说,也可知田威倾尽他所能掌控的力量,想要偷袭君侯的后院。君侯带五千兵力回朝,又有何用?” 姜扬犹豫。“你的意思是……”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姜止叹了口气,“小臣也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是这几十年来我国第一次打过函谷关,正可以一马平川的时候,但是,两头作战是不可能的。君侯定要二选其一,要不,领全部兵力回救雍都,要不,继续攻歧,直到按照原计划,占领整个涑水河谷。” 姜扬果真坐回案桌上,思忖起来。他有千百个理由不想放弃这次军事行动,可是又有千百个理由要回雍都。他私底下召见了卫阖与庞嘉,四人在帐中分享了高长卿的信,然后各自静默了片刻。 这个时候,卫阖站起来,“现在还不宜做任何决定,君侯。虽然事态紧急,但我们应该听听田威的说辞,看看事情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如果有,那么最好。如果没有,我们必须领兵回朝。” 姜扬连忙抬手:“卫相请讲。” “我这次之所以以文臣的身份,跟随君侯出征,就是因为后方万事安定,而君侯所做的,又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功业。我亲手操持了这一切,想亲眼看到它开花结果。经过整个夏天的忙碌,我们已经开始收获战果,但是现在我们所得到的,远远比不上我们付出的多。我们每在岐国的土地上呆一天,都要付出几十万斤赤金的代价,现下,我们已经债台高筑。更不要说,我们把国内的秩序全部打乱,一切为了前线,又需要多久时间才能把政令从战时拨到平时。所以,如果我们现在拨马回头,这个损失大到让我国无法承受。甚至不仅仅是物资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我想国人很难再相信朝廷的任何鼓动。”他抬眼看了一眼姜扬,“我敢保证,从今往后二十年,我们都必须勒紧裤腰带过活,如果老天开眼,又无人祸,也许可以慢慢熬过去。但是再要进行如此大规模的争战,君侯有生之年,恐怕是看不到了。” 帐篷里的气氛一下子凝滞到了顶点。姜扬显然非常失望。“难道就这样因为背后的匕首,浪费了精心打造的宝剑么?” “所以应该听听田威有什么条件。”庞嘉难得正襟危坐,“我也觉得他的举动十分蹊跷。现在离我们在魏国会盟,只过去了两个月,先前他也资助了我国不少良马与兵器,甚至于将我们的债务利息调到三厘。突然之间他刀兵相下,一点征兆都没有,实在让人不敢相信。” “对对对!要不就是早有预谋,要不就是为了极为不同寻常的理由!”姜止赶忙应和他。“我看是有坐下来谈的可能!” “好,事不宜迟,立即派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姜扬口述,卫阖书写,盖章之后,传令兵飞速地奔驰过函谷关,朝雍都城下驰去。一天半以后,姜扬接到了田威的书信。 田威的笔锋凌厉,措辞精简,但是还是可以看得出字里行间的无奈。姜扬看完就扶额,传给卫阖几人相看。卫阖起先是松了口气,而后都对姜扬怒目而视。庞嘉吹了个口哨,掀帘而出,重新去布置接下来的战局——他们居然为了这点蠢事停顿了一天半!姜止则哎呦一声,连连大骂,“我这两个表兄弟!我这两个表兄弟!” 卫阖气得浑身都发抖,火镰摸出了打了几次都没有打着。他拿烟杆指指上首的姜扬:“齐王在国中,是什么时候的事?” 姜扬老实道:“我起先也不知。后来长卿偷偷告诉我,齐王是混在他女儿的送嫁队伍中,一路跟到长卿府上的。” 卫阖冷笑了一声:“君侯就一直帮他瞒到现在。” “一个逃难的君侯,这是多糟糕的事情,我只想掩人耳目罢了!况且我以为这对我国也有好处。”姜扬也后悔。 卫阖训斥他,“君侯的声名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毁掉的!先是楚国国君,然后是齐国国君,日后哪国国君还敢与君侯会盟!” 姜扬咽了口口水:“这虚名……可以换来巨大的利益啊。” 卫阖冷嗤,“到现在这个程度,齐国那里胜负早已分清,为何还要往自己身上揽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难道国内的事情还不足以让我们忙么?”姜扬被他说得不敢还嘴。 卫阖抽了两口烟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人心不能不知足到这种境地。君侯有野心,这是好事,但要一步一步来,万事与我们商量商量。如果君侯早说,我们今天可能不会站在岐国的领土上,我们会早已在临淄城下!那么,攻歧的准备会更充分,更没有后顾之忧。君侯实在是给我们一个大大的教训。” “我知错了。” “现在我们别无他法,只有把人交出去了。”卫阖敲了敲烟杆,“不这么做,君侯就无法安心西进。为了以防万一,可以拨出一万人回国。” 姜扬点了点头,“就按照卫相说得做吧。”随即让田威带个口信,让高长卿把田修文给放了。田威天天派嗓门大兵士在雍都城门下叫骂,让高长卿还人。后来,连城中的公卿都开始登门拜访,含沙射影地让他将田修文交出去,以保城池平安。 高长卿不胜其烦。“你们这些蠢货,君侯哪有不回护的道理,老巢都快被别人端了,他还能在西岐呆几天!看齐人还能在底下嚣张多久!”他赤脚在上首走来走去,“况且雍都金城汤池,你们到底在怕些什么呢?把你们的私兵全调出来!金吾卫和虎贲郎都在城墙上,唯恐城内有暴民叛逆,让章甘给你们各家分配任务,安排巡逻。让我知道这时候出什么岔子,你们就等着好日子过吧!” 公卿迫其淫威,不敢有所违逆。雍都立刻开始施行宵禁,连白天都鲜有国人在大路上行走。 高妍对此很不安,“长卿,他要人,你交出去不就罢了。” “这让我国的颜面往哪里搁?”他大怒,“城下之盟,城下之盟!田威本便是不义之君,何必与他客气!” “这个田修文……”高妍埋怨道,“还真有那么大本事,让你做出如此大的赌注。你把整个雍都的安全置于何地!” “田威不是问题,日久自退。但是这个田修文……”高长卿突然把放到嘴边的茶盏放下,直愣愣看着高妍。高妍摸了摸发髻,“怎么,我脸上有花儿?” “奇怪了,”高长卿皱起眉头,“谁放出风声告诉田威,他哥哥在我这儿的?” “命都要没了!”高妍摇着他让他醒一醒。 “不……等等,我身边有奸细。这一下就更不能放人了,我要把他揪出来。”高长卿走了几步,看着渐台外高高的天空,“而且,原本,君侯在前线争战,我们在后方完全就衬托鲜花的绿叶。现在,倒过来了。所以说没有敌人,哪来的功绩?”高长卿露出愉悦的微笑,“田威……不能走,呆得越久越好,这样,我们的功绩越大,不是么?不单免去了城下之盟,免去了容国的羞耻,还让后人可以读到可歌可泣的故事,不是么?”他对高妍微笑道。 “你真是疯了……”高妍瞪了他一眼。 高长卿拉过她的手,“安心,安心,不会有任何问题,君侯马上就会来的……” “长卿不交人?”姜扬简直要给他搞疯了,“他为什么不交人?他搞什么?他还在想着他那个根本不可能的窃国计划?” 庞嘉破口大骂。卫阖忧郁地抽着烟,姜止微微叹了口气。他说:“这下可怎么办呢?看来雍都胶着了。不得不回家去了。” 姜扬捏紧了白绢:“孤不甘心!”他突然转头问庞嘉,“国中守军共有两千,如果长卿征发民夫,可有十万之多。雍都的三个粮仓,拿米熬粥,可以支撑城中百姓吃上个三年。城广三十里,城墙高七丈,最厚的地方厚达九丈,护城河引涑水,风急浪大……庞大将军,这雍都,一时半刻打不打得下来?” “不好说。除非找到城墙软肋。或者里应外合。但若是强攻,的确不太有什么获胜的可能。” “要不就这么撂着?”姜止道,“如果不放心,再加派一万人手,盯在田威的军队后面。战法有言,十则为之,这雍都三十里阵线,田威再多的人,他也围不牢啊。我们在他背后安插两万人,不论什么时候都可以轻易地在他的战线中拉出道口子,他不会轻举妄动。” “那就这样?”姜扬把眼光落在卫阖身上。 “田威自己的处境比我们好不了多少,国内不安定,城池攻不下里,还随时有可能被君侯的大军反噬。这样一想,我们虽然是守方,但乐得有转圜变通的余地。”卫阖一敲烟杆道,“那我们必须动作要快。速战速决,以防万一。” 于是高长卿每日在城头都盼不来他的君侯,只看到自家的两万士兵站在远远的山岗上呆站着,中间隔着一圈齐国人,心里窝火,越气越倔强,绝不与田威讲和。田威也拿他毫无办法,他走得快,攻城武器都没有运到,天天让士兵去附近山上砍树做攻城器械,做了十天半个月还没个完。两人就天天派年轻气盛的士兵在墙头骂战,直骂到互相的十八代祖宗。 可是随着时间的过去,雍都城中不禁有了窃窃私语,敌意朝高长卿蔓延而去。高长卿并不在意。他习惯于敌意。但是,当他看到田修文在后院弹琴唱歌,被墙外丢进来的石头砸伤的时候,还是彻底发了火。 他心里一盘算,在城中放了一把火,烧掉了一个小粮仓,开始减少每日分配的米粮,让国人十分愤慨。而后让章甘四处抓齐国奸细,把他的政敌统统除掉,几天之后,又进宫把老太后“请”到了墙头。他往她头上罗织了不少罪名,让她在墙上与她娘家人好好说说话。老太后年纪大了,一辈子养尊处优,大热天站了没几个时辰就晒晕了过去。田威体恤家中长辈,后退三里,高长卿这才把老太后从柱子上放下来,送回宫去软禁。他这一番作为弄得城中人心惶惶,到处都在猜忌谁是齐人的内线,以至于没有人再对明察秋毫的高公有所怨念,原本只是齐国人前来讨要国君的事情,现在被彻底推动为两国间的明争暗斗,激起了容国人前所未有的爱国心。不少女人都上女墙添砖加瓦,高长卿则可以安心地回家中安慰田修文这漂亮的锦鲤。 96、第96章 此时,前方战争正如火如荼。姜扬为了尽快赶回国都,与手下大将连夜商量了对策,决定兵分两路直逼岐国国都泾阳。他自带大军徐徐扫荡,再挑选一员大将带领先锋营先行冲锋,打乱岐国人的阵脚,让他们不能组织起有规模的部队,这种战法靠的是速度与勇武,名唤“破竹”。事实上,因为魏国人率先与西戎互通生气,鼓励他们起兵,岐人的兵力都分布在西境对付西戎,一路上,他们都没有遭遇大规模的反抗,连拔十数城池。只是岐人太穷,除了泾阳之外,没有什么能让姜扬喜悦。现在,他只是想赢,再没有心思把打下来的城池加以巩固。 燕白鹿心想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下午的时候在营帐里洗了把脸,打算晚上把他构思的进军路线呈给姜扬,让他允许自己擢任先锋营的统帅。在庞嘉底下做事实在让他窝火。这个时候,营帐一掀,外头的白日光照进营地里,然后立即就又暗了下来。 “谁?”燕白鹿警觉地站起来,捉起刀。来人缓缓走出阴影,绷着脸色,严厉地望着他。 燕白鹿的眼睛一瞬间睁得大大的,他哼了一声背过身去:“你来做什么?” “岐国姬冲从西境带来三千骑兵昼夜赶路,现在已经到达孚糜山口。”他小小的拳头递过一张羊皮纸,燕白鹿还能从雪白的皮肤下面看到青青的血管。他假装平静地接过羊皮卷展开,匆匆浏览一番,发现这是加急信件,而且属于绝密。燕白鹿自己的军阶还不够看的。 他蹬着高栾:“你从哪里弄来的?”说完就要出门交给庞嘉和姜扬。高栾气急败坏地拦住他,“你傻呀!” 燕白鹿装出不耐烦的神色:“你干嘛!有话快说!” 高栾耻辱地扭过头:“我听说,君侯现在打算兵分两路,挑选先锋营的将领一路势如破竹打乱岐人聚结起来的兵力。你要去尽力争取。庞嘉这个人自视甚高,这么好的机会,去争取的人又是你,他一定不肯放过。到时候你一定要让他带兵去。” 燕白鹿觉得有点可怕了。他捏着羊皮卷:“你不告诉他孚糜山口有埋伏?” “是!”高栾像是攥着救命稻草一样拉住燕白鹿的手,咬着牙齿哭起来,“我非要他死不可!还要让他身败名裂!” 燕白鹿酸溜溜道:“你不是可喜欢他了么?出了我家门立刻找上他了,连出征都陪着……怎么,现在又像当初不要我一样,不要他了么?” 高栾哇哇大哭:“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自己被他挑拨了,居然把我赶出家门,我恨得要死,才委身人下等待时机报仇,你倒都怪到我头上来了!燕白鹿,一句话,这事你做不做!”高栾一边说一边哭得噎着了,还直跺脚。 燕白鹿斟酌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摸摸鼻子,“其实我也很想杀他的。我都快被你们气死了。”说着忍不住抱着他的腰,含上了他甜甜的嘴唇。他安慰似的抚摸着他的脊背,“这件事你先不要管了,交给我吧。” 高栾松了一口气,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燕白鹿追上去抱住他的腰,“你还要走啊!” 高栾赌气:“你不杀了他,我不回来的!”燕白鹿嘟着嘴,高栾亲了亲他,“否则他要起疑心的。” 燕白鹿等待高栾走后,立刻吩咐手下将官,让他们时刻注意庞嘉那里的传令兵动向“有可能都拆开过目一遍,有关姬冲组织反攻的消息都拦下。” 他的副官惊骇不已,“将军!” 燕白鹿笑道:“不要惊慌。这是君侯的命令,怕事情传出去,扰乱军心。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不过三千人。” 副官将信将疑,但是燕白鹿出身将门,年纪虽小做事却细谨,否则君侯也不会把重要的后方事务尽数交给他。副官便犹豫着去做了。 当晚,中军大帐里就连夜召开御前会议,商量先锋营的人选。燕白鹿一看这是个好机会迫不及待地向姜扬请命。庞嘉果然把兜帽一脱,走到堂中和他一道跪下:“燕将军主管补给事宜,是我军的军司马,缺了他不行。这件事还是交给我来做吧。” 姜扬和卫阖对视了一眼。“庞将军,你既是上将军,本应该留在中军与孤一道主持大局,只让你打点个先锋营,太委屈了吧。” 燕白鹿连忙附和:“是啊是啊。庞大将军最会这一套了,徐徐战之,打楚国就打了大半年了,这种长途奔袭实在不适合你这种老人家了。” 庞嘉嗤笑一声:“小伙子口气倒不小!” 燕白鹿朝姜扬一拱手:“君侯,我只要一万人马,就能在五日之内兵围泾阳!” “一万兵马……”庞嘉笑话他,“一万兵马,我三日之内破城!” 燕白鹿狠狠瞪了他一眼,“五千兵马,我三日之内破城,你敢么!” 庞嘉彻底被激起了好胜心:“三千,两天!” 燕白鹿还要再说,上首姜扬拍案而起,“你们玩儿我呢!”他一气急,身上的兵痞气质就忍不住冒了出来。庞嘉和燕白鹿赶紧低头跪好。他在上首踱来踱去,指指两个人,“争,让你们争!这么想争功,我给你们每人五千兵马,你们给我去争!三日之内不拿下泾阳,提头来见!” 卫阖敲敲烟杆:“都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姜扬一挥手:“就这么办。”他近日心烦着呢,老巢被人围着,宠臣又不听话,他一方面气得上火,一方面又担心万一田威真把雍都给破城了,高长卿这个混蛋可怎么办。他都不知道该心疼他还是揍他了。 燕白鹿和庞嘉当晚便带兵出发。庞嘉和高栾卿卿我我弄到半夜,才喜滋滋地拉着他的小手亲了亲:“等我好消息。”他坏坏地眯着眼睛,“你那个小情人儿……以前的那个,”他呵呵笑了两声,“真是个愣头青。” 高栾看了一眼对面炸毛了的燕白鹿,心里还真有那么点后怕,怕燕白鹿没把庞嘉做掉,倒是把自己赔了进去。燕白鹿定定地望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出发半日后庞嘉突然气冲冲地骑马闯进燕白鹿的军阵,二话不说挥拳给了他一下子,燕白鹿也不含糊,跳下马就跟他互搏,谁也没讨个便宜。庞嘉吐了口血沫子:“你个混账,姬冲已经带兵到了孚糜山口,你他娘为什么不说!” 燕白鹿冷笑着拍拍手,“被你知道了啊……”他翻身上马,“那我们就比比谁的马快吧。姬冲的项上人头归我,你可不准抢。” 庞嘉哼笑了一声:“想不到你这小子倒有点意思。为了争功竟到了如此境地。”说完勒马就走。燕白鹿叫住了他,“现在已经被你知道了,那我们就商量一下对策吧。”他喊来侍卫官就地扎营,邀请庞嘉坐下,两个人在白牛皮围成的帐子里一道喝酒谈事。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再赌气也没有用啦。”他老神在在地劝着庞嘉,“君侯既然只给我们三天破城,我们还是合作为妙。” 庞嘉哈哈大笑:“你也只有这么点硬骨头。要合作的是你可不是我。” “我要你帮我掩护。”燕白鹿道,“进孚糜山口有两条道。你正面迎敌,我从后绕行,偷袭他个措手不及,你以为怎么样?” 庞嘉嘶了一声:“偷袭这种事,你做的好么?还是交给我吧。”他摇了摇手,“要合作就让给我!” 燕白鹿气急败坏,“好处全被你捞去啦!” “君侯不就是这个意思么?否则他为什么给我的全是骑兵,给你得倒有一半是步兵。你就慢慢走吧——”庞嘉朝他露齿一笑。他一走,燕白鹿就露出了沉思的神色,把传令官呈上的铜管放在眼前,看上去一点都不傻。他看完铜管里的信件,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让侍卫官捧上笔墨,当晚就写了一封信,让自家的私兵交给姬冲。 “去孚糜山口?”传令官惊骇不已。 “堂堂之战,阵阵之旗,当然要下战书。你不要因为惊骇姬冲的声名,就丢了我燕家的脸。”燕白鹿把他撵上了马。他扒着马镫与他郑重道,“我与庞大将军的战术是一明一暗,我在明,他偷袭。我要帮他吸引姬冲的注意,所以必须如此。”传令官感到肩上的胆子重于千金,立即打马飞跑而去。燕白鹿低下头掰着手指算起来。大概还有两天,还有两天他就能回去见高栾了。 这一下,彻彻底底的,是他一个人的了。 他快活地笑起来。 事情比他想的还要顺利。两天之后,他慢吞吞赶到孚糜山口,战斗已经结束了。庞嘉跑得太快,先他一步发动进攻,等到被岐人合围的时候连忙派遣快马,让他从外救援,这个时候,燕白鹿却坐在马上玩弄着指甲,什么都没做。他朝对面关门上的姬冲笑了下,姬冲朝他点点头。当他把庞嘉的行踪、兵马、战术以及到达时间全数算给姬冲之后,作为回报,姬冲向他展露出真正的实力。姬冲根本不是带着三千人马回来的,他带了整整六万。西戎的战事已经比他们想象得提早结束。他们以为是去狩猎,结果却是做了猎物。 97、第97章 庞嘉是块硬骨头。五千人马被六万骑兵围在孚糜山下的平原上,碾压了三天还不死,好几次都差点被他突出重围。 燕白鹿终于忍不下去了。他点选了十几个家中亲兵,就要去往后山。家臣皆惊:“岐人兵马众多,将军真的要前去救援么?不如等君侯中军到来,再行一战。” “他等得了么?”燕白鹿把算好的草稿放进怀里,“跟我来。” “可只有这么几个人就创阵……” 燕白鹿让他们换上岐人的兵甲,换上魏国从北方草原上套来的野马,一行人大摇大摆地闯过岐人的包围圈,在草丛里找到了狼狈不堪的庞嘉。他浑身上下都是血,不过眼睛却发亮。他懒洋洋地提着刀,战马已经战死,看到燕白鹿还有兴致笑骂他:“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一遇上大事,什么用都没有。来得太晚啦!”一边说一边拨开岐人的箭雨,好像总也不把生死当回事似的。 “也不算是太晚。”燕白鹿过马一刀砍下了他的头,回头看着血泉喷上三尺之高,无头的尸体跪着倒下,这才让手下祭起了大旗。尚还生还的残兵败将看到燕氏的大旗,军心大振,纷纷聚集在旗下。燕白鹿拿出草稿来看一眼,“有马的跑起来,没马的去抢。”说完扭头就往东面树林中狂奔。他底下人不明所以,也跟着跑起来,眼见人越跑越多,对面岐人也统统往东面增援,势必要将他们堵住。燕白鹿看看对面针线被调动起来,让底下人赶紧乘着灰大把旗帜都插在树丛里,然后偷偷伏在马背上再往来处逃。岐人果然聚集在东面严阵以待,西面松散了许多。燕白鹿便大喇喇地带着人从岐人的缺口处撤出。姬冲就算长了八只脚都没他跑得快。 临走他又给姬冲写了封信,言下之意是你就不用追啦,我们迟早会走的。姬冲带个口信让他说话算话。庞嘉无头的尸体钩在铁钩子上,被巨大的木架支起在孚糜山,几里之外都看得到。等燕白鹿几年后再带兵攻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具骨架。这是后话。 孚糜山的战事彻底震惊了姜扬。卫阖这样淡定的人也不免红了眼眶,什么话都没说,在自己的营帐中三天三夜都没有出门。燕白鹿把石灰腌制的人头小心摆在姜扬面前,“这一次实在没有算到姬冲动手那么快,他应该是已经摆平了西戎的战事,全力防御东境。我手中只有五千人马,又多是步兵,不敢贸然进击,最后只抢来大将军的人头,请君侯恕罪。” 姜扬看他眼睛大大的,浑然还是小孩子模样,也叹了口气,“不怪你,你能把庞嘉手下带出千余兵马,已经是大幸了。是孤太冒进了。” 姜扬他一方面为折损了主帅而惋惜,一方面又思忖着,若是当时没有这个计划,死在姬冲手里的,说不定就要是自己了。 燕白鹿又进言:“姬冲手里的兵力,虽然比不上我们,可他们素来是马背上治国家,但看他剿灭庞大将军,就知道……” 他没有说下去。他知道姜扬还有许多难题要办。比如说齐国因为高长卿迟迟不肯交人,阻断了对容国的资金支持;魏国也因为西戎起兵被姬冲镇压的缘故,变得不那么热心了。楚国本来就是随大流,如今大流不是攻歧,也就在武关外扎营不动了。但说到底,对姜扬感触最大的,还是庞嘉居然战死了。 有庞嘉在,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输,胜利只是迟早的事,但是现在,突然之间,在他心里如同武神一般强大的庞嘉,被姬冲杀死了,尸体不全,还吊在孚糜山口,这无疑带给他恐惧。在担任西府军将领时看到的那些恐怖景象又在他脑海中浮现。岐人那来去如风、下手毒辣的风格让他再一次战栗。 随后,田威的动作让他不得不带兵回国。在近十天的等待后,田威终于受不了再佯装个翩翩君子,开始制作攻城器械对雍都进行攻城。高长卿在城墙上指挥若定,城中也团结一心,但高长卿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他在等待姜扬回国。而姜扬在千里之外也感到了一丝疲惫。他不得不承认这次西征的失败。或者说,他只是害怕失败而已。 “明天就要回国了。”燕白鹿长叹了一声,“真可惜。” “有什么好可惜的。”高栾紧贴在他胸前,“庞嘉死了。”他高兴地咯咯笑出了声,“他总算是死了。你再给我讲一遍你是怎么把他弄死的嘛!” 燕白鹿掐了一把他的腰,“那你再射一次我看看。” 高栾大笑着咬了一口他的肩膀,掀掉了被子,修长如玉的双腿夹着他的手,“你来嘛……” 燕白鹿饥渴地把头埋进了他香软的腹下。 姜扬每日看得他俩人恩恩爱爱很是心烦,明明有马还要同骑一匹,时常做些小动作,一点威严都没有。他有点搞不懂他的另一个小舅子:当初死也要跟庞嘉在一起,他劝都劝不走;现在庞嘉一死,他立即就跟燕白鹿搞上了,这算什么?专门祸害他手下大将?他真是服了高家人。幸亏他哥哥性子冷淡,否则要是像他那么水性杨花,真是要他老命……不,以高长卿的为人,恐怕也并非有多喜欢他吧。如果可以,他恐怕是要专门祸害君侯了。 卫阖勒马与他并行。姜扬看他面色憔悴,不由得心下怜惜:“卫相节哀啊。” 卫阖没有接话,他反问道:“这一次,我们就算是失败了么?” 姜扬强笑:“也未必。攻下十九城,孚糜山以东函谷关以西尽数划入我国国境,然后想要再次西征,会更加方便。” “不会有下一次了。”卫阖斩钉截铁道。“世家尚文治,君侯好武功。此次我们全力一战,丧气而归,正巧给了他们说辞,今后君侯想要攻外,必定要花更多的心思攘内。而且,此次西征,入不敷出,国库空虚啊。” 姜扬惭愧,“是我太傲慢自大了。还让大将军白白送死。我回国之后就要追封他爵位与食邑。” “免了吧……他也没有后人。”卫阖难过得用袖子揩了揩眼睛,“若是君侯对阿嘉心有愧疚,不如遵照他的遗愿为他报仇,用整个岐国来祭奠他。” “我又何尝不想。”姜扬低叹,“只是如卫相所言,心有余,力不足啊。”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其实倒未尝没有别的出路。”卫阖突然勒马,目光灼灼地望着姜扬,“君侯,公室之软弱穷乏,全因私室之丰裕阔绰,君侯可知,现下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废私室,充公室。若君侯可以把国库中作威作福的硕鼠除掉,攻伐也好,治国也好,都不再是难题。” “怎讲?” 卫阖微微翘起了嘴角,他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魔力,“齐人围城,公卿俱在城中,封邑俱在城外。我们自西向东走,可以收回多少封地?” 姜扬咽了口口水,他觉得口干舌燥。“可是……” 卫阖点点头,“的确是大事,君侯当审慎。”说完勒马便走。 姜扬被卫阖说的话激得心中狂跳。自他上位以来,他一直在忍让,以维持他与公卿之间的平衡,但是现在,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大权在握,呼风唤雨,指哪打哪,让国家彻底顺遂自己的意志!他已经受够了那帮年老、腐败、胆怯的贵族。 可是他又想到了高长卿。他知道高长卿跟那些人不一样。他有自己的理想,想要复兴从前的荣光,可是这可能么?他给过他机会,他做不到的。他还要继续为他的梦想去损害整个国家的利益么?坐视国家被一个一个封地割得四分五裂么? 姜扬承认,他不想再为了高长卿一个人,与蠢材分享权力了。 姜扬也承认,他不想再与高长卿分享这无上的权力。他已经隐约明白了,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彻彻底底地爱上自己,他只爱那种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感觉。如果自己比现在更强大,他是不是会更服帖、更婉顺,放下他自欺欺人的自尊,安安心心地侍奉自己…… 彻底,打消他的念头。断绝他所有的退路。除了自己,让他别无选择。 “君侯!”姜扬被喊回了神,姜止眨巴着眼睛低头望着他。他看到他醒过身来,舒了口气,一瘸一拐走到一旁的案几旁。坐下的时候没坐稳,一屁股摔在青浦团上。那个宫人赶忙将他扶稳,他一脚就把宫人踹出了帐子去。他摸着自己精美的小胡子,担心地看着姜扬,“君侯不要忧思过重啊。这样容易灵魂出窍啊。小臣认得几个通灵的楚巫,要不要她们为君侯整治整治?” 姜扬摇了摇头,“孤今次找公子前来,是有一件事想与公子商量。这一路也辛苦你了,从东边匆匆忙忙跟着我西征,却什么功劳都没捞到……” “无事!无事!我有什么功劳好捞呢?我也打不了仗,只好出人啦!”他拿出把骨扇啪嗒啪嗒扇着凉风,“诶,这也是天意,君侯不要自责过甚啊!” 姜扬认真道,罪己诏已经写好了,就等着去总庙里朗诵了。“不过在此之前,卫阖与我道……”他将卫阖的话小心地复述给姜止听,姜止扇风的动作渐渐小了。最后他把折扇一打,重重拍在面前的案几上,“早就好这么干了嘛!把地收回来,把他们养在雍都里,不让他们碰任何政务,几世几代之后,这些毒瘤就自行减损了!”他朝姜扬一拱手,“为了支持君侯,我头一个搬到雍都来住!” “可是这样……会不会不太道义?我的臣民正在被围困,我却忙着清缴他们在城外的封邑……” “君侯啊,做君侯,就是要担一国的恶名,成一国的美事。何况卫相如此谏言,已经是帮助君侯脱罪了……” “此话怎讲?” 姜止惋惜,“君侯,你这一次折损一员大将不说,还要折损一代名相。卫阖如此谏言,要将世家连根拔起,君侯以为他回到国中,还会有性命么?” 姜扬大惊:“我自然不会害他!” “可是如果没有卫阖替君侯担下罪责……”姜止咽了口口水,“这被害的可不仅仅是卫相了……” 98、第98章 姜扬跌在青浦团上,满头冷汗。一旁姜止还在絮絮叨叨,“事已至此,世家必定群起而攻之。君侯留其性命,他们可不会买账。不看到血,那群老疯狗可不会安生啊……“ “孤,孤不会拿卫相去做权宜之计。孤是也答应过你,保他性命!”姜扬攥紧了拳头,“反正早晚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如乘兵权在手……” “那君侯可要小心他们开城迎敌。”姜止道,“卫相日后在容国一定是个‘死人’,但是是怎么种死法,君侯大可以在里头做做文章。” 姜扬一点就通:“你是说……” 姜止吹着口哨看向帐外,却发现没有窗子,一时很是郁闷。姜扬沉默良久,朝他大拜,“多谢公子良言。孤身边有公子这样的良臣,真是三生有幸。” 姜止赶忙将他扶起来,“总得有人为国家着想。” 姜止走出帐篷,寺人立即迎了上来搀住了他的胳膊:“公子!怎样!怎样!” 姜止大骂:“杀才!你打听个屁!不懂装懂!” 仆廖缩头。走了几步,他们迎面撞见卫阖,姜止与他见了礼,“丞相不必忧惧啦。君侯已经打定了主意。” 卫阖也知道他在其中推波助澜,助力良多,“要多谢二公子才是。” “不敢当不敢当——”姜止拖着长长的尾音,邀请他去帐中坐一坐。“姜止有个疑问,还请卫相解答。” “请说。” “卫相为何突然向君侯死谏呢?雍都中的局势,也未尝严峻到如此地步,并不是战争的好时机啊。” 卫阖苦笑:“倒被二公子看出来了。”他为他斟上岐人的酒,“实不相瞒,阿嘉一死,我突然感觉周围鬼影幢幢,风刀霜剑自四面八方而来,防不慎防,因此想乘早将心愿了去,也好过心惊胆战徐徐图之。我国地处中央,疆域、人口、矿藏、农田,都是六国之中的翘楚,就是因为世家盘根错节分散国力,消耗了大量的内斗,才迟迟不能有一番作为。我希望在我死前可以看到国家一统,如手指臂,一心对外。” 姜止长拜:“卫相是真名士,姜止敬佩。卫相请放心,君侯已清楚卫相的苦心,且他从前受我恩惠,作为报答,答应不伤害卫相性命。所以,卫相可亲眼看到愿望成真。” 卫相睁大了眼睛。他与这位公子素来不熟,泛泛之交,他扶植老三老四的时候也不曾想过姜止。想不到他竟是此等人物,他一时后悔看走眼了。只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姜止又道:“卫相觉得,要达成这个愿望,最棘手的人是谁?” 卫阖沉吟:“不得不据实相告,是清河伯高长卿。不过他是我的学生,我对他有些私心,不忍加害他。只是他与君侯十分亲密,若是他进谗言,恐怕会改变君侯的心意。 “不,不,他看不到君侯。在我们收复封邑以前,他也会被困在城里。”姜止笑了一声,突然道,“我有样礼物要送给卫相。” 说完,他一瘸一拐走到帘后,掀起了帘幕。那是帐篷的耳室,卫阖此前一直以为那是姜止妻妾的居处。此时一眼望去,却大讶,“御子柴!” 御子柴看到卫阖,哇哇大叫起来,可惜嘴里咬着麻布,说不出话。 “原来你们还是旧识!”姜止拦住卫阖,“卫相,此人是我在食邑内的嵖岈山捉到的,他身上带着这个。我隐约想起都城里的传闻,不禁有些后怕。” “嵖岈山?”卫阖大惊,接过他的地图匆匆一览,满头大汗,“糟糕,高长卿从哪里得来的?” “他不肯说。” 卫阖解开御子柴身上的绑缚,“他是不知道。” 御子柴则扑过来抓住他哇哇大叫:“老卫!老卫!我太背了!救我出去嘛救我出去嘛!” 卫阖严厉地瞪视着他,御子柴被他看的缩起脖子。“他难道是要……他难道是要……”卫阖怒气腾腾。 御子柴很无辜:“我不知道啊!我只是替人办事啊!” 卫阖转过身,对姜止拱了拱手,只道,“此事关系甚大。”带着御子柴就走了。仆廖从外头谄媚地迎进来,“妙了!妙了!恭喜主公,贺喜主公!” 姜止摸着小胡须,心情甚好地眯起眼睛。 高长卿这辈子第二次沐浴在战火之下。这一次他背后有二十万军民,不是派兵车骂战就能解决得了的。在齐军开始攻城的三天里,他前所未有地发现以前他学的战法都是屎。调拨兵力,主持换岗,安排伤员,警戒,侦查,控制城中的言论,主持将作坊生产箭枝,弩机,在军队与平民中分配粮食……这些统统都落在他肩上。有好几次他站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都快要晕过去了。但是一看到齐军架起云梯,他就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出事地点,跟彭蠡和章甘一道主持防守。齐人人多势众,跟他们打车轮战,他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后来彭蠡、章甘两人也看不下去了,让他下去休息一阵,高长卿睡在守备营的木板床上,一放松下来全身酸痛,头晕恶心,只想流泪。 他每天都在告诉全城的人,姜扬就要回来了,姜扬就要回来了,但事实上连他都越来越怀疑,姜扬到底会不会回来。围城已经长达半个月,他天天站在墙头等他,却连半个影子都没等到。 城里的消息被封锁着,一旦开战田威就不讲什么道义了,不透漏半点风声给城中的人。因此高长卿担惊受怕。他怕姜扬是不是有了什么闪失,否则为什么不回来救他?城外隆隆的投石机不断把着火的巨石投进城里,他躺在木板床上,缩成一团怕得要死,不知道多久才睡去。他知道他醒来又要坚强得像一座丰碑,稳定人心,只有在梦里才可以肆无忌惮地软弱一回。因为让他可以软弱的胸膛此时不在身边。 姜扬此时正在几百里之外的他的故乡。坪林公高国仲在半年之后,再一次面圣。他是个机灵的人,早已听闻君侯在国境内所作所为,因此并不做多大反抗,就把封地中的户籍以及私兵尽数交出。姜扬重新在坪林立郡,派出可靠的官员接手这里的行政事务。对于私兵,他让愿意继续当兵的人留下,其余的回到坪林去做其他营生。 姜扬对高国仲很满意,交接只用了半天,这顺畅让他有了好的盼头,但他不心存愧疚。姜扬许诺高国仲,为他在朝堂上找一份肥差,也赐下不少金银供其在雍都购买房宅。高国仲十分感激,坐上了富丽堂皇的车架。 “不知我的侄儿在国中一切可好。”高国仲笑着说。他并没有什么卖地求荣的惭愧,他只是顺势而为。祖上的土地也是从君侯手中分来的,现下君侯要求归还,他没有挣扎的余地。只有像他侄儿这样的蠢货才会想要跟君侯抗争。他恐怕带着私兵就敢跟外头的十万大军拼命去。 姜扬被他问得皱起了眉头。高国仲继续道,“他的脾气从小就很倔强,不愿意有所变通。” 姜扬叹了口气:“日后还请叔叔多提点提点他。孤现在也很担心他会因为与孤政见不合,而做出什么傻事。毕竟孤那么看中他,他是孤的珍宝。”他意有所指道。高国仲并不应声。他很清楚姜扬在警告他,他知道一些他们叔侄俩的仇怨。 高国仲愉悦地想,不知道君侯可以为这珍宝容忍到何种境地。 现在,他也磨利了爪牙,只为了给高长卿致命一击。 高长卿这句“他会回来的”,从秋天说到冬天。从此以后,这变成了他有生以来最难过的季节。他在三个月里尝到了背叛、失败、无尽的伤害、疼痛,以至于他觉得这心伤一辈子都好不了。 当他终于看到姜扬带着大军露面、喜出望外以至于都忘记了他在外游荡了三个月的时候,姜扬沉默地与田威一齐站在城下,让他开门,把田修文交出去。 这是战争。在他辛苦支持了三个月之后,他的君侯带着大军和敌人站在一起,让他接受城下之盟。好像就因为这开始得像个错误,所以他所做的一切都等同于添乱。 高长卿当场就心力交瘁地晕了过去。他醒过来的时候姜扬在一旁守着他。 高长卿气起来就扇了他两耳光。姜扬沉默地抹掉了血,然后一耳光把他抽倒在床上:“你在打谁?” 高长卿觉得一切都改变了。姜扬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拎起来,质问他:“你为什么不把田修文交出去?” “那就是个骗局!”他恨得撕心裂肺,“他强,我弱,我手里只有这么一个人质,我能交么!” “胡说八道。”姜扬把他推到在床上,“你就是为了你的野心!你有田修文,你随时有退路,到齐国再去闹上一通!就是因为你,打乱了我的步调,庞嘉死了!你懂么!天底下最强的名将死在我手里了!岐人可以继续作威作福!” 高长卿转身揪住他的领口,“我怎么知道他到底是要什么,我能开城门么!你给我多少兵马,我守了三个月,你还怪我!”他想起来就哭得声嘶力竭,“那你杀我啊!你敢不敢告诉我这三个月你人在哪里!你人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打一架!打一架嘛! 99、第 99 章 姜扬沉默了。他拉开高长卿的手,把他推到床上,起身就要走,“御医说你心力交瘁,再这样下去恐怕要油尽灯枯,你这几日现在宫里休息。” 高长卿扑上去掐住他的胳膊:“你告诉我,你这三个月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颤抖,他急切地拉住姜扬的胳膊,“你老实,告诉我……” 姜扬又沉默了。“你真要听?”他握住了高长卿冰冷的手,捏在手心里。“我做了你不想听的事。” “你又打仗了?” 姜扬点点头。“我没打过姬冲。” “你打了楚国?魏国?赵国?”他每说一个词,姜扬就静静地盯着他,摇着头。 “你到底打了谁?”高长卿拉住他的交襟,他的眼圈通红,干涩得流不出眼泪来,“你说话呀!” “我们不能这么下去,”姜扬不再闪避,他把他搂紧了怀里,“你总是那么不听话……我天天都要担心你做什么,我不要这样。我想过清静日子。” “然后呢!” 姜扬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我要你从此以后,什么都做不了。”他抚摸着他的脸颊,“以后容国是我一个人的,明白么?你想要,那就和我在一起。” 高长卿眯起了眼睛,像是不认识他一样从他怀里挣脱开去。“你是容国的国君。”他已经猜到了,“你把刀对准你的朝臣!” “难道我还等着他们来杀我?”姜扬挥手打烂了床头的玉枕。高长卿捂着耳朵,他现在害怕一切剧烈的声响。他颤抖着雪白的嘴唇跟他说,“没人要杀你……姜扬,谁要杀你啊……” “我不允许任何人有杀我的可能。”姜扬一字一顿道,“你不也这么想么,嗯?你想想,我死了,你怎么办呢?谁照顾你,谁疼你啊高长卿!是你的盟友,还是我?我们来国中的时候曾经许诺一起变得强大,可是有人强大,有人就要失势,他们的失落会让我们变得不安全,直到我们其中的一个大权在握,彻底把他们消灭!” 高长卿面色雪白。 姜扬冷笑,“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人可能是我?”姜扬解开了自己的玄端,一件一件往下脱,“你不喜欢受制于人,即使是我,你都不愿意。你就这么没有安全感么?我那么温柔地对待你,你就一点都没有感动过?你真是没有良心。” 姜扬将消瘦的高长卿推倒在床上。高长卿咬着牙挣扎起来,可他那点力气被姜扬毫无怜悯地无视了。高长卿忍不住又望着床顶流下眼泪。 姜扬已经近乎半年没有碰过他,在城墙底下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早已□焚身。他粗暴地爱抚着他日思夜想的人,攫取着他口中的蜜液,掐着他的腿根让他身体变得柔软而火烫。但是高长卿始终木愣地望着床顶,躲避他的亲吻和抚摸,躲不过,又像具尸体一样被他摆弄。姜扬雷火万丈,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因为这种无聊的理由,你是不是日后就不打算给我好日子过了?!”他中了邪一样收手,“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都不打算好好地看着我!” 高长卿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身体在他手里缩成一团。姜扬突然回过神,松开他退到一边,抓着自己的头发,“我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 高妍一把拉开了帘幌:“长卿!……君侯!” 高长卿咳嗽得更厉害了。姜扬抹了把脸,从榻上站起来,“这段日子,长卿要留在宫里养病,你好好照顾他。”高妍急忙行礼,姜扬视而不见地经过她身边。高妍急忙让御医上前为高长卿看一看。高长卿把他们都赶了出去。 “你这又是何苦!”高妍慌张地将他扶坐起来,将熬好的药递到他嘴边,高长卿一把就打翻了摔在地上。高妍大哭:“你要不想活,我和栾儿也只有跟着你去了!” 高长卿面色雪白,在原地生了会儿闷气,擦了擦眼泪:“我也是气不过。”说着把床上的寝具统统砸在地上。高妍狠狠拧了他几把,“你生气,又有什么用,除了把自己的身体气坏了,让别人高兴的去,有用什么用!他走了!他看不到了!” 高长卿甩袖:“不要提他了!” 高妍把他汗湿的头发拨到耳后,捧着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不提他又提谁呢,啊?若没有君侯,我们现在是生是死、身在何处,都不会有人在意。你以前耍耍小性子也就罢了,现在,你可千万不要与他闹翻!现在君侯大权在握,一言九鼎,国中再没有人敢触他的逆鳞,这种时候你可……” “可是他越来越不像话,刚才……刚才他居然还打我!他都敢对我动手了!”他捂着侧脸,有些恍惚又有些恐惧。“阿姊,他刚才想杀我。你说,这才不过过了三个月,他就敢拿出这样一幅嘴脸。日后他要是一翻脸,我哪里还有性命?!阿姊是要我沦为他的奴隶?!” 高妍为难,心疼地抚摸着他的侧脸:“君侯还是宠爱你的,他衣不解带地在这里伺候了你三天了。你对他服个软,事情未必就会到那种地步,啊。忍一忍,忍一忍。” 高长卿恨道:“我不会让他就这么得逞的。” 高妍忍不住大哭,“你真是太倔强了!当初齐侯在这里的时候,我劝你将他交出去,你不听;现在你又要打什么鬼主意!” “你们都只看得到近前而已,”高长卿攥着锦被而已,“非得等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才恍然大悟么!姜扬当然可以宠我,但不一样了!现在他也随时可以杀我,我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我手中没有门客没有私兵,谁要杀我都易如反掌;我若出逃,也没有封地可以归去。” 高妍摇头,扑上去抓住他:“不,长卿,费地还在我们手里,我们在雍都的宅院,他还特意赏了一百人的虎卫给你,为你保家护院!君侯已经仁至义尽,你不要不识抬举。“ 高长卿愣住了。他皱着眉头,垂下眼睛,精明地计算着。他缓缓坐回榻上:“我晕过去的这几天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高妍总算松了口气,“你可保证我不要再与君侯置气。刚才真是吓死我了。我真怕你们打起来。你们这些男人……”高妍抚着自己的胸口,显然吓破了胆。 “快说!”高长卿呵斥他。 高妍呷了口茶水:“君侯西征归来……将虏获的大量财物都用来给三军发军饷,他没有解散军队,反倒重新启用了燕平,让他整束三军,将他们当做虎卫、西府军来操练。”高长卿狠狠一捶锦被,高妍唬了一跳,看他咬紧了牙关并没有做声,这才慢慢说下去,“城中来来往往都是军人,公卿大夫都吓破了胆。被抄了家底,他们索性统统避不上朝,集体挂冠而去,向君侯辞辕。御史大夫还说……还说要从城墙上跳下去死给他看。” “跳了没有?!”高长卿急切地说。 “还没有。” 高长卿骂了句娘,看上去很失望。 高妍道,“他们要求君侯归还封地,收回成命,并且处死卫阖。” 高长卿坐立不安:“他怎么说?” 高妍咬了咬嘴唇,“他什么都没说……他一直在这里,外头的事什么都不管,任由他们胡闹。国都都乱成一锅粥了。你也别想这么多了,赶紧把身子养好,好不好?”高妍说着就要把他按到被窝里。 高长卿拦住了她,“卫阖……” 高妍一惊:“你想做什么?他是你的老师,你不能杀他!” “你懂什么?”高长卿呵斥她。他眯起了眼睛,“你那么紧张……莫非背着我和卫阖也有私情?” 高妍推开他,“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是为你着想。” “我是为君侯着想!”高长卿的声音冰冷彻骨,“现在局势危如累卵,不献祭一条有分量的性命出来,可是要出乱子的!——不行,”他站起来,让宫人把他的衣袍呈上来,“我得去见他。” 高妍苦劝不下,把宫人赶了出去:“你这一去,君侯还不知道怎么怪我不会照顾人呢!差人把他请来不就是了么!” 高长卿咬着簪子把头发盘起来。高妍一面差人去叫,一面忍不住道:“束发做什么?反正等会儿也要放下来。”她对上高长卿冷冰冰的眼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传话的宫人不久就回来,只道君侯已经知道了,叮嘱高长卿把药先喝了,其余的慢慢在说。高妍默默给他递了个心领神会的眼色。高妍陪他等到晚上,久等不来,也不免有些心浮气躁,高长卿更是大发脾气,把她撵回宫了。第二天起来听说,姜扬昨晚还是宿在高长卿那里,这才一颗心放回了肚皮里。 没过几天,姜扬就又跟当初一样诚诚恳恳地坐车上路,一家一家去请人回来上朝当班,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实则也是不过给他们个面子,可以顺着台阶下。爵位,先给他们各进一等;食邑,卫阖统统在这几天里安排好了。不过,再让姜扬把吃到嘴里的人丁与土地吐出来,这可没戏。朝臣们也心知肚明,一些小家宗经过这么几天心惊胆战,好不容易等来姜扬,纷纷倒戈;九大世家知道讨价还价就只有最后这个机会,一口咬定要他处死“祸害君侯圣听”的卫阖。姜扬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高长卿其时正闲在宫里养病。屋子里的地龙蒸得热气腾腾,他支起窗透风凉,窗外盛开着一枝梅花。雍都的冬天来得很早,他伸手,纤细雪白的手指轻轻拂去上头的落霜。 就在这个时候,宫人来报,将姜扬下旨捉拿卫阖的消息告诉他。高长卿高兴得赤脚从榻上蹦下来,“好!好!关在哪里?什么时候杀?” “就收在城东大狱。明日午时便处斩。” “好好好……”高长卿连声道。他在原地兴奋地绕了几圈,最初的惊喜过去,就开始觉得心里不太踏实。这事情太好了,他除了好什么都说不出来,以至于实在不像是真的。他可不是姜扬,被他装几天乖就能骗过去。他一思忖,穿上上朝的礼服,前去御书房见姜扬:“今日君臣冰释前嫌,君侯为什么不设下宫宴,让文武百官都进宫来聚饮,安一安雍都百姓的心呢?” “不是让你不要四处走动么?穿那么少,手冷不冷?”姜扬把他的手抄起来夹在腋下。高长卿倚过去,“你还没答应我呢,扬哥。” “好啊,随你。”姜扬心不在焉地笑道,低头给了他一个缠绵的吻。 “我也要去。”高长卿轻轻舔着他的嘴唇,“我闷坏了。”可是话刚说完,就忍不住扭过头用力地咳嗽。姜扬皱起了眉头,“看你,闷了就看书。身子还没养好,你就乖乖呆在宫里等我回来。” 高长卿笑起来,他把双手轻轻搭在姜扬肩上,“我听你的……” 姜扬的笑容消失,呼吸变得紧凑,他缓缓地将高长卿压上御榻上,外头的虎卫动手麻利地掩上了殿门,最后只有一缕靡靡的香顺着门缝漏出来,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100、第 100 章 高长卿送姜扬去大政殿的时候,天方薄暮,他回渐台,让黑伯传唤自己的家臣等在城东监狱处。当大政殿飘来钟磬的乐音,他抓起自己的佩剑,坐上马车。在夜幕的掩盖下悄悄驶离王宫。 高长卿在车上一路都按着自己的剑柄。他看上去坚定冷漠得像一座石雕。他知道这件事如果传出去,必定给他的坏名声雪上加霜,但是他不得不做,不亲眼看到卫阖死,他决不罢休。他连明天都等不到,他的性命必须由自己亲手结果,他才能安心。 情谊比起国运来要,轻如鸿毛。卫阖不死,他没有颜面再见其他公卿,也无法平息他们的怒火。高长卿现在虽然稳住了姜扬,却没有把握稳住他曾经的盟友。他从姜扬那里得到的越多,就越能引起他们的嫉恨,如果不处理好他们的怨气,他恐怕他们会自寻死路,以卵击石,到时候姜扬一怒流血千里,那么他所作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他即使两面不讨好,厌恶着姜扬的□和公卿的愚蠢,也得勉强把他们糊起来,否则,哪里还有一国的样子。 轺车停下,他跳下马车,水凹凼里溅起泥点子。他快步走到廊下,狱卒已经等在那里瑟瑟发抖。他明明看上去喝醉了的模样。高长卿立即警觉起来,“卫阖还在里面?” “在,在在在,可是……” 高长卿早已带着人冲了进去。监狱里又湿又黑,两旁的火只照得见方寸之间,其余都伸手不见五指。高长卿听到爬虫、鼠类在地上爬行的声音,也听见黑暗里有隐忍的呼吸。那些呼吸因为经年累月不见阳光,变得多疑、残虐、不怀好意。他背上爬满了冷颤,脚下不停地朝最深处的一点光亮处走去。城东监狱关押的都是朝廷重犯,卫阖这个等第的,留在这里不亏。 卫阖早已在木栅栏后面看到他了。“哟,这是都来给我送行么?” “除了我还会有谁?”高长卿笑着从甬道里走出来。 “你说呢?”背后传来沙哑的声音。高长卿大惊失色,然后咬牙跪下,“君侯。” 姜扬从阴影里踱出来,虎卫把高长卿的门客扣下。“你来干什么?” 高长卿满头大汗:“老师明天就要上路,我来向我的老师尽一尽师生之谊。” “起来吧。”姜扬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把他拖到更深处的黑暗中。高长卿拉着他的臂弯,显然被这里悉悉索索的声音吓怕了。“扬哥……”他带上了哭腔,“到这里来干神农么……” 姜扬点燃了火折子,他一把打开了高长卿的手,“你的心思就那么歹毒!把我调开,赶来杀他,要不是我多了个心眼,师生一场,你真要把他置之死地!让我沦为背信弃义之人!” 高长卿冷笑:“金口玉言,君子一诺,五马分尸就当是五马分尸。君侯身为一国之君,现在怎么又不是背信弃义!” “你……还不是你们逼我的!” 高长卿看他转身要走,一气在稻草堆里跪下,“君侯!卫阖留不得。你今天心软将他偷偷放走,日后可会有杀身灭国之祸!”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 高长卿抓住他的袖子,“君侯!卫阖总领我国政事十年之久,他知道的机要实在太多了。你这么来一出,他即使无心也难保不会被其他有心之人利用!君侯若不用他,只能杀他!” 姜扬沉默了一会儿,将他扶了起来,“长卿。”他按着他的肩膀真诚道,“卫阖这么一走,国中再没有人能拦着你,从明天起,你就是我的执政正卿,我的左右手。换做是你,你希望在你兢兢业业经营十多年、想要告老还乡过清闲日子的时候,我突然因为这种缘由非但不放人,还要杀了你么。”姜扬苦笑,“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可是这是做人最起码的道理。” 高长卿委屈地哭了出来。“你居然威胁要杀我了……” 姜扬把他搂进怀里:“我只是打个比方。这地方怪阴森的,我们快出去吧。”他帮高长卿擦干眼泪,推着他走到卫阖面前,让人打开了卫阖的牢门。“好了,从此大家都要天各一方,最后一次跟老师说说话吧。” 高长卿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肯说。姜扬无奈地看了卫阖一眼,卫阖到这种时候,也未免有些心寒了。正当此时,甬道处传来“啪”得一声响,高妍战战兢兢地跪倒:“臣妾见过君侯。” 卫阖看着一地打翻的美酒美食,可惜得简直要跳起来了:“还是姐姐最懂我。好可惜……” 姜扬不意在这里遇上高妍,高妍更是吓得屁滚尿流。姜扬见她一个女子瑟瑟发抖,也着实可怜,抬了抬手,“王后也是体恤朝中重臣,起来吧。”他带着卫阖走出监牢,高妍和高长卿跟在他俩身后。外头姜扬早已准备好了快马,随行的虎卫也接到了旨意,护送卫阖出国,避免被怨气深重、元气大伤的朝臣胁私报复。虽然姜扬已经安排好明天有死刑犯代卫阖行刑,可谓天衣无缝,但事情就怕个万一。 卫阖对姜扬长拜:“多谢君侯。” 姜扬赶忙将他扶起来:“时间不多了,卫相……卫相多保重。君臣一场,倒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告辞。” 卫阖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君侯是内明之人。我该做的,都为君侯做好了,即使我不在,今后君侯稍加勤勉,也能有一番作为。只是……”他看向高长卿的方向,对上他冷漠的眼睛,“要提防长卿。还是一句话,君侯与他情深意重,无妨;不可让他干政。” 姜扬还是为难地笑着。卫阖叹了口气,翻身上马,朝他一拱手,在夜色中渐渐消失不见。 “祸害。”高长卿淡淡道。“非要死在他手里才知道后悔不可。” 高妍呵斥:“卫相不是这种人!” “走着瞧吧。“高长卿垂下眼睛,等待姜扬撑着伞走到他身边。高妍行毕礼,知道不宜多呆,敛踞走上马车回宫。姜扬搂过高长卿沿着涑水河慢慢地走。初冬的天气,还下着霏霏的细雨,整座城市都在雾霭中沉睡着,空旷的大街上只有一盏又一盏的街灯。高长卿牵着姜扬的手走了一路,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走到长街的时候,姜扬突然停下了脚步。高长卿跟着挨着他停了下来。姜扬搂过他的腰,抱住了他。 “现下,庞嘉走了,卫阖也走了。”姜扬疲惫道,“这里就剩下你我二人。我不想为这种那种的事情与你再起争执,你也老老实实不要再惹是生非,好不好?” 高长卿搂紧了他,“我没有惹事生非。” “不要背叛我。”姜扬轻轻握住他的下巴,吻了上去,“我也绝不会背叛你……” 姜扬放开了伞。两人用双手紧拥着彼此,在这一刻突然有了永恒的感觉。 卫阖一路向东往齐国进发。齐国山水秀美,他在南部的深山里买下一个庄园,正对着一个大湖,风景很好,再过五天,他差不多能以一个全新的身份重新开始他的生活。卫阖心性旷达,位极人臣许多年,骤然离去,也不觉得有多可惜。他已经尽全力,并且做到最好,立下不世的功业,也是时候在辉煌的顶峰抽身干点别的了。 卫阖倒在山坡上咬着根草茎子,心想:比如,娶个顶漂亮的老婆…… 上头突然浮现出一张女人的脸。卫阖哟了一声,呸一声把草茎子吐掉,坐起来,“刚想着娶老婆你就来了,你是算好了还是怎地?” 真姬搔首弄姿,“娶我,好啊,可是我比较想做相夫人,早你干什么去了?” 卫阖看看周围平静的风景:“你来干什么?” 真姬妖娆地笑:“追你啊。” “明人不说暗话。” “卫相真是聪明人。”真姬拿着烟杆拍拍手掌,早有埋伏在周围的人一哄而上,将姜扬赠予他的虎卫击杀干净。“我家主公想见卫相一面。” “你为谁做事?”卫阖皱着眉头。 “你猜啊!”真姬不正经地笑着,转身做了个手势,“请吧。我家主公等侯您,已经等了许久了。” 卫阖被押过嵖岈山的时候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姜止秘密出城相迎:“卫相多有得罪。只是卫相秉持国政数十年,参赞王室机密,虽然君侯心性宽大,放卫相自由,但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却不能放任不管。卫相若是为他国启用,是我国偌大的灾难。” 卫阖笑着点燃了烟,“的确是这样,这样的考虑没有错。只是……难道就因为我为姜氏干了这十年,我的余生就再没有什么盼头了么?” 姜止笑道:“卫相在齐国有一处庄园,但是我又不会放你出国,心里很惭愧,因此已经在城外选了一处地形相似的地方,翻修了那处庄园,卫相休息几日,可以自行前去。” 卫阖眯起了眼睛,“此前也是公子在君侯面前全我性命。公子未免太看得起卫某人了。” 姜止长拜:“卫相这样的良臣,再是礼遇也是不为过的。” 卫阖低笑:“那我若是不去呢?” 姜止道,“那么不出三个月,姜止可以保证卫相再度出山,总摄国政。这一次,谁都不会再碍你的路了。” 101、第 101 章 卫阖沉默良久才道:“公子止……胜券在握啊。莫非早已有什么算计?我们都低估你了。” 姜止坦言:“非也,非也。只是雍都城内,必有一战。君侯大刀阔斧之下,有多少愤愤不平之士,如今都是高长卿一人在调剂。他既是大贵族的后人,又是君侯的宠臣,有他在中间粘连,还能保持一点明面上的和气。只是这个人既然从中斡旋,便一定两头不讨好,只要寻得一点契机,将他剔出棋盘,国中局势必定如堤坝将崩。” 卫阖面露难色。 姜止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卫相不必惊惶。我知道卫相与高长卿有师生之谊,必不愿加害于他。卫相就暂且委屈委屈,留在此处为质,任何事情都不必插手。万一事不成,也与卫相无关。” 卫阖拱手,谢他体恤:“事关重大,恕卫某不能为公子献计献策。卫某还有一请,若事成,务必留君侯性命。” 姜止叹了口气:“恐怕不能答应啊。”卫阖情知强人所难,也不再求。听姜止话里的口气,谋反一事应当有八九分的把握,若有朝一日姜扬失势,那他也必定会全力营救。 “你真的不打算为主公做事么?”真姬抽着烟杆款款而来,她刚才一直陪伴在姜止身边,为他俩人斟茶倒酒。“假仁假义啊。” 卫阖笑道:“我虽说只是个列国游士,但好歹也做过一国的丞相。突然让我改弦易辙去当公子的门客,未免说不过去吧。人的才能有治理一个县的,有治理一个郡的,有治理一国的,有治理天下的。既然有能力治理一国,现在这赤裸裸的倾轧,我又如何能看得上眼呢?” “你的意思是……你自视甚高,只为君侯做事?”真姬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卫阖疑惑:“你这是怎么?” 真姬挑眉:“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 卫阖淡笑,也不追问,只有些恍惚地说:“不过我临行之前,却已在他们之间埋下了祸根,当时我只不过怕有朝一日高长卿祸国,现在看来却是为你家主公铺平了前路。” 当晚。城东高府。 高国仲坐在房廊下逗猫,只一抬眼,便看到了倚着廊柱的御子柴。他把怀里的白猫抱到地上,驱赶它进屋,然后整了整衣服帽子:“怎么,我的侄儿终于忍不住,派你来刺杀我了么?” “我是来找你谈话的,我主公不知道。”御子柴大大咧咧脱了鞋,跟着白猫走进堂屋,“事干重大,你赶紧给我来点好酒好菜……大冷天的跑这一趟,鸟!” 高国仲有些狐疑地望着他。御子柴敲着案桌:“快上菜呀!” 高国仲素知此人不按规矩,性情粗鲁,遂吩咐婢女下去准备。他在御子柴对面坐下,“你找我能有什么事?” “其实也不是我找你……是我一个故友,他觉得你是个好人选,好吧,我觉得你不是个好东西,鸟的,但是他比较聪明……”御子柴把一张泛黄得羊皮纸摔在桌上。“拿去!” 高国仲小心翼翼地把叠好的羊皮纸翻开,“这是什么?” 御子柴神情十分别扭,“这么说吧,你知道十年前高家出事,是因为什么?” 高国仲的眼神变得锋锐。他紧紧盯着御子柴:“你知道?” “原本不知道,但是现在大概知道了。你哥哥他……他在韩国订购了一大批兵武,囤积在一个武库中,想要……” “不可能的。”高国仲淡笑,“我兄长待人温柔,处世审慎,地位尊崇,在容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可能有这野心。” “这就是那武库!”御子柴夺过来指指那上头交戟的符号,“这个就是!高公前些日子派我去……” “我兄长还活着?”高国仲打断他的话,一把扣住他的肩膀,“我兄长还活着?” 御子柴连声大叫鸟:“你抓着我的伤口了!快放开!是我主公,小的那个!” 高国仲失望地放开了手,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他派我去寻这武库,你懂么……鸟,回神,回神。我家主公派我去寻武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兵甲和刀兵,即使在国中也只有虎臣能够常年佩戴,金吾卫也好,西府军入国中也好,更不要说轮值的三军,都只有接到君侯的旨意才能去宫库里支取。” “他要谋反。”高国仲干脆利落道,“精兵强甲,他是要谋反——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良心不安?” “我……”御子柴挠挠头,“我没有完成任。说实话,我主公还不知道我在哪儿。只是自我跟从他以来,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我好歹也是个侠客啊……啧,总觉得再帮他下去,像是在害他一样。诶,我也不知道孰是孰非,既然如此,我就打算离开了。高公对我的恩德,我用了十数年偿还,也仁至义尽。至于小高公……我那个故友说,你是他的亲叔叔,两个人利益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又与他有杀子之仇,所以这个消息告诉你,最好不过,因为你不到危急时候不会轻易把这个交给君侯。鸟,我还是觉得你很不可信……总之就是这样了,若是我主公真有不轨之心,拆穿他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御子柴用力拍拍高国仲的肩膀。 这时候婢女上酒来,御子柴匆匆扒着鸡腿吃喝了一顿,便跳过院墙消失在初冬的黑夜里。高国仲目送他离开,攥紧了羊皮纸,“要靠这个就掰倒你家主公,可不是那么容易。” 其时高长卿在雍都城中风光无两。卫阖一走,他立即顶替了他的空缺,住进了高家的旧府。城南城北的一大片好地全成了他一人的宅子。更不消说,不是他宿在宫中,就是姜扬宿在他府上,两人这样肆无忌惮,自然又成了大街小巷的不少谈资。 但是事实上高长卿一天都没消停过。他深知这太平来得不容易,小心翼翼维持着姜扬与公卿之间的紧张关系,好不容易把各家的怨气用钱堵住,却又有另一桩事让他头疼。 “这一次又是谁的?”高长卿深呼吸了一口,防止他忍不住怒火把他姐姐揪起来打一顿。高妍哭泣,“这是燕家的遗腹子,你这个做舅舅的就保他一条性命吧!”她看高长卿神情冷硬,不由得威胁他,“我若是再小产,这辈子可能都怀不上孩子了!你不是也说过么!没有太子你就不需要王后了啊!” 高长卿简直要发疯了:“你让我怎么帮你,嗯?”他踱了几步,然后像是吞了苍蝇一样面色古怪道,“你……你和他在那之后,有没有同房过?” 高妍冷笑:“你猜呢?” 高长卿别过头去,冷哼了一声:“怎么可能,他日日都歇在我那里。你若是上过他的床,你又慌什么。” 高妍恨不得爬起来扇他两个耳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到我面前来争风吃醋!高长卿,你别忘了,名义上他还是你姐夫,你偷我的人,你还来我这里耀武扬威!我的弟弟,你可真是比女人还不要脸。” “好了好了,我随口一句,你倒还起劲了……”高长卿喝了一盏茶水,思忖了半刻,“也只有这样了。他不常来你这里,剩下几个月,你住到外面去,生下孩子再回来。这里的事有我做主。” “那这孩子怎么办?谁来养?” “你总不能告诉姜扬这是他儿子吧!” 高妍阴阳怪气地摇了摇头,“我还替你可惜呢。你那么想要个姓姜的外甥。索性装你自己有了身孕算了,再荒唐我看他都能信。” 高长卿被她弄得心烦,“胡说八道些什么,我要能生还轮得到你。”当下就思忖找什么由头把高妍送出宫去。只要把人送走,不让姜扬知道,凭他的本事还是可以将这件事压下来的。 姜扬当晚按时召他入宫。两人一番云雨之后,高长卿斜倚在他赤裸的胸膛上,用手指在上头画着圆圈,“扬哥,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事?” 姜扬握住他的手指亲了一下:“我还有什么没有兑现么?” 高长卿坐起来,他及腰的长发垂在漂亮的腰凹上,肤色雪白,鸦发乌黑,勾得姜扬起身慢慢吻着他裸露出来的肩膀。“有心事,嗯?” “今天我进宫见我阿姊,我与她吵了起来,她居然说我抢她男人。”高长卿赤裸地站起来,习以为常地走到宫殿中央的水池里泡着,“你说,连我姐姐都当面骂我不要脸,外面的人还不知道背后怎么戳我的脊梁骨。” 姜扬早就低笑起来:“你喊一声姐夫听听。” “什么病啊。”高长卿白了他一眼,“你就喜欢偷么?” 姜扬莞尔,走过去把他的长发掠到耳后,“我们又不是方才在一起,都这么多年了,该说的你还怕他们说么?我说过了,你要是愿意住到宫里来,我把后宫都赶出去,你自己不要。” “我现在要了。”高长卿不动声色地说,“你记得把我阿姊也赶出去。我看着她心里瘆的慌。”他眯起眼睛,把姜扬拉到水里,“她长得跟我有些像呢,她要是勾引你,我怎么办?” 102、第 102 章 “你怎么不说你弟弟勾引我?”姜扬迷醉地吻着他,大手包着他的臀肉缓缓揉捏,“来,叫声姐夫。” 高长卿羞红了脸,“要做快做!” 姜扬伸手抄起他的一条腿挂在腰上,“你叫了我才做。” “你要死啊讨厌鬼……”高长卿被他炙热的阳具磨蹭的下面发痒,绵软无力地垂了他两把,“要做快做啦……” “好吧,既然你诚心诚意地求我了。”姜扬用手指让他放松,刚才已经欢爱过一回,那里很柔软也很湿润,姜扬很容易地就把自己坚硬又热烈的阳具送到了他的身体里。高长卿弓起了身体,喘了几口气才缓过来,慢慢放松,勾住了他的脖颈。 “你好讨厌啊……”高长卿说话的声音轻得像羽毛,鼻息却沉重,睫毛跟着呼吸微颤,身体不自觉地贴近姜扬,用胸口殷红饱胀的肉粒磨蹭着他的胸口,“明明是姐姐的夫君,却总是深更半夜来找人家……你要人家怎么做人嘛。” 姜扬彻底傻了。 高长卿倚着背后的金砖缓缓地上下挪动,脸上浮现出动情的潮红。他伸手下去,轻轻抓着两人交合的地方,断断续续地呻吟着对他说:“姐夫,那你说我们这样还算是……嗯……我还是你的内弟吗?” “你也太会演了吧……小妖精。”姜扬按住他要回了主动权,挺着腰胯地抽插起来,但是今天高长卿叫得格外浪骚,他好几次都忍不住早泄,只能停下来等那股情潮过去再好好喂他。水池里的水因为两人的激爱而荡漾开去,弄得地面一片狼藉。高长卿修长的双腿勾着姜扬的腰,双手抱着他的颈侧,葱白的五指在他的皮肤上留下抓痕,“再用力一点姐夫……姐夫……那里!就是那里!嗯好舒服……姐夫好棒……” 他没喊个两声姜扬就一泄如注。还没从高潮中过去,姜扬就赶紧推开他。“这太可耻了!”姜扬红着脸,“真的像是在偷情一样!” 高长卿虚扇了他两耳光,“要玩好好玩儿嘛姐夫!喂,你流个什么鼻血啊,没用。”他忙着洗掉自己身上的血迹,又去找来冰块给他按在鼻管上,“你个死鬼……你真的很喜欢偷情。” “我才没有!”姜扬老实低头把鼻血清干净。高长卿在一旁嘲笑他。姜扬把冰块一丢,生气地扑下来把他按进水里。淫声浪语到天亮才停歇下去。 第二天,姜扬就把后宫里的女人全遣出去了,要回家的回家,要再嫁的再嫁,高妍也被送到行宫去与太后作伴。高长卿把她身边的人都撤换掉,又买通了御医,让她安心养胎。姜扬没有起疑心,就是从此以后爱上了天天偷情的滋味,连正门都不走了天天跳窗户,让高长卿不堪其烦。 这边厢不知今夕何夕,高国仲却开始有所动作。说到底他和高长卿血脉里流着的是一样的血。他们都多疑,缺乏安全感,不紧紧握在手里的东西不相信是真的。或者说,任何一个手里有权的人,大多都由此进入了一个惴惴不安的状态。他们沿着一个望不到顶的尖塔往上爬,这权力之塔黑压压都是人,谁都想分一杯羹,谁都想踩着更多的人。从他们拥有的那一刻起他们便害怕失去,更害怕不能得到,这永恒的欲望无时不刻不在煎熬着他们。即使是处于顶端的高长卿,他同样害怕姜扬会一脚把他踢到谷底,而姜扬,在这短短的两年里迅速地明白了什么叫高处不胜寒。他的暖没有办法改变这空旷的、只有一个人可以胜出的游戏。 权力不允许分享。 “我请各位来,便是这个意思。君侯已经心有此意,他手里又有重兵,有朝一日,终会把我们彻底诛灭。他需要的只不过是个借口。”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侄儿可是君侯面前的大红人呢。”纪氏冷笑起来。这个老头子在过去两个月被年轻君王的所作所为闹到中风,现在说话还有点不太利索,面部表情更是诡异的僵硬。“我们现在都是砧板上的肉,除了食邑以及雍都城内的主宅,一无所有。除了君侯的恩泽,我们又能指望什么?倒是你们高家,该有的一切照旧。高先生寻我们来诉苦,这是个什么意思?难道我们的境遇还不够悲惨,需要你来点拨一番,好让我们头脑发热,与君侯作对,最后,让你们高家做好人么?” 高国仲不慌不忙道,“我们这些世家,家谱上多有姻亲的关系,哪里还分什么你我。独树一帜、树大招风,可不是我哥哥愿意看到的,以卑鄙的行径得来的恩宠,自然更为他所不齿。如今高家的一切,却非家族所有,而是我侄儿一人所有,是君侯封赏给他的,哪里是我们的祖业。我的侄儿,他可早已变成君侯的人了。” 纪氏不语。景氏年轻而又火爆的年轻家主一拍大腿,“正是如此!他和君侯早有预谋,一家一家想清算着我们嘞,他就是个叛徒!”年轻人盯着一圈老头子,眼里喷涌着怒火,“各位叔叔伯伯,我的父亲,不明不白死在涑水河里,我的哥哥,被无缘无故革去世子的资格,从此以后,家中异爨,主家不兴……这一定都是那个高公所为!他就是想将我景氏打垮,欺凌于各大家族之上,然后把我们……统统交给君侯,好换来他的恩宠!” “你可有什么证据?”高国仲问道。 年轻人哀叹了一声,“苦于没有证据。而且恐怕就算是有,君侯也私心包庇他呀!” “君侯寡仁,”高国仲寡淡道,“要在君侯面前申诉公正,是不可能的。我们这些拥有高贵血统的古老贵族,从三代开始就辅佐君王治理国家,与王议事,大家平起平坐;遇到诉讼,也要听取大家的意见,王才能做下判决。现在国君想要一人专断,实在是家国的不幸。贤明如尧舜,尚且虚心向臣子求教,生怕行差踏错,将国家带入灾难的深渊;君侯一介武人,却骄横自大,对我们素无恭敬,凡事都按照他一人的意思来,这样下去,国之大厦,就要倾危了。”他站起来,端着一爵酒,“事已至此,大家是想就此放手,做一个乐呵呵的富家翁,成天为脖子上悬着的刀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落下,而心惊胆战;还是想放手一搏呢?” 众人面面相觑。景氏凑近他:“高公说得放手一搏是什么意思?” “君侯继位……这件事来得甚是蹊跷。” “难道我们要像齐国人一样,逼得自己的国君出走么?”纪氏提高了声调,“这可也是件可耻的事。而且,我们没有可以替代他的人了。” 高国仲平静道,“既然一个身份低贱的庶出已经坐上了王位,有了先例,我们这么做也未尝不可。虽然先君的子嗣只剩下公子止,但是国中姓姜的依然一抓一大把。毕竟,这是君侯发难在先,换做任何一国的公卿都会这样做吧。” “说的是!”景氏站起来,转过身面朝着众人,“现在我们还不够丢脸么!放眼天下,哪里还有和我们一样懦弱无能的人呢?任凭君侯夺去我们的土地与家臣,却还在雍都里自欺欺人,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天底下只有奴隶才会那么逆来顺受!” “可是我们手中什么都没有,又怎么能……废君?”有人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这个词。 “君侯已经折损了庞嘉,也杀死了卫阖,他身边剩下的能人已经不多了。虽有能征善战之将,却缺乏能够为他悉心计划的人。”高国仲道。 “不,”纪氏抬起头,“你侄子是个精明人。要不他也不会殷勤地拿钱堵我们的口。” 高国仲叹了口气,“家国大义在上,也顾不得私情。那就从剪除高长卿开始吧。不过也未必就要除掉他的性命。我这个侄儿,心术不正,不让他手中握有权力,就像是要他死了一样。只要能够离间他与君侯,到时候再来个调虎离山,可以逼宫。” “高公……这两年在雍都做的事,明的暗的,不算少了……”纪氏道,“把我们各家心知肚明的都摊开来讲,再上书君侯,恐怕纵使君侯是神仙,也忍不下了。” “我邀请大家来,正有此意。我这里就有两桩。第一是,王妫嫁给君侯的时候,肚子里就有师司马燕达的孩子。第二……”高国仲把怀里的羊皮纸丢在案桌上,“谋,反。” 高长卿在院子里逮住捧着花瓶要溜出家门的高栾,“上哪儿去?今年的尸礼也是你,来,先跟我去祠堂打扫打扫?” “我也想去。”婵娘怯生生地扒着房门。高长卿把她抱出来,“新媳妇三个月可以进祠堂了,走咯!” 高栾满心不乐意嘴唇撅老高,牵着他的一只手,“天天把人家留下来差使东来差使西,我和小鹿每天只有那么一丁点的时间在一起!”高栾把指甲盖露出来给他看。高长卿自从做了执政以来,一直在培养高栾处理政事的能力,有什么应酬也带上他,让他可以尽快适应官场上的规矩。高栾不堪其烦。 高长卿不轻不重扇了一下他的嘴:“怎么回事?刚去了庞嘉,我还以为你改过自新了呢,还跟那个燕白鹿搅在一起,你都多大了?” “可是叔叔你也好大了。”婵娘忍不住说。“你还跟君侯睡在一起。” 高栾比了个大拇指:“大嫂!漂亮!” 高长卿气得在各人屁股上拍了一掌。高栾问道,“诶,今天扬哥来么?等他来了一起去刷祠堂的积灰吧,你也总要让他看看阿爸阿妈。” “我带他看个什么!” 高栾咽了口口水,原来用不着么,他跟小鹿前几天在祠堂里也……当然他也没便宜他,他去燕家的祠堂里也留了点种子,嗯。 “不过是得快儿点,你们扬哥今天出门打猎,刚才让彭蠡哥哥送了野味儿回来,晚上有手抓癞子肉吃。你们可不要等会又吵吵嚷嚷让扬哥看到了。”高长卿捏捏两个小家伙的脸。两个孩子叫闹着奔进祠堂除尘去了。 这时黑伯顺着带雪的花廊从外头进来,“公子,真姬姑娘来了。” “请她进来吧。”腊月一过,新年也就到了,真姬大概没有地方去,高长卿不介意收留她几天。即使吃不到,看看也好嘛。不想他还没换掉便装,真姬就挑着烟杆靠在门廊里看着他直笑。 103、第 103 章 “不请自来啊。”高长卿穿上木屐走过小花园,“怎么,汲香室关了门,无处可去,想家了?” “是啊,这偌大的雍都,无处可去呢。”真姬把烟杆从嘴里拿出来,徐徐喷了一口烟,“哟,搬进来没两天,家里的祖庙就翻修了呢。果真是儿子好。” “什么?” “你的香火怎么办?”真姬挑着眼角望向他,“你打算做一辈子他人的男宠?祖宗们答应么?”说着,她娇笑着伸手,整理整理他的衣襟。 高长卿皱起了眉头。今天的真姬格外嚣张,说了他不爱听的话。他想要逐客了。真姬却往里走,脱掉木屐登堂入室。高长卿回过神来她已经走进了高大幽深的祖庙。他赶紧追上去,“喂,这里只有高家人能进的。这个规矩你不该不懂。” 高栾和婵娘不知道打闹到哪里去了,祖庙里只有真姬一个人,她站在厅堂的正中央,背对着高长卿,周身被幽暗的蜡烛照出轮廓,高长卿感到一阵诡异的寒气。“喂。”他上去按住了真姬的肩膀,真姬反手就他制住,丢了出去。高长卿一头撞在香案上,痛得死去活来,“你……你力气好大!” “是你太没用了。”真姬跪在地上,朝密密麻麻的主祏行礼。高长卿捂着肿胀起的淤青,不明所以,“你这是想要干什么?”他干笑了一声,“你是想进我家的门么?” “为什么女孩子就比男孩子低贱呢?”真姬丝毫不理会他在说什么,只愣愣地看着他发怔,“庶出又比嫡出低贱呢?为什么出身就决定一切呢?” “你……” “世上有的是人不信这一套,也受够了你们这群命好的那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模样。”真姬款款上前,拿烟杆抬起了他的脸,“从你出声开始我就没过一天好日子,我的小弟弟。从此以后你会尝尝我过得是什么日子。没有尊严,没有安全,没有爱,饥饿,绝望,孤单……但是没有人会来救你了。” 高长卿的眼神游移,“你喝醉了么?你在说些什么?疯女人。”他不高兴地推开她的烟杆,“快滚出去,被君侯看到你在这里撒野,我可不会救你。“ “他不会来了。”真姬在他背后愉悦地笑起来,嗓音低哑,“你真不该离他那么远,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你不在他身边,有的是人愿意见缝插针。” 高长卿猛地转身:“你知道些什么?” “今天去涑水河谷打猎的可不止是姜扬。你不去真是可惜。你真该好好看看那场面,成片成片弹劾你的人,一件件,一桩桩。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的叔叔。我的小弟弟,你再不跑可就来不及了。” 高长卿的眉头越皱越紧,“你在说什么……” 真姬怜悯地望着他:“你这个蠢货。即使不为自己想想,不为你阿姊想想?她的肚子遮都遮不住,头一个就会被君侯砍头。” 她展露出一个姣美的笑颜,带着胜利者的洋洋得意,叼着烟走了。高长卿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叫来黑伯,“赶紧把二少爷和夫人送去费地。再派一辆轻车去行宫。” 黑伯不擅长反抗,但是他审慎地看了一眼高长卿表示疑惑。“别问这么多,”高长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地就因为一个女疯子的话变得心惊肉跳,“给燕白鹿带个口信,让他护送二少爷去。他是靠得住的人。” 黑伯点头,高长卿知道他会办得干净利索。他从马厩里挑了一匹快马,飞身而上离开了高府。他在雪中听到了他弟弟的高声嚷嚷,但是他没有回头。“她说的都是假的,疯子的喃喃絮语,以后又不是看不到了,何必回头。”他一挥鞭,宝马像是利箭一样穿行过雍都,驰向行宫。 高长卿见到高妍坐在绣墩上绣花,轻舒了一口气。高妍把他拉坐下,“这才记得来看看我。”她注意到高长卿的呼吸凌乱,不由得放下了针线,“怎么了?” 高长卿飞快地舔了舔嘴唇,“一些……一些毫无意义的谣言。” “毫无意义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高妍看天色已晚,拨亮了灯,“说吧。” 高长卿摇摇头,“没事。呃,你已经显身了。”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高妍的肚子。高妍温柔地笑道,“还会踢人呢……舅舅来看你了,高兴么?” “阿姊,”高长卿握住她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阿姊,你先去乡下好么?我怕万一这里走漏了风声。” “到底是什么事?”高妍攥紧了他的手,“告诉我。” “没有,只是……” 正当这时,底下传来了马蹄声,还有大队人马往来相闻的喧闹。高妍抬起窗子,然后愣坐回来,“这是……这是狩猎的人马,君侯来了!” 高长卿心里一片冰凉。“没事。”他扶起高妍,把她的绣活放在榻上,“马车就在底下,我们从后门走。”说着,拉着她匆匆下楼,将她送上马车。他托付两个门客,“将王后送去费地。” 门客点头:“必不负高公嘱托。” 高妍也知道大事不好,拉着他不肯放手:“一起走吧,长卿!你留在这里凶多吉少!”高长卿轻轻擦拭掉她的眼泪,放开了手,“我没事的。少我一个车跑得快。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明年春天等我把你接回来。” 高妍哭着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高长卿使了个眼色,马车辚辚,终于让他们越来越远。高长卿目送高妍大哭着离开,镇定地回身走到她的绣阁上。 他前脚刚到,姜扬后脚就推开了门。他见到高长卿先是一愣,然后视而不见地抿着嘴唇,用剑柄挑开一层层帷帐。找不到人,他冷笑了一声,“高公消息很快,意料之中。” “你找她做什么呢,”高长卿垂着眼睛,“你有我就够了。你们本来就不是一对,你现在大动肝火,有什么道理呢?” 姜扬飞快地咧了下嘴角:“是,我和你姐姐,本来就不是一对。原来她嫁过来的时候就怀了燕达的孩子,怪不得燕达见你一次,打你一次……高长卿,你真是一把好算计。拿别人的孩子塞到我怀里,告诉我是我造的孽,逼我奉子成婚!你还能更可耻一点么?” “是,孩子不是你的。”高长卿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冷笑着拉开了腰带,一件一件往下脱,“当然不是你的,因为那天晚上你什么都没有对阿姊做。” 华丽的长袍、中衣,亵衣,纷纷落在地上,高长卿赤裸着走到他面前。高长卿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那天晚上跟你翻云覆雨的人,是我。” 姜扬的表情凝固了。 他抚摸着姜扬的脸,“所以在你身边的一直都是我啊……阿姊又怎么可能对你有感情。你还追着她做什么。你要为这种无聊的事丢下我么?” 姜扬冷笑,“当然一直是你,否则你怎么利用我往上爬。你为了一己之私杀了多少人,害了多少人……要我算给你听么,高长卿?” “我还不是为了你!”高长卿攥着他的衣服泣不成声。“要不是因为我爱……” “别跟我提这个字眼,我恶心。”姜扬捂住了他的嘴,把他推开,“自始至终你给我的就是一场骗局。我,你姐姐,还有所有的人,都不过是你的棋子。如果不是让你能够赢得漂亮,你甚至都不会来看我一眼,是不是,高长卿。” 高长卿凑上去绝望又急切地吻着他的嘴唇,“你觉得这些都是假的么,嗯?”姜扬没有回应。他跪下来,解开姜扬的腰带,隔着冰冷的玄端吻弄他的□,伸手抚摸着含到嘴里。他因为卑屈而泪流不止,“你不是一直想我这样做么?不要生气了……” 姜扬闭上眼睛,眼泪徐徐地往下淌,“你把我当什么……”他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高长卿跌坐在金砖上,好一会儿才觉得刻骨的冷。 他不明白。 姜扬不是天真的人,他会以为自己手上干净? 他即使手上带血,一步一步爬到了至高处,也有一大半是要为他坐稳江山。说好的,一起变得强大起来。杀了几个人,这跟他们实现愿望相比,很重要么? 姜扬在战场上,难道不是手起刀落? 高长卿不明白。几天之前姜扬与他怎么说的,言犹在耳,而现在,他刚刚开始一场繁华的梦境,就被迫梦醒。还是说他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在他终于等到可以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与他俯览一切的这一天,姜扬却对他动手了。 高长卿愣坐在原地,抱住了单薄的身体。 每个人活在世上就像一个工匠,用心力打磨着唯一一件最美的作品,即使它已经够完美了,还想为它锦上添花,就如同将作营造城池,匠人浇筑青铜器,将军策划一场战役。长久而平淡的琐碎在这件作品中被滤过了,留下足以铭记一生的荣耀。 对高长卿来说,他的荣耀是姜扬。 他亲手把他带上王位,照料他,关切他,帮他除掉暗中潜藏的危险,甚至于满足他夜晚的欲求。他也终于得到了他应有的报酬。他平步青云,他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是姜扬却认为,他不配了。他不应该。他不应该有私心杂欲。可是他要得很多么?他想要过得好,过得安全,这本来就是他生来就应该享有的。 除此以外,他希望那些和他一样的人可以继续安安稳稳呆在他们华丽的苑囿中,享受美酒佳人;他希望能用仪礼督促教导他们为国出力;他也希望姜扬与他们和平共处。他讨厌兵戈,如果有任何手段能够避免,他就认可。即使是不入流的阴谋诡计。 这没有错。 这是他们千百年来遵守的规则。正是因为有倾轧,谋杀,媾和的存在,有这些繁复到令人恶心的计算,才能让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维持着绵长的平衡。他们遵守着游戏规则:贵族的明争暗斗,与平民无关,从来都是如此。这样才能让国人休养生息。 但就是他这件精美绝伦、要开始大放光彩的作品,反过来要毁了这一切,也要毁了自己。 高长卿心如死灰。 ——第二部·完—— 第三卷:大雪满弓刀 104、第 104 章 从此以后姜扬再也没有在行宫出现。他被关在那个富丽堂皇的宫殿中,再无人问津。这个纯金打造的牢笼是姜扬送给他的赠礼。高长卿不能出门,不能见人,他静坐的时候可以听到自己的头发生长的声音。他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只一夜之间他失去了一切。 而外界也再得不到他一星半点的消息。高家从人们眼中车中消失了。雍都的人们再也没有见过君侯和高公在雪中并辔而行的场景。有传言他因为牵连谋反被斩杀,也有传言说他被关在不知名的宫殿里,就像被打入了冷宫。只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大概没有什么好下场。 当然,君侯也不好过就是了。那年的腊月,雍都城中的宫府都是静悄悄的一片。没有任何的筵席,也没有任何的出巡。君侯把自己关在宫殿中闭门不出,只有很少的人可以有幸面圣。高国仲是其中一个。 姜扬并不喜欢他,但是他身边没有其他老于世故又勤快肯干的人了。他让他暂代宰相一职。 而他自己也并非如外头传言的那么颓废,更多的时候,他疯狂地工作来填补心中的空虚。成斤的竹简就是消磨时间和心力的最好武器。 “还没有找到王后人在哪里么?”姜扬摁了摁眉心,“她一个女人,又大着肚子,能去哪里?” “若是将王妫迎回来,也是一桩丑事。”高国仲露出很棘手的模样,“还有我这大侄儿,现在正在幽禁之中,若是王妫回来,必定为他求情。” “我只是不想见他。”姜扬想起来就愤恨不已,把竹简啪丢在案桌上,“我也不能杀他。” “意图谋反,可是该杀头的重罪……唉,我也知道君侯与长卿情深意重,不妨将他流放。若是不这样做,恐怕不能堵住幽幽重口。” “我将他放走,他还有性命么?”姜扬嗤笑,“就他做的好事,够让人家杀他千百回的。”姜扬摇摇头,“身边的人究竟如何,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就是所谓的知人知面不知心。杀害景荣,沉尸江心,又借我的手分化景氏,让高家一跃成为世家之首;又杀了燕达掩饰他阿姊偷奸……当初他信口栽赃,指证燕达与宫妇私通,幸亏我一念之间放那宫妇出宫,这才让让事情水落石出。真想不到他竟如此歹毒,以家人的性命要挟那宫妇顶罪!蛇蝎心肠!” 高国仲忙道:“君侯胸怀宽大,否则还不知道有多少清白之人要受污死去。” “小鹿那件事,八九不离十也是他栽赃陷害,当时应该听小鹿的话才对。现下燕大将军怨气深重,望我将高长卿以命抵命。这种时候我更不能让他走。除了关着他,我想不到别的办法。” “君侯!”彭蠡突然推开了殿门,“启禀君侯,高公子他……他逃走了。” “什么?!”姜扬拍案而起。 其时,高妍在一间温暖舒适的房间里醒来。房屋的摆设很简单,窗子也开在很高的地方,不太像是雍都的制式。她瞧着陌生,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醒了?”浓妆艳抹的女人叼着烟转过身来,“我的小妹妹。” 高妍下意识地抱住了肚子,她想起晕过去之前的事。高长卿的门客一路送她赶往费地,中途不敢停歇,可就在两天之后被一队蒙面人拦了下来。然后,她就被绑着塞到了厢车里,一路颠簸……“你是谁?”她惊恐道,“你想干什么?你要钱?我可以给你很多。” 真姬笑起来,“哪里还有很多呢?你已经不是容国的王后了,你的弟弟也被打入了冷宫。啧,真是可怜。”她款款地床边走动,“现在你不过是个阶下囚罢了。” 高妍仔细端详着她的脸,没有说话。真姬徐徐喷了一口烟,“怎么,认出我了?” “真姐姐!”高妍的神色变得欢喜又怯懦了。她可怜地看着长姐,“我们以为你老早就过世了。”她咬着嘴唇轻声哭泣,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真姬叼着烟杆瞪大了眼睛,显然这是她始料未及的。高妍把脑袋挨了过去,用力抱着她,“真是太好了……” 真姬咳嗽了两声:“有什么可好?”说着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其后两天高妍在房间里关着,有吃有喝,也并没有遭到意想中可能发生的暴行。她虽然不知道这是哪儿,但是高真的存在还是给她一点安慰。 她对这个大姐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多年以前。她们两姐妹在很小的时候曾经有一段亲密的时光,但是后来,母亲告诉她,她们是不一样的。被从高真身边拉走,是高妍人生中头一次明白尊卑贵贱。而此后,高真只是像一个剪影,偶尔出现在庞大高府的某个角落,穿着粗布短褐,远远地看着她。和干干净净的高妍不一样,她蓬头垢面的就像是个男孩子,而且她也会出现在墙头、树上或者更诡异的地方,这是高妍不敢想象的。每当这个时候,高妍即使想去追上她,她也会立刻掉头就走。久而久之,高妍就不敢对上她的眼睛。她懂事了,她为她的小姐姐难过,也对她愧怍。 几日之后,有人突然从外头打开了房门。高妍害怕地从床上爬起来靠在墙上。但是意外的,她碰见了老熟人。 “卫相!” “哦,小姐姐真在这里,我猜就是。”他爽朗地笑着,将酒食摆在她面前。他的眼光落在她突起的小腹上。“你又有了?”他愣了一下,然后把酒壶挪到自己一边,“那就不要喝酒了。” 高妍急急忙忙背过身去拿出小镜子整理了一下仪表,这才转过身问他,“卫相,这是什么地方?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卫阖淡笑:“你且安心。”可是他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他看上去很是苦大仇深。高妍抱着自己的膝盖,“卫相。” 卫阖尴尬地放下酒爵,“我只是不知道你又有身了,这可是很麻烦的事情……这是君侯的骨肉么?” 高妍十分尴尬,玩弄着自己的辫子:“实话说……并不是的。是、是燕家的遗腹子。” 卫阖点了点头。“这恐怕有点难办了,姐姐。你不说,谁都会以为你肚子里是君侯的骨肉,可以继承容国的大宝,这……有些人恐怕不会容许你把孩子生下来。” 高妍咬着嘴唇,“卫相,你可要帮帮我。”以她的聪明,已经知道国中的事态已经大大超出了控制。这有些人,似乎要跟姜扬对着干。而卫阖在其中即使不是主要人物,看上去地位也不低,至少有行动的自由。思及此,她不禁大拜,“弟弟对不起卫相,我做姐姐的很羞愧。但是请卫相看在父亲的面上,让我可以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也算是给孩子的爷爷和亡父一个慰藉。” 卫阖温柔地将她扶起来,轻笑道,“那么,也只有一个办法了。” “卫阖!”话音刚落,真姬就用力推开了门,气势汹汹地冲进来,“谁让你来的?” “我来看看故人,不可以么?” “她现在是主公的囚犯。”真姬看向高妍的眼光隐隐有些怨毒,“你知道她的身份很微妙,而且怀了身孕,对主公的大计是个滞碍。” “为何啊?”卫阖不解地笑道。真姬莫名其妙,“她若是一举得男,那岂不是姜扬的太子爷了!” “谁说的?”卫阖突然伸手,把高妍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举止中的小心呵护让真姬不敢相信。随后他就把高妍搂到怀里,“我与王妫早有私情,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并非姜扬的血脉,而是我的。这一下主公应当放心了,我也会求主公将她赏赐给我。” 高妍赶紧把脑袋埋在他怀里,不让真姬看出异样来。 真姬气得跳脚:“好事都让她给占全了!”她红了眼眶,幼年时候的无力又再一次涌上她的心头。在高妍无忧无虑享受着一切的时候她有过什么!同样的美貌,高妍在天上被人膜拜,她就像微尘一样被踩在人的脚底。她做那么多,吃那么多的苦,为姜止卖命,不就为了到头来能证明自己比高妍这种花瓶好上一千倍一万倍么?但是凭什么,到头来连她看上的男人都被妹妹给抢了! “算你狠,老卫。”真姬冷笑。“但是我不会让你们这对狗男女得逞的。你去求主公,好啊,我也去求主公赐婚,我非得嫁给你不可。我们两女共事一夫,无妨,但是她这辈子都做不成正室!我也要让她、让她的孩子尝尝庶出的滋味!” 说完摔门便走。高妍百感交集,哭湿了卫阖的前襟,好久才抬起头来朝他大拜,“谢过卫相救命之恩。” “看来你不得不跟着我了。”卫阖云淡风轻,把手覆在了她手上,“如果弟弟知道姐姐最后嫁给了卫某人,恐怕人都不要做了。真姬那里你不用担心,我回去将她摆平。” 不过事情却出乎卫阖所料,等他委婉地向姜止进言的时候,姜止已经帮他摆平了。事情是这样的。真姬摔门而出之后就去找姜止了,向他哭诉这些年来她是如何尽心尽职,在雍都又是如何不遗余力地四两拨千斤,让姜止的计划得以一步一步实现:“所以请主公赐婚吧!”她道,“我倾慕卫相很久了,他年已而立,我等不下去了!” “什么!”姜止急急忙忙站起来,握住了她的手,“真儿啊……这个这个,你不是我媳妇儿么?这卫阖还没来个一两个月,你怎么跟他跑了这是……”姜止急得团团转。“我这真是引狼入室!” 真姬大惊,半晌才说得出话来:“主公请不要妄自菲薄!真姬出身寒微,君侯是要做大事的人,真姬不敢高攀。” “没关系!不用客气!”姜止握着她的手乘机摸了两把,“就决定是你了!等回了宫,就把咱俩的事情办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山羊须,“嗯……要不你今晚就过来怎么样?” 真姬莫名其妙地被叫上了夫人。鉴于王后听上去比相夫人高端大气,她也就放弃了嫁给卫阖的打算。这也算是报复了,她想,妹妹被自己从后位上赶下来,那可真是太甜蜜了。 105、第 105 章   其时,高长卿正在雍都城外的酒肆里喝酒。酒肆建在城南门外一个靠近伐木场的地方,来来往往都是些粗人,高长卿要了一间包间,酒香蒸得包间里氤氤氲氲的。      黑伯从外头走进来,恭恭敬敬地说:“公子……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高长卿捧着酒盏,奇怪地笑了一声:“我没有叫你备马车。”      黑伯擦了擦眼泪:“公子啊……现在这个时候,全城的人都在搜你,还是去小公子那里避一避吧。”      高长卿摇摇头:“我这要是真走远了,可就没命回来了。我不走,也走不了。”他抚摸着黝黑的陶碗,“一无所有,让我怎么走呢?打发一条狗,好歹也要给根骨头。”      黑伯听得伤心落泪,退了出去,高长卿说完,自己也是一愣。      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自己又搞到这个地步。      但是这一次,他不是那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他长大了,他懂得了不甘心。为什么在那么多的努力之后,在他把姜扬推上王位之后,在他把卫阖挤走之后,他还是失败了,他明明已然快要大权在握,却又从天上掉到了泥里。他心里的火要烧死他了。      他可能放手么?不,姜扬是他的至宝,他不可能把他从生命中割离开去,这样,他整个人都会如一帘之隔的那些苦工一般,黯淡无光。      他麻木地想:对,我不能走,我要把他赢回来。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陶碗里的粗酒就泛起了涟漪。高长卿流着泪捂住了脸不让人看到,他心里有多苦,他说不出来。他已经很累了。他的年纪渐长,心惊胆战算计终日,却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过,谁也不想给他好日子过。现在,却又要拿出这一往无前中的勇气……他真的有那么多勇气么?可能已经没有了。他多么想一走了之,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得用怎样的力气才能站在姜扬面前,站在全天下的蜚语流言面前。但是他不可以。很久以前他就把这些路都切断了。      所以他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继续往下走。毕竟他除了这个,什么都没有了。堵上所有的尊严,才智,甚至于性命,他想赢一次。在这世上只有赢才能挽回你输掉的一切,这是一个赌局。      他一辈子都在想着赢,但却一辈子都没有尝过那酣畅淋漓的味道。赢得时候他瞻前顾后,对仇人陪着笑脸;一旦翻盘,他们却都要杀他了。      他真的还有翻身的机会么?      高长卿喝醉了,眯着眼睛看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和钢青铁冷的城墙。      这个时候他想,如果我不要那么坚强……      黑伯匆匆忙忙掀开了帘幌:“公子,门外有金吾卫来了!”      高长卿像是喝醉了。他懒散没有形调地歪在榻上,良久才用通红的眼睛瞥了一眼黑伯。“你跟着他们去。”他说,“叫说我在高国仲府上。”      等金吾卫冲进来的时候,包间里只有一个瑟缩的老人,还有支开的窗。      高国仲看到高长卿的时候吃了一惊。他马上就淡定下来,转身让他进屋。寒冬腊月,高长卿穿着单薄的单衣,冻得嘴唇青紫,但还是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高国仲抱着猫看他自眼前走过,“喝了不少酒?”      高长卿倒地就睡。高国仲把他踢起来,“走投无路,又来寻我?这次你用什么来做交易?”      高长卿不说话。只用那双深得吓人的眼睛幽幽地看着他。高国仲捏住了他的脸。“就用这幅鬼样子勾引我?”      高长卿长久地瞪视着他。那眼神高高在上,像是在看虫豸。高国仲恨不得把这讨厌的眼睛挖出来。在形似他哥哥那精致的五官中,竟然夹杂着这样败兴的眼睛,真是让人反胃。      高长卿突然嗤笑了一声:“恭喜你为你儿子报仇了,我的叔叔。”他道,“不过你踩着我得到的一切,都将后继无人。因为就算你弄死我,他也回不来。我真是替你高兴,我的叔叔。”      高国仲眯起了眼睛:“我们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他说完,狠狠把一耳光把他抽翻在地。他怀里的白猫轻巧地跳落在地板上。高长卿仰面望着天花板,听到了自己毫无节律的心跳声。      高国仲缠着他的头发,扯紧,“你……天生让人讨厌,让人恨不得把你弄坏,这是不是种天赋?”      黑伯的消息从金吾卫传到姜扬那里,花了一天功夫。这一天功夫已经足够高国仲做他想做的,并且处理得不漏一点马脚。只是他低估了这位君侯迅雷烈风般的行动力,所以最后一步抛尸荒野,他没来得及做。      当然,高国仲也不会让人抓现行。他在姜扬的盛怒下痛哭流涕,说他一时顾及情分,高长卿来找他,昏了头就答应送他出城。什么?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对不起,那我就不知道了。遭了劫匪吧大概。      姜扬气急:“你以为这是在帮他么!你这是在害他!关着是为他的安全着想,懂么!就算你要助他一臂之力,不会多派点人跟着么!他要是、他要是……你打算怎么跟孤交代,啊?孤的心情,你可以理解么!”      高国仲拢着袖子,点头如啄米:“是是是是……臣能体谅,臣能理解……”      高长卿被姜扬抱回宫的时候尚有神智。他也等到这一刻才敢晕过去。高国仲私刑的本事可真不是盖的。不过也幸亏他计算得好。高国仲再怎么处置他,都不会毁了他这张脸……      他在姜扬的寝宫里不知睡了几天才醒转。太医咂咂称奇,他却苦笑,这种时候他能撒手人寰么。有宫人立刻去禀报姜扬,但是回来的却依旧只有那个宫人。高长卿问他:“君侯说什么?”      宫人知道他失宠了,但他余威尤烈,不敢不尊重他:“君侯说……知道了。”      高长卿愣了几秒钟,眼睛一翻白又倒回了床上。御医吓了一跳,赶紧上去又是扎针又是按脉,但是高长卿就是不肯睁眼。太医们窃窃私语一番,选了个去禀报姜扬,姜扬不多时便黑着眼眶、大步流星地进宫来,“不是刚才说醒了么!”      高长卿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不动弹。      太医汗流浃背:“这个……的确是这样,不过只醒了一会儿,方才又晕眩了过去,小臣们不敢瞒报君侯……”      高长卿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姜扬坐在床边摸了摸自己的脸,再一次感受到那粗糙温暖的手心,他几乎演不下去了。幸亏姜扬立刻就把他的手塞进了被窝里,坐在他身边一心一意朝太医们发脾气:“孤不过打个盹的功夫,这人都撑不到,你们在治些什么东西!”      高长卿听他摔东西好不开心。太医们冤枉得很,又怕被这君侯拿杯盏砸一下砸出骨折来,赶紧让他息怒、息怒:“高公需要静养!”      姜扬喘了半天气,打了个手势:“出来练练。”      殿外不久就传来讨饶声。      高长卿知道他尽心尽力陪了一晚上,刚才歇下,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立刻就陷入了沉睡。再醒来已经是晚上了。他饿得发慌,太医们贡上的米水都乖乖喝了下去,在御榻上慵懒地说,“君侯呢?”      太医们赶紧去叫,告诉姜扬这一次保准是好了,气色不错,还喝了两碗米粥,不给盛还不高兴了。姜扬哦了一声,回复了冷冰冰的样子,顾自看着奏折,“那就还是原来那样关着。警卫翻一倍,看他还敢跑,一点朝廷重犯的自知都没有。”      这下可好,高长卿死也不相信姜扬居然还惦念着这茬,打翻了药碗,死也不肯喝。姜扬大怒,“让他死作!让他自己作去!”高长卿听闻他居然这么说,一口气没上来倒真吐了口老血。这下太医们即使抬也要把姜扬抬来了。“气血逆行,君侯就不要气他了!”老太医告诫他看上去怒气腾腾的君侯,“长期心火旺盛,思虑过重,君侯就忍一忍,让他快活一点,否则小心油尽灯枯……”      姜扬踹开殿门,抿着唇角往里走,取下了墙上的鞭子,太医赶紧把他拦住,“君侯三思!君侯三思!”      姜扬冷笑:“你们懂什么!他就是作!我若不作贱他,他这病痨怕是好不了了!统统给我滚下去!”      事情发生到这种地步,高长卿也有些吓傻了:“你居然要打我!”      姜扬冷笑:“你觉得你欠我的就这么一笔勾销了?没这么便宜的。你又算计我一回了,高长卿,连装病这种不入流的手段都拿出来,你对我的执着还真让人感动……不对,你执着的也不是我,你不就是想要权力么?天底下谁不知道?也只有我一个人傻……”      姜扬说完就狠狠给了他一鞭,“这一下,是送给你的贪心,你是怎么用贪心践踏别人的真心……”      高长卿痛得手脚并用地往床上爬。      姜扬冷嗤了一声,“你这就怕了?你也没他们说得那么可怕嘛,听说你可是杀人不眨眼呢……这一下,是送给你暗地里夺去的人命!”      啪得一下,高长卿大哭着扑到姜扬手边,“不要了!不要了!你打疼我了!”      “我们还有好些帐没有算清呢……”姜扬任他挖开自己的手丢掉鞭子,他正好捏着他的下巴,凑上去吻那花瓣一样的唇,高长卿流着泪颤抖着回应了他。姜扬脱掉了他的矜衣,在他身上抚摸。“你就这么害怕我把你丢下?放心,我即使知道,也不会抛弃你的。你如愿以偿了。我以后就在床上好好养着你。你就是那种前头吊着萝卜,就会一直往前走的驴。你有本事,就再来抢。” 106、第 106 章   太医们当夜不敢出岔子,一直等候在殿外。里头高长卿一叫唤,他们就吓得打摆子。只不过后来越叫越走了样,太医们擦擦冷汗,互相递了个眼色,默默在偏殿小憩了一阵,一等天亮就进去为君侯收拾残局。高长卿这回果然肯乖乖吃药了。姜扬神情冷硬地坐在一旁更衣,戾气逼人。      高长卿目送他前去上朝,等太医们都退下之后,顾自枕在床榻上休息。姜扬很明白他的弱点,他也很明白姜扬。他就是知道姜扬不忍心看他受伤,喜欢看他娇弱的样子,这也是他选择高国仲的理由。只有让他知道自己离开之后会有多危险,姜扬才会迫不及待地回到他身边,他已经累了好久了,不如就在他的保护下小憩一段时日,再慢慢计划不迟。已经到了这一步,高长卿也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养在床上就养在床上,你看,从来风风光光爬上姜扬的床的,不也只有他一人么?      姜扬下午送来一副纯金的脚铐,让他自己带上。高长卿据理力争:“这未免也太荒唐了。你这么一弄,让我怎么出去晒太阳呢?”      姜扬气急,给他加长了链条。高长卿淡定地把自己锁了起来。      姜扬更愤怒了。      他觉得自己像是第一次看清了高长卿这个人。他从头回想一遍,当初他是那么得高不可攀,就算出现在自己的梦里面,也是一派正经人家的模样,自己根本不敢稍加肖想;他就这样凭着自己心中一朵白莲花的神话,借刀杀人,用尽心机往上爬。      现在呢?      在一切戳穿之后,他下贱到愿意脱衣,甚至为自己不把他当成禁脔而提心吊胆。      他爱的是怎样一个人?      高长卿为了权力,不择手段到可以抛弃尊严,骄傲,甘愿妇事于人!      姜扬心寒。他很清楚,即使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不是自己,高长卿也会那么做。只要有一点盼头,他就会快活地在别人身下辗转求欢。      其实对他,高长卿需要这么做么?      不,不需要。他只要亲口说爱,姜扬什么都会拱手送给他。      但是,再怎么自欺欺人,他终究是不爱的。      姜扬有些死心了。到头来,高长卿也只爱他自己。      他跟高长卿又有什么两样呢?执着于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肯放手,折腾得自己日夜不安。到头来,他也只能用权力,连拖带绑诱惑着他留在身边。唯一值得高兴的,恐怕就是高长卿现在对他殷勤不同往日。姜扬沉沦于跟他的肉欲交欢,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和那些在街头花钱买女人的嫖客,也没差多少。大家各取所需,而他的饥渴又岂是日日夜夜翻云浮云可以填补的。      他的心不在焉让高长卿疑惑。高长卿现在成日锦衣玉食,毫无挂碍,性生活和谐,心情轻松,唯一可担心的就是觉得姜扬现在心思深沉,不如往日单纯可爱了。明明喜欢他喜欢得要死,每次进来还都一副暴君的样子。不过他也没得挑了,这半辈子都赔给他了,想想从前对他也是不上心,现下反正没有事情做,一腔热血都花在怎么对他嘘寒问暖上。姜扬反倒不耐烦了,成天一进门就让他躺平,一点情调都没有。      高长卿也没什么可怨的,他本性严谨,做事认真,当初做佞臣,那就认认真真做佞臣,现下做宠妃,那就认认真真做宠妃,白日里研究房中术,晚上跟姜扬练双修。大概这种事做多了脸皮也厚,想想前朝的那些个狐媚,都不是那么好当的,伺候的君侯大多半截身子都埋进土里面了,没事还流个哈喇子,多恶心,哪有姜扬半分的英俊逼人,龙精虎猛。这么一想,做禁脔这件事,也好像挺不错了。      于是愈发体贴姜扬了。      姜扬越想越气,甚至开始躲他了。他现在对他有多好,就让姜扬想起当初他有多不上心,连虚情假意,高长卿都能做到这份上,简直像是真得爱上了他,可见当初,是连虚情假意都没有。      高长卿被锁在院里出不去,一见姜扬两三天的不回来,不禁着急:“君侯这是怎么了?”      宫人不敢告诉他,“君侯……公务繁忙。”      “他那是笨手笨脚。”高长卿埋怨道,“就知道他不善政事,早可以交给我了。”      这话传到姜扬耳朵里就成了另外一个意思了。姜扬冷笑着对高国仲说,“他还是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立场。没安分几天,又开始上房揭瓦。你说,我该不该好好让他清醒清醒?”      高国仲连声称是。姜扬找了两个伶人,把他们带到高长卿隔壁的宫殿里,“叫,给我大声地叫。”他坐在房檐上喝酒,心里恶毒地想着高长卿现在会是什么表情。      你以为你是谁?      你也,不过是取悦我的玩偶。      姜扬这么对自己说。      可是心里为什么疼得那么厉害?      高长卿是个聪明人。他一听就明白了。但是他没有聪明到能够为此忍气吞声的地步。如果他能,他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他把宫殿里的宫人都赶了出去,把一切摆设都砸了个稀巴烂,差点没把姜扬从房檐上震下来。姜扬听到那声音,酒醒了一半,吓的打了个寒噤。那将高长卿戒掉的决心立即没了踪影。      而高长卿坐在满地狼藉上哭起来。他怎么也想不到姜扬居然敢这么来,他不敢想象姜扬是用什么眼光,看他这几天对他的温柔缱绻。高长卿一瞬间觉得眼前什么前路都没有了。那条黄金打造的锁链,真正的,变成了他的耻辱。姜扬不是因为爱他才给他戴上,他原来是真的想要羞辱他!他在男妾婉转妖媚的叫床声明白过来,他在姜扬心里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姜扬不是在生气,他是打定主意,以后他都不可能在姜扬身上索取到一丝一毫的尊重、爱护以及怜惜。他不是在,开玩笑。      高长卿一瞬间灵台清明,又变成了那个骄傲的贵公子。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环顾着四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鬼迷心窍,居然在曾经想过委身于他,去找回自己该有的一切!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一切,只想要长长久久地委身于他,成为姜扬的附属品……如果,如果不是姜扬如此待他,他是不是永远都要沉沦在这个镜花水月一样的梦里不会醒来?      但是醒来了又能怎么样呢?高长卿感觉到了尖锐的疼痛。他大汗淋漓地跪□,瞪大眼睛死盯着金砖,他看到眼泪一滴一滴打在上头。      即使醒来,他还是痛不欲生,以至于没有了最后一点希望。      他艰难地扶着箱箧站起来,拔出了床头的刀。被人玩弄了身体,被人玩弄了心,即使晚了,也好过被人折磨得更为悲惨的下场。他已经看到了黑暗中潜藏着的狰狞。他看着洪亮刀身上自己的眼睛,苦笑了一声,架到了自己的勃颈上。      姜扬突然撞开门来。高长卿冷冷地看着他。姜扬吓出一身冷汗,“把刀放下!”      高长卿淌着眼泪,真的慢慢放下了。姜扬松了口气,高长卿却把刀对准了他:“给我钥匙。”他看姜扬的眼神就像是看着敌人。      姜扬一愣,然后摇头:“我不会给你的……你听我说……”      “你想要的,我已经给过你了,你也已经玩腻了,你还想我怎么样?你想让我跟你的公子们一道争宠么!你以为我是谁?你痴心妄想!”高长卿的眼睛通红一片,心痛得连刀都握不稳了,但还是恶狠狠地对姜扬比划着。      姜扬并不害怕。他大踏步地上前想要夺下他的刀,高长卿一看威胁不了他,又把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姜扬果然停了下来,还退了几步,“你别胡来!长卿,我……”      “你什么你!你这个畜生!”高长卿随手抄过能丢的就朝他丢去,“我怎么对你的!你对我又做了什么!我帮你坐上王位,把我姐姐送给你,你看不上,你勾引我……把事情弄得沸沸扬扬,让天下人都对我说三道四!我帮你坐稳了位置,反过来倒成了倚仗你男宠!你高兴了,赏我点土地房宅,你不高兴了,一句话就收走;你还嫌弃我心狠手辣,要砍我的头……”高长卿泣不成声,“好,你不喜欢我共享你的权力,我像个妇人一样,退进了后宫,然后呢?”他擦干净了眼泪,咬着牙不肯再哭,“我怎么伺候你的,嗯?你转身就去抱别人,是不是?你从前落魄的时候怎么说的,你说你这辈子就爱我一个!可是现在呢,你是君侯,你要坐拥三宫六院……你想要的越来越多,对,这没什么错,但是你还要我假装听不到!你都把人放到我眼皮底子下羞辱我!”      “我错了……”姜扬伸手,“长卿,你把刀先给我,先给我……我错了,我们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高长卿诡异地笑起来,“姜扬,你以为我还会信么?你下辈子吧。”说完拿了刀就往脖子上抹。姜扬一看那还得了,悔得肠子都青了,扑上去就抓那刀锋,高长卿就等他那么来,一转刀锋就要卸下他半个手掌,被姜扬眼疾手快劈掉了刀:“你居然要杀我!”      “杀得就是你!”高长卿咬牙切齿,痛哭起来。“我死前不先结果了你……”      姜扬头一次看他如此毫无风度地失态,心里有些狂喜。他把高长卿搂进怀里,“一起死了,跟一起活着,不是一样么?你冷静,你冷静……”      高长卿坐起来甩了他五六个耳光。“把钥匙给我!”      “哪有你这么横的……”姜扬被打得鼻血横流,但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好了好了,闹也闹过了,日子还真不过了。”      高长卿一拳把他揍倒在地,又把他拖起来,屈起膝盖踢在他肚子上,“你他妈还嘴硬!”      “是我错了!”姜扬抱住他的腿脚,“你先歇歇,气都喘不过来了!”他扶着高长卿坐到床边上,抚摸着胸腹给他顺气,“都是我不好,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让他们别叫了,大半夜的成何体统!”隔壁没有姜扬的命令不敢停,高长卿这时候听着那黏腻的叫床声就雷火万丈:姜扬居然故意气他。姜扬赶紧挥挥手差人去把那两个伶人赶出去。高长卿浑身都发抖,满身都是冷汗,“你发哪门子疯,啊?你发哪门子疯!”他眯起眼睛,“你试探我?呵,”他冷笑起来,“看到我自尽你很得意吧,姜扬……”      姜扬垂下头:“可是你让我怎么想!你一直以来都在利用我,突然之间因为一无所有,就对我百般逢迎,我怎么知道你对我是不是真心?”      “你想知道怎么不来问我呢?”高长卿推倒他,覆在他身上,“我一点儿,都不爱你。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窥觑你的权力。你听到了,你不用在猜了,你满意么?还是你现在想把我拖出去砍掉?”      姜扬依旧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表情既懦弱又伤心。      良久,他搂住了他的腰肢,“没有。我什么都没听到,我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吧。”      高长卿冷笑了一声,他破碎的自尊的牺牲品。能让一国的国君露出这种表情,他就算去死也很值得了。他擦掉姜扬的血迹,俯下身去,吻他。      现在,高长卿如愿以偿了。姜扬去掉了他的足链,承认自己实在不适合干这套,对他呵护备至,跟以前殊无二致。姜扬甚至想立他做王后。百官惊恐,姜扬就成日恐吓文武百官,希望他们吓着吓着就同意了。高长卿倒不在乎这点虚的。比较糟糕的是姜扬现在不让他插手任何政事,他说得任何话都会被姜扬掠过,姜扬只让他做快活清闲的君侯夫人,成日不是看书插花,就是去骑马游猎。高长卿往往干着干着就把手上的家伙一丢,有什么意思啊!      姜扬自那天之后,有事也不憋在心里,会跟他说说。说得最多的就是:“你是不是诓我的?!我想,你还挺爱我的……”      “你的脑子就不适合想。”高长卿坐在他怀里,拍拍他的脸。“我一点也不爱你,我就冲着你财权兼备,可以让我锦衣玉食。”      姜扬知道他在说反话了,害羞地摸摸鼻子,凑上脸,“呐,给你打。”      高长卿哼了一声,嫌弃地转过头去,被姜扬往脖子里亲下去。高长卿捶了他几下,就被他抱到书桌上折腾起来。    107、第 107 章   高国仲等一干人见高长卿东山再起,着实是个人物,惶惶不可终日了两三个月。但见姜扬完全没有办他们的动静,就明白,姜扬就算再是宠爱,也不可能再听得进去他的任何话,这便又紧锣密鼓地开始策反了。“我们来个调虎离山。”高国仲道,“以姜扬的好战,必定倾巢而出,到时候都城空虚,我们可以乘机作乱。”      “可是宫里还有八百虎臣。”      “何必与虎臣缠斗,请一位高明的刺客,将王扬秘密格杀!擒贼擒王,虎臣自然六神无主!等彭蠡、章甘带着大军归来,我们已经拥立了新君。”      高长卿刚换上单衣,就听说国境四处原本是各家封地的地方,都有反叛。而他是最后一个听说的。姜扬捏了下他的鼻子,“我已经解决了,不用担心。”      “你就是个昏君。”高长卿愤愤难平,“如果没有我,谁帮你啊?”      姜扬捂住他的嘴:“我们约好不说这个的。明天出宫去玩儿怎么样?”      高长卿丢开他的手,“各地的封地都被你委派的官员接管了,为什么还会有反叛?一定是世家在背后捣鬼。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在雍都城中并没有兵马。不行,再不济也把栾儿接来。他年纪小,脑筋却比你好多了。你把他从费地接来,否则我不答应。”      姜扬无奈又宠溺地笑笑,依言把高栾接到雍都,却只给了他个小官当当。高栾气急了,一道回来的燕白鹿却兴头冲冲,成日跟在姜扬屁股后面,觉得有仗好打。      等高长卿知道姜扬把三军都派出去平叛的时候,简直要气晕了头。“国都只有虎臣和金吾卫,万一有人围城,怎么办?”      姜扬笑他:“你被田威吓怕了。”      “可是我听说田威接触姜止!”      姜扬奇道:“你哪里来的消息?”      高长卿说漏了嘴,一时沉默不语。姜扬将初开的蔷薇插在他的衣襟上,“你就是疑神疑鬼。是齐国跟我们做马匹生意,我让二公子去的。”      高长卿冷哼了一声:“非得有一天别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才会明白过来!”      “是有人这么干过。”姜扬把他的长发撩到耳后,亲吻着他白皙的脖颈,“只是我现在还没明白过来,还活得不错!”      这日燕白鹿下朝回家,突然发现燕平回来了。他心情激动,上前对他执了弟子礼,“阿叔!”      燕平骂他不争气:“你这个家伙!你哥哥被高家人陷害,死得不明不白,如今你还跟他们混在一块儿!”      “没有的!”燕白鹿赶紧摇摇头,“我只跟小小高一起!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跟他好!”      燕平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个小傻子!”他叹了口气,“大的祸国,小的……祸害到我们家中来了!”他把燕白鹿扶起来,“现在,彭蠡和章甘外出平叛,国中军衔最高的,可是你吧!”      “是啊!”燕白鹿挺起胸膛,“金吾卫,虎卫,都归我管!”      “好好好……”燕平思忖了半刻,“许久不拉练了,春狩在即,你明天晚上把金吾卫拉到城北站队。”      “啊?”      “啊什么!不许跟任何人说,特别是小小高!你要真想他进门,那就一点口风都不要漏!”      燕白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阿叔你……你答应啊!我要跟小小高过一辈子!我要他给我生小娃娃!我要的!”      燕平恨铁不成钢道:“看你表现!”      燕平回到城外的时候,真姬正和姜止站在缓坡上,姜止唾沫横飞地指着一大片草场,叙述着他当年是如何在这里英勇地射杀了两头獐子的。真姬笑道:“过几天,主公就可以来这里春狩,到时候一定能够,一展雄风。”      “诶!”姜止惊退了一步,心想要不等姜扬春狩完再攻城?!      燕平对他们一抱拳:“参见主公,夫人!”      两人转过身,真姬微微朝他一点头,姜止迎上去,握住了燕平的手:“燕公!事情办妥了没有啊!”      “应该没有大碍。只是这虎卫要是调出城,恐怕会打草惊蛇!”      “无妨!只要让我们悄无声息地进城,自会有人替我们打开宫门。切记兵不血刃,兵不血刃!”姜止指指点点,“这杀得可都是我们容国人!”      他身后的队伍蜿蜒两里隐藏在春草中央,露出一点乌金色的枪尖。      出事那晚,姜扬说第二天就要带他出门春狩,早早便睡下了,高长卿与他胡搞了一回,累得气喘吁吁。可是他一直心烦意乱,睡下了又拢着锦被坐起来,“今天太安静了。”      姜扬捏着他的手臂把他拉进怀里,胡乱亲了一通。高长卿想想还是不对,将他推开,裹着矜衣走到殿外。还是初春,天灰蒙蒙的,一点天光都没有。不多久就下起了小雨。      他看了一会儿,见城中着实安静,踩着木屐回殿中去了。等快要睡下才想起来,今日好像没有见到值夜的金吾卫?!城中连一颗火星都看不到。      他赶紧推醒姜扬,“你去把燕白鹿找来!”      “大半夜的你做什么啊……”姜扬睡眼惺忪。这无论白天晚上都是他出力,高长卿享用,完了还不安生。高长卿还是不要命地推他,他不得不下床套上了鞋履,打着哈欠派人去传。宫人回道,“燕公带着人马,出门拉练去了!”      高长卿瞪圆了眼睛:“你的主意?”      “没有啊。”姜扬淡然地系着衣襟,“……他去涑水河谷准备明天的事了吧。”      “那个蠢货,怎么可能有这么勤快!你叫他赶紧把人带回来!”      姜扬一脸的不情愿,“大晚上的,又下雨,明日反正我们都要把金吾卫带去,你现在又让他们回来,这不瞎折腾……”      高长卿大怒,与他拍桌板,“堂堂国都,连个看门的都没有,你这个君侯怎么当的!街头卖水果的还懂得数数呢!你连安排个值夜巡逻的班次都排不出来!睡睡睡,就知道睡!不把这事儿给我查出来今晚上不用睡了!”      姜扬被他骂得脾气都没有,挥挥手:“快快快快快去啊!都没听见么!”      他前脚刚走,另一个宫人就仓皇来报,“不好了君侯!宫门!宫门被打开了,有人逼宫啊!”说完,就倒在了他们面前,背上插着一支箭羽。高长卿吓得跳起来,这箭羽他再熟不过,“齐国人!”      姜扬一下子梦醒了。他从床头抽了刀,派人首先去鸣钟,然后叫上几个长官点选值夜的虎卫,一共也就百余人马冲了出去。这次没走到大政殿就碰上涌来的大队齐人,抵挡不过,退回后宫。后宫方圆不到两里,连带宫人阉奴凑不足一千,姜扬带着人马在内城墙上行走,四面八方都是黑压压架起长梯攻上来的齐人。他让人煮沸了热油倒下去。激战了半个晚上,眼看是没有什么希望了,身近的人听到他轻快地笑了一声:“这回恐怕是完了。”      姜扬平日里待人也宽厚,此时剩下的宫人与虎卫都十分不舍,跪下来流了不少眼泪,说了些死忠的话。姜扬把他们都扶了起来,反而安慰他们不必如此,找个好时机就投降了吧。“不过暂时先帮我顶一会儿。”他浑然无事地走下内城墙,回到寝宫,高长卿坐在灯下,焦急地等待着他。看到他平安无事,已经松了口气了。      姜扬心想,他想要的,偏偏在这个时候得到了。他不禁笑出了声。高长卿眼里燃起了火光,“已经没事了么?”      姜扬摇了摇头。      “怎么会呢!”高长卿痛哭流涕。      “也许你说得对,的确应该交给你来管。”姜扬居然还笑眯眯地看着他,侧脸印着火光。      高长卿摇摇头,他绝望拔出腰间的匕首,“我的名声,已经足够坏了,不想再在上头添上一笔。我一身不能事二君,这次我们君臣不能相保,我就先走一步了。”      姜扬有些意外。但是他立即轻笑了一声:“也是呢。是你就会这么做吧。可是我依旧不想你死去。”他轻轻抓住他握刀的手在唇边吻了一下。“放开好么?再陪我一会儿。”      高长卿听话地松开了。他被姜扬拉到怀里,听到他说,“这样多好啊。我一直就希望每天回来都有你点着灯在等我。会因为我平安会而欣喜若狂……”      高长卿泣不成声。姜扬将他从自己怀里拉开,直视着他的眼睛:“其实如果是别人,你才不会做到这一步。你要是心有不甘却遭人□,早就自尽了。”      高长卿抚摸着他的脸,哭得梨花带雨。外头喊杀震天,火把映红了窗牖。      “以后每天你都那么坦诚,那多好。”姜扬温柔地笑着。“你真的曾经想用那个武库武装你的私兵,然后做掉我么?”      高长卿摇摇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我对你的情谊,也许不能与你对我的对等,但我依旧问心无愧。我又何必骗你。我只是很害怕你我有一天刀兵相向。”      姜扬点点头:“是的,我也害怕。”他静默了良久,“那我们一起走吧。”      高长卿摇摇头。“我知道我们已经大势已去,也知道你一定会把我拦下,所以已经吞下了毒药。”他绝望地吻了姜扬,“你如果要走,就赶紧走吧。”      说完,便突然皱着眉头,捂着自己的胸口,从他怀里摔了下去。姜扬冷静看了他一眼,随手打翻了灯盏,拎着灯油泼在各处,然后找来火把,点燃了殿中的帷幔。做完这一切,他抱着高长卿走进了火中……      “烧掉了?”姜止大吃一惊,看着底下起火的宫苑,“居然烧掉了!”      真姬漠然:“我去的时候,大殿已经烧成了一片废墟,共清理出两具骸骨。据看到的人说……是王扬抱着高长卿进去之后,亲手点燃的。原本想救下,但是因为今夜下雨,寝殿恰巧被雷劈到……”      “孤的寝殿,孤的寝殿就这么没了……”姜止一屁股坐了下去,仆廖赶紧趴下,把他驮在背上。“好啊,这姜扬,临走都把孤弄得没脾气了……”他在雨里颓唐了一阵,重又打起精神,“不过我也不大相信他装修的眼光。烧了也好,这就有名目重新建一个,要大,一定要大!真儿你喜欢什么样式的呀!”      “我……”真姬面对着姜止热烈的眼光,讪讪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姜止抄过她骨肉匀停的手猥琐地摸着,“慢慢想!慢慢想!”      第二天姜止便大大咧咧兴头冲冲地坐上了大政殿。      高国仲一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夜无眠,他们想不到他们前脚刚刚谋反,后脚就有了个人冲进城来,把他们不听话的君侯明目张胆地做掉了。好的是,他们的原计划成功了;坏的是,他们没机会扶植什么傀儡。      他们本就对姜扬并无多大的忠诚可言,此时纷纷投诚,只有中行氏对此颇有义愤。姜止喜怒不辨。他神经质地用修长的手指敲击着御座,“高国仲,你,是王妫的叔叔。”      他指了指男人。高国仲赶紧跪下,想来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不想姜止笑道:“既然是自家人,我自然是要偏袒你的。来人,赐一百金。要什么职位,我们以后慢慢再说。”      高国仲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连称惶恐。姜止笑着倚靠在一边,盱着眼扫向其他人,“其他诸位公卿……年纪也都大了,心里除了阴谋算计,也没有什么惊人的才能,我看你们也就中人之才,何必站着茅坑不拉屎。要不回去养老,要不,孤这就送你们下地。你们选一样吧。”      满朝皆惊,逗得姜止哈哈大笑。      于是,他们以为赶走姜扬就会来的好日子,彻底被一个噩梦所替代。姜止比姜扬狠十倍,百倍,精明,不好糊弄,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也更加无所顾忌。他明摆着就是革他们的命来的。更糟糕的是,他还启用了那个明明早就下地的老对手——卫阖。彭蠡和章甘在外游荡,被他半是威胁半是引诱地招安,半年之后夺去兵权,交给亲信。至此,姜止兵不血刃地继承了姜扬留下的战争机器,又彻底将贵族赶出了历史舞台。这是后话了。 108、第 108 章   高长卿醒来的时候正伏在一匹马背上。这里是一处山涧,溪泉清澈,山中春光烂漫。他迷迷糊糊摇了摇头,前头有个人影牵着马,卷着裤腿拎着鞋子正在小心翼翼地渡溪。高长卿□了一声,姜扬转过头来,溺爱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是哪儿?”高长卿被他呼噜得好不舒服。      姜扬道:“再走两日就是赵国了。”      高长卿在马镫上眯了会儿,突然坐起来:“什么?!”      姜扬耐心地重复:“再走两日就是赵国了。”      高长卿流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我明明已经……”      “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现下双亲过世,我带着你,去邯郸投靠亲戚。邯郸是个好地方,假使找不到我们的叔叔婶婶,我们也可以在那里做点小生意。”      “什么?”      “比如说卖酒。”姜扬牵马上岸,甩了甩脚上的水,将他从马背上解了下来。高长卿摇摇晃晃地下地,“你……你在说些什么?我们明明……”      “我们明明是情人?”姜扬狠狠吻住他,将他压在底下,“你总不会想要别人知道我们是私奔出来的吧。”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高长卿有些生气地推搡着他,“我记得我明明吃了那毒药……”      “我换成面粉了,里头还放了点蒙汗药。”姜扬露出一个“我还不晓得你”的笑容。“你在什么地方藏什么我早就都摸了个一清二楚。”      高长卿在刺眼的阳光下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到底是谁干的?”      姜扬无所谓地耸耸肩:“姜止。”      高长卿恨得一捶石头。姜扬捉住了他的手,“别生气,气坏身子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也许真的不如他适合,当然,也不如你。而且我们之间……”他飞快地咧了下嘴,“长卿,如果我们依旧呆在那里,我们时候停止过猜忌?没有,从来没有。我知道我不应该,但是我有时候就是控制不住地害怕你伤害我,你也害怕我伤害你,我们不停地在彼此心上扎着窟窿……这有什么好?权力在谁手上我们都不会开心,那我们不如不要。”      “不要……”高长卿浑身发抖。“我一手经营的……”      “你输了,长卿。你输给姜止了。”      “还不是因为你!”      姜扬浅笑,“是因为我,那又怎样?你能这么说着,让历史再重来一回么?是时候放下了,长卿。”姜扬抓住他的手放在胸口,“你还有我。我陪着你。我也什么都没有,我们换一个活法,不好么?你把自己的路都堵死了,每天都战战兢兢,喜怒不辨,为了理想不择手段。如果这让你不快活,我们为什么不换种活法?我们可以一起找一条不那么累的路,换一份营生,也许没有那么光鲜体面,但我们至少不用一起毁灭。在雍都城里连我根本没有办法停止伤害你算计你,即使我不情愿!如果我们不是拥有得那么多,我会愿意把一切都跟你分享,我不会跟你计较,我是你的,我们的小家,全是你的。家里面的资材全归你打理——你只要每个月给我点零花钱就行了。”      高长卿大哭着骂姜止。姜扬把他搂到怀里。姜扬抚摸着他的脊背,“你的心太大了,你在自己肩上压了太多的东西,家国天下,苍生在肩……但其实即使没了你,容国还是容国,天下还是天下,好得很,没人需要你拯救。如果硬要说的话,只有这里这一个。”      “我的家人……”      “他们都很好。”姜扬抹去他的眼泪,“我还是不打算告诉你了,省得你打我一顿——她们都嫁得比你好,富贵荣华。你就没有了。”      高长卿心里有很巨大的失落。他觉得他的心里空了一大块,但是很轻。      “你刚才说去干什么?”      “做赵酒啊!”姜扬拍了拍马褡裢上的酒坛子,“临走我从宫里带了几坛出来,我还问宰夫学过酿酒的工艺。”      “你让我当垆卖酒……”高长卿懵懂。      “你不愿意没有关系啊,我在白家那里有个户头,里头存了一大笔钱,够我们俩用到下半辈子。我在魏国、赵国各有一处庄园,你不愿意做这些浊事,你就……爱干什么干什么。”      “我怎么觉得你早有预谋?”高长卿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我只是觉得我做不久,也做不好。”姜扬坦言,“我不喜欢,所以一直在做准备。”      “你就喜欢当垆卖酒!”      姜扬亲他一口:“我喜欢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来,时辰不早了,我们得赶路了,否则今天赶不上落脚的人家了。”      “等等,有人追我们么?雍都的后事,你怎么安排的?”      “烧了。”姜扬牵着他的手上路,“姜止以为我们死了。”      高长卿恍惚地跟着他走在初春的边境线上。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死过一次了,但也感觉到那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那些绝望的钝痛、徒劳的挣扎都模糊得无法感知。他现在脚步轻快,心里莫名的焦灼散失一空。在春天细绒的青草香里,他清楚地明白他的理想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实现,他过去的一切都是白费力,他再也不可能有翻盘的机会去赢回他丢失的尊严与名望,这世上也再没有高高在上的高公,轩车驷马翠褒霓旌。在落败之后,他还落荒而逃。      但是他突然之间拥有了无数的可能。他抬头看的时候没有那一轮耀眼的阳光,却有一整条天河。      而他从他不堪回首的过去,带走了唯一的一样东西,是姜扬。握着他的那只手的主人。姜扬说,我们也许可以到处看一看,世界那么大。      一匹马,两个人。      这让高长卿突然觉得,去邯郸卖酒,也未尝不可了。      雍都。      春狩依旧。      这可愁坏了姜止,他临行前偷偷与仆廖吩咐,“这一次,王后说要看看我的威风,你可得把这件事与我做好!”      仆廖焦急:“君侯!您这眼神儿!一丈之内都分不清是人是狗,您还要射活物,这不是为难奴婢么……”      “你他妈才狗!狗奴才!”姜止一脚将他踹出去。“在王后面前掉了孤的份儿,孤要你脑袋!”      仆廖眼睛一轮,“这……奴婢心有一计!”      “说说说说快说!”      仆廖道:“奴婢拎着那射死是的野味,埋伏在草丛里,君侯就往奴婢这里射,如何?!”      “好!这个主意好!”      当日,在仆廖的痛呼声中,太仆高声唱诵:“君侯一箭射中獐子三只——并中仆廖之踵!”      姜止拔剑跳起来就恨不能下马把仆廖碎尸万段。真姬披着猩红的披风站在高车上,看着那边厢吵吵嚷嚷,郁闷地抽了口烟,对一旁白衣白马的卫阖递了个眼色,“卫相务必坚信君侯真的是一代明君……”      卫阖也忍不住抽了口烟。两个人在春日的晴空下面色发黑。跟在她车后的高妍更是阴郁。      “你现在很快活么?”高妍等卫阖离开后,踱到真姬身边。“我们的弟弟被你逼死了。”      真姬巧笑,斜飞的眼角风流不羁,“这就叫成也姐夫,败也姐夫,天道也。”      高妍气得肚子疼。“现在家中就剩下栾儿一个男孩子,不论如何,你要放过他,否则高家可就无后了。”      “是么?”高真的手按上了自己的肚腹,“我们两家斗了这么些年,恩恩怨怨说也说不清。如今这肚里的太子爷有我高家一半的血统,怎么就说高家无后呢?我们的小弟弟想做的事,未必就做不成,我们没了男人,还有女人不是么?”      高妍涕泣,将怀里的东西交给高真。真姬狐疑,“这是什么?”      高妍道,“地契。”说完敛踞就走。真姬抽着烟端详了一会儿,塞进了袖中。      姜止回宫后就郁闷地一个人上大政殿看风景。真姬款款上楼,宫人皆伏地跪拜,口称“王妫”。姜止转过头,“哎哟!是王后啊!今天的新衣服,漂亮!孤喜欢!”真姬挑着碧玉的发簪,追随着他的眼光,“君侯是在看雀儿么?”      “孤在看鸿鹄。”他自得其乐地摸着自己的八字胡。“只不过没人知道罢了。他们都以为我是不如姜扬的——都怪仆廖那个蠢仆!”      真姬巧笑:“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君侯天命所归,是容国的真命之君,必定会比姜扬有更大的作为。君侯已经假借姜扬之手,除掉了雍都城中毫无用处却又尸位素餐的贵族,这已经足够君侯彪炳史册了。”      姜止撑着栏杆叹息,“孤担心的,国中的军队,不知要多久才可以驯服啊。”      “君侯不如将真相昭告天下。姜扬出身低微,君侯继位之后,假拟先君遗诏让位于他,为的是在这场斗争中吸引对手的注意,万一私室与公室最终不可避免一战,可以弃车保帅,保护君侯您的安全。现在既然世家已经除掉,君侯也重返大宝,他的用处已然达到了,君侯为何还将他的神主供奉在宗庙?”      “奖有功,惩有过,是非曲直,寡人心里自有一笔账。姜扬做的,比我为他设计好的要好上太多。高长卿也是。他算是个有从龙之术人才,只是心胸狭窄。不过,没有这枚棋子煽风点火,孤还要在封地上不知藏几年,也算是有功,只是必须除掉他罢了。一国之中哪里需要那么多聪明人。”他背着手,望着夜幕四合,“真儿,你信不信高长卿和姜扬真的葬身火海?”      高真一愣,攥紧了袖中的地契,“一定是这样。请君侯放心!”      “也罢!就把他的神主放在姜扬旁边吧。他怎么说也是高文公的儿子,王后在宗庙旁立家庙,理应供奉他。他九泉之下若有神知,也应安心。孤虽然别无大才,一统天下还是没有问题的。”      真姬意外,伏地大拜:“谢君侯开恩!”      姜止笑眯眯地将她拉起来,“诶,一家人嘛。何况寡人就喜欢这种融情能补天的动人爱情故事,有殉情的更好啦,哈哈哈哈哈哈!”      真姬:“……” ——正文·完结——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